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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点燃盛大烟火的夜晚

可能是刚刚从游泳池里上来,皮肤的感应器因为冰冷的水而有些失灵吧,三十五度的高温也没有感觉到有多热。白衬衫紧箍在身上,就像光着身子穿粗毛线衣一样,我们就这样走出了月岛中学的校门。尽管还不到正午,可是太阳却已经高悬在正中央了。在柏油马路上,投落下虽小却坚硬而浓重的影子。影子分四个部分,是阿润、阿大、直人和我。影子在道路上移动着,仿佛正发出一种焦渴的声音。其中最为粗大的那个影子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道:

“快点儿去冷饮店吧,我都快融化了。”

“阿大跟雪人一样啊,只要冲着太阳放上半天,体重肯定就会减半呐。”

阿润趁机冷嘲热讽。这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拿肥胖做笑料相互攻击对方的一种调侃。大家谁都没有对阿大的提案提出反对意见。我感觉身体还是很冷,并没有觉得怎么口渴,或许是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的时候喝了清凉饮料的缘故吧。

我们穿过朝汐运河,朝着清澄大街走去。在月岛车站的一个有滚梯的出入口,又新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便利店的蛋卷冰淇淋和刨冰都很好吃,而且街边上有很宽的人行道和树阴,所以这里就成了我们聚会的场所了。我们经常坐在瘦削的山毛榉树下,边喝着冷饮,边让从东京都中心跨过隅田川吹来的热风吹着我们的全身。剩下的时间里,我们看着不知穿着哪一家私立中学校服的美少女飘然从我们身边走过,或者就是听着阿润那些比较尖刻的玩笑。总而言之,暑假的一个午后就这么悠然自得地度过了。

便利店内,许多人站着阅读各类杂志,很是混乱,我们各自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围坐在便利店外的山毛榉树下。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停留在直人的手上。“没事儿吧?喝那样的东西。”

直人手里拿着的并不是低糖可乐,而是普通可口可乐,还是半升的大瓶装。对于患有糖尿病的直人来说,这是被禁止的饮料。直人向街道那边转过脸去说道:

“可以吧。我实在是不能在游泳之后不喝可乐啊。我尽量不吃下午茶的点心不就行了吗?”

坦白地讲,直人家是非常有钱的。他就住在佃岛上空大约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层高级公寓里。每当我们下午去他家玩儿的时候,他那长得十分漂亮的母亲就会给我们倒上奶茶。阿大问道:

“那是什么呀?如果是我的话,平时总是在三点钟左右的时候,吃既经济又实惠的油炸脆酥薄饼干哦。”

“是那种边上有豁口的吧,那种薄饼干的确很好吃呐。因为豁口的边儿里有酱油的味道浸入了。反正,阿大和英国式的下午茶没什么关系啦。”

由于光线晃眼,阿润眯起镜片后的眼睛进行反击。即使是不晃眼的时候,阿润也是眯着眼睛,一副很酷的样子。阿大毫不理会阿润怎么说,将一升装的瓶子垂直竖起来,一直往嗓子眼里灌着麒麟柠檬饮料,简直就像是在清洁下水管道,气势异常凶猛。这时直人转移话题说:

“我的病倒没什么,我们大家还是商量一下后天的事吧。”

擦了一下嘴角之后,阿大点了点头。

“真是的,这一年时间过得也太快了,一转眼又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啊。觉得去年才刚刚上初中,谁知现在都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

阿润和我对视了一下。八月的第二个星期六,就在附近的晴海码头将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这是我们暑假前半期的高潮节目,也是东京一半以上的人都会参加的盛大烟火晚会。以彩虹桥为背景,将会连续发射烟火,这是一种叫做“尺玉”的烟火在八十分钟内不停歇地连续爆炸的豪华的声光表演。

“咱们在那里的特等席,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用了。哪个家伙最近去看过呀?”阿润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逐个审视每人的脸。可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阿大就说:“今天傍晚稍微凉快一点儿以后,咱们要不要一起去看一下呢?哲郎和阿润都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直人,你怎么样呢?”

阿大非常担心直人,因为他很容易就会感到疲倦。直人回答说:

“那样的话,我今天就早点儿午睡,你们去之前往我手机打个电话吧。只要响一声就可以了。我会马上下楼来的。”

“嘎恰——”

阿大模仿着电视台在宣传活动中使用的广告拟声词。这时,就快要到正午十二点了。在我们各自的家里午饭应该准备好了。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和别人吃相同的饭菜,当我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可思议。整个日本的人家都在吃着与别人家里不同的饭菜吧。也就是说,应该有数千万这种天文数字般的多姿多彩的午饭吧。

我们站起来后都先忙着拍打自己的校服裤子,然后把空瓶扔进专收塑料瓶的垃圾箱里,朝着十字路口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那是什么呢?”

