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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迈向十五岁的旅程

听到了走廊上的脚步声,我们收拾好散落在桌子上的信息、杂志和风俗杂志,然后把它们踢到白色皮革沙发的下面去。阿润用钥匙牌前面的激光器指点着贴在墙上的房总半岛地图。在夜间店用五百日圆买的香港造激光器上的红色激光点,在长方形、十分好看的月岛填海造地图上面不停地来回移动着。

直人一边望着走廊的方向一边说:

“我还是觉得第一天到木更津的八十公里路是很艰难的啊。”

沿着东京湾扭曲的半圆形路途,基本上都是市区街道地带的粉红色标记。阿润用食指扶正了眼镜。

“环意大利自行车赛平均每天的赛程大致是一百六十公里。他们是进行过高地训练的怪物一般的专业自行车赛选手。如果是一半路程的话,我想咱们也许还能做得到。”阿大发出声响地嚼着银座曙光饭店的油炸软骨。

“还是直人家有钱啊!拿给咱们享用的零食都是银座一带的招牌菜呐!我家就只有一般糕点店比较便宜的食物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直人的母亲走了进来。

“这是添加的茶水。看来你们好热心啊!”

她在与沙发颜色相同的白色中央桌台边放下了一个新的暖水瓶。抬头看着墙上贴着的地图,直人的妈妈说话了:

“这样看来,好像是很远啊。吃饭没有问题吗,直人?”

可直人却十分不耐烦地看了母亲一眼。

“千叶又不是什么外国嘛!就算是,我们几个也会自己做饭的呀。实在不行,还可以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想买多少都行啊。我们会一直沿着大海边的国道骑车的。”

阿润安慰直人的母亲说:

“我很会做饭菜的,我还想好了适合直人身体的菜谱。也就只有三天左右的时间,应该没有问题的。”

在我们当中,学习成绩最好也最受阿姨欢迎的阿润,似乎有些害羞地说了以上的话。按照他的口才应该去做电视台销售节目的主持人。只要是阿润出马,不管多么便宜不值钱的东西,都能够推销给全日本的家庭主妇的。

“行了行了,你到那边去吧。”

直人用带刺的声音这么说,直人的母亲就在我们背后说着“好啊好啊”走出了房间。穿着拖鞋的走路声,在铺着地毯的走廊上渐渐地远去了。这时,先前的紧张感消失了,大家的背部渐渐松弛下来,身体也恢复到了轻松状态。身患维尔纳症的直人在得了少年性糖尿病的基础上,好像还有高血压病。因此,绝对不能吃盐分过多的食物。他拿起了桌上的一块油炸软骨,放到了像老年人一样积聚了许多细细皱纹的嘴边,只是嚼了一半就放下了。

“真是烦死人了啊,没有办法。这个是我从前最喜欢吃的东西。阿大,剩下的就全归你了哦。”

直人用腕力把酱油渗透到空洞缝隙里的油炸软骨扔了过去,真是绝妙的配合,阿大正好张开大嘴接到了那块油炸软骨。

“谢谢!”

阿大随手从沙发下取出了一本满是时装、健康、土耳其浴、脱衣舞剧场等有关风俗方面的信息情报杂志。这是一本专集《性爱的神秘乐园:新宿》。封面是一个丰满健康的女孩的照片,仿佛十分骄傲地在炫耀着她肩膀上的飞马文身与罩杯的大乳房。这样就已经做好了不在现场的证据。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我茫然地从直人的房间里望着阳台的对面。最初我们还真是想要去进行自行车旅行来着。在三月份的春假期间,进行往返于房总半岛最南端的白浜的没有大人们守护的三天两宿的旅行。然而,就在我们几次聚集在直人的房间里进行商谈的过程中,也不知道是根据谁提出来的意见,我们的行动方向最终完全改变了。

我们一边流淌着舒适的汗水,一边沿着房总鲜花大道骑着车飞奔,这似乎很不适合我们四个人。与其进行如此健康的旅行,还不如到哪个比较危险的街区去偷窥大人们的世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商议的结果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是去原定的白浜的宿营场,而是去新宿中央公园,混到无家可归者的队伍当中去,并且还要支起帐篷来。好像只有这样才会有更令人心惊肉跳而且充满惊险的感觉似的。

在铝合金扶手的对面是像打磨过的锅底一般闪耀着光芒的东京湾。这是一个不知是晴朗还是阴暗的天空。总之令人觉得是一个无精打采的春天的傍晚。就在这个时候,阿大发话了:

“喂,我说,在这一次的旅途当中,咱们每个人都说出一个从没对别人说过的秘密吧,好不好?”

