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岁的情事
在进入梅雨季节的前一个星期,恒温器仿佛被毁掉了一般,天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每天的最高气温都是三十三到三十五摄氏度。由于月岛地区是漂浮在东京湾里的填海造地区域,地面百分之百都是由柏油沥青和钢筋混凝土铺成的。因此,一到这样的日子,可真是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就像是炒锅里的爆米花一样,我们想找个稍微凉爽一点的地方,大家骑着自行车在小小的岛上穿行着。由于身体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暑热,即使不像阿大那么胖,我们也被热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
然而,今年却稍稍有些反常。不知道为什么,以往总是像被大卡车轧了的小猫一样最怕暑热的阿润倒是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往常阿润只是说些嘲讽的笑话以及很酷的现实观察等等,可是现在他却站在佃大桥上说些什么诸如“夏日的晚霞多么美啊”之类的话。当时,直人、阿大和我都被弄得面面相觑。阿润靠在落有薄薄灰尘的栏杆上,一边仰望着耸立在佃岛上的超高层大厦,一边嘀咕着这些话。他那宽边太阳镜的镜片上映出了灯光半明的玻璃塔以及塔上面暗淡的蔷薇色天空。海风吹来,阿润额头前的短发飘了起来。我们三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呆呆地望着夏日傍晚的天空和火烧云。
现在想来,那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因为那个时候,阿润已经十四岁了,而且正处于新的恋情刚刚开始的阶段。不管是晴天、雨天,就连烂鱼从风暴卷起的乌云中掉下来,在初恋人的眼中也都注定是美丽的。看到这样的景象,阿润也都会说同样的话:“啊,腐烂的鱼真美啊!”
因此,这一次就谈谈阿润恋爱的故事吧。这里既有闪闪发光的亮点,又有腐烂发臭的污点。那就好像是闪光发亮而又腐烂发臭的鱼。
可是不管到什么时候,恋爱或许都是这样的吧。
那一天,我们都在月岛社区中心,但并不是在三楼图书馆,而是在一楼的大厅,里面是区政府的办事处。大厅里放置着配套的沙发和大屏幕电视。冷气也开得十足。有几位看起来无所事事的老人,像往常一样发着呆。
为什么不到平时总去的图书馆里,而是待在大厅呢?因为只有在大厅里才不禁止使用手机。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润强烈要求一定要待在能够使用手机的地方。我们坐在带有区政府特色的黑色乙烯树脂的沙发上,就像是躲避在冰箱里的企鹅,有气无力地懒散在那里。无奈,我们只好看看介绍东京都中央区的观光名胜的电视节目,什么酱菜市场啦,十返舍一九墓啦,还有水神祭,等等。在这段时间里,只有阿润一会儿打开手机盖,一会儿又关上,用他那战无不胜的拇指不断发送着短信(阿润拇指的速度只比光速慢一点)。每当有信息进来的时候,他就会起身离开沙发,到离得远一点儿的柱子后面去看。
如此反复着,刚过午后四点的时候,突然,阿润的手机响起了浑厚的和弦铃声,那是《一首爱的诗歌》的主题曲。据说那是阿润最近在音像出租屋里看了之后十分中意的电影。阿润瞟了一眼屏幕画面,刷地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然后立刻把手机放在了耳边,向着贴有白砖的柱子走过去。阿大一边盯着阿润削瘦的背影,一边说:
“我总觉得阿润这个家伙最近有点儿问题啊。”
直人也点了点半白的头。他有早衰症。
“是啊,最近他总是心神不宁的样子,感觉怪怪的。”
我在沙发上伸直了腿,然后说:
“好像是有什么不好意思跟我们大家说的事吧。”
“绝对是女人。”
阿大的话从来都不是白说的。阿大一边疲倦地看着电视,一边说道:
“我觉得,最好还是查出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但藏起来总是不大好的吧。况且,咱们之间还保什么密呢?”
阿大好像听了十分无聊的笑话,露出牙齿笑着。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
“不过,阿润的事情,只要进展顺利,就会介绍给我们的,一定的。”
我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终于来了干劲儿,就对着吊儿郎当地坐在沙发上的两个人说道:
“我们要不要背着阿润查一查那个女的呢?最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大家也都觉得很无聊吧?”
