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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十六岁的别离

死亡究竟是什么?

这个春天,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这或许也是人类永恒的谜。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天才,无论你问什么,他们都能抛出一堆数字和资料来向你做出解答。但也就是这些万事通一样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够用明确的语言或者数学公式告诉你死亡究竟是什么。

其实无法解答这个问题也很正常。死后无人生还,自然无人可说死后究竟怎样。电视里有时会播放有关临死体验的节目,但作为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实在无法接受什么在一片花海里有亲人来迎接你之类的说法。因为这种说法很奇怪。如果一个人没有亲人,那么来迎接他的难道都是天使吗?天使就像日本旅馆门口的招待一样,排好队弯着腰对逝者说“欢迎您来到死之国度。”那场面光想想就觉得可笑。

初春时节,刮来第一阵南风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而这个电话也就成了我开始思考死亡为何物的契机。我在那个电话里和许久不见的友人聊了几句,随即决定参加一个拍摄计划。虽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但这毕竟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上电视(和阿大、阿润、直人他们三人一起上镜)。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能获取的经验,居然在这一个春天里就补齐了,人生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待到所有事结束后,再回头看看佃公园那些染井吉野樱,感觉它们美得就像是一场梦。抬起头去看那繁盛的枝条,我开始沉思。那家伙也在欣赏这美丽的樱花吗?从彼岸望过来,所看到的樱花究竟是怎样的?在那个世界也有春天吗?也能体会到柔和的暖风包裹住身体所带来的幸福感吗?但无论我自问多少次,都没有一个答案出现。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死亡有了一点点的认识。

死亡就像一是个只剩下本机号码的手机,无法与人说话,无法与外界沟通,既收不到也发不出任何短信。所有的疑惑和思想都被清空了,过往的回忆也删除得干干净净。

但和我这种只会胡思乱想的小鬼相比,真正可怜的是那个已经故去的活宝。他是如此憧憬艺人这份职业。如果阴间也有娱乐快报之类的节目,他肯定会毛遂自荐去当主持人,并且会在节目中大秀一把。那家伙会在那个世界里播放流行音乐,并且大谈潮流动向:

“哎,各位都已经死了,四肢冰冷。所以这个季节少不了帽子和围巾的装点。今年流行白色的花朵图案……”

每当我想起阿让说过的冷笑话,就会觉得两眼发热。我看还是快点进入正题比较好。

说了这么多,大家应该也明白了。这回的故事,是说我与一个十六岁男生的死别。

那个男生名叫关本让。阿让的名字和他在防菌罩里强颜欢笑、制造笑点的身姿,让我没齿难忘。

那些难以忘怀和时常想起的事,都是在他生死转换之间所留下的片片回忆。

今年初春刮来的第一阵南风一点儿也不暖和。风的确是南风,但这风冷得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从空调里吹出来的。那天我正从月岛图书馆往家里赶,途中接到了电话,于是我把山地车靠在西仲通街边的柳树上,拿出了手机。

“喂喂,哪位啊?”

“太好了,还好你没换号码。哲郎,你还记得我吗?就是在中学里跳楼的那个英雄。”

虽然有一年多没见了,但这轻悦的口吻让我立刻就想起了对方是谁。

“是阿让吧!我听出来是你了。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

关本让是我初二时的同学。再说一遍有关他的往事,似乎有些麻烦,简而言之他是一个希望成为艺人且经常耍宝的家伙。他曾做过班级里的播音委员。有一次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校舍四楼上跳了下去。还好只是摔断了两条腿,小命没什么大碍。但那家伙康复回校后,就急着召开了一场为自己准备的欢迎会。说到这里,关本让是怎样一个人,大家也不难想象吧。

“有件事想拜托你。其实,这事也只有哲郎你能帮我。”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阿让口中的请求大多是些让人很不愿做的事,所以我的回答也就像今年的南风一样冷淡。

“什么事啊?麻烦你快点说。我有急事。”

柳条就像鞭子似的在空中来回摆动。其实我也没什么急事,回家后能做的就是看看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书。

“我明白了。我想拜托你扮演我的朋友。”

“扮演?什么意思?”

我们的关系虽然不是很亲密,但阿让至少还算是我的朋友。毕业后差不多有一年没见了,一般人都会融入新的环境,而与原先的同学逐渐疏远。

“其实最近有个电视节目要采访我。”

“哎!真不错。你终于要作为艺人出道了呀。”

阿让就读的那所中道学院培养过不少艺人和偶像,是一所被演艺界认可的为接不多的高中之一。阿让回答时候的口气却没那么自豪:

“哎,差不多啦。”

“你的同学不是更合适吗?听说你们学校的学生从小就开始练习怎么演戏了。”

“话是这么说,但我很少去学校,而且也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把受人关注当成生存动力的阿让居然会逃避上学,这还真是稀奇啊。

“唉,一言难尽啊。具体细节我当面再告诉你,明天四点你来医院找我吧。”

医院?难道他住院了?一时间我不知该不该问,阿让忙喊道:

“圣路加医院1028号病房。明天一定要来啊!”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那天晚上,我一边读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历史书(为了做作业才借的),一边考虑到底要不要去,真是让人不爽。

第二天四点不到,我就出现在圣路加国际医院的大理石前厅。我就是这种性格,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别人的请求。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找自己的高中同学来做这件事,所以在答应之前有些问题一定要问明白才行。来到十楼,我在护士值班室前问道:

“我找1028室的关本同学。”

戴着口罩的美女护士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键盘,对我说:

“您预约过了吗?”