我边说边用手指着立在十字路口拐角处的电线杆。在钢筋混凝土的电线杆上缠绕着凹凸不平的不锈钢,上面满是灰尘,很脏,那上面贴着一张白纸。那张纸十分干燥,右下角还掀开了,被风吹得上下翻飞。阿润和我走近电线杆的海报。我们飞快地阅读A4复印纸上的内容。

最后用两根万能笔那么粗的笔迹写下了移动电话号码。可以看到在寻人启事的下面有一张病人在床上欠起上半身的照片。好像是在医院病房里拍摄的彩色照片,就那么原封不动地拿来复印。更像是拙劣的漫画一般,照片上只有白白的光线和漆黑的阴影。以窗子为背景的面部几乎模糊不清,所以根本不会知道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他那很像小鸡破壳时的绒毛般的极短的头发。

寻人启事

赤坂一真(AKASAKAKAZUMA,六十二岁)

身高体重将近一米七,五十二公斤。

失踪时的服装条纹睡衣的外面穿着白色的浴衣,脚上穿着拖鞋。

昨天,在筑地国立癌症治疗中心前面乘上出租车之后,在月岛车站附近下的车。由于患有重病,如果不加以及时的治疗,那么在数日之内将会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如有发现者,请及时与下列电话号码联系。二十四小时可随时致电。佛光般朦胧地围绕着光光的脑袋。我们刚刚看完,阿润就说话了。

“啊——啊,还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啊,估计现在恶作剧的骚扰电话肯定已经打爆了他家的电话线呐。”

认认真真地看着海报的直人回过头来用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我比你们都明白医院里的事情。那里自杀啦逃跑啦这样的事情特别多。所以,我多少比较理解这个人的心情。要死也不愿死在医院这种钢筋混凝土的盒子里,而是一定要死在自己喜欢的什么地方吧?”

这种说法仿佛是在说,逃跑的患者已经死了。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过于认真了。阿大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说:

“是啊,现在又是夏天,所以还是在外面心情会好一些呀。”

接着是阿润冷漠地说道:

“而且,马上就要到盛大烟火晚会了呀。在一瞬间盛开,又在一瞬间消失!”只要有一个人一旦变得认真起来,这样“太过认真可不太好”的想法就会产生作用,从而使谈话的气氛很快恢复到平时的样子。对于被打断了话的直人来说,这是一种玩笑形式的救命稻草。

我们在信号灯变绿时,十分缓慢地走过了清澄大街,手也就刚刚举到肩膀的高度,大家都无力地默默分手了。没有必要高高举起手来进行告别问候,也许是因为太热了,而且反正到了傍晚还是要见面的。没有被太阳晒黑的手掌的白色刚刚一闪之后,由于疲倦而蜷缩的那些背影就消失在各自家的那个方向了。

但其实,谁也没有那么累,却还是显出十分疲倦的样子,或许这就是心绪的缘故吧?

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在隅田川堤坝后面我家的公寓停车场,我拽出了自己的山地车。在停车场的出入口,已经有阿润的山地车和阿大的无梁自行车在等候了。已经是傍晚了,但是气温仍然超过了三十度。只是阳光照射的角度发生了变化而已,刮着的风和暑热依然都与白天毫无两样。

“直人那家伙,这么活蹦乱跳的,没问题吧?”

阿大把双脚张开一百三十度,骑上了调到最低的车座上。

“应该没问题吧。不要太过于在乎身体的情况才好哦。”

我从五分裤的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了直人的号码。信号音刚刚响了一声,就立刻关掉了手机。

“咱们走吧,离晚饭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我们沿着汽车不太行驶的河边道路并排地飞驰起来。穿过高架线,从月岛进入佃区,街道的情形突然变得越来越像历史剧了。

几百年间一直延续下来的佃煮屋(用豆腐、萝卜、芋头、鱼肉丸子等炖的杂烩小吃店)的门帘竟然有塑料苫布那么大,住吉神社的门牌坊以及十分低调的本殿、连接着淤水壕沟的屋形船星罗棋布。在乌黑的水里,有着一些好似脸上的粉刺一般大大地冒出来的气泡。经常有电视台的外景拍摄队来这里拍摄东京里面的日江户。

爬上佃公园的坡道,穿过两边长有樱花的隧道,就是高层公寓耸立的高级住宅区了。就连人行道的地砖以及护栏似乎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是个安静却有点儿做作的街区。我们在晴空灯塔一层好像很贵的餐馆前面等着直人。直人骑着和我一样的山地车,从光线照射着的正门出入口钻了出来。虽说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但是直人的山地车车架与车轮都是用碳素纤维制成的,前后轮都带有电控闸,是相当于一辆微型小汽车价钱的竞技用的赛车。玻璃自动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打开,传来了直人细细的声音。

“等很久了吗?”

这么大热的天,他却穿着防风外衣戴着宽檐帽子。总之是一种奇装异服。大家都沉默着摇了摇头。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朝着清澄大街飞驰起来。

“我说了我讨厌这种像高尔夫球场服务员一样的服装,可是……”

直人似乎还很在乎自己的穿着。骑在大家前面的阿润将山地车提了速,说道:

“行啦,紫外线不是很毒吗?直人不是连去游泳池都穿着恤衫吗?”