阿大的手指尖翻开了写着主题“东京约会俱乐部”那一页。不知为什么,穿着内衣裤的女孩子只是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直人说:

“我肯定是可以的,阿润你呢?”

阿润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那近似冷漠的眼睛,简直连眨都没眨一下。

“我也是可以的呀,哲郎你呢?”

我在想,难道我自己有过什么秘密吗?我和阿大、直人、阿润不同,我是一个没有什么特点(包括体重、病症和头脑)的普普通通的十四岁的少年。

“知道了,我会想一想的。”

这么说着,我再一次确认自己已经完全进入大脑的准备工作状态。

“明天早晨七点,咱们在佃公园集合吧?”

直人发出了带有戏剧性色彩的声音:

“真是太值得期待了啊!”

一想到我们每个人都向自己的父母撒了谎,然后就要在新宿徜徉玩耍三天左右,连我都按捺不住兴奋与激动的心情了。阿润用激光射线指着阿大打开的风俗杂志的那一页,于是在星条旗乳罩上,红色的光点开始摇动起来。

“我可是很喜欢那个金发的性感女郎呐。明天大家还要早起,所以今天就到这里,咱们解散吧。”

我和直人都点了点头,阿大将所有“镰仓雕刻”的点心盘子里剩下的油炸软骨一股脑儿都塞进了类似医生工作服前胸的大口袋里。

“这是我弟弟的那一份哦!”

于是,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地排成一列,从内间走廊返回到起居室里,向直人的母亲道别。高速电梯仅仅用了十几秒的时间,就从距离地面一百米左右的超高层公寓上把我们送到了地面。

出发的那天早晨,也是一个不怎么明朗的天气。从有些刺眼而又微微阴郁的天空上,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只是轮廓并不怎么清晰的影子。佃公园里的染井吉野樱花那带有淡淡颜色的花芽已经长满了枝头,然而,距离开花的日子似乎还有一段时间吧。

在隅田川堤坝上面的人行便道上,我们把山地车的前轮并列排得整整齐齐。从昏昏欲睡的河面上传来了蒸汽机的声音。对岸筑地以及银座的楼群,依然完全笼罩在清晨的一片灰色之中。阿润看了一下手表。

“已经七点了,咱们出发吧?”

这是一种既没有戏剧性也不令人感到紧张的声音。阿大一副怎么都行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直人也嗯了一声,我却抢先蹬起了山地车,最先冲下了堤坝坡道。这一带与市中心非常临近,距离上班高峰还有一个多小时,所以这时月岛的早晨格外宁静。

我们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沿着排列着铁板烧烤店的西仲大街飞奔起来。游戏厅、鸡肉烧烤店、杂货店、日用百货店,家家店都紧闭着卷帘铁门。在单向通行的有拱顶的商业街上,我们骑着车排成两列向前飞驰着。穿过呈现着缓缓拱型的运河大桥,就到了胜时。从第一条大街向右转,这里已经开始大塞车了。工程车与大卡车排满了上行的车道,使直通胜时大桥的长长坡道变成了一条慢慢移动的“城墙”。对于像我们这些在填海造地区长大的人来说,穿过隅田川这件事本身就具有深刻的意义。因为从人工岛去往陆地方向就意味着从东京的边缘去往市中心。比其他三个人多装载了一些行李的阿大,在上行坡道上早早地就已经是大汗淋漓了。

“他妈的,还真够累的呐!”

说着,他就单手握把,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额头,山地车摇摇晃晃地行进着。这就是阿大的父亲在临死前为阿大预订的那辆山地车。我和阿润并没有减速,一口气骑上了长长的坡道,然后在完全是由钢铁架子搭建起来的旧时代的大桥桥头等着落在后面的两个人。我们感受到了在桥上和桥下都感觉不到的海风,吹得我们出了汗的后背一点点地凉爽起来。阿润把一只脚放在桥边的栏杆上说道:

“这座大桥每天都在这样抖动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啊。”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每当长长的大运货车通过时,在摇摆不止的大桥中央就会出现一条缝隙,从那里望下去,可以看到下面很深的泛绿的水面。在以往,拉响汽笛,点亮信号灯,在一天时间里就会有好几次把大桥升起来。升起后的角度是七十度。那一定是很壮观的景象吧。

“咱们计划的第一个休息点是在哪里来着?”