“是的。”

“那请跟我来吧。”

她带我来到走廊尽头一个小房间,里面整齐地排列着灰色的柜子。护士打开其中一个柜子,熟练地对我说:

“请用消毒酒精洗手,然后换上这件外套,戴上口罩。”

我瞪大了双眼。护士拿出来的外套就像是电影《生化危机》里出现的防护服。

“你应该没感冒吧?”

“我想没有。”

护士点点头,然后就走出了小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医院的高级消毒间内,我的不安瞬间越过了警戒线。

等所有必要的准备工作都做完后,我来到了阿让所在的病房门前。门上开着一扇船舱里才会有的圆形窗户。我敲了敲门,就听见阿让含糊不清的声音。

“请进。”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这家医院所有的病房都是比商务套房略大的豪华单间。当我看见摆放在病房中央的那个东西后,就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在病房的中央居然还有一个透明的“房间”。阿让就躺在病床上,床的四周被透明的塑料布给包了起来。

“哈哈,吓了一跳吧。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哲郎。”

透过厚厚的塑胶布。他的声音比手机里的通话声音要轻。阿让身穿彩虹纹路的睡衣,笑着半躲在床上。他的脸色还行,头上戴着一顶米色的毛线帽。

“阿让,你这是怎么回事?”

这位原播音委员羞涩地一笑堤:

“也没什么。我得了很严重的病。医生说那病叫恶性淋巴肿大。”

“那你现在在进行治疗吧?做过手术了吗?”

“这个病没法动手术,主要靠药物治疗。现在正在进行的是十二周抗癌剂治疗。今天进行到第四疗程,也是最后一个疗程。哎,你快坐下啊,别傻愣着。”

我坐在病床旁的一张沙发上,觉得安心了一些。不断受到的冲击让我的脚都有些发抖。我猜想这肯定是阿让导演的一出“惊吓秀”,整个病房都是为拍摄而准备的道具。再过一会儿就会有摄制组人员扛着摄像机举着“吓一跳”的牌子出现了。

但我没有立即揭穿他的谎言,反而将计就计地说:

“听说抗癌药剂有很大的副作用。”

看了这么多电影、电视剧,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唔,是啊。副作用因人而异,我的情况还好,不像别人那样又是呕吐又是红肿的。不过,你看。”

阿让摘下帽子。我不禁深倒吸了一口气。今年冬天澳大利亚发生了一场山林大火,而阿让脑袋的模样就像是大火扑灭后的林场,只剩下一片惨白的灰色,若干断发就像焦黑的树枝一样东生西长。这让我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男孩和我一样只有十六岁。阿让笑了笑,指着残发较多的后脑勺说:

“你看。”

他手指的部位有一丛浓密的黑发缠绕在一起。

“我的副作用就是毛根坏死。出院后必须用生发剂。”

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这时我才明白,这绝不是什么做秀节目,也绝不是阿让的恶作剧。他在高中不可能有新的朋友,因为在入学的同时他就发病住院了。他根本就没上过几天学。

在如此危险的状态下,塑胶帐篷里的阿让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无法理解他此时的想法,待在这里,就是在和生命赛跑啊。而这时我也下定了决心,无论阿让拜托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为这个病重的初中同学赴汤蹈火。

“能说说你的请求吗?”

阿让盯着病床旁边的一张桌子说:

“再过一会儿,电视台的人就要来了。她会对你说的。”

“电视台?”

十六岁的候补艺人平静地说:

“是啊。我联系上了学校里的一个朋友,让他推荐电视台来采访我。现在电视剧和综艺节目的收视率都很惨淡,反倒是纪录片有回归的趋势,所以我才向他们推荐要不要来采访我的抗癌记录。”

“……”

我无话可说。不愧是阿让啊,得了这么重的病,都可以拿来做自我宣传的手段。我对他的敬佩犹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明白了。那扮演你的朋友,要做些什么事呢?”

“唔,电视台的人说光拍我在单人病房里的画面和家属的访谈太冷清了,最好能找几个十几岁的朋友来增加些气氛,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于是他就想到了我吧,真是“知人善用”啊。这时门外响起了杂乱的敲门声。也没等阿让应门,门就打开了。一个比我们年纪大的女人走了进来。

“让君早上好。身体状况还好吗?”