我们选择马路上有阴凉的一侧飞驰着。大江户线路的工程不久就要完工了,清澄大街马上又要恢复原来的宁静了。道路两旁排列着的不是像银座那样的时髦商店,而是一些酒馆、美发店、旧书店等等原来的店铺。像烧烤用的铁板似的柏油马路烘烤着的风在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我们在四五米宽的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继续向前飞驰着。而从我们的队列之间刮过去的是比我们的体温还要热的风。

“他妈的,真热啊!”

是阿大喊了这么一句。

阿润用力蹬着脚踏板,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虽然热得要死,可是心情也好得要死啊。就这样,要是道路能延续上千公里就好了!”

从宽檐帽的影子底下发出了直人的声音:

“可不是嘛!就这样飞奔下去,不管是上学还是得病,都会像是在梦中一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现在在风中飞驰才是真的。”

我想起了前不久爸爸推荐给我看的一本书。我骑自行车,所以我存在。真实不就存在于极其单纯的快乐当中吗?就算是迪卡尔的书不也是写得非常简单吗?

我们的目的地就在清澄大街的尽头。按照距离来算,也就有两公里半左右。穿过月岛桥,越过胜时警察署,就是填海造地区边界的水产码头附近了。尽管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是在晴海码头举行,然而由于前去观看的人很多,如果没有入场券的话,是不能进入晴海主会场的。而且回来的路途也不是自行车能够飞驰起来的那种情形。因为人行道上有行人和摊床,马路上放着路牌,挤满了汽车,根本就看不到地面。所以我们总是到流淌着朝汐运河的丰海町那里欣赏烟火。从那里可以十分清晰地看见烟火,因为相隔的距离也就只有四五百米而已。映照在海面上的连续发射的烟火,就好像是在黑暗的海面上,光的瀑布从上下两端气势磅礴地相互倾注着,那的确是别有一番情趣。

去年,就在排列着冷冻仓库的寂寞的街道一角,阿润发现了一处极其珍贵的特等席位。

“没什么变化嘛!”

阿润剥开塑料薄膜,然后把手放在生了锈的铁丝网上。里面是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有一人多高蒿草的工厂用地。

“那个洞,原来是在哪儿啊?”

阿大在四处巡视着。除了一些排成弧形的冷冻拖车在准备进入仓库以外,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人在这条街上走动了。

“没问题,去年咱们是做了记号的。”

阿润说着,便沿着铁丝网走了起来。在离我们稍远的地方,四辆自行车用链子拴在一起并排放在那里。我们紧随阿润跟了上来。没过多久,就发现在铁丝网中央悬挂着一把表面模糊的南京锁。

“就是这儿了。”

阿润确认了道路的左右两端之后,便蹚起脚下的草来。在这里的铁丝网下面,有一块地像被挖下去似的向下凹陷着。但杂草丛生,遮挡了那个洞穴。

“要去看看吗?”

说着,阿润就蹲下身去,像是要隐身于杂草间一般钻过了铁丝网。紧接着,阿大也试图要钻过去。阿润在对面还没有站起身来,赶忙说道:

“阿大行动比较慢,所以最后过来吧。现在还是大白天,说不定会有人来呐。”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第二个要钻过去的人。当脸颊刚刚接触到地面时,就感觉到杂草的气味沁润了整个肺腑。我屏住呼吸准备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我很想快一点钻过去,就像是在挣扎一样,把脑袋伸过了那道绿色的屏障。看到这种情形,阿润笑着说:

“你倒是很像怕把脸浸到水里的小孩子嘛!”

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了。实际上,我已经有些哆嗦了。那心情就好像是在穿过科幻片里经常有的奇异空间的大门一样。我刚刚过了上半身,马上就跟着抽出了腿脚。从铁丝网的下面钻过去,多少有些令人不愉快的感觉。之后钻过来的是把宽檐帽子掖进牛仔服里的直人和阿大。阿润站在最前面,开始拨开密密麻麻的蒿草前进了。

这里是一处很大的工厂后面的建筑用地。一穿过沿着铁丝网的绿色屏障,就看到了一些不知道用于什么的钢材以及装满了金属碎片的汽油桶,通通堆积在那里。脚下的沙砾被机油染得黑黑的,好像长了一层苔藓,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尘土。我们越来越接近工厂里那些空空如也的建筑物了。

“正像我爸爸说的那样,世道是不太景气了啊。”

阿大用毛巾擦拭着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流淌着汗水的脸。似乎从远处传来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可怎么说也不算是个景气的工厂吧。即使是被丢弃的材料也有一种被随意放弃不管的感觉。

“工厂不景气,对咱们来说还是幸运的啊。”

这么说着,阿润轻松地越过了钢筋混凝土墙壁旁边的、有腰部那么高的栅栏,进入了安全阶梯。我们几个人毫无声息地向前行进着。这个阶梯和普通人家的一样高,在第三个阶梯的地方,就是我们观赏盛大烟火晚会的特别席位了。阿大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在审视了所有人的眼睛之后,嘟囔起来了。

“看看谁能最先到达休息平台,要不要打赌赢一下回去路上喝的可乐啊?跑在最前面的管够。”

