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人的礼物
我们的故事开始于刚刚进入春假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在月岛车站的麦当劳前,也就是在有着一百多家铁板烧烤店的西仲街的出口处,我骑着山地车,一只脚踩在路边的护栏上,有时又移开这只脚,一边做着两脚扬起的动作,一边在等我的同班朋友。
午后三点,在斜射的阳光下,穿过浅橘黄色的斑马线,我的同班同学内藤润最先赶到了。阿润骑着和我颜色不同的特莱克山地车,那红彤彤的山地车的框架上装载着变速器。由于他身材矮小,所以车座也就调得很低。而我的山地车却是蓝色的。
“阿大还没到吗?”
阿润用中指扶着几乎有半边脸那么大的黑框眼镜问我,而我只是耸了一下肩膀,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小野大辅是我们约好见面的另一个同班同学,这个阿大平时总是要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晚。
“不过,直人他没有问题吧?”
这一次是我问话了。
“不知道啊!给我也只是发了个短信而已。但是直到毕业典礼为止,看上去他一直都是很健康的样子啊,可怎么突然就住院了呀?”
就在这时,在我们的身后,随着自动门的打开,传来了阿大粗犷的声音。
“哎哟哟……让你们久等啦!”
阿大捧着油炸食品从麦当劳里走了出来。他的外号就是从吃这种油炸食品得来的。阿大的“大”不是他的名字小野大辅的“大”,而是分为大、中、小的油炸食品的“大”。这个名字就好像散发着一种奇特的油炸气味。在阿大勉强系得上腰带的肚子里,塞满的炸薯条似乎都快要溢出来了。
“走吧,时间到了。”
我喊道。阿大好像还在喝着饮料,一边往嘴里不停地胡乱塞一些剩下的炸薯条,一边朝着朝日银行那边走过去,去取他那辆轻便自行车。即使是从后面,也可以看得出他脸蛋上的肉在向两侧鼓着。
“接下来要住院的该是阿大了吧?”
阿润说道。我莞尔而笑。三个人终于聚齐了,我们一起出发,去探望正在住院的另一个朋——直人。
从月岛车站到隅田川的堤坝也就只有两百米左右的距离。我们在自行车上立起身来,踩着自行车脚踏板骑上像是躺倒着的“W”形状的自行车坡道时,就已经到达了佃大桥。我和阿润先骑上大桥,在大桥的旁边等着落在后面的阿大,顺便稍微休息一下。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灰绿色的隅田川两岸,高层玻璃建筑与高层钢筋混凝土建筑排列在一起。既有二十层高的,也有三十层高的,五十层以上的高楼也星星点点零零落落地散落其中。虽然是自己出生和成长的城市,但是每每看到从这座大桥开始的如同锯齿般的汽车游览公路,就会产生一种仿佛置身于国外的感觉。阿润沉默着,然后突然抬起头来仰望舒展开来的天空。那是浅浅的幽幽的蓝色!在东京可是极少能够看到如此广阔的天空呢!
耸动着肩膀喘着粗气的阿大终于赶上来了。他竟然在轻便自行车上安装螳螂闸,这简直是对自行车的原理一窍不通嘛。因为,如果不能牢牢地固定住上半身并且使用腹肌的话,就不能很好地蹬自行车的脚踏板。
“哎呀,快累死了啊!到底还是昨天晚上干过头了啊。”
阿大擦着汗水嚷嚷着。阿润立刻很感兴趣地问:
“干了几回呀?”
“也就七回吧。”
阿大的回答多少有些炫耀和扬扬自得。那时我们班上男同学的话题清一色都是手淫自慰,无非是次数、时间、数量以及全新的技法再加上新鲜的创意,等等。我对阿大能够在一夜之间做七次自慰而感到惊诧不已。假如被朋友们问到一天最多能做多少次的话,我也顶多只能回答:大约三次左右吧。然而,实际上,我一天做两次自慰就已经是最高记录了。而且就连这种身体状况还算比较好的日子,也是屈指可数的了。
“阿大这个家伙果然非同寻常啊!”
阿润显得十分吃惊地说。沐浴在从东京湾吹来的温润海风里,我们朝着对岸的陆地前进着。佃大桥的长度将近三百米。我们骑着车在人行道上缓缓前行,而那些汽车却在有着四条车道的马路上马达轰鸣地飞驰而去。月岛是明治时代以后才建成的人造陆地,虽然感觉上是座岛屿,而且与对岸同属一个中央区,却是人工填海所产生的陆地,而且因为有像筑地以及银座这样的地方,所以让人感觉到还像是个城市的样子。银座后街的小巷胡同是我们孩提时代的玩耍场地。我们对地下商业街上百货商店的免费品尝食品柜台以及大厦楼顶的空中庭园都了如指掌,但却一次也没有想过这里是既亮丽又繁华的街区。
过了大桥,转过日冷大厦,我们沿着堤坝走向圣路加花园。那里是一处刚刚修整过的光彩夺目的角落,人行道上铺着带有雕刻图案的地砖,旁边流淌着人工开凿的小河。从整体上看,似乎是一座比较奢侈的庭园。在两幢拥有广告代理店、星级宾馆以及超豪华养老院等设施的大厦对面,有一家镶嵌着胭脂色瓷砖的医院,那就是我们同学加死党直人住的圣路加国际医院了。我们在排列着出租车的圆形停车地点那边下了自行车,然后穿过镶嵌着厚厚玻璃的自动门,进到了医院里边。
里边很像酒店的大厅,地面铺着红白方格花纹的大理石,天井极高,在每一个角落里,都有盆栽的大叶观赏植物随着从空调里吹出来的风摇曳着。上午的接诊似乎已经结束了,因此挂号的地方人影稀疏。由于这是一家只对固定患者开放的医院,所以我们十分轻松地通过了早已了如指掌的通道,走向医院大楼的中央电梯。
在三面都有把手的电梯里,阿润问道:
“探望病人,咱们拿什么东西来了吗?”