就好像是向平静的水面上丢了一粒石子儿,阿大的脸上出现了表情的涟漪。“有风险,但也应该很有趣哦,我们一起干吧。”
我点了点头,我们两个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了直人的身上。直人似乎有些犹豫。他用细微的声音说道:
“可是,万一因为这个,阿润和对方闹崩了,那该怎么办呢?”
就在这时,阿润回来了,心情绝佳的样子。他逐一观察了我们三个人的表情,然后提高了嗓门:
“你们这帮家伙在说什么呢?顶多也就是个没正经的计划之类的吧?真的对不起,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要回去啦。因为家里出了点儿急事儿呐。”
“可是,我们在谈你阿润的事儿……”
就在直人这么说着的时候,阿大慌慌张张地插话道:
“行啊,行啊,如果真是有急事儿,那就快点儿回去吧,家里的人不是在等着你吗?”阿大一边微笑着,一边用胳膊肘儿捅了捅直人。果不其然,恋爱就像是一种重症。如果是平时的阿润,那么明显的动作应该是不会放过的,可在这时,却心甘情愿地自己承担罪名了。
“是嘛,不好意思啊。那么,我就先走一步啦。”
说着,他马上就抬起右手作起告别的寒暄来了。就这样,阿润一下子转过身走了。等他的迷彩恤穿过玻璃自动门后已经看不到了,我们三个人再也忍耐不住了,开始在寂静的大厅里飞跑起来。
虽是初夏的午后四点,但却与盛夏烈日炎炎无异。太阳毫无倾斜之意地悬挂在中天。阿润在停车场刚打开山地车锁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正好夹在两扇自动门之间。这里的冷气不如大厅里那么足,像玻璃温室一样。早早就已经开始流汗的阿大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
“但愿不要太远啊。这么热的天,骑自行车跑的话,体重会减半的。”
直人好像仍然在犹豫着。
“可是,刚才阿润不是说了吗?他要回家的。”
我一边透过蒙着灰尘而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门看着猫着腰的阿润,一边说:“那肯定是谎话啦,哪儿有初中生在外面玩的时候被叫回家还那么高兴的呢?肯定是和那个打来电话的人约好了见面,绝对的。”
阿润刚刚骑上红色的山地车,就沿着清澄街飞奔起来。我们一边注意确认交通信号,一边骑着各自的车紧追过去。
阿润穿过十字路口之后,顺着两边是法国梧桐树的道路进入了西仲街。每一家铁板烧烤店似乎都在忙着准备开始营业了。如果是回家的话,就应该在岗亭的拐角处转弯了,然而,阿润的山地车却径直向月岛车站奔去。落在最后的阿大叫喊起来:
“果不其然啊,我就觉得不对头嘛!”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就连直人都兴奋得两眼放光了。直人边骑着他那辆价格相当于微型汽车的进口山地车,边回头对我说:
“跟踪一个人,还真的能让人兴奋起来呐。”
我点着头,又拼命蹬起脚踏板来。由于阿润已经过了车站前面的绿灯,所以我们急急忙忙地奔向了十字路口。梅雨季节的前夕,连十字路口的热风都干燥而且轻盈。阿润可能做梦都不会想到后边会有人跟过来。红色的山地车穿过了佃岛一排排古旧的房屋,跨过仿佛是浑浊的泥水一般的沟渠,进了佃公园。那里是我们平时聚会的场所。从堤坝上可以看到来往于隅田川的平底船和小型油轮。直人很纳闷地说:
“阿润究竟打算去哪儿呢?”