我们突然大叫起来,互相推搡着飞奔上了安全阶梯。

在这样的场合,一般都是我跑得最快。因为,阿大身体太重,阿润身材矮小,因此步伐也太小,直人体力不足。大体上不管哪一项,都是我比较平均,所以是该轮到我争第一位了。我挥动着双臂,以一种拼命的姿势一步跨两个台阶地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白色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使用的塑料袋子突然闯入我的视野。在休息平台的角落里放着崭新的塑料袋。不好,好像这里已经有人了。我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由于我在安全阶梯的中间地带突然停了下来,所以,阿润从后面撞到了我的后背。“你在干什么啊?后面都已经挤得满满的啦。”

随后,好像阿润也立刻感觉到了有什么人已经在这里了。他不做声地从我的肩膀上方张望着休息平台。阿大和直人也都屏住呼吸追赶了上来。这时,从休息平台的角落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们好像不是这家工厂的人吧?”

这并不是我们已经听惯了的训斥别人的声音。在这个声音里,既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叱责的语气,而是一种怎么样都可以的调子。我回过头去看了一下后面。阿大和直人已经改变了姿势,以便随时都可以跑下阶梯去。当我们的目光相撞的一刹那,阿润慢慢地向我点了点头。我没有出声,继续上了一个台阶,又一个台阶。然后我终于从休息平台的墙壁上探过头去。有三十平米那么大的宽敞空间一下子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在渗出油渍的墙壁一端,像是用于机床包装的薄薄的泡沫塑料堆积得有膝盖那么高。去年我们就是用这种泡沫塑料来做垫子铺在地上,大家随便地躺倒在上面来观赏烟火的。

现在,就在那个垫子上面,有个披着白色肥大睡衣的清瘦男人横卧在那里。那个男人好像是懒得动弹一样,仅仅是抬起头来看着我们这一边。就在我们双方的目光相互碰撞的那一刻,我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子就是那张寻人启事上要找的人,也就是那个从医院里逃出来的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患者。他稍稍低下了头,似乎有些放心地说道:

“原来是一帮小淘气鬼啊……我要在这里稍稍休息一下。请你们到那边去,让我安静地在这儿待一会儿吧。”

站在最下面台阶上的直人问道:

“请问,您就是赤坂先生吧?您的家人在担心您呐,整个城市里几乎所有的电线杆上都贴满了找您的寻人启事。您应该是直接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赤坂先生勉强探起上半身来,他那穿着凉鞋的瘦瘦脚踝在颤抖着。仿佛刚刚从游泳池爬上来时在眼睛里滴了眼药水一般,赤坂先生吃惊地瞪大了饱含泪水的眼睛。“你们大家都知道吗?”

站在最前面的我代表大家点了点头。

“也许是我们多管闲事儿,对您来说,回到医院不是更好吗?”

赤坂先生沉默半晌,然后死死地盯着我们。这是一双不可思议的眼睛,仿佛是在透过我们凝望着夏季傍晚的天空以及东京湾迟钝的海面,又好像是一下子翻转过来在窥视着自己的内心世界。我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变成了电线、钢筋混凝土阶梯以及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的塑料袋。觉得自己不是什么人,而仅仅是构成这个世界的一个物体而已。赤坂先生把一只手伸进了肥大的睡衣口袋里去,说道:

“我活不了多久的。医生的治疗简直就跟为了暂时的精神安慰而动用的暴力一样,而且我的儿子们又在医院的走廊里压低了声音吵架。所以,那里已经不是我想要回去的地方了。”

赤坂先生就这样以一种并没有什么痛苦的声音淡淡地叙述着。说完这些之后,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我们来做一次交易,好吗?”

说着,他就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了胭脂色的皮革钱包。

“说到钱,因为我想自己就快活到头了,所以就从银行里取出来好多好多。”赤坂先生干枯的指尖在已经打开了的钱包里搜索着,在慢慢地查数之后,拿出了四万日圆纸币,他把这四张一万日圆的纸币举到我们的眼前,展示给我们看。

“只要你们不对任何人说出我的事情,那我就把这些钱都给你们……对了,如果能够帮助我去买些东西的话,那么就再额外给你们一些零花钱。怎么样啊?反正我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你们也就算是帮助一个病人做一些实现他最后梦想的兼职吧。”

我回过头去看了看后面。在我们四个人之间有一种不安的眼神在互相传递着。就在这个时候,阿润高声说道:

“请等一等,我们几个到下面商量一下,就回来。”

我们来到了下一个阶梯,然后各自分散地坐在阶梯的中间地带。直人压低了声音说:

“做这种快要死的病人的兼职,恐怕是太危险了吧?”

阿大也不看别人的脸,只管自言自语地说:

“可是啊,那可是一万日圆哦,而且并不是要我们自己努力加油干,只是保持沉默就能得到啊。这可是不小的数目啊。再说了,也能实现那个叔叔的愿望嘛!”