“我拿了本这个。”
阿大说着,便从迷彩背包里掏出了一本薄薄的杂志。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也不知道,但这本杂志的卖点就是,读过之后能让你学会在街上跟那些女孩子们搭话,然后让她们脱掉衣服呐。”
我们三个人围拢在一起,都来看这本属于那种在马路上叫卖的色情杂志。封面上是两个不知道是可爱呢还是不怎么样的原宿街区一带的女孩子,不知是在哪里的街道上张开了双臂,摆出一副人们熟知的那种娇媚姿态。两个人清一色都穿着陈旧的牛仔裤和白色的短大衣。“很不错嘛!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样的……”
这么说着,阿润从格俪高里牌的小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大型杂志。那内容不用看也知道,因为阿润是出了名的老外巨乳的疯狂爱好者。
“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叫珂莉司达尔的女孩儿是最有人气的啦!”
阿润说着,便打开了粘着标签纸的那一页。那个女孩儿金发碧眼,两个乳房比头盖骨还要大,乳晕像煎双荷包蛋那么大,还有细细的蜂腰,像滑冰选手一般的体形,美丽得简直超乎人们的想象,就如同天仙一般。
“哲郎你的呢?”
阿大对着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刚好电梯的重力加速度变得慢了下来。七楼马上就要到了,这还真不错。我带给直人的是相对比较清纯的女孩儿脱了衣服的那种极其普通的写真集而已,不像他们两个所带的礼物那么有趣。不过,里边还是有许多卷起女生制服裙而露出阴毛的图片,因此也就不清楚究竟什么是清纯了。
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我们马上把色情杂志放进背包里,然后径直向病房走去。电梯大厅的旁边是摆放着沙发的休息处,显得无精打采的病人就像一些小小的离岛一样稀稀落落地散坐在那里。面对着的走廊前面还是玻璃自动门。摄像机悬挂在天井上,阿大调皮地向摄像机镜头微笑着挥挥手。
我们一边向前走一边确认走廊两侧病房的门牌号。眼前是712号病房。右侧最里边倒数第二个房间就是直人的病房。这家医院为了保护病人的隐私,所有房间都是相互隔离开来的单人间。我们三个人轮番透过滑动门正中间的玻璃窗向房间里窥视,但却只看到了遮挡视线的布帘。于是我作为代表敲了敲门。
“请进!”
里边传来了直人妈妈的声音。
“打扰啦……”
我们进到病房里的时候,阿姨为我们拉开了布帘。在白色钢架的病床上,直人穿着条纹睡衣向我们微笑着。他中分的头发好像经过局部挑染似的,一半是白色的。但这并不是特意染的,实际上就是白头发。但让我更加震惊的却是直人脖子上那么多的皱纹,就好像是带着几十条项链似的,圆圆的皱纹重叠着垂挂在打开衣领儿的脖子根儿上。我慌忙地看了一下直人的脸。他满是皱纹的干燥的脸上,只有眼睛和我们几个一样,或许是由于不安而显得有些焦躁。即便如此,直人仍然显出了初中生所特有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眼神。
“没事儿吧?直人。我们今天可是给你带来了很好很好的礼物哦!”
阿大一边使着眼色一边说道。直人的妈妈从医院配备的冰箱里取出装着乌龙茶的电暖壶,往纸杯里倒茶。
“今天你们可要多待一会儿哟,因为直人觉得很没意思呐。”
“好啊好啊,我们听您的。”
在我们三个人当中学习成绩最好也最受阿姨喜欢的阿润非常爽快地回应着。反倒是直人显得有些焦急起来。
“喂,妈妈,大家好不容易来了,你就快点儿出去吧!”