女人穿着条牛仔裤,上装是跟我同款的白色外套。因为戴着眼镜和口罩,所以无法看清她的长相。看到我后,女人额首示意,并从挎包里拿出名片。我慌慌张张地起身接过各片。上面写着“Office Edge主播宫原由加里”等信息。等我抬起头时,她已坐到了我身旁。

“让君已经告诉我了,你就是北川哲郎君吧?请多多关照,探视时间就快结束了,我们长话短说。下周让君出院的时候,预计会举办一个庆祝活动。我想拍一些活动上的场面,希望让君的朋友也能一起参加。当然人越多越好。另外你有没有好的点子,可以说出来听听。”

她的话就像火车进站似的,让我跟不上。但看样子她就是过次采访的负责人,为了阿让,我自然要鼎力相助。

“我明白了,让我想一想吧。”

话虽如此,但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看来只能召集我的那几个好友来帮忙了。之后大家又随便聊了几句,我就向他们道别回家了。半路上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阿润的号码。

“有谁会看那家伙的纪录片啊?”

第二天傍晚,我们四个在直人位于Skylight Tower三十四层的家中集合。而刚刚发表不屑言论的,正是这次作战的军师阿润。我要把阿让现在的处境告诉大家。

“你们应该也看过那种采访重病小孩的纪录片吧?这次就是要做一个类似的节目。摄制组的预算很充足,而且他们也拍过不少类似的片子,评价都很不错。制作方希望尽可能地多找些个性迥异的朋友来协助拍摄,为这个节目添枝加叶。”

阿大抱着胳膊说: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们和阿让的关系很一般呐。”

阿大的话让我觉得很无奈。一旁的阿润插嘴道:

“熟不熟没关系,媒体又有多少东西是真的啊。”

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开口道:

“恶性淋巴肿大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病。说句不好听的,或许阿让是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些东西,才会把自己的经历推荐给摄制组的。”

直人身患早衰症,所以他才会对生病的人特别温柔。我想起了两年前与赤坂先生的邂逅,当时他还是个从医院逃走的癌症末期患者。和他一起看的东京湾烟火大会,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的烟花。当时的感受让我今生难忘。

“大家这辈子还有很多机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但阿让或许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就当替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吧,拜托大家了。再说他的个性你们也清楚。除了我们,没人能帮他这个忙。”

听我这么说,阿大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时节尚早,天寒未暖,但阿大在室内也只穿了一件T恤。他只要靠消耗肚子里的脂肪就足以御寒。

“行了!别说了!大叔我明白了!”

我了解阿大的豪侠脾性,他可是在筑地鱼市打工的正宗江户男儿。

“要怎么干,您开口吧。”

说罢,他便用砂锅大的拳头在胸口捶了两下,胸口那堆肥肉随之荡漾开来。

“行!到时候就靠你了。”

还差一票就全员通过了。我对阿润说:

“就差你一个了,阿润你也来帮忙吧。”

四人小组的秀才阿润把我们三个轮流打量了一番,装出一副实在没办法的表情说:

“唉,四个人中演技最好的肯定是我。哲郎刚才说要给那小子举办出院Party,那我倒有个好点子。”

真不愧是将来要进东大的人。虽然嘴巴有点毒,但他做什么事都会比别人先行一步。

“提到月岛,电视台的那帮人最先想到的肯定是文字烧。我们就包一家文字烧店,在那里为阿让举办出院Party。”

阿大大吼一声:

“哦!太好了,那就选在向阳花吧!”

月岛有上百家文字烧,但要说最老最脏的恐怕非“向阳花”莫属。不过对电视台的人来说,与其拍那些闪闪发亮但无甚特色的一般店铺,倒不如拍些有噱头的画面比较有趣。我又说:

“这主意不错,如果是向阳花的话,随时都可以包场。除了我们四个,阿大你再把夕菜小姐和大雅君也带来。不如我们把一哉他们也叫来吧!”

如果连一哉也叫上,那这次聚会就不光是添枝加叶那么简单了,简直就是花团锦簇了。森本一哉是我初二时的同班同学。虽为男性,但他的性取向与众不同,并且偷偷地暗恋着阿大。紧接着我又想到,不如把正秋也叫来。町山正秋拥有异于常人的遗传基因,他在成年后可以通过摄入不同的荷尔蒙来选择自己想要的性别。有他们来参加拍摄,阿让的出院Party肯定会非常热闹的。阿润奸笑着对我说:

“哲郎,把你女朋友也叫来吧。”

“哎?”