的的确确,对我们这些不能做兼职的初中生来说,一万日圆是个相当大的数目。相当于我两个月的零花钱。阿润又说话了:

“只是钱的话,不管我们倒向哪一边,应该都是没有问题的。”

我赶紧追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你看在整个市区里张贴了那么多的寻人启事,只要我们按照上面的号码打个电话,就说我们找到病人了,答谢的酬金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有可能比刚才的那些还要多呐。”阿大仿佛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赶紧追问:

“太厉害了,阿润就是阿润。那么谁来打电话呢?”

边说边忙着把拴了二十条手机链的手机从牛仔服的口袋里哗啦啦地拿了出来。可是阿润阻止了阿大。

“在这一点上就出现问题了,不管咱们怎么做,都会得到一些钱,那么就一定要考虑一下其他的条件了。因为我也有过穿着睡衣从医院里逃出来的经历,所以我想那个人一定是发生了极其重大的事情,才这么做的。”

我试着问了一下一直保持沉默的直人:

“直人经常住院,应该非常了解医院里的事情吧?在那种环境里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直人在宽檐帽子下的眼睛显得愈加严肃起来了。

“我可不会劝大家做这样的事情。那个人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而且,和我还不一样,他好像已经没有治好的希望了。不管怎么说,假如咱们向家属通报了的话,家属倒是放心了,医院方面也会满意。可是,那个人就会失去仅剩的一点自由和要单独一个人度过的时光……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环绕着狭窄水路的东芝大厦闪着耀眼的光芒耸立在那里。赤味鸥线路和首都高速羽田线路的高架桥就像奢侈的玩具一直伸向远方。延伸到海岸对面的街市,仿佛十分宁静的海市蜃楼一般,看上去特别的美丽。即便如此,那里也应该有像赤坂先生这样的人吧?也就是说,直到死都希望最好是一个人生活,似乎应该有这样下定决心的人吧?阿润又张口说话了:

“是啊,真的像大人们说的那样,人生这东西就是不断的妥协啊。咱们要让不管哪一方都得到一些满足吧。”

我紧盯着毫无笑意的阿润的眼睛,问道:

“究竟怎么办?”

“直到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夜里为止,就让他自由吧。可是,绝不能就这样到他死之前都放置不管。只要烟火晚会一结束,咱们就跟他的家人联系吧。这么办行吗?如果顺利的话,或许还能拿到双份儿酬金呐。没什么怨言吧,阿大?”

果不其然,好厉害的阿润。我真的开始对阿润刮目相看了。面对纷繁复杂的纠纷,他总能快刀斩乱麻,调节利害关系,轻松自如地给出答案来。总而言之是绝顶的聪明。可是,在另一方面,他本人却是非常的忧郁,这一点的确有些令人担心。直人和阿大异口同声地说:

“好嘞!”

于是我们慢慢地返回了雇主在等待着的休息平台。

“后天,就要举行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了吧?”

赤坂先生依然躺卧在那里说道。然后他便要求我们随便找个话题说点什么。我们给他讲了当时发现这个秘密的休息平台时的事情和盛大烟火晚会时夜间比较混杂的情形。直人和我坐在接近泡沫塑料垫子的地方,阿润和阿大则倚靠在离得稍远点带有扶手的墙壁上。看上去赤坂先生好像偶尔在睡觉,可是每当我们谈到比较重要的地方,他就会睁开眼睛,适当地附和一下。崭新的一万日圆的纸币这时候已经转移到我们四个人的口袋里了。对岸楼群的上空依然显得明亮,尽管黄昏的光亮仍然残留着,但是天空却从大海的那边渐渐地变化成为夜色。跟我们说着话,赤坂先生变得似乎有些疲倦了。于是,直人很担心地对他说道:

“明天下午我们还会来看您的,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我们现在就去买。”赤坂先生看了看身边露出塑料瓶的塑料袋,然后说道:

“不,不用了。因为我没有什么食欲,而且饮料也够了。况且我也已经不再享用那些香烟和美酒了。”

阿润战战兢兢地问道:

“请问……我听说您得的这种病非常地疼,没有什么问题吗?”

病的名称没有说出来。这也是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赤坂先生尽管非常削瘦,但是看不出是在忍受着病痛。相反的,表情是有些朦朦胧胧的,还有一种似乎是十分幸福的明朗的感觉。

“这方面的话,就不必担心了。”

这样说着,赤坂先生把手伸进了肥大睡衣的前胸口袋里。

“我有在医院里积攒的止痛药。假如没有这种药的话,就不可能和你们说这么久。尽管对不住大家,但是从现在开始,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休息好吗?今天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很久都没有听到既不是患病也不是继承遗产的话题了。”

我们向着横卧着紧紧闭上眼睛的赤坂先生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静静地走下了休息平台。

第二天,依然是十分炎热的一天。尽管不像是七月里温度计都出了故障一般的炎热,可是刚刚过了早晨九点,就变成盛夏的炎炎烈日了。我们刚刚吃过午饭,马上就到佃公园集合起来。在清澄大街边上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疯狂地购买了饭团子、冷面、冰淇淋以及巧克力,还有喝的东西和成人杂志,等等,然后我们就去了那家荒芜的工厂。我们准备了大量的食品。