尽管是非常不客气的话,但是阿姨还是一边点着头说“好的好的”,一边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大手提袋。在就要走出病房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道:
“我在电梯旁边的沙发那里,阿润你们走的时候一定要喊我一声哦。”
我们大家点头示意了之后,木制的滑动门才慢慢地关上了。直人也不看任何人的视线,用干哑的声音说道:
“不必要来嘛,只不过是平常的入院检查而已。”
“我们通过班级的网页才知道你突然病倒被救护车拉走的消息呀。”
当我这样解释的时候,阿大从旁插话道:
“是不是干过了劲儿才贫血的呀?本来早衰症这种病的名称就很奇怪嘛。”“阿大不管什么都会和性或者吃的东西扯上关系呐。”
阿润吃惊地说道,似乎是把“早衰”听成“早泻”了。直人真的是未老先衰了,这是一种衰老得比普通人要快几倍的病症。无论是花白的头发,还是脸、手还有脖子上布满的皱纹,都是这种病的缘故。然而,早衰的只是身体,而心灵却和我们完全一样,同样还是个初中生的样子。偶尔他也会流露出浅浅的笑意,而且还带着一种极其柔和的目光,望着我们这些男孩子以及班里的女孩子们。每当这时候,直人就会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延长了好几倍,然而那只不过是他自寻烦恼而已。证据就是,现在直人正在打开阿大送给他的写在马路上如何追求女人的色情杂志。仿佛要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直人专注地凝视着阳光肤色、戴着橘黄色的极其暧昧猥亵的乳罩以及穿着短内裤的冲浪者。就在这个时候,阿润开起了玩笑:
“要是这么盯着看的话,小心人家的脸上都会出个洞哦!”
“这样的时刻还真是久违了啊,医院这种地方真是没有意思,憋闷得简直让人没法儿活呐。”
就在直人非常快速地浏览着那三本杂志的时候,我们还是像在教室里一样继续谈论着一些无聊的话题。什么谁和谁在拍拖啦,什么隔壁班的图书委员胸部异常地大啦,等等。直人把色情杂志塞进床垫儿下,然后说道:
“阿大给我的杂志最过瘾,其次是哲郎的,最后是阿润的。真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老外。”
直人摇晃着像鸡冠一样萎缩的手。阿润显出有些不服气的样子。对于自己的高尚情趣总是得不到头脑蠢笨的小家伙的认同,阿润显得异常愤慨。
“你只不过是喜欢小女孩儿吧?先前借给直人的录像带也是穿学生制服的女生啊。对了,直人快要过生日了吧?”
“是啊,三月二十八号,就是下个星期六。虽然很无聊,但是这一次却不能开派对了。医院说现在还不能出院。”
这么说着,直人把目光投向了窗外的筱悬树。树皮脱落了,在斑斑点点发白的树枝上,水灵灵的嫩叶掺杂着还没有完全凋落的黄色叶子。大家一时间都变得沉默了。去年庆祝直人的生日时,我们举行了睡衣派对,地点是在天光塔三十四层的直人家里。或许是因为直人的病的缘故,直人的父母将生日派对搞得热闹非凡。那次,我们四个人整整疯了一个晚上。我还记得,也不知道是谁的提议,我们大家来到了外面,在睡衣外加了件羽绒夹克衫,骑着自行车在漆黑的街道上尽情飞驰。穿过清澄街,越过黎明桥,奔向晴海码头。春天拂晓的空气透着一股冷峻清爽的气息,那感觉就像在嚼着薄荷口香糖,令人心旷神怡。在有黑色油污流入的东京湾上,阴暗的天空渐渐地变成了明亮的灰白色。我们骑着车排成一排眺望着眼前景色的变化。这是我们四个人第一次一起眺望拂晓晨曦。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一年,直人的皱纹虽然越来越深了,可我们还是玩着拙劣游戏的初中生啊!
阿大“啪”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什么样的礼物好呢?不论什么都行,你说吧!我们这些哥们儿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你搞到的。”
直人有气无力地回答说:
“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因为只要向爸爸妈妈说一声,就会给我买回来的呀。”
“难道,老大妈们用的防皱霜、黑色的假发套和老年人用的尿布也可以吗?”
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四个人禁不住都一起放声大笑起来。这是拿直人的病情当笑料的一种调侃。
“事先不知道礼物是什么最有意思了,不管什么都可以。但是真正需要的东西未必就能到手啊。”
直人眼望着病床说道。真恨不得作为礼物,把我们三个人年轻的生命各自分三分之一给他。如果真能那么做的话,我们也就可以马上结束初中生的生活了吧?因为大人一般不会对着大人们进行说教的。还有就是,无论做什么人的学生都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啊。
“知道啦,我们肯定会绞尽脑汁想办法送给直人一个超好的礼物。你要作好心理准备哦。”
这样说着,阿大还胸有成竹地拍起了自己的胸脯。就好像电视上游泳比赛里的巨乳女孩儿一样,他的胸部居然摇晃起来。
“我可不要什么任你随意揉搓阿大胸部之类的礼物哦!”