追赶上来的阿大气喘吁吁地问道。

“在交通开始拥堵以前,咱们一定要通过银座。第一个休息点是四谷。阿大,快点走啦!”

阿润喊了一声,之后我们穿过了仿佛电影场景一般的胜时桥。尽管这么说,但是任何事物的开始都是不可思议的。如此说来,事情大致上都是与原来的期待背道而驰并宣告结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再开始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感到与原来相同的兴奋心情。

那天早晨,隅田川是碧绿碧绿的,海风吹得人心旷神怡,天空有些刺眼地阴沉着,都市中心由于晨雾而显得有些朦朦胧胧。我们四个人奔下长长的坡道时,各自嘴里都叫喊着莫名其妙的话,这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街道的右边是颇似伊斯兰教寺院的“筑地本愿寺”,左边是中央批发市场,我们一边观看着这些建筑,一边飞驰着穿过了晴海大道。这个时间正是市场繁忙的时候,进进出出的车辆比较多。晴海大道是我们平时去银座玩的时候经常路过的,但那天早晨我们比平时格外显得有生气有活力。那是什么东西呢?带有圆圆的方向盘、可以站立着驾驶、小型拖车一样的电动汽车,牵引着满载着鱼的板车,就好像是鼓豆虫一般在爬行着。

经过了筑地,穿过了凌驾于首都高速公路之上的陆桥,我们朝着东银座飞驰而去。经过了一座可笑的歌舞伎座的建筑,就到了银座一带。早晨的银座并非是购物者的街市,而是在这里工作着的人们的街区。各种一流的商店一应俱全,商店前面的人行道都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们的自行车飞速前进,溅起了地面上的水。从阴暗的天空里偶尔会有阳光倾泻出来,路灯已经熄灭的晴海大道上的霓虹灯广告牌还在鲜明地闪烁着。无论人再怎么多,汽车尾气再怎么污染,我仍然觉得还是大都市好。与其在绿色里,我绝对是更加喜欢在繁杂众多的商店间穿梭。

从银座到日比谷,楼群一栋挨着一栋,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连在了一起。在十字路口的对面,可以看见皇宫的大壕沟和日比谷公园的绿色,终于感觉到是离开了银座那一带。在我们等信号灯的时候,阿大一边用毛巾擦着汗一边说:

“啊——啊,真是累人呐!四谷还在前面很远的地方吧?”

阿润为了准备好在绿灯亮起来时能够马上前进,改换了一下放在自行车脚踏板上的脚尖的位置。

“还需要从这里往前两公里,而且都是缓缓的上行坡道,要比胜时桥那段路更辛苦好几倍呢!大家要鼓足劲前进哦!”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最先飞奔出去的是直人和阿润,这一回是我和阿大并列尾随在后面了。皇宫大壕沟边缘的人行道是绝好的自行车远足路线。从这里一直到樱田门一带是并不怎么费力的坡道,我们还可以一边眺望着右面清凉的水面,一边心情舒畅地蹬着车。在左边,汽车都以在首都高速公路上一样的速度飞驰着,因此我们尽量不去看那一边的风景。我转过头去问阿大:

“没问题吧?如果累的话,我就跟阿润说说,停下来休息一下。”

阿大好像整个身体都压在了山地车上,弯下腰去拼命地蹬着。

“啊啊,没问题!我在感觉到累了之后,才越来越有劲呐。”

阿大说完就嘻嘻地笑了起来。他的双下巴颏下面滴着汗珠,这才真正是我们团队里的阿大呐。我把后轮上的变速档降下了两档,然后开始稳稳地蹬着脚踏板。

然而,樱田门往前,从三宅坂到半藏门之间的坡道,的的确确是一段非常辛苦的路。因为眼看着在日比谷伸手都能够摸得着的大壕沟的水面在不断地下沉。水面的位置是不可能轻易变化的,道路也沿着皇宫的形状缓缓地转着大弯,因此可以看得出来,应该是路面的倾斜度在急剧加大。我虽然不太出汗,可是马上也像阿大一样把毛巾搭在了脖子上。当然,阿润和直人也是完全一样的了。阿大从很远的后面喊着:

“哲郎——我现在在想什么,你知道吗?”