赤坂先生看着三个鼓鼓的塑料袋,只用眼睛笑了笑。

“就算是收下这么多东西,也是白费的。你们几个一起把它们都收拾了吧。”

实际上他喝的东西就只有塑料瓶装的运动饮料而已。虽然吃过了午饭,但我们还是觉得肚子很饿。不管是什么时候,初中生们都会觉得肚子是饿着的,就好像清扫车吞噬东京城里的垃圾袋一样,总要把食品吃得精光。在这种时候,就该轮到阿大大显身手了。他嘴里塞满金枪鱼色拉酱饭团,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又胡乱地把辣白菜冷面和哈根达斯冰淇淋交互地放进嘴里。阿大的前面很快就出现了小山一般的塑料保鲜膜和空空如也的盒子。赤坂先生十分愉快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有谁能够看着别人在嘎吱嘎吱地吃东西,自己却反而感到十分快乐的呢?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情。那么,或许应该是止痛药的作用有些过大了吧?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我们打算回去了。赤坂先生显出有些失望的表情说:“真是对不起,谁能帮我把那个上面的袋子扔掉呢?不管哪里都可以,哪怕是公园的垃圾箱里也行。”

“知道了。”

直人最先行动了。他迅速地去取放在休息平台往上再爬几个台阶那里的塑料袋。那里面有几个甜瓜大小的被报纸包裹着的纸团。直人刚刚回来,我们就立刻隐隐地闻到了夏天公共厕所的气味。

“真不好意思呐,我应该特别给你点儿什么奖赏啊。”

直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说:

“不用啦,我不想要什么钱。我也是常常住院的,也担心过医院的卫生间干不干净之类的事情。可是,您的身体怎么样了呢?”

“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吃,所以渐渐地变得轻飘飘起来。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飘飘然地被风吹走吧……”

赤坂先生望着休息平台扶手那边一片广阔无限的天空。

“……我现在的心情就像是自己将要飘向那里的天空去呐。”

这么说着,赤坂先生微微地笑了一下。是臭氧层遭受破坏后紫外线变得多起来的缘故呢,还是有些类似亚热带气候的缘故呢?最近一个时期,东京夏天的天空总像南方的休养胜地一般没有任何混杂物的蔚蓝。我看了一下赤坂先生,然后又望了望天空。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蔚蓝的天空,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与我相比,直人的反应则更加直接,穿着黑色长袖恤衫的胸前,眼看着就有一滴滴的泪珠掉落下来。但直人还是安慰说:“别说这样的话了,要更加……”

接下来的话,我也明白的。要更加、更加努力地活下去。即使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的了,直人也似乎马上就明白了这一点。

“要更加……有没有什么现在需要的东西呢?不管什么都行,我们什么都可以为您准备的。”

赤坂先生似乎就连抬起头来都有些疲惫不堪似的。他的头垂落在泡沫塑料上。“谢谢啦。不过,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了。”

阿大用毛巾使劲地擦着脸。阿润的镜片后面湿润了的眼睫毛都趴了下去。直人提着装满了尿不湿的塑料袋就像是提着什么战利品一般走在前面,我们一行四人走下了安全阶梯。

到了盛大烟火晚会的那天,我从早晨一睁眼开始,就感觉到一种特别的心情。甚至我连去郊外旅行的早晨都不做事情,现在却做了起来。我从七楼房间的窗口看了看隅田川对面的银座高层建筑群上空伸展着的天空。那是一片稍稍有些混沌,还有一些小小的云朵在四处游荡的天空。如果夏天的早晨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那么过了正午天气往往就会变得阴云密布。如果是现在这种天气,那么肯定到了正午就会是比较符合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晴朗的天空了。

这是没有游泳时间的星期六,在整整一天的时间里,不知道为什么,我都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既盼望着等待了将近一年的烟火晚会,又担心赤坂先生的身体状况。这两种心情混杂在一起,使我坐卧不安,总不能专注于一件事情上。

我们四个人集合在复原了江户时代的航标灯的佃公园纪念碑下时,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但是天空却如同正午一般明亮。月岛车站的周围到处都是穿着夏季单和服的女孩子们,在佃大桥的上面早就开始大塞车了。整个城市的景象好像是特意要弄得非常热闹似的。阿大、阿润和我三个人的自行车排列得十分整齐,而且我们一起远远地望着隅田川的河口方向。河川往往会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可是东京的河流却有些不同。即使是在平时,十分钟内就有一次马达轰鸣着的船只往来通过,因此,东京的河流就显得极其吵闹喧嚣了。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那一天,私人游船以及屋形船都比较多,水路繁忙得到了需要交通管制的程度。

姗姗来迟的直人在背后喊着我们:

“让你们久等了。咱们出发前就定下来吧。关于赤坂先生的事情,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几个一起望着又戴了另一种样式的宽檐帽的直人。阿润说道:

“今天晚上咱们和他一起观看烟火晚会吧。因为晚上非常嘈杂忙乱,救护车也应该很忙的,我明天一大早再从哪一个公用电话亭给打电话。这样就可以了吧?”