在深绿的叶子繁盛茂密的染井吉野樱花树的上空,有几座“水岸都市”的高层建筑耸立着。离得这么近,想看到最上面一层楼的话,非得仰到脖子疼了不可。五十层以上的大厦,让人觉得那与其说是人工建造的,还不如说是在史前就已经伫立在那里了。似乎与夏季的炎热毫无关系,玻璃、铝合金以及钢筋水泥混凝土等等的固体分开了隅田川和晴海运河,巍峨地耸立着。
阿润在晴空灯塔的前面下了山地车,用锁链把车牢牢地锁在公园的扶手上。在这个城市,好的山地车也是常常被小偷盯上的。我们从绿阴处偷窥着阿润。这时候,就听阿大说道:
“这里就是直人家的公寓了。阿润这个家伙,也许是和住在这种地方的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在交往吧。”
阿润进入了价值亿万日圆的超高层大厦。我们也在二十秒后跟了进去。
大厦入口处的地面是用绿色和白色的大理石铺的,很像市中心的城市宾馆。建筑物的中心是采光天井,它是光和风的通道,而且一直延伸到最顶层。我们仿佛是懵懵懂懂地闯进了一家大教堂一般,光线垂直从天而降,这里是令人毛骨悚然般的寂静。
阿润在电梯大厅前排列的操作盘前面猫着腰,以他按手机键盘的速度按下了四位数的房间号码,然后把嘴靠近了操作盘上的麦克,刚说了一句话,玻璃自动门就打开了,于是阿润消失在了电梯大厅里。
“好像他经常来这里呐,咱们快点儿吧!”
我这样说着,立刻从大厅的柱子后面跑了出来。直人把钥匙链儿上的钥匙麻利地插进了操作盘里。阿大在自动门前以原地踏步的姿势等待着大门打开。我们一同跑进了电梯大厅里。这里的电梯有四部,大白天人总是显得十分稀少。那其中的一部电梯速度极快地在超高层公寓里蹿升着。数字显示电梯已经停留在了三十九层。阿大说:
“这我们就知道啦,阿润的女朋友住在这里的三十九层。”
可是,直人却有些不安地说道:
“怎么办呢?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到此为止吧?”
我抬头看着显示楼层的显示器,一边说:
“是啊是啊,今天就到这儿吧。”
可是阿大却显出了一种极其失望的表情。在没有什么人的电梯大厅里,就像KTV包间一样拢音。比较起来,这里的声音要比KTV包间里的声音好听得多。我一边试着听自己声音的回声,一边说道:
“既然跟踪到这儿了,咱们就到一楼大厅里去等阿润吧。反正他在吃晚饭前一定要出来的吧。”
听了我的话,阿大又恢复了原先兴奋的样子。
“那可太好啦!”
直人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我又劝说了一句:
“比起总是躲藏在暗处调查他,像现在这样,我想阿润他也会理解的吧。”这下直人才明确地表态说:
“知道了,就这么办。”
阿大高兴得什么似的,一直拍打着穿着恤衫的前胸。就像电视里级巨乳偶像一般,他那肥胖的前胸在摇晃着。
“就这么定了。平时总被阿润训斥欺负,这回我可要狠狠地反击一把了。反正他现在也不能马上返回来,那就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一点儿东西吧,嗓子渴得都要冒烟了。”于是,我们一行三人来到了水岸都市公寓里稍稍高级一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罐装饮料和漫画杂志,然后就占据了一楼大厅的一个角落。这里十分安静,我们也不好喧哗。比起高级的超高层公寓来,我还是更喜欢像我们家那样的中等水平的公寓。
阿润出现在自动门那儿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下午六点钟了。当发现我们都在这里时,阿润显出了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位戴着眼镜、身材矮小、在我们班里学习第一的才子,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显得万般无奈地朝大厅方向走来。
“怎么就被你们发觉了啊?”
阿大耸了下肩膀。
“你总是那样看手机的屏幕,不管是谁都会觉得奇怪的啊。先不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啊?美人?大乳房?还是有钱人?”
这一次该轮到阿润耸肩膀了。
“全都没有猜对。这里不太方便,咱们到外面去吧。”
阿润好像很担心地望着四周,而且似乎特别担心我们背后的公寓入口处。我急不可耐地问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呢?不是已经结束约会了吗?”
阿润用伸直了的中指指尖推了下宽边眼镜。
“小孩子懂什么呀,我怕她的丈夫会回来。”
这时,我们三个人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仿佛是切断了电源一般,一切都停止了。人真的被震惊的时候,大脑就不会转动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阿大才张开嘴巴问道:“人妻啊?真了不起!看来,我一辈子都要向阿润学习了啊。”
“行了行了,咱们走吧。”
稍稍有点儿躬着背的阿润打头,我们一行四人离开了高达一百二十多米的大厦。佃公园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堤坝的上段,另一部分在堤坝接近水面的下段。有时为了避开大人们的视线,我们常常去少有人去的下面那一部分。那一天,我们像是要从阶梯上滚下去一样跑下了台阶。坐在可以听到波浪声的长椅中间的是阿润,旁边是直人,我和阿大就坐在下面铺着石头的地方。阿大已经迫不及待了,追问道:
“可是,为什么想到要和人家的妻子交往呢?”