阿大也跟着奸笑道:

“是啊,我把老婆儿子都带来了,哲郎你把真帆妹妹也叫来吧。我们还没和她说过话呢。另外两个就比较衰了,根本没有女孩可带。”

我和小衫真帆的关系还算不上是“热恋”,可约会却没有断过。虽然我们已经偷食了禁果,但情感却没有因此而急速发展。做爱的确是件很美妙的事,在我们现在这个年纪浅尝即可,还是不要沉迷较好。灵肉结合的阶段还在遥远的彼方,现在眺望那端甚至会有些恐慌。对于他俩的提议,我勉勉强强地回答道:

“知道了,我会问她的。”

“那么演员都找齐了。第一次上电视,我还真是有点紧张呢。”

阿大坐在直人的床上,抖了抖身子,腹部的脂肪就像块地震时摆在桌上的布丁,跟柔软的床垫一起产生了极富弹性的摇晃。阿润很严肃地说:

“我两年前就说过了,下一个住院的肯定是阿大。”

一开始我还想笑,但细想后就笑不出来了。像阿让这种从四楼摔下来都死不了的小强,如今都被关在塑料布围成的帐篷里。死神下一个会选择谁,我无法预测,也不敢去想。

周六吹来的那阵暖风才是真正的“春一番”,冬天穿的羽绒服便有些穿不住了。我们约好所有人都在西仲通的沿街拱廊下集合。以宫原主播为中心,大家围成一个圈,召开拍摄准备会议。

“大家不要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虽然摄影机会围着你们转一天,但真正播出的只是一小部分。不合适的地方在后期的编辑中都会被剪掉,大家就当摄影机不存在,自由发挥吧。”

摄制组包括一个扛着大型摄像机的摄影师,一个负责照明的摄影助理,一个负责录音的技师,加上主播,总共四人。这应该是最简单的摄影组编制了。

而阿让则坐着轮椅,待在不远处光线明亮的过道上。其他的工作人员也都在那里待命。

“喂,请等一下。”

阿让摆出主演的架势,那身上那件UNIQLO黄绿羊绒衫和白色西装裤颜色十分鲜亮,一看就知道是为了上镜新买的。宫原主播对我说:

“哲郎君,麻烦你把让君推到这里来。大家表现出很热情的样子去欢迎他们两个,然后再从转弯处拐入小巷,朝向阳花前进。不好意思,相同场景要拍两次,一次从前面拍,另一次从后面拍。”

“没问题,您就放心吧。”

阿大高声喊道。他用育婴带把大雅君系在肚子上的模样十分可爱。我笑着来到阿让的身旁说:

“瞧瞧,你这明星还真耀眼啊。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走近了我才发现阿让的脸色白得吓人。他坐在轮椅上,却还想伸出手和我击掌。我连忙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他那冰凉无比的掌心。

“状态最差,心情爆好。走吧!前方是我这辈子最耀眼的舞台。”

拱廊下光线很暗,助理在前方打着灯。灯光耀眼,我只能推着轮椅缓步前行,去往会合的地点去接受那做作的掌声。过路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而我也觉得十分丢人,毕竟是要推着他在生我养我的街道上装模作样嘛。我想其他人的想法也肯定和我一样,他们充满不安的视线在我身上打转,最先出声的人是阿大:

“哟,阿让,好久不见。你还带人来拍电视啦,真棒。”

“的确好久不见了,我还不知道阿大你都有小孩了呢。”

阿让的声调异常冷静,之前他总在担心自己到底演不演得好,看来这种担心是多此一举。我们的正上方是一支用长棒支撑约麦克风。

“今天有几个生面孔我没见过。各位好,我叫关本让,是一个得了怪病的悲剧英雄。”

在这种时候都不忘开两句玩笑,的确是阿让的作风。可惜大家的反应既慢又冷。会师后,众人沉默着拐进小巷,朝“向阳花”前进。这时,主播突然喊停。

“大家都拿出点精神来。说说话,笑一笑,可以吗?”

我们又不是艺人,只是普通的高中生,明明没什么可笑的,难道让我们干笑吗?要我们像专业演员那样收放自如,那是不可能的。结果两次摄影的效果都很差,完全没能活跃起来。拍摄的舞台也转入了向阳花店内。

今天的“向阳花”和平时有所不同,总是湿乎乎的三合土地板和榻榻米混座都被清理得干燥整洁,墙壁上挂着的菜单也换成了新的。我扫视了一圈,发现门楣和四隅都安放着强光照明设备。

“哈哈,大家总算来了。”

只有佐知婆婆还是那个老样子,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贴身汗衫,外面套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大红连衣裙。婆婆站在柜台后面告诉我们,今天人这么多,所以让女儿美纱绪也来帮忙。身材超绝的美纱绪小姐闪亮登场。她今天穿了条雷鬼风的亮片牛仔裤,上身是豹纹卫衣,酷劲十足!

“一切照旧吧?”