我迎着从坡道上面吹来的风叫喊道:

“不用猜,肯定是吃午饭的事儿喽!”

“不对啦!在回来时,这段路咱们可以一直不用蹬就溜下去啦。就这个!”

我笑了。自行车是非常便利的交通工具,可是在迎风和上坡时就显出了它的弱点。但是相反,下坡时就会轻松几十倍以上还不止呐。或许真的像阿大所说的那样,从半藏门到日比谷,不用蹬车,就可以轻松到达了。

过了三宅坂,我们又经过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颇似积木一般的最高裁判所,大家继续不停地在围绕着皇宫的路线上猛蹬。到了这一带,大壕沟的水与离绿色陡坡比较远的地方下面积蓄的许多浑浊的水完全一样,这些水就像是洗墨笔的水。在很快就要越过陡坡的东京广播调频区域,阿润和直人两个人正在那里休息。他们把山地车倚靠在路边的护栏上,自己在人行道旁的草坪上坐了下来,还朝我们这边挥着手。

“快点过——来!我们又要出发啦!”

别开玩笑了。我丢下阿大,胸部都快要趴到山地车把手上了,紧紧地握住车把,运用腹肌拼命地蹬着脚踏板。据说有一种激烈的自行车运动项目,即“环意大利自行车赛”,它最艰难的赛程只有十三公里,标高差距有一千二百米,而且要快速向上骑,最大倾斜度超过百分之二十。因此,我想,不管在哪一个领域里,职业选手或专业人员都是一些怪物。对我来说,从日比谷到半藏门,仅仅蹬了五十多米,我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尽管如此,在春日的阳光与柔和的春风里,将全身的肌肉左右交互使用,一点一点地蹬上坡道去,会突然觉得五脏六腑的深处都想要发出笑声来似的。

学习的事情,高中的事情,走上社会工作的事情,以及恋爱的事情,等等,那些我们平时不想说出来的内心的不安,全部都想用尽情地大笑来赶走它们。我气喘吁吁地像一个马拉松选手一样,均匀地分两拍从鼻子吸气,然后又从嘴里吐气,而且我是独自一人在笑着。皇宫大壕沟对岸的绿色仿佛是没有经过修整过的森林,而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的霞关官厅街,就好像是一个玻璃制作的色子。整个世界都处于刚刚开始的春天里,展现着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美丽,真想大声笑出来。

在这个美好的时刻,我又在做些什么呢?

我来到了阿润和直人两个人休息的地方,并且把自己的山地车放倒在草坪上。我脱下了运动服系在腰间,从车筐里取出了一个瓶子,仰面朝天,水瓶垂直对着嘴(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我在瓶子里塞满了冰块)。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淡淡的朵朵白云,还有一片斑斑驳驳的蓝天。同时,我也感觉到像瀑布般冲下喉咙的冰水的清甜与凉爽。我一口气喝掉了半升的水,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坪上。

当阿大到达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站了起来,鼓掌表示欢迎。这家伙就好像是要进行荣获奥斯卡金像奖时的演说一样,十分夸张地让我们的鼓掌安静下来。

“大家如此欢迎,辛苦辛苦!不过,最好也让我休息一下吧。”

说着,阿大把瓶装水从头顶浇了下来,然后便躺倒在草坪上了。

从半藏门开始,我们一直向西奔驰在新宿大街上。在到四谷的一公里路途中,我们用鼻子哼着歌儿,感觉十分轻松。整个大街处于早晨上班高峰期,我们一边躲避着在宽敞的人行道上赶去上班的人群,一边骑着车飞奔。

过了四股见附这个地方之后,我们在最先进入眼帘的餐馆里早早地吃了午饭。四个人都要了最便宜的白米盒饭。在面对大街的窗口外面,就是平日里的商务街,而商务街对我们来讲似乎是毫不相干地独自延伸着。直人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冰水,然后说道:

“我总觉得,咱们是不是有点傻呀,坐车的话,也就二三十分钟就可以到新宿了,可咱们却是这么的辛苦哇。”

阿大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碎了剩下的一些冰块。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和以往的远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们要的意大利汉堡包刚刚送过来,大家就立刻围拢了过去。这是从早晨五点半起床以来直到中午才吃的第一口食物,的确具有一种魔法般的美味。这家店用餐时间的米饭是可以免费添加的,所以就连平时不怎么吃东西的直人也都要了第二碗饭。阿大把涂满了奶油的汉堡包切分成比较大的五份,吃一点米饭就吃光一片汉堡包。菜不够了,就撒上一点盐,然后大口大口地吞噬着米饭。这对饭店来说,无疑是比较讨厌的一群客人。