阿润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最近人妻之类的录像带不是很流行吗?一是我想肯定会很棒的,再有就是还可以学到好多东西呀……”
阿润话还没有说完,就从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打开手机盖儿,不知要给什么人打电话。他把彩屏的液晶画面朝向了我们这一边,小小的画面上有紫色的文字在闪烁着。
“乱伦是所有人的乐趣!电话俱乐部。”
阿润切断了互联网的连接之后,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我发现的乱伦专用网页。如果提前交三个月的会费,每个月只需一千五百日圆,就可以随便发送短信给你不断更新的对象。”
直人好像是从心底里受到了震撼,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
“那些对象就真的都是人妻吗?”
阿润好像没有了负担,干脆地回答说:
“大约有一半左右都是年轻美眉,剩下的就是已经结婚的人妻了。因为和‘玲美’住的比较近,所以就试着给她发了短信。最初也只是谈谈西仲街那一带的铁板烧烤饭很好吃之类的话题。”
阿大在炎热的地砖上扭动着身体,听到这样的故事,他就始终无法安稳下来吧。从隅田川河口附近宽阔的水面飘过来的晚风格外凉爽。
“那可爽了,就是说,现在可以跟人妻随便干了?”
阿润抬眼向远处望去,对岸的筑地以及新富町的很不整齐的汽车游览公路尽收眼底。“不是那样的,到现在还没有牵过手呐。”
“对方不是性欲得不到满足的人妻吗?”
阿润瞟了一眼阿大,然后又看了一下我,显出了一种希望能够得到理解的眼神。阿润又说道:
“阿大看人妻类的录像带看得太多了吧。因为性欲得不到满足,就随便找人睡觉的人妻,那不就和《东京体育新闻报》写的完全一样了吗?如果是真的,那可就不得了了。可是,实际上,那样的人哪儿都不会有的啊。因为发送了许多短信,我是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彼此彼此啊。”
我发问道:
“什么意思嘛?”
“大家都在因为什么而痛苦着。或许每个人都在想,现在的我就这个样子行吗?也许因为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而苦恼着。快乐的乱伦俱乐部里有的是那样的女人。她们和我们这些初中生完全没有什么两样。当然,每个人苦恼的问题是不一样的了。”
阿润好像是在为什么而愤怒着。发动机在发出好似痛苦的噗噗声,拖船慢悠悠地沿着隅田川逆流而上。直人战战兢兢地说:
“那位……是叫做玲美的吧?她的问题是什么呢?”
被这么一问,阿润的声音就变得难以听得见了。
“她有一个平时看上去很和善的丈夫。可是,有的时候就会打她,几乎是一周两次。据说最近还不用自己的手来打了,而是用什么晾衣架、电视机遥控器之类的东西。光是今年就已经换了三个遥控器了。”
期待着人妻乱伦内容的我们,听了这些话,一下子就泄了气。阿润又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还是个初中生啊,也帮不上玲美什么忙。有的时候我会胡乱地空想一番,如果我初中毕业了,找到工作以后,那么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了,等等。可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能为她做什么事情。我只能是写些短信息来鼓励她,或者偶尔像今天这样去她家里喝喝茶什么的。这样我就会听她讲许多令人悲伤的故事。因为玲美是绝对不可能跟熟人谈她自己丈夫的暴行的。”
阿大小声地嘀咕道:
“这和我老爸一样嘛!在外面好像很老实,可是在家里就会因为屁大点儿的事情大发淫威。我说阿润,你今后还会和那位夫人交往下去吗?”
阿润用无力的眼神环视了我们每一个人,然后说:
“如果是碰到了好事,还会期待更好的事,会给下一个人发送短信,可是如果什么人突然把他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你看了的话,就不那么容易说再见了啊。就算是你阿大也会理解的吧。”
阿大仰身躺在公园地面的石砖上,对着渐渐昏暗下去的天空说道:
“啊——啊——理解啦!他妈的,我太理解啦!”