直人的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大家的哄笑。阿大趁势装疯卖傻地朝病床上的直人身上压了过去,只听见病床的钢管支架发出了悲鸣般的声音。这时,直人脚尖位置的毛毯卷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看到了直人的脚。正好站在床脚边的阿润脸色骤然大变,简直是惊愕!直人马上推开了阿大,重新为自己盖好了毛毯。阿润的脸色也在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即使是直人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之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我们走出了直人的病房,穿过走廊,来到电梯旁边的休息处。在挨着墙壁的沙发上,直人的妈妈正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方。尽管脸上的妆化得很好,但还是显出非常疲倦的样子。
“待了这么久,真是对不起。”
阿润又恢复了他那乖孩子的声音。从腰间一直延伸到天井那么高的巨大窗子上,已经洒满了璀璨的夕阳。在穿过隔热玻璃已经没有热度的橘黄色光线里,我们在阿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真是对不起啊,在休息的时候,还要你们来医院看他。”
我们无声地摇着头。
“看起来这次直人真的要在医院住很长时间了。我也知道你们上学都很忙,可是,我能不能请你们尽量来看他呢?只要是你们要来探望的日子,那孩子从一大早就显得特别高兴。”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再简单不过了。这样吧,就我们几个人在直人的病房里秘密给他庆祝生日,好不好?”
阿润立刻运用快攻的方法跟阿姨进行了交涉。这时候的他依旧显得聪慧过人。只见直人妈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稍稍恢复了一些生机。
“可以啊,不过因为是在医院里,你们可不能太吵哦!”
“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呢?”
我下定了决心问道。
“就是有关直人病情的问题,我们也听说那是一种未老先衰的早衰症,可是医学上又叫什么呢?”
听了这话,直人的妈妈叹了口气。在夕阳的余晖里,宛若一朵刚刚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花又再次凋零了。
“是维尔纳症候群。想知道得更详细些吗?”
“不,可以了。请您回到直人身边去吧。或许他为了配合我们,现在已经感到很累了。”
是阿润帮我解了围。然后,我们又寒暄了几句,就跟直人的妈妈告别,之后乘上了电梯。在电梯里,我问阿润:
“刚才在病房里,你看到什么了呀?”
“直人的脚后跟儿。”
阿大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而我还是毫不在乎地继续问道:
“那为什么那么吃惊呢?”
“因为裂开了啊!”
“你说什么?”
阿大叫了起来。而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就像龟裂的轻石头一样裂开了……而且裂缝里还渗着血呐。”
尽管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是在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不语。
第二天下午,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月岛图书馆。在靠近儿童图书室前面的地方,阿润已经开始操作检索用的计算机了。我和阿大从阿润的肩头上方望着显示器里浮现出来的一些绿颜色的文字。郁闷的是这里的计算机都是一些老掉牙的东西。
通过“早衰症”和“维尔纳症候群”这两个词汇的检索,我们找出了与此相关的三本书名:《关于老化组织的解释说明》、《与人类细胞老化相关的遗传因子》和《克隆遗传因子》。
我们来到医学书库,拿着这三本书回到围绕着柱子的圆形沙发上。每一本书都像是几乎没有外借过的新书。阿大把所有的书都递给阿润之后,就去取《体育报》了。我也开始阅读起《自行车世界》。这种事交给我们当中学习最好的阿润,就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了。阿润只用了五分钟就看完了三本厚厚的医学书的目录,并且在确认了卷末的索引之后,在书里不断地插入标签。我看完三本杂志的时候,阿润也正好翻阅完了那三本医学书。阿润把贴好标签的三本书递给阿大,于是阿大一声不响地去了复印机那边。很快,五分钟之后就回来了。
“你们每个人给我五十日圆,可不要给我十圆的硬币哦。”
阿大说着就把复印的东西交给了阿润。我们把医学书放回了书架,然后就离开了图书馆。因为在这里我们根本不能大声讲话。我们来到了图书馆后面比较宽阔的儿童公园里。在公园的正中有一座用混凝土建造的假山。我们抓住铁链子一口气攀上了山顶,各自找了个地方就坐了下来。虽然三月才刚刚接近尾声,但是早开的樱花却已经形成了几处浅红的云霞,在我们的眼底铺展开来,而春日温暖的阳光也令人昏昏欲睡。这里好像到处都能听到孩子们的欢笑声,而且看上去人们都显得很悠闲。这时候阿润取出复印纸开始念了起来。
“目前,大约已经有一百六十二种早期老化症候群得到了确认。例如,哈奇逊基尔福特症候群、维尔纳症候群、色素性干皮症、毛细血管扩张性小脑失调症,等等。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疾患是维尔纳症候群,发病率在日本人当中是百万分之三十至四十五。一九九六年运用位置性单离克隆手法使致病遗传基因得到了萃取同定。阿大,这部分你明白吗?”
阿大回答说:“我举手投降啦!”“我也一样!”我紧跟着说道。阿润说:
“我也一样。特别是最后克隆的那一部分,简直是一窍不通。总之,直人的病就像是中头等彩票一样,是很少有的,但是不管怎么说,病的原因我们已经弄清楚了,不是吗?”
“那么,究竟有什么症状呢?”
“临床症状有早期白发、早期秃头、两侧性白内障、皮肤硬化、皮肤萎缩、过角化症、骨质疏松症、糖尿病、早期动脉硬化……还想听下去吗?”