因为还没有真正到中午,店内显得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影,我们一边添加着咖啡和冰水,一边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吃完午饭,当我们走出饭店的时候,街道终于由早晨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白天的样子。阿润看着袖珍地图说道:

“我们都已经来到这里了,那么新宿也就不太远了,所以咱们悠着点儿往前走吧。现在行人和信号灯都比较多,所以我想就算是急急忙忙往前赶,也不会提前多少时间的。”

我一边跨坐在车座上,一边寻思着到新宿一共有多少个丸内线的车站。丸内线正好就在我们所在的新宿大街的下面通过。四谷三丁目、新宿御苑前、新宿三丁目、新宿,不管哪一站,都与我们坐地铁时所感觉到的一样,只是新宿附近的车站罢了,我们所经过的路线只给我们这样一种印象而已。

过了新宿御苑,街市的面貌就开始渐渐地有所变化了。从写字楼大街又到了百货商店和电影院等坐落的繁华商业街。人行道上所铺的,也从四角形的混凝土地砖变为白色的大理石。街灯既有十分明亮却毫无生气的表现现代设计的灯,也有模仿煤气灯的小小带罩的玻璃制品灯。

午后新宿的人流量,即使在平日里,也是出奇的多。我们谁也没有下车,可是到了伊势丹百货商店和纪伊国屋书店的前面,不管多么高性能的山地车,也都要和那些手牵着手在散步的一对对男女一样,只能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行进了。我们在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电子荧屏下停了车,然后大家一起拍照留念。尽管有些像乡巴佬进城一样,但即使是出生在东京,这种事情也不是经常能做得到的。

直人看着他那台据说有六百万像素的新的数码照相机的画面,拍下了在众多等待约会对象的人们当中显得十分扎眼的我们三个人。我们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正在做休学旅行一样。我们每一人都轮换着为另外三个人拍照,这样大家就都有了和其他人的合影,因此我们一共照了四张合影。在我们头顶的广告牌上,是艺人田森和另一个普通艺人在玩耍着第一百万次的音乐游戏的画面。阿润一边望着东口广场上像布朗粒子一样无序运动着的人流,一边骑上了山地车。

“我觉得繁华街道还真是很有意思呐!这里所有的人都好像在显示自己能够自由地支配时间,而且还像是在炫耀着自己是多么的有钱。”

阿大也跟着说:

“还有就是也好像在显示着自己是多么受异性欢迎呐!”

的确,看上去,在这里的人们都很潇洒、自由和富有。他们似乎对自己外表的打扮与装饰都很在行。

我们穿过空气潮湿的JR(日本铁道)的铁道桥,来到了车站西口。我们只是穿过了几条线路,就已经感觉到,虽然是同一个新宿,但是从这里开始却变得完全不同了。我们骑着车穿行在西新宿那满是高层建筑群的大街上,仿佛置身于电影《指环王王者归来》的特拍场景当中。

在支撑着整个东京天空的几十根大柱子的脚下,居然还有一些叫人意想不到的绿色空间,我们感到像是在一座修缮得十分完好的巨大公园里飞奔一样。过往的行人也没有歌舞伎町以及车站南口那么多,因此,这里的气氛有些优雅的味道。我们在如同宇宙基地一般的东京都政府大厦前下了车,在这里拍摄了纪念照。

“好啦,咱们还是去看看今晚的宿营地吧。”

阿大这么说着,便跨上了他那辆浅蓝色的山地车。我们从东京都政府第一厅舍和第二厅舍之间穿过去,接着穿过了公园大街。西新宿的高层建筑群大街刚刚过去,眼前的景色突然变得浓绿起来。这里就是我们打算要住两个晚上的新宿中央公园。这座公园虽然没有新宿御苑那么宽阔,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里即使到了晚上也不会关闭大门而禁止人们出入的。

我们先骑着车慢慢地绕着长方形的公园跑了一圈。南北五百米,东西三百米,这是一座相当宽阔的公园。里边有圆形的广场以及新宿区市民剧场,还有神社以及喷泉,等等。当然,我们首当其冲地确认了公共厕所的位置。在这里或那里的绿色之中,还有一些盖着蓝色塑料苫布的纸壳箱屋子也进入了我们的视野。如果是这样的地形,搭起帐篷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了。