我也躺在阿大的旁边。只要不看阿润,难以启齿的问题也就能顺利说出口了。“阿润,你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吗?”
阿润的声音仿佛痉挛般地颤抖着,我没有看着他,所以并不清楚,或许他在哭泣吧。“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啊。简直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了。”
我们都沉默下来。从距离只有五十厘米左右的下面的河畔传来了水波拍打的声音。一半天空似乎都被灯光开始亮起来的高塔占据了。到了六点半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回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在每人家里都有各自不同的晚饭在等待着我们。
从第二天开始,再也没有人提起阿润柏拉图式的情事。阿润也依然不时地接收或者发送着短信,因此,也就再没有什么可以作为大家的笑料了。即使是我们这些人,也能够区分哪些事情可以作为笑料,而哪些事情是不可以的。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东京的天空里热气退去了,已经进入了梅雨季节。每天都是布满阴霾的天空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小雨。在转瞬间,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尽管阿润说过他已经不能再想其他的事情了,可是他照样考得那么好!),我们只是一心等待着暑假的到来。
我们变得轻松起来,大家一起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我们走到西仲街的拱顶下面时,阿润说话了:
“我跟玲美说了大家的事情,她说要请大家吃东西,就是现在,咱们一起去好吗?”
听阿润这么一说,我们大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手足无措,只好面面相觑。因为正下着雨,也没有其他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阿大就赶紧说:
“反正我没事儿,哲郎你呢?”
我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行啊,我也去。要去的话,最好是大家一起去吧。直人,你也去吧?”
直人也点了点头。阿润马上开始发短信。我茫然地看着道路前方的高层建筑,它的最顶层仿佛已经融化在低矮的云层里了。在那座塔里会有怎样的生活呢?我很难想象在那里能够吃到纳豆、冷豆腐和炸鸡块。阿润用爽朗的声音说道:
“好吧,我们先回一下家,四点在大厅集合吧。”
我们换了衣服以后,乘电梯到了三十九楼。正面是贯穿整栋大楼的通风口。阿大跑到扶手栏杆旁向下面看着。
“真高啊!”我也在内部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向下看。下面出入口的地砖花纹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是这边。”
阿润走在我们前面,大家穿过门窗整整齐齐排列着的长长走廊。很难想象这里有什么人居住,因为太过于寂静了,简直就像无人看管的高科技监狱。
“就是这里了。”
阿润停了下来。3908号房间的门牌上刻着金色的字:泽井。阿润按了下门铃,随后金属大门就打开了。
“初次见面,打扰了。”
我们各自寒暄了一下,就进到了玄关的里面。门里边站着一位身材瘦小却很苗条的女人,看起来比阿润说的三十四岁要年轻得多,简直难以想象是和我们相差二十岁。她穿着显得腿修长的喇叭形牛仔裤,配上白色的背心,再加上通透面料的衬衫。稍微带有红色的茶色头发烫成了很自然的波浪。虽然是在房间里,她却戴着黑框深色镜片的太阳镜。最后一个进到玄关里来的阿润看到这种情形,不禁大惊失色。
“没事儿吧?玲美?”
她好像差一点就要扭过脸去了,轻轻地说道:
“嗯,没事儿。请进,请进,请大家都进来吧。”
我们大家都进到了里边。我们刚到客厅就看到正面有一排大窗子,被乌云染成了一种铅灰色。客厅有一百平米那么大,放着看上去好像可以代替床铺的白木大餐桌和成套沙发。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大的剩余空间。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了餐桌前。
玲美给我们拿出了刚刚榨好的橘子汁、黑巧克力和橘黄色的卷式点心。点心很甜,非常好吃。就在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学校的事情时,阿大已经稳扎稳打地多加了一份点心了。
只有阿润显得不太高兴,好像是因为什么而感到极其焦躁不安。玲美对直人说:
“哎呀,直人君不也是住在这栋公寓楼里吗?”