桌子上已经摆好一排淡绿色的冰镇汽水。我们随口说出常点的那几个菜。加咖喱味模范生干脆面的明太子芝士文字烧,再来拿两份大盘什锦炒菜和炒面。

主角阿让就坐在轮椅上,停靠在桌边。我和直人一桌,阿润和阿大一家三口坐混座。刚进店时大雅突然大哭着想要吃奶。一哉与正秋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坐在我的隔壁。同志和伪娘似乎正在暗中观察对方。真帆摆着一张臭脸,看样子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本来身为她的男友,这时应该去哄哄她才是,可我却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阿让身上。

用汽水干杯后,现场气氛仍旧无法软化。其实也不难理解,今天到场的人有一半都不认识阿让,而我们四个也和他有一年多没见了。我们不咸不淡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旁的宫原主播急得都快哭了。大口吃着文字烧的阿大自问自答地说:

“中学时代的阿让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回答:

“非常喜欢吸引别人的目光。曾当选过播音委员,在校广播台担任DJ。联欢的时候他也总是第一个表演模仿秀。”

一旁的阿润突然插嘴说:

“吃面包比赛时,你把他杀得落花流水。”

这事我也记得。只是两年前发生的事,想再回想起来,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如果再过四年,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不知道那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直人君,听说你得了一种比一般人要老得快的病。那对于同样身患重病并且与你同龄的让君,你有什么看法?”

镜头突然转向了直人那花白的头发。我觉得这样问有些过分,听上去似乎没什么恶意,其实是在拐着弯儿套话。直人想了下回答说:

“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虽然现在我和大家在这里一起玩,但时常会冒出我是不是已经死了的想法。两年前阿让从校舍四楼跳下来都没有死,但他现在却得了这么严重的病。”

一旁的阿润抢过话头插嘴道:

“你说的还不够,他们想问的其实是你对自己的看法。这样拍纪录片才能打动观众。至于阿让,他是个摔一跤也要让大家笑两声才肯爬起来的家伙。”

这或许是毒舌小将阿润说过的最毒的话。阿让没什么食欲,面前装菜的碟子也总是空着。但他脸上的笑意不绝。宫原主播又问道:

“让君在十四岁的时候曾经从校舍的四楼跳下来过。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在你们的班里也有欺凌现象吗?”

这是个微妙的问题。从同班同学的角度来看,他那种哗众取宠的癖性和不懂得察言观色的粗神经,的确让班里很多人讨厌。但我没见过有谁欺负他或者全班联合起来无视他。这样的事情有没有我不敢保证,至少我没有亲眼见到过。

“那事发生之前,我的父母刚离婚不久,而我在班里的人缘也一向不怎么好,所以才会变得很冲动。但我真的不是想死才去跳楼的,而是想试试能不能飞起来。通过练习,我已经能把汤勺变弯了,说不定跳楼能激发我飞翔的潜能。”

阿大终于忍不住笑了。

“结果是两腿骨折。”

脸色苍白的阿让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但也是通过那件事,我才和你们熟起来的。”

“跳楼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并且会给你的父母与学校带来很大的冲击。有这么多严重的后果,我觉得想飞应该不是你跳楼的最大理由。那时候让君有什么烦恼,可以说出来听听吗?”

宫原小姐不愧是专业的主播。非得把所有问题都强扯到青春的烦恼上,或许这才是这个出院Party的主题。不过十几岁的青春烦恼是能用三言两语就讲明白的呢?我觉得现在的媒体经常把马路杀手与重罪犯人的行凶动机归结为生活苦闷、自暴自弃等简单的理由,这就和盲人摸象一样太过片面。有了烦恼,就想跳楼,就想离家出走,事情哪有他们想象得那么简单。透过文字烧腾起的烟雾,我看见阿让那虚弱的笑脸。

“现在回想起来,就好像一场梦一般。当时为什么会跳楼,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觉得大难不死,未必就有后福。如果那时候从窗户跳下去没有跌到地面上,说不定至今我还处于下落状态,飘浮在空中。”

我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古怪的画面,少年保持着自由落体的姿势在空中飘浮了整整两年。只要不死,他就会一直扮演小丑的角色,给旁人添乱吧。毕竟得了这么严重的病,他的性格却一点儿也没变,反而变得更加超脱随性。宫原主播一改刚才富有攻击性的提问方式,用极其严肃的口吻问阿大:

“大君你好。你父亲的事我已经从让君那里听说了。你拥有如此惨痛的回忆,对于让君又是怎么看的?有没有建议想对他说?”

主播话还没说完,阿大的脸色就变了。

“等等。阿让!这是什么意思?我老爹的事和你的纪录片有什么关系啊?”

阿大突然提高了嗓门,惹得一旁的大雅又哭了起来。夕菜一边哄着大雅,一边愤愤地瞪着主播。而摄影师却纹丝不动,架着摄像机锁定了阿大的正面。

我有些恍惚,回想起了两年前发生的事。阿大和他的弟弟把他们经常打人又喝得烂醉如泥的父亲抬到了家门口。时值深冬,室外非常寒冷,结果阿大的父亲到了第二天清晨就冻死了。只有我和阿润、直人知道,这件事给阿大带来多大的伤害。我很生气,于是便说:

“宫原小姐,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问一些戳伤我们内心、让我们感到尴尬的问题。你只有这些问题可问吗?难道你的目的就是做一档让人看得又苦又悲,然后流很多眼泪的节目吗?”