由于都是一些使人眼前发黑的医学名词,所以我赶紧制止说:
“已经够了。”
“是啊,还有四行多很小的字呐,要是读下去的话,还真得要读上一阵儿呢。还有,给你这个…”
这样说着,阿润递给我一张复印纸。我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上面有个表格,表格的上面有个名为“生命曲线”的比较简略的标题。从十几岁的后半部分开始急速下降的曲线,到二十多岁的那一部分还是继续下降,而到了三十多岁的那部分曲线的气势就像径直跌落到潭底的瀑布一样。我眼前又是一片漆黑,马上传给阿大。阿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黑黑的曲线。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充满了愤怒的表情,接着便狂吼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什么病不病的,不要管它了。这次直人的生日,我要让他得到一份意想不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时候,阿润用一副另眼相看的表情望着阿大,然后说道:
“是啊,就算咱们意志消沉,也是没有什么用的。”
这时候我们对望了一下。在和煦的春日阳光下,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的心中都有一股昂扬的斗志正喷涌而出。尽管我们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但是我们绝对不能轻易地就让可恶的死神把直人带到另一个世界去!这次的生日,我们一定要让它成为最美好的一天!最后我问道:
“可是,大家今年过年的压岁钱还剩下多少呢?”
从这天起,我们就开始了准备直人生日礼物的“作战会议”。
一个天气晴朗的星期三下午,我们把自行车放在三越百货店的后面,然后从银座车站上了地铁。这时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居住在东京的人,大多会被认为是今天在新宿玩耍,明天就会去原宿玩耍。可是实际上,大多数出生在东京的孩子们,只是去离自己住的地方比较近的繁华街道而已。虽然乘上电车十五分钟就能到达涩谷,然而,即便是我,也是时隔半年才去一次。况且,学校里还流传着一些危言耸听的传闻,说在涩谷有坏人恐吓抢劫以及街头小混混打架等等。
这次不去不行。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能够出售直人生日礼物的好像也就只有涩谷这样的地方了。在开“作战会议”时我们研究决定,正像直人所说的那样,买“东西”是不行的。我们在学校上社会课的时候已经学过了,人们能够购买的,除了“东西”以外就只有“服务”了。
“那么,最好的服务应该是什么呢?”
当阿润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阿大抢着回答说:
“那就只有找直人最最喜欢的那种小女孩的昂贵服务啦!”
我顿时兴奋起来,赶紧接着说道: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吧!我们的预算是每人一万五千日圆,那么合起来就是四万五千日圆。阿大买的那本杂志上写着,因为现在经济不怎么景气,所以援助交际的行情也就大大地下滑了。”
“上哪儿去找那些做援助交际的女高中生呢?再说了,能有到医院里来进行服务的吗?”
阿润有些心灰意冷地说道。可是阿大却极其自信地回答道:
“去涩谷不就有了吗?前一阵子,我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类似的报道呢。”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涩谷。我们出了东急百货东横店八公口,穿过了车站前的滚滚人流。我们可以说是处在一种极度的恐惧当中。尽管如此,我们一行三人还是对走过来的女孩子们逐一进行了仔仔细细的观察。说实在的,我心里认为她们都是做援助交际的,因为她们的打扮都是十分的花哨。而且,尽管有些冷,她们还是穿着十分暴露的服装。阿大这个家伙好像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然而,我们因为害怕,没敢向任何一个女孩子搭话或打招呼。就这样,我们穿过了中央大街,走上了西班牙坡道,然后向下走过公园大道,径直走向西武百货商店。后来,我们又不得不重新回到涩谷车站前面去了。我们就这样走来走去,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可是丝毫没有什么收获。这似乎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我们三个人当中,没人有在街上勾引女孩子的经验,当然也就不可能有过什么援助交际的经历了。如果真有那样的勇气,也早就和自己同班的可爱女生搭上话了。
“怎么办呢?”
就连平时总是四平八稳的阿大都有些焦急不安了,阿润也消沉地说道:
“没有办法,接下来,只好我们轮流去向那些女孩子们试着搭话吧!”
“我可不想第一个去!”
阿大好像快要哭出声来了。于是,我们在涩谷车站前面的行人专用交叉路口一边等着绿灯,一边划拳决定顺序。像这么卖力的划拳是很长时间以来不曾有过的事了。通过划拳决定的结果是,第一个是阿润,其次是阿大,最后才轮到我。真的希望在他们两个人当中,不管是哪一个,都尽快成功吧!我默默地向着因烟雾而显得灰蒙蒙的涩谷的天空祈祷着。之后三个小时的失败,我们真是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了。我们面红耳赤地去跟女孩子们搭话,不是对我们视而不见,就是被她们一溜儿小跑地逃掉了。即使是那些多多少少有些反应的女孩子,也都似乎是以一种嘲笑的表情在骂着:白痴!尽管如此,只要是能够报以笑脸,我们就已经感激涕零了。在中央大街的入口处,一个身穿黑色套装、染着金发、在物色色情片女演员的人,似乎是不希望我们搅乱他的工作场所,不断地恐吓着我们。这如果是为了自己,或许我们早就放弃了。
当我们拖着僵直的腿走到时装大厦109号地下二层的索尼广场的时候,我们千辛万苦的行动已经进行到了第四个回合。阿大说是去厕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和阿润仍然在寻找着有可能做援助交际的女孩子,因此我们两个人东张西望地到处走着。109号店铺里销售着性感系列的“弥珍”和“爱船”等名牌产品,或许正因为如此,来这里的女孩子很多,看上去又都很像是做援助交际的。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以貌取人。
“喂,哲郎,接下来该轮到你了吧?你看那个坐在厕所旁边台阶上的女孩儿怎么样?还穿着学校制服呐,又是你喜欢的那种清纯类型的啊。快去吧!”