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脸变得通红。
“比这里低五层楼,是朝向西南角的房间。”
“那么就是和这里正好相反了,是靠着大海那一边的呀,那么就是……”
就在这个时候,阿润突然发问了:
“玲美,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们所有人都停下话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轻轻地把太阳镜放在了餐桌上。“既然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也就无所谓了。”
这样说着,她直视着正前方。玲美的左眼由于血色而显得通红,白眼球充血,看上去就好像眼珠漂浮在血水中一样。眼睛周围还残留着黑红色的印记。
“昨天晚上,我被丈夫打了一顿,理由竟是现在想都想不起来的十分无聊的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今天是大家来我家做客的日子,我竟然是这副模样,真是对不起大家呀。”我们齐刷刷地低下了头,因为我们实在无法直视玲美的面容。或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她把刚刚取下的太阳镜又戴上了。
“来,让我们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说点高兴的事吧。虽然阿润君说没有,难道在你们班里真的没有比较可爱的女孩子吗?”
这之后,阿大、直人和我都拼命地找出一些比较愉快的话题来谈个不停。都说了些什么,似乎一点都记不得了,总而言之是特别有趣的话题吧。我们不想让中间出现停顿,所以就把一个接一个的话题说个没完没了。在这期间,阿润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一直呆呆地望着空中的某一点。
我想我们在玲美的家里已经足足待了一个小时了。如此漫长的一个小时,即使是在牙医的诊室里也是很难体验得到的吧。大家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我们丢下了说还有事情的阿润,就先走了。由于下雨,外面的湿度是百分之百,可就连伞下的空气都比那个房间里清爽得多。
同一周的星期六,阿润说有点儿事,约好我们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集合。等大家都到齐了,阿润就静静地说了起来:
“玲美和我的事情已经被她丈夫知道了。”
我不假思索地喊出声来:
“你说什么?”
这时有几个老人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们这边,可是我并没有在意。阿润本人显得格外的沉静。他慢慢地摆正了眼镜的位置。
“大家静一下。不过,差不多是我自己捅破的啊。”
阿大瞪大了眼睛,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
“为什么啊?你不是想一直和玲美这样交往下去的吗?”
“是打算那样的啊,可是我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于是,我故意在她丈夫在家的时候打电话过去,或者发一些短信。”
直人十分担心地问:
“那么,她丈夫说了什么吗?”
阿润倔强地微笑着说:
“他说,让我明天到他家去。因此,我想拜托大家一件事。”
我有些不祥的预感,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应道:
“没问题,干什么都可以。”
阿润逐一地看了看我们三个人的表情。
“我想要阿大和哲郎陪着我去,行吗?这一次我是想要好好地跟他理论一番的。因为直人住在同一个公寓里,如果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麻烦了。所以,直人在下面的大厅里等着我们吧。万一发生什么意外,我会马上打电话给你,你是我们的联络员。知道了吗?”直人似乎有些不满,但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就见阿大在拍着胸脯。
“你就放心好了。尽管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但是我保证不会让他有机会对阿润出手的。”
阿润赶紧摇起了头。
“我叫大家来不是那个意思,而是想要大家当场做个证人。我、玲美还有她丈夫,都是事件的相关者。所以,我想,有人作为第三者在场的话,那么就好说话了。”之后,我们又谈妥了几件星期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就分手了。雨还在下着,我的心情也变得沉重郁闷起来。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介入到朋友的乱伦(?)事件的仲裁当中。而且对方是在一家一流商社工作的有家庭暴力倾向的男子。因此,我实在无法使自己像NHK电视台节目里的《中学生日记》那样变得爽朗起来。
第二天,尽管天空布满了阴云,但却没有下雨。在下午两点钟的时候,阿润、阿大和我非常准时地按响了3908号房间的门铃。一个男人给我们打开了房门。这是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运动衫的比较矮小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他能够对一个女人施展暴力。一双恶狠狠的眼睛长得倒是很大,而且还显出十分傲慢的模样,给人的感觉酷似半鱼人的形象。玲美的丈夫看了一眼阿大,立刻显出一副阴险的表情来。阿大身高一米八,体重超过了一百公斤。玲美的丈夫丝毫也没有问候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道:
“如果是见证人的话,只要一个人不就足够了吗?那边的大块头就不要进来了!”是一种掷地有声而且令人颇感意外的大嗓门。阿大刚要回应说些什么,阿润抢先开口说道:“知道了。阿大,实在对不起,去到一楼大厅等我们好吗?”