围绕着公园转悠了两圈之后,我们在熊野神社的后面发现了一处比较好的场所,然后就势仔细地察看了附近的情形。沿着十二社大街跑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了两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7-11便利店和AMPM便利店。在清梅街道,我们照了纪念照,然后相互轮流击掌,以示一切顺利。我们原来比较担心的住宿场所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洗澡和吃饭的事情也用不着担心了。剩下来要做的就只是在这个街区里游玩两天半了。

公园一侧的视野好像并不够开阔,所以我们把山地车停放在了对面宽阔的人行道上。每两辆车共用金属绳索锁在一起,然后用链条再把它们结结实实地锁在护栏的铁管上。阿大的山地车就像是他爸爸的化身,所以他极其认真地给车多加上了一道锁。

我们各自从山地车后座上取下了行李,一个是大的尼龙达福乐旅行包,另一个就是腰间小型挎包。因为是男孩子们的总共才两个晚上的旅行住宿,所以也就不会有太多的行李。就连帐篷也是五个人能够共同使用的简易型帐篷,只有五公斤的重量而已。

“那么,咱们去收拾一下行李吧。”

我们大家都点了点头,然后就沿着街边的山毛榉树阴走了起来。我们沿着十二社大街走到了刚才看见的公共浴池附近,把我们带来的行李包塞进了硬币寄存箱内。这样,我们终于觉得一身轻了。我们把山地车和行李放好之后,一行四个人站在新宿的边缘地带,大家面面相觑。阿大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说,咱们这帮家伙,确实是不怎么样啊!”

我重新审视了一下每个人的装扮。超大号码的肥大运动衫,再加上HIP-HOP裤,腰间还挎着有长长链子的小包。我们看起来很像十五岁左右的街舞组合。直人摇晃着头发花白的脑袋做出了一个手势。

“耶——咱们就是超级不良少年组合啊!”

我马上开始像是从脚趾尖有股电流传遍全身一般,扭动起来。这是我最近才学会的触电舞蹈。

“真是啊,特酷!”

“瞧你那样!”

阿润最后总结了一句之后,就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里,缩着身子开始在日影斑驳的林阴道上走起来。

在返回新宿中央公园的途中,最先开口讲话的是直人。

“各位,我请客,大家能不能稍稍喝点儿茶呀?”

阿大响应道:

“我从嗓子眼里、从身体里一百个赞同。可是,你这家伙知道这一带有茶馆儿吗?”

直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嗯,有一家。那是个让人心情特别愉快的地方,是非常适合咱们从现在开始讨论事情的场所。”

阿润瞟了一眼直人。

“我也是没有问题的。”

“那么,就这么定了。请大家跟我来吧。”

我们就这样跟在直人的身后,从新宿中央公园里穿了过去。喷泉广场的樱花才刚刚开放二成左右的程度,因此也没有什么人来占据赏樱花的场地。我想,从大白天开始就打开苫布,这样来占据场所是不对的。这与在迪斯尼乐园的游行广场占据场所也没有什么两样。为什么在日本不管做什么都是那样呢?总有一种先来者为胜的气氛呢?而且即便是在野游的地方也显得十分的冷漠呢?

穿过公园,看到马路对面还有一座新的高层建筑矗立在那里,它的前面有一个将近两层楼高的缓缓的坡道,那是方便汽车行驶到大门前停靠的坡道。高层建筑上面用不太显眼的英文写着:“PARKHYATTTOKYO(派克海雅特东京饭店)”。阿大仰头看着因烟雾而变得模糊的尖头建筑物,冷嘲热讽地说道:

“直人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这儿啊?”