被阿润这么一说,我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要做这样的事情,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去想。而那个女孩子也正好是百无聊赖地独自一人坐在第三个台阶上,从学校制服——迷你裙里露出来的膝盖上放着一个黑色的阿格尼司背包。她身上穿着藏蓝色拉尔芙劳连的马甲,再配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打开到第二个纽扣,露出的颈部像是涂抹了美白化妆品的模特一般,非常白皙。这个女孩子长着一对儿稍似宇多田光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我走向她的间隙,她从背包里拿出了香烟,然后毫不犹豫地点燃了一枝。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目光高度恰好就在我胸部的位置。
“嗯……你好啊!”
我的话才刚刚出口,她竟然就把一口烟雾喷在了我的脸上。这是一种薄荷味的香烟。她好像是习惯了被人搭话勾引似的,在那里纹丝不动地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看到这种情形,我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
“实际上,我是在找女孩子……那种能做援助交际的……因为我的朋友生病了,所以我想给他一个非常惊人的礼物……于是……”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明显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了。她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一边吐着烟雾,一边问道:
“于是什么?”
“于是…我就想你应该可以吧?!……但我并不是说,你好像是做援助交际的,而是觉得你太可爱了……而且我想我的朋友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呀?”
“叫直人,只是请你听听他讲话也可以啊。”
“也不是不可以,可我的价码是好高的哦!不过……”
“不过什么?”
她又吐了口烟,说道:
“不过,我该做的,我一定会做的。”
我高兴得真想狂喊着跳起来。我向离得很远的阿润打了个OK的手势。这时候阿大也从厕所里出来了,我们三个又集合在了一起。当我们一行三人走向电梯的时候,她也稍稍拉开点距离跟随着我们过来了。我们来到了109号最上层的咖啡厅。里边每张桌子几乎都有一对一对的男女。透过窗子可以看到已经渐渐暗下来的涩谷。以黄昏的天空为背景,刚刚闪亮起来的霓虹灯显得格外美丽。小酒馆的招牌却不如夜晚的景色那么亮丽,只是淡淡地闪烁着透明的光亮。
我们之间的谈话五分钟就结束了。她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对我们的解释也几乎没有反应,但却立刻就接受了五千日圆的定金,并且给我们留下了一张粉红色的名片。这是一张在电子游戏中心的名片印刷机上制作出来的名片,上面写着“里香琳”三个透着脂粉味的字。剩下的除了她的手机号码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等到喝完了第二杯冰咖啡之后,阿大说话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谁知道呐。不过,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和别的女孩儿搭话了。不行的话,就算了。”我也十分赞成阿润的说法。这是极度疲劳的一天。尽管对我们来说那是个十分讨厌的家伙,但我们还是重新认识了色情片女演员的物色者。因为向女孩子搭话,真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
星期六这一天,或许是因为温润的春日阳光,地面上蒸腾出了一些水汽。探望病人的人比较多,医院呈现出一种热闹非凡的气氛。下午一点钟,我们什么都没有带,只是提着各自的背包,来到了直人的病房里。直人的妈妈说,好久没有去银座的百货商店买东西了,所以和我们道别后径自离开了。而且还说,在傍晚五点以前,她是不会赶回来的。可能是考虑到直人的病情,在床头桌子上放了一些低糖的巧克力薄点心在那里。暖瓶里也是无糖的皇家奶茶。
“生日快乐!”
说了声祝福的话之后,我们就沉默着替直人把生日蛋糕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喋喋不休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时间很快就到了一点二十分,这时阿润给我使了个眼色。
“等一会儿吧,我去取一下礼物。”
我这样说着,便一个人走出了房间,坐电梯下到一楼,来到医院大楼的外面。外面是一片耀眼的阳光。我一边望着右边的圣路加护理大学和日刊体育新闻社,一边走向筑地车站的出口。她在!她就是里香琳!同先前一样,她还是穿着同样的学生制服,依然靠在台阶的一侧,而且正在抽着细长杆儿的巴基尼亚香烟。
“等了好久吗?”
听到我这样说,她在瞬间便抿起了柔软饱满的嘴唇,还配合着一脸默契的微笑。
“那间病房有淋浴吗?”