被阿润那种沉静的目光所凝视,阿大也就没有表示出什么抵触情绪来。
“万一发生了什么事情,马上打我的手机。”
阿大说完,就退出到玄关的外面去了。
“请进吧。”
玲美的丈夫头也不回地独自进到了里边。我们脱掉运动鞋,穿过短短的走廊走向客厅。在餐桌前,玲美紧缩身体坐在那里。男人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说话了:
“听说你们是月岛中学的学生,对吧?最近的中学也不知道都在教些什么,初中二年级的学生竟然沉迷于乱伦俱乐部。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在那儿。”
阿润和我都站在房间的中间,阿润开口说话了:
“不行!我们就站在这里。你的夫人不也是沉迷于那家乱伦俱乐部吗?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正是你吗?”
在静得能够听到空调声的房间里,阿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这时,那个男人猛地转过身来。
“你在说什么?我是她丈夫,是你这个家伙骚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是可以向你的父母要求支付赔偿金的!”
阿润似乎一点也没有胆怯,挺起胸脯,两手挽在腹前,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算是商社的职员,要想和阿润理论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今天的阿润是下定了决心来到这里的。
“如果你想做的话,那就请吧。如果是那样,我会上法庭详细地告发你对玲美使用了暴力,尽管我很喜欢玲美,可是玲美只是因为害怕而想找一个能够谈心的人。谁也不会认为初中生会搞什么乱伦,况且我们连手都没有牵过。这只能让你自己蒙羞。”“你在说什么?”
男人突然吼叫起来,然后就像水壶烧开了水那样发出了一连串儿不明所以的声音,嘴角边还聚积了一些白沫。他离开窗边,径直走向阿润,一把抓住他的恤衫领口,拼命地前后摇晃起来。阿润任凭他激烈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两眼一直怒视着前方。“我看不起你!”
“你这个家伙!”
男人挥起右拳向阿润的颧骨上打去。仿佛两个坚硬的东西碰撞在一起发出了沉闷的声音。阿润既不躲闪也不防护,只是挺胸站立在那里。这时,他向我使了个眼色,像是和我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手,也不要保护他。
然而我的心中既有恐惧更有愤怒,我感到自己就要发疯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一股热流仿佛是在寻找出口一般四处撞击着。
“你在打人的同时,也正在失去一个对你来说非常珍贵的人。我看不起你!”阿润昂首挺胸地说了这番话。左面的脸颊红红地肿胀起来。
“小兔崽子!”
男人喘着粗气,用两手拼命地推搡着阿润的前胸。阿润虽然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两三步,可是又马上返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仍然是昂首挺胸地站立在那里。
“尽说些混账话!”
男人瞄准了阿润的胃部又抡起右拳打了过去。
阿润捂着肚子,弯着腰,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昂首挺胸!
“不管你怎么打,我都不会屈服的。”
已经是第三下了,我在心里一直数着数。如果接下来这个男人再动手打阿润,就算是违反了约定,我也要出手来保护阿润了。我稍稍弯下腰,准备要冲上去。男人的声音仿佛是由于过度的兴奋而变得有些沙哑了。
“服与不服,试试看嘛!”
男人伸过手去试图要扭阿润的右腕。就在我要用身体猛撞过去的那一刹那,玲美飞速地离开了餐桌向客厅的墙壁飞跑过去。
“不要啊,不要再打啦!”
玲美浑身颤抖着把手伸向了墙壁上的内线自动电话机。男人冷漠地喊道:“你要干什么?玲美!”
“不要再打了,我也非常看不起你!”
“别开玩笑了,你竟然还模仿这个臭小子的说法!”
男人更加狠劲地猛扭阿润的右手腕。阿润紧咬着嘴唇,仿佛是在尽量使自己不叫出声来。玲美按下了内线自动电话机旁边的红色按钮。于是,整个房间里骤然响起了电子警报声。就连外面走廊里都响彻了这种声音。整幢高层大厦都好像是在这个警报声中震颤着摇晃着。从内线自动电话机里传来了嗞嗞啦啦的声音,随后是一个焦急的询问声:“这里是管理事务所,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要不要紧?”