直人慢吞吞地登上坡道,解释道:

“是啊,我的家人偶尔会为了调解一下心情到这儿的宾馆来住呐。然后,为了买一些礼品会到新宿车站西口的电器街去买游戏机什么的。”

我看了一眼阿润,阿润却耸了耸肩膀。

“这也是很不错的嘛!再怎么说,接下来的两天半里,咱们要经历贫穷旅行了,所以只是在开始的时候奢侈一下,也没什么嘛。”

身材高大的门卫微笑着向我们点了点头。进了正门之后,我们很自然地开始注意自己的走路方式了。地毯很厚,不管怎么走都不会发出声响来。可是,尽管如此,每当把脚向前迈出的时候,都要十分在意脚尖落下的位置。我们乘上了专用电梯,径直上到了四十一层。电梯门打开的刹那间,我不由得吃了一惊,一下子就喘不过气来了。

在我们的正对面,从金字塔般封闭的玻璃屋顶上,阳光垂直地倾泻下来,碧绿而繁茂的竹子沐浴着太阳的光辉,显得格外亭亭玉立。在这座建筑的三面,方形的窗子一直延伸到天棚屋顶,窗外新宿的市中心与春日的天空都在无限宽广地延伸着。直人说:

“休息室在这里。不管怎么样,咱们来到了新宿,我很想让你们看看这里的风景嘛。”

我们在窗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这是有四个单人沙发椅的角落。白天的大厅十分安静。女服务员走过来放下菜单又马上离开了。阿大打开菜单来看了一下,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杯咖啡竟然要一千五百多日圆!这行吗?直人?”

直人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从钱包里取出了信用卡。信用卡金色的光芒顿时映入了我们的眼帘。那是一张家庭成员可以共用的金卡。我和阿大要了冰咖啡,阿润要了冰巧克力,直人要了鲜榨果汁。饮料送过来不久,我们开始有了闲情逸致,悠闲地眺望窗外的风景了。

在远远的正下方,仿佛是撒下了白色的沙粒一般,细小的建筑物密密麻麻地坐落着,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远方。这是一眼就令人感觉到仿佛硬要人们了解东京这个没有形状的城市的一道风景线。阿润十分感慨地说:

“的确是非常出色的景致啊!直人自己家里也是住在一百米高的大楼上,所以平时都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俯瞰着世界啊!”

即使用极其平常的口气说话,阿润的语调里也充满了讽刺的意味。直人好像是在为自己辩解一般摇晃着花白的脑袋。

“虽说是那样的,我爸爸妈妈有钱,也不是我的缘故,就连住的地方,像咱们这样的初中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阿大刚刚喝完了冰咖啡,就又向直人确认道:

“我说,这儿的咖啡是不是可以随便喝的?我家里很穷,所以我单纯地想,直人的家还真是不错嘛!钱这个东西,有总比没有好多了呀。”

直人耸了耸肩膀。在这样的场所耸肩膀,也就只有头发花白而又具有某种奇妙威严的直人才最为合适吧。

“这儿可不是随便喝哟!从现在开始咱们干什么呢?”

阿润望着窗外,非常直率地说道:

“咱们就适当地玩玩吧。从这样的地方就可以看出,不管咱们干什么,好像都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吧。”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话题已经转向了奇奇怪怪、莫名其妙的方向去了。阿润也和我一样,来这么高级的宾馆还是第一次,因此大概有些紧张吧。我有些像是在仲裁似的插话说:

“不过,如果是去了房总半岛,现在咱们还不是在十六号线上吸着汽车尾气呀。”阿大悠闲地将两只胳膊放在了沙发的两侧。

“是啊是啊,还是在这里比较好啊。可是,对我来讲,这儿太没意思了,又不是能随便喝的地方,那就下去吧。比起高级的咖啡来,我还是觉得罐装咖啡好喝呀!”

大家都比较赞成阿大的说法,所以,我们三下五除二地就喝完了剩下的饮料,乘上极其快速的电梯返回到了新宿的大街上。

第一天的下午就这么悠闲地度过了。我们在歌舞伎町的游戏厅里玩了一阵子(阿润玩射击游戏,阿大玩格斗游戏,直人玩音乐游戏,而不怎么喜欢玩游戏的我只是在一边看着而已),然后在新宿车站南口的东急日用百货(TOKYO-HANDS)买了当天夜里需要的干电池以及搭帐篷用的一些小东西。

与以往的星期天外出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只是地点不是在银座和有乐町,而是在新宿。即便如此,在这个东京副都市中心的街道上,仿佛洋溢着一种令人心怦怦直跳的危险气息。对我们这样第一次造访新宿的人来说,仅仅是这些就已经足以让我们感到心满意足了。

最先发现那家店的就是阿大。这家店位于一个潮湿狭窄的小胡同里边,正好是在从东急日用百货到纪伊国屋书店的途中。在旧式的纯饮茶店的旁边,有一溜往地下走的台阶,它