刚刚和我并肩走起来的时候,她就开始问到具体的问题了。于是我回答说:“淋浴和厕所都有,另外还有电视和录像。”
“嗯……”
“然后,希望你能把这个交给他。”
我把在“松屋”地下商场里买的巧克力递给她。她默默地接了过去。我们紧张地向前走着,转眼就到了医院大楼。大楼门口的玻璃自动门上,映照出了我们两个人的身影,这看上去很像是一个高中生姐姐和一个初中生弟弟。然而,她的眼神显出百般无聊的样子,更像是来探望一个讨厌的亲戚。
我们乘坐电梯来到了七楼,穿过走廊,就到了病房前。我从圆圆的窗子窥视了一下里边。帘子紧闭着。我敲了下门。
“礼物到啦!”
我用力拉开了滑动门。我把食指放在嘴巴前面,向她示意一定要保持沉默。我们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进了房间里面,布帘子的那边传来了阿润的声音。
“这次的生日礼物的的确确是最好的,直人,我真想代替你啊!”
就在阿大为我们拉开布帘的时候,女孩子将系着丝带的巧克力盒子用双手捧在了自己的胸前。在床上,直人惊得张大着嘴巴,显出傻傻的表情。这时我介绍说:
“这位是里香,是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当然比起物来还是人好啊,而且又是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儿呐,这回你没意见了吧?”
里香突然现出一副柔和的职业式的微笑。
“请多关照呀,直人君。”
我也一直张着嘴巴不能合拢。不愧是专业的。即使是看到了直人白发苍苍的脑袋,里香也没有浮现出丝毫的吃惊表情来。就在这个时候,阿润说话了:
“我们这就出去一会儿,之后请跟我们说说情况。还有,里香,完事之后,请打我的手机吧。”
随后,阿润把自己的背包用脚推进了病床底下。他究竟是要干什么呢?我们三个人把还不明就里的直人丢在那里,刷地拉上了那个布帘子,然后从病房里退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阿大和阿润两个人都显得急不可耐,脚步匆匆地走过了走廊。一走进电梯,阿大就马上从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只见手机的接收信号在闪闪发光。
“医院里应该是禁止使用手机的吧?!”
阿大并没有理会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通话按钮。阿润接着说道:
“没问题,没问题。阿大,能不能听到啊?”
阿大按住传声口小声地说:
“已经没问题了。喂……哲郎,别说那么固执的话吧!我们已经交付了一万五千多日圆啦!也就只是听听声音而已嘛!”
“那么,刚才,阿润你……”
“是啊,把我的手机调到处于呼叫阿大手机的状态,然后塞进床下面去了啊。”真是令人震惊!不过,细细想来,听自己朋友的第一次性爱体验,的确很是刺激。我们三个人走出了医院的后门,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我们急不可待地飞跑了起来。就这样,我们飞奔着跑向圣路加塔。登上自动扶梯,穿过二楼的通风大厅,来到圣路加塔后面的隅田川岸边的高地上。在岸边高地和河道上的散步道(经常进行电视剧外景拍摄的地方)之间有一条一直向下的长长台阶,我们就在这个台阶的中间地段围绕着阿大的手机坐了下来。由于来自正上方的阳光的直射,河面仿佛丝绸般光滑。就在这个时候,阿大突然说道:“喂,等一下。”
说着,便从挎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原来是机上可以听音乐,而且带小扩音器的喇叭。阿大把小喇叭刚一接在耳机插孔上,就马上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原来是这样啊?大家一起凑钱,让里香来做我的生日礼物啊!”
在背景杂音里清楚地响起了直人沙哑的声音。
“最初我还在想呢,这个奇怪的小崽子!可是,当我听了他的话之后,就想,这不是也很不错吗?我虽然也做了很多援助交际,但是,这种奇特的方式,也还是第一次呐。那么,我可以借用一下淋浴啦!”
喇叭里传来了水哗哗流淌的声音。现在,直人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倾听着这种水流的声音呢?这么想的时候,我的心感到了一阵痛。不用贴着手机都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可是阿大却把他那个肥硕的大脑袋凑了过来。突然,阿大疯狂地大吼起来:“受不了啦!行了!行了!让我也住一回院吧!”
“浑蛋!安静点儿!”
阿润这样喊过之后,我们三个人在接下来的整整五分钟的时间里,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倾听着淋浴的声音。那声音简直就像音乐一般和谐悦耳!仿佛是过了很久之后,才传来了打开浴室门的声音。在我刚刚咽下嘴里积攒的许多口水的同时,喇叭里就传来了里香的声音:
“想看吗?”
微妙的间断,似乎可以感觉到直人在深深地点着头。
“不是给谁都这样做的哦!况且还是在这种明亮的地方。”
里香的声音有些害羞似的变得低沉了。这时喇叭里又传来一声很大的浴巾落地的声音。
“真美啊……简直太美啦!”
“你真让我不好意思呐,我能不能上你的床啊?”
“嗯……不过,在这之前,我必须要向里香说明一件事情。”
“是什么呢?”