镜头一下对准了我,愤怒和害羞的心情油然而生。看来宫原主播反倒对我的责问产生了兴趣。

“我并不想单纯地赚取观众的眼泪,只是你们的表现让我有些失望。我没有看到你们的真实想法,因为你们不想直视痛苦和困惑,只想用虚情假意来敷衍这次拍摄。我说的没错吧?”

“向阳花”店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文字烧在铁板上吱吱作响。

“你们对让君实在客气过头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听到有人问过他生病的事。还有,今天是让君的出院Party,但我觉得你们对镜头的关心要高过对节目的主角让君的关心。这样肯定拍不出什么好的内容。我们制作这个节目的态度是很认真的,希望你们也尽力合作。”

阿润拿起一个汽水空瓶,缓缓地说:

“你们的态度有多认真,我很明白。但我不想在节目中看到有关阿大父亲的话题。如果你们不答应这个要求,我们立马走人,并且之前拍的也都作废。”

阿大那辆淡蓝色自行车,是他父亲生前为他订购的礼物。对于这件事,家庭法庭、儿童商谈所以及月岛警署都不知道。一个事件无论经过多么缜密的调查,总会有些内情不为人知。我们不应该忘记这点,有些问题不是仅凭一问一答就能判断出是非的。这时候,阿让突然大声喊道:

“各位,气氛搞得这么僵,非常抱歉!我本以为现场会非常热闹。阿大,还有直人君,我不该提你们的事。我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阿让坐在轮椅上,朝桌子深深地低下了脑袋。

“但我想拜托各位。就今天一天,你们一定要帮我这个。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大明星,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或许会一病不起,就像今天,其实是忍耐着病痛来参加拍摄的。因此我才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我的确是个不懂察言观色的笨蛋,被人欺负也要坚持哗众取宠的小丑,但我想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证明。拜托了!请你们帮助我!”

他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阿让。宫原主播说:

“好吧,我会切掉大君的镜头。那么大家继续拍摄吧。但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们,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是让君的朋友吧?”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有关阿让的种种画面。和阿大比赛吃面包的阿让;在学校的楼梯上邀请我一起唱歌的阿让;穿着黑斗篷带着黑手套想让汤勺弯曲的阿让;从四楼的窗户跳下去,仿佛在空中漂浮的阿让。这些画面让我萌生出一种奇妙的自信。我对宫原小姐说:

“不,宫原小姐你错了。问让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哇!”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哭声。透过半开的移门,我们看见阿让的母亲正在哭泣。她肯定是担心儿子的身体,才来探班的吧。摄影机在我和阿让之间交互拍摄,几条粗大的鼻涕挂在原播音委员的脸上,但他的表情却显露着喜悦。

“谢谢你,哲郎。谢谢大家。我哭得好喝啊,谁能给我一瓶汽水吗?”

阿大站了起来。

“让大叔给你斟一杯。阿让,想不到你小子挺有演戏的天分嘛。刚才那些台词一口气就说完了!”

阿润也拿了一瓶汽水过来。他朝宫原主播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说:

“哲郎这小子不错吧。你们大人经常把真正的友情、一生的梦想、生存的意义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其实都是虚的。今天在场的人和美味的文字烧要比这些话实在一百倍。”

我们用汽水干杯,把已经有点焦味文字烧一口气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吃文字烧的人肯定知道,其实文字烧要焦一点才好吃。

之后出院Party渐渐地热闹起来。在向阳花店里吃东西用不着一本正经,文字烧既便宜又好吃,桌边放满了透明的汽水空瓶。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就在拍摄结束后,大家在小巷里准备解散的时候,真帆在我耳边轻语:

“刚才那句话很符合你的作风,真是太帅了。别看你这个人平时闷闷的,却经常会说出让人心动的话来。”

我活了十六年,还是第一次有女生这么夸我。正秋在我耳边用他那中性的嗓音说:

“今天,我第一次碰到了和我同年并且拥有相同感受的人。回家的时候我要和一哉君到咖啡馆里好好聊聊。谢谢你今天叫上了我。”

我说有你们这些性格各异的临时演员来助阵,真是太好了。如果你们有好的发展,我这个无心插柳的媒人自然非常高兴。暮色渐深,但头顶的彩光设备却灯火通明。我们目送阿让的妈妈推着轮椅渐渐远去。阿让扭过身子向我们挥手道别。阿大带着哭腔说:

“那小子干吗把再见说得那么悲伤,反正还要再来的嘛。”

摄像机的镜头从远去的阿让身上转向阿大。这时候宫原主播插话道:

“好,就到这里。摄影结束。非常感谢各位的合作,辛苦了。今天的拍摄非常成功,尤其是你们四位。”

主播对我们四人说:

“如果你们想拍纪录片的话就和我联系。我们相信你们有很多故事。”

我们四个面面相觑,用欢呼声来回应主播的邀请。稍稍被表扬了一下就得意忘形,这可不像十六岁少年应有的矜持。

两周时间宛如一江春水,东流不返。

考试考完了,接下来只要等待春假来临就可以了。某天夜里,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我没见过的号码。我不想接,但响了半天也不见停,只能接通电话。

“喂喂,是哲郎君吗?”