阿大说话了:

“这就是说,咱们不和他的家人联系喽”

“是啊,看样子赤坂先生好像很讨厌他的家人,所以我不想和他们直接讲话了。酬金就算了吧?”

阿大点头表示同意,又说道:

“那好,我明白了。假如就这么定了的话,咱们就尽情地狂欢吧,毕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盛大烟火晚会嘛!如果我们显得不高兴的话,也有点对不住赤坂阿叔呐。是不是,直人?咱们要尽情狂欢啊!要笑出来嘛,不然的话,就连烟火都会郁闷的啊。”

于是,直人使劲地揉着眼睛,变成了想哭哭不成、想笑笑不出的表情了。

我们在途中耽搁了一些时间,因为在我们的心里,都有一种想要把赤坂先生给我们的钱花得精光的心情。我们在很早就开始营业的清澄大街边上的露天摊档买了好多东西,几乎拿不动了,有炒荞麦面条、奶油土豆、烤鱿鱼、喜食锅烙、烘糕、苹果糖、棉花糖、刨冰、柠檬水,还有可可饮料,等等。露天摊档中,就连卖古旧电视游戏的也出现了。阿润蹲在纸壳箱的旁边,买了一大堆每张三百日圆的第一代世嘉土星的破烂游戏盘。

我们提着比前一天还多的东西来到那个休息平台上时,已经是将近晚上七点钟了。从休息平台上看到的天空十分黑暗。在晴海码头公园,观光的人流仿佛潮水一般。走在前面的阿大大声地问候道:

“晚上好!期待已久的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哦。赤坂先生,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东西?”

说着,阿大把许多点心摆放在了垫子的旁边。赤坂先生尽管努力显出很高兴的样子,但是要做出十分明显的笑容却也是有些勉为其难。直人很担心地询问道:“不要紧吧?”

赤坂先生望着休息平台上方钢筋混凝土的天井,一脸茫然地说道:

“眼看着就快要到了啊。我觉得自己剩不下几天了。”

赤坂先生一边摇着头,一边看着夏季盛大晚会的点心。

“哎呀,还真是挺怀念的呐。能不能拿给我一个烘糕呢?请掰得碎一点儿。”直人马上跑到烘糕那边,弄掉了边缘,然后递到了赤坂先生的嘴边。赤坂先生闭起眼睛,在嘴巴里咂摸着焦煳了的砂糖的碎末。

“还真是甜呐。这么甜,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反倒没有觉得。听说你也经常住院,应该也知道的吧……”

这么说着,赤坂先生哆哆嗦嗦地欠起上半身,好像要使出浑身的力量来。直人马上过去扶他的背。

“我想最后说一件事。在电视剧里经常能看到一个人到了生命尽头,不知所措痛苦万分的样子,其实不是那样的。因为我看过了许许多多的病人,所以非常清楚。”阿润仔细端详着赤坂先生问道:

“也许您原来就是医生吧?”

这一次,赤坂先生爽朗地笑了。

“是的。我是一个不讲究养生之道的医生。我所诊治的病人大多数都是感觉到自己的死期后,都会向家人和朋友表达谢意,然后向他们道别,最后出色地踏上属于自己的旅程。他们既不是名人,也不是有钱人,而是普普通通的人。我时常问自己是否能够做到那样?因此常常感到不安。没想到那种事情居然以这样的情形轮到了我自己的身上。”夜空里有大朵的烟花绽放着,随后就是响彻五脏六腑和灵魂深处的声响。就连休息平台的每一个角落都在一瞬间变得通明起来,而一旦恢复到原来的黑暗,就会听到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我转过身来背对着烟火,开始注视着赤坂先生。由于接二连三地升起连环烟火,赤坂先生清瘦的脸庞被映照得色彩纷呈。

“我跟你们说一些逞强的话,也是不得已的事。我自己或许也可以跟随他们的,也尽量不给别人添麻烦,很想静静地一个人结束自己的人生。在我人生的最后时刻,能够见到你们,同时也看到了这么声势浩大的烟火表演,真是要感谢你们,太谢谢你们啦!”然而,我们也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听到别人说谢谢自己,并且还感动得哭泣起来,这对于我来说绝对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肯定的,就算是阿润、阿大以及直人他们也都是第一次吧。就在我们擦拭着泪水时,夜空里依然绽放着发光的花朵。一下子绽放开的花瓣被海风吹得变成淡淡的烟雾且消失殆尽之时,就一定会留下鲜明的残缺的影像。这些光辉还没有从眼帘内消失,就又有新的烟火开始升腾起来了。东京湾的夜空一直都像是白昼一样明亮异常。

这个世界也一定会是这样的吧?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个人死去了,然后当人们对他的印象还比较深刻的时候,就又有新的生命开始诞生了。于是,这个热闹非凡且愚蠢至极的世界才能够延续下去。这之后,我们五个人就都默默地仰视着痛苦中的烟火。能够使我们这些平常极爱讲话的人保持沉默的力量,似乎就是那种能够在一瞬间绽放而又在一瞬间消失的东西。