玲美对着墙壁大声地呼叫着:
“我按错了按钮,请关掉警报吧。”
几秒钟后,刚才还好像是在大脑里响个不停的铃声突然消失了。突然的寂静使得耳朵有些不适应。然而,玲美的食指依然放在红色的按钮上面。
“如果你再对阿润君使用暴力,我就再按这个按钮一次。这一次我就要请保安上来了。请你不要再打了。”
男人放开了阿润的手腕,却突然涕泪交流地号啕大哭起来。
“不要按了,我不会再打他了。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对这小子发狠的呀。对不起啦,我不会再打他了。”
这时,玲美的声音里反倒充满了喜悦似的。
“不,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并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在一起的。而是因为我太怕你了,所以才没有办法离开你的。不过,我现在已经无法认可你了。哲郎君,你来替我摸着这个按钮,等我十五分钟就行了。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代替玲美来控制报警器。男人在最初的五分钟里一直跟在玲美的身后乱转,哭哭啼啼地央求着,又好像是绝望了一样在嘟囔着什么。而接下来的五分钟里,他用攥紧的拳头狠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部和胸部,还反反复复地嘟囔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那种自己敲打自己骨头的声音,令我终生难忘。最后的五分钟,男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坐在灰色的窗前,已经茫茫然不知所措了。
在两个包里装好了化妆品和换洗衣服之后,玲美对着男人的后背说了一句:“再见。”
我和阿润也迅速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在电梯里,玲美好像十分的愉快和兴奋。“七年来都没有做成的事情,今天只用三十分钟就做到了。人啊,只要想做就能做到啊。”阿润用舌头舔着破裂的嘴唇冲我笑着。
“真的,我被别人打,还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呐。一开始的时候,我还真惊呆了,可是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玲美一下子抱紧了阿润,阿润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任凭玲美抱着他,自己却并没有伸出手去。
在大厅里,阿大和直人一直在等我们。直人看了阿润脸上的伤口,不无担心地说:“要不要紧呢?被人家打得很惨呐。”
阿大也问道:
“阿润被打得这么惨,那个男人怎么样了呢?”
阿润尽管嘴唇疼痛难忍,可还是回答说:
“那家伙倒没受什么伤,可是这里应该比我受的伤更大吧。”
阿润用纤细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之后,我们四个人把玲美送到“有乐町线”的月岛车站。据说,玲美是要回到自己的娘家冰川台去,然后认认真真地考虑自己今后的人生。我们在火车站前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买了罐装咖啡,一起举行了非常简单的庆祝仪式。直人几次三番地想听一听阿润直接面对玲美丈夫时的经过。到了傍晚,乌云散去了,好像打开窗帘之后的光线在一刹那照亮了整个填海造地地区。
我们约好了,星期一在学校见面,就各奔东西地分手了。与第二天肯定要见面的朋友说“再见”,稍稍会有些伤感的意味,但也的确是件很不错的事情。
进入暑假后我才知道那以后的事情。游泳回来后,在月岛社区中心的一楼大厅,我们喋喋不休地谈论着什么,也就有人问起阿润最近的情形来。
“玲美好像要和他丈夫离婚呐。协调事宜完全交给律师了。她说她根本不想和她丈夫见面了。她在发给我的电子邮件里说,那一天,看着被暴打的我,她才知道平时她自己是怎样被虐待的。她还说,只要无所畏惧,而且能够勇敢地去面对,那样的男人也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
从沙发上探起身来的阿大急不可待地问道:
“已经没有阻碍了,你们两个人交往得还好吧?”
阿润十分遗憾地摇着头说:
“相差二十岁的年龄,还是很难的啊。她说了,就算把我看做是一个可爱的男朋友,也没有办法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然而,奇怪的是,阿润的声音里好像充满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直人似乎也察觉到这一点。他捅了捅阿润的肩膀,问道:
“那么请问,你们两个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呢?”
阿润优雅地张开了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的嘴巴,说道:
“也就是初级阶段。你们知道吗?人妻的嘴唇是非常非常柔软的,舌头也会动来动去的哟!”
阿大喊了一声“郁闷”,就开始乱抓乱挠起自己的前胸来了。直人却害羞得满脸通红。而我的反应应该和阿大的心情更加地接近吧。正因为如此,那一天回家的路上,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购物的所有费用就由阿润买单了。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