原来是宫原主播,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焦急。

“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让君在今天下午病危了,估计挺不了多少时间了。”

宫原主播的这句活就像一道电流,让我拿着手机的手和右耳有种麻痹的感觉。病危?就是快死了的意思吗?

“他还有意识吗?”

“很轻微。”

“我们可以去医院探望他吗?”

宫原小姐叹了口气说:

“唉,我已经向让君的妈妈确认过了,如果你们能来的话,让君一定会很高兴的。”

事先向让君的母亲确认,那意思就是这部纪录片根本没有结束。

“我们想要拍到最后的最后。”

主播的声音明显降低了许多。

“这是我们的工作。之前已经和让君约好了,要毫不掩饰地拍完他的一生。”

说话间,我已经拿起了防风外套。

“阿让的病有那么严重吗?那么宫原小姐,还有伯母……难道阿让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我穿好衣服,慌慌张张地冲出房间。跑到门口时,我捂住手机听筒对房间里的父母大喊:让君病危了,我去医院。说完就套上了运动鞋。宫原小姐在电话里继续说:

“让君全都知道。但他嘱咐我们不要说出这个秘密。也就在活动的第二天,他就倒下了,再也无法离开病床。”

笨蛋!笨蛋!笨蛋!都要死了还逞什么英雄啊!我说了一声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旋即朝公寓楼下的停车场飞奔。我看电梯还停在一层,索性走逃生梯下楼,顺便把阿让病危的消息通知了阿大他们。

从接到电话算起,我只用了二十分钟就来到了病房。

但当我到达的时候,阿让已经停止了呼吸。他脸上挂着安详表情,躺在透明的帐篷里,闭着眼睛,长眠不醒。

我不知该向正在同哭的伯母说什么才好,只能低着头表示哀悼。在这种时候,无论怎样的语言都会失去重力,四散纷飞。我摇摇晃晃地退出病房,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阿润和直人几乎同时到达,他们在病房里呆了几分钟后,也退了出来坐在长椅上,面色苍白。三人的动作就像同一组镜头放了两遍。

阿大最后到的。他很早就要去筑地市场上班,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睡得正香。现在他就像头身穿卷袖睡衣、刚从冬眠中苏醒的熊似的,蜷缩在长椅上。从病房里传来伯母和亲戚们的哭声。直人低声说: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了,走吧。再待下去,我觉得有些可怕。真想不到阿让就这么走了。”

于是我们站起身来。他们三个都不想去,只能由我向阿让的妈妈告别。我站在门外对她说,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并没有走进那间病房。直人说的没错,那个房间让人感到极度的恐惧。

之后我们就默不做声地推着自行车离开了医院。

春夜的空气就像朵温暖的蓝云一样,包裹着我们的身体。我们都推着车,没人想骑上去,因为我们觉得骑车带来的爽快感与死者离开入世时的凝重气氛不符。

也没人提议,三人无意识地走上了隅田川的堤防,来到河边的凉台上。这种时候,居然还有情侣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卿卿我我。河面上驳船正在朝灯火通明的东京湾驶去。

我们彼此分开一定的距离,坐在又宽又长的阶梯上。虽然想靠近一点,但又觉得互相挨着很不舒服。这时我说:

“阿让已经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上次在文字烧开的Party,恐怕是他的‘告别会’。”

阿大挠挠脑袋,叫了起来:

“混蛋!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早说啊!我们肯定会给他办一个比上次更豪华的聚会!”

阿润哼了一声说:

“你说得简单。如果真知道他要死了。大家肯定会紧张得一塌糊涂的。”

直人抱着身体,全身发抖。连他的声音也在发颤。

“我好怕。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阿让那没人听得懂的冷笑话,还有他做DJ时古怪的腔调,和阿大进行的吃面包竞赛……凡是阿让会做的怪事全都没有了。到时候我也会和他一样,我们大家都会和他一样消失的。”

在场的人在目睹同年友人的遗体后,每个人的精神都大受打击。直人刚刚说的这番话就变得非常有说服力。我们感觉到死亡就像夜空一样覆盖着东京,迟早要把城里的人都吞噬殆尽。恐慌感压迫着胸腔。阿润在阶梯上躺下,说:

“虽然阿让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但他也有可爱之处。或许他性格如此吧,做什么都没成功却又很努力。他讲的笑话,莫名其妙;他唱的歌,五音不全。口才也谈不上优秀。即使如此,他还要拖着病体搞一个Party来为自己送行。真是个闲不住的家伙呀。”

阿润一一列举着阿让的糗事,但他的声音却逐渐沙哑起来。看来毒舌小子也有伤感的时候,这让我很吃惊。紧接着阿大又高声喊道:

“常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现在阿让是货真价实的Star啦!”