于是,直人简直就像挤牙膏一样慢吞吞地说了起来。这是一种如同真的衰老了之后的老人的声音:
“……我,不行啊!……从去年的年末开始,我的那个地方,简直就不中用了……我试了很多方法,但是,还是不行……就是现在,看着里香的身体,都这么让我激动兴奋了,可还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在说完的时候,可以想象得到直人的眼睛里一定是浸透着泪水了。就听里香轻轻地温柔地说道:
“我明白了,可是,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待在被窝里呢?”
没有听到直人的回答,只是传来了床单和床布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还有床架吱吱呀呀的声音。
“再靠近一点儿也可以呀。我的胸部虽然不是很大,但是都说形状很好呐。把你的手伸过来吧。”
“真的谢谢你!可是,我希望你替我对他们三个人保密呀。”
“那我是知道的啦。”
“还有……”
“还有什么?”
“能不能让我把头放在里香你的胸上呢?”
“可以啊。”
过了一会儿,喇叭里静静地传来了直人的哭泣声。我们也沉默着静静地听着这哭泣的声音,而我们的眼前展开的却是春光明媚的隅田川。午后的阳光将在河边散步的人们柔和的身影投映在散步道上,对岸的高楼大厦都以洁白的颜色齐整地直插云霄。阿润抬起头来望着我,我点了点头,就将自己的目光移向了阿大,阿大也回应着点了点头。于是,阿润伸手关掉了手机。
之后,我们默默无语地眺望着头顶的天空与眼下的河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大的手机响起了振铃声,阿润接了电话,回答说:
“好的,知道了。”
“说是已经完事了,现在正要离开病房。哲郎,你把剩下的钱交给里香吧。我们俩先去病房。”
阿大一边拍打着穿着牛仔裤的屁股一边站起来说道:
“天啊,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直人啦!”
阿润说道:
“如果是因为阿大的缘故,而把我们偷听的事情败露了的话,那就处罚三个月好啦。实在是危险了,你就胡乱把什么东西塞进嘴里,装作是在嚼东西吧。”
我们三个人慢吞吞地回到医院。阿大和阿润两个人通过连接二楼大厅的步行桥直接进入了病房,而我却穿过树丛中缓缓弯曲的人行道,走向了医院大楼正门的入口处。医院大楼前面铺着石板的广场上,一棵巨大的樟树突兀地立在那里,形成了一片浓浓的绿阴。而里香就站在那片绿阴下面,她那洁白的衬衫依然是敞开到第二个纽扣。从她的嘴里又升腾起一缕烟雾,而且依然是先前那种百无聊赖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便径直走了过去,还是里香先开口了:
“看来还真不是故意染成的白头发呀。直人君很棒啊,我都已经感觉到火辣辣的啦!”说完,还是一脸配合默契的笑容。我抬起头来望着里香的眼睛,她却好像漠不关心似的望着别的地方。
“真是谢谢你啊。”
我向她低下头行了个礼。我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这时我慌慌张张从背包里取出信封来。里香用指尖夹着信封,把它折叠了一下,之后就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再见吧。我的手机是用用就扔的那种,虽然只能用三个月,但是在这期间,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吧。”
说完之后,她就在闪闪发光的皮鞋尖儿上捻灭了烟头,径直向街道那边走去。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动作十分麻利地坐了进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向银座方向延伸着的柏油马路泛着耀眼的白光。我目送着出租车消失在那片光线里,心里还在想,离去的里香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看看我。
这之后的生日派对,我们三个人也总算是巧妙地应付过去了。直人很奇怪地又吵又闹,还说什么女孩子的阴毛没有男孩子的那么硬。“那可太棒了!”阿大叫喊的声音丝毫没有演戏的成分。阿润也没有忘记打开已经湿了的淋浴室的排气扇。
下午五点,直人的妈妈回来的时候,病房里的情形也都恢复得跟原先没有什么两样了,淋浴室也很快就变得干燥如初了。然而,阿姨还是有些疑惑不解地问道:
“好像有什么好的事情发生了呐,直人?”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并没有回答什么。
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零用钱,于是就想要给里香打电话。那张粉红色的名片一直是我拿着。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最终还是没有打这个电话。这时候,我们大家都已经升入初中二年级了,还是常常逃课,当然,直人也同样和我们在一起,而且色情杂志的传看也仍然在继续着。尽管我也很想使自己再另类一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伸手去拿那些登载着清纯类型女孩儿的比较保守的杂志。或许我是个疯狂热恋清纯型女孩子的人吧。
到了暑假,当我下定决心打电话的时候,正如里香所说的那样,先前的那个手机号已经成为“现在已经停止使用”了。八月快要结束的一天,我背着大家独自一人去了趟涩谷,也去了号的地下二层那个索尼广场里边看了看,而且还在厕所旁边的那个台阶前站了会儿。当然,那里已经什么人也没有了,只有幽暗的安全通道的阶梯还在那里。不知道为什么,在蓝色的荧光灯下,只有那阶梯的第三层台阶令我感到耀眼而且炫目。当然,那一定是我的错觉在作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