东京湾盛大烟火晚会结束了,我们又在休息平台上逗留了约一个小时。表面上是借口要等到人流安静下来以后再走,实际上是因为要从赤坂先生身边离开而感到不安。即便如此,过了九点半的时候,赤坂先生已经是疲惫不堪地在喘着粗气了,因此,我们只好压低了脚步声,几个人一起走下了安全阶梯。

当我们走到铁丝网前面的时候,直人小声地叫起来。他一边摸索着牛仔服的口袋,一边慌张地说:

“糟糕,我好像忘拿手机了。请大家先到自行车那边,我马上就回来。”

还没等我们说什么,直人就已经消失在放置资材的阴影里去了。随后我们看到了飞奔在安全阶梯上的背影。我们从铁丝网下面钻了出去,到了冷冻仓库街道后面的路上。几分钟之后,直人回来了,手里拿着最新型的彩屏手机。

“找到了。”

阿润若无其事地问道:

“赤坂先生没事儿吧?”

“那当然啦!咱们不是刚刚还和他在一起吗?”

好像暗示着什么似的,阿润点点头骑上了山地车。我们开始向着依然沉浸在盛大烟火晚会的余韵当中的月岛方向疾驰而去。这时,夜色还带着喧嚣。

我们四个人再次相聚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在吃过早饭后的八点半,所有的人都齐聚在了月岛车站前的THANKS便利店。在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阿润呼叫了救护车。阿润等到对方接了电话,就像事先练习的那样,十分冷静地说:

“在丰海町有一家叫做大仓铁工的工厂,那里安全阶梯的休息平台上有一个患了重病的病人。希望能够马上派出急救车。”

应对方的要求,阿润又重复了一遍地址和厂名,就马上放下了话筒。这么一来,就不会留下在这里的电话记录了吧。阿润向来做事都是没有闪失的。出了电话亭,阿润就向我们几个喊道:

“走啊,现在开始急救车和我们的自行车的比赛啦!咱们要去和赤坂先生最后寒暄啦!”

我们飞身上了自行车,在早晨的清澄大街上飞驰起来。那么快的速度,在我的记忆里是不曾有过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到像是在焦急地爬行着,因而心里觉得非常难过。这或许是因为比身体更快速的心早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的缘故吧。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在急救车到达之前就到了工厂后面的街道上了。五分钟之后,就看见三个身穿制服的急救队员穿过了铁丝网和杂草地,斜抬着担架登上了安全阶梯。到达了休息平台之后就看不见身影了的队员,不一会儿又返回到了阶梯旁边,然后从阶梯扶手上探出身子,向正在地面上等待着的其他队员交叉手臂,做着没有发现什么人的手势。奇怪了,赤坂先生好像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了。地面上的队员对着无线话筒在喊话:“尽管留有类似病人的痕迹,但是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人。”

周围开始逐渐聚集起来一些好事之徒。阿润一直摇着头,说道:

“直人,昨天你最后说什么了?”

直人的眼睛变得通红,可是并不像是在哭泣的样子。

“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但是我并不后悔。我最后返回到休息平台的时候,对赤坂先生讲了明天早晨准备叫急救车的事情,我还是想让他自己选择最后的场所啊。这个决定一定是最好的。”

我们大家没有一个人说出埋怨的话来。那一天,一直到太阳下山,我们都在丰海町和胜时一带骑着自行车到处寻找着赤坂先生,就连流了大概有五升汗水的阿大也没有发出一句怨言。

赤坂先生的遗体被发现是在烟火晚会结束的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一。晨跑的一位老人向月岛警察署报了警,是他发现了在离晴海运动公园不远的地方,朝汐运河旁的浓密绿色植物当中有一个穿着睡衣、身份不明的男子已经死掉了。

警察按照寻人启事的内容和家属的电话内容,马上判明了遗体就是赤坂先生。听说就在那天,遗体被家属接管,而且暂时送回到了筑地的一家医院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赤坂先生就连欠起上半身都是十分吃力的,怎么能移动到运动公园去呢?到那里,就是直线距离也有三百米以上。然而,他并没有在那个休息平台上等待落下自己生命的帷幕。我想,这种行为的确很符合赤坂先生一切为人着想的良苦用心。如果他真的死在那个休息平台上的话,不但会给工厂增添麻烦,而且只要看了留在那里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塑料袋,就会马上知道是有什么人帮助他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我们也要被严格地追查了吧。

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独自一人在自己比较喜欢的地方等待自己生命的结束。也许,大多数人都会十分从容地迎接生命帷幕落下的时刻吧?现在,我已经很难清楚地记起赤坂先生的面容来了,可是,就像那天夜晚的盛大烟火一般,赤坂先生的话语依然留在我的心里。

铁丝网下面空出来的通道,在急救车离开之后,被工厂的保安人员埋掉了。因此,我们凑集了几乎所有的零用钱买的鲜花就只好放在那把南京铁锁下面生了锈的铁丝网上了。

在洁白的雏菊花束下,我们放置了举行日本桥水天宫庙会时才有的烘糕。那是直人一个人去找到并买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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