我也在阶梯上躺下,抬头仰望星空。二分之一的天空被圣路加双塔大厦这座巨型光柱给挡住了,一颗星星也看不到。另外三分之二因为东京的夜晚非常明亮,所以也难觅星屑的踪影。十六岁死去,没有结婚也没有女友,甚至高中都还没毕业就要向世界挥手告别。没有工作也没有梦想,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十六岁死去的阿让,不得不放弃未来的一切。

“阿润说的那些都没错,但我觉得阿让是个很伟大的人。”

我的声音随着上升气流飘入天际,融入春季的夜空之中。直人耐不住便问道:

“为什么很伟大?”

“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没救了,于是他就放弃了家人,放弃了朋友,放弃了成为大人的机会,这不是一种很伟大的舍弃吗?就像这片天空那么伟大。”

我这么说的时候,真担心天空会不会掉下来。这一刻的天空仿佛承载着无尽的重量。阿大说:

“哇,天空。好可怕啊。”

“但阿让的心却要比这片天空还要伟大。放弃一切,接受现实,并且还在我们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算他没有幽默感,但我还是觉得他很伟大。”

直人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他看着我说:

“对,阿让干得好!”

阿润则笑道:

“哲郎,你不去传教真是可惜了。要不去你当老师感化学生吧,只要别当诈骗犯就行。每次我都对你说的话感到心悦诚服。但刚才直人那些话也没错。我觉得那些消失的要比留下的好,让人的印象更为深刻。”

直人不服地说:

“消失了,不就被人忘了吗?”

“忘了也好。我们四个待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以及在这段时间里所说的话,还有因阿让的死亡而从心底萌生的恐惧,让这些东西都消失掉吧。如此一来,那些消失的事件和经验除我们之外,就没有人知道了。”

阿大用手下意识地摩擦着阶梯上的防滑垫。他说:

“是吗,那要怎样去制造不想让人知道时间和经验呢?如果说这些经验是在和他人互动中产生的,那又该怎么处理?我的意思不是成功者或失败者那么复杂的经验。”

直人一脸不可思议地说。

“唉?阿大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三年前,你应该没忘记我们送你那份大礼的事情吧?就是你和理香琳之间产生的经验。”

直人的脸红得就像信号灯一样,即便是晚上也看得清清楚楚。我对阿大说:

“那件事说出来好吗?”

阿大哈哈大笑,全身肉浪翻滚。

“没关系,这么久了,早就过期了。那天阿润把保持通话状态的手机藏在病床的下面,我们在外面窃听病房里的动静。”

“什么?那理香琳和我……”阿润笑道:“你们洗淋浴还有嘿琳嘿琳的声音我们这里可听得一清二楚。唉,别生气啦,那份大礼可花光了我们所有的压岁钱。”

直人伸掌打了一下阿大的肩膀,啪嗒一声,清脆响亮。阿润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说:

“以后有秘密不能告诉这家伙,他就喜欢挖掘趣闻拿出来和人分享。不过一般人能像他这样把一个秘密藏三年就已经不错了。人活着就这点乐趣,不是吗?我们走吧。”

我们四个面朝护栏站在河岸上,蜿蜒的河川在护栏下缓缓流动。这条河对岸就是佃岛,一座座超高层建筑矗立在但岛的水泥地上。阿大说:

“明天去给阿让守灵吧。”

“嗯,我去。”我说。

“要让他高高兴兴地离开这个世界。”

说着,阿润爬上阶梯。

“是啊,要办得热闹些,快活些。如果我死了,肯定要办个喜剧葬礼。”

说这话的是直人。这次轮到阿大给了他一掌。阿大掌力深厚,直人的背上肯定会留下枫叶形的红手印。

“几十年后的事,你这么早说干吗?还是来说守夜的事吧。”

自行车就停放在堤防上,夜色昏暗。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往上走。但奇怪的是,每走一步台阶,我的心中就萌生出一股奇妙的坚信。阿让的一生并不短暂。上天赐予我们的时间无论长短,其实都是平等的。每个人总有一天要舍弃一切,跟这个世界道别。你是拼命反抗还是坦然接受,其实没有什么差别。这和你是强是弱,是年老还是年轻都没有关系。这就是我们生命的本质。

“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守夜呢。”

直人跨上他那辆碳素钢车架的高级山地车。

“没关系,想哭的话,大叔的胸口借给你靠。”

阿大跨上他父亲生前为他订购的淡蓝色自行车。

“哲郎,最后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和阿润跨上同一个牌子的蓝色山地车。

“没有了。反正明天还要见面呢,到时候大家要哭个痛快,笑个痛快,来欢送我们的初中同学。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某处和阿让重逢的。”

四人骑着四辆自行车,背朝水面,在堤防上轻快地飞驰。对岸的灯火倒映在隅田川上,摇曳着。行至佃大桥时,我们开始了例行的比赛。四人都没放水,四人却同时到达终点。

“再见。”

“回见。”

“明天见。”

“饿死咯。”

各人用各人的说法表达再见之意,我们在春日的夜晚朝四方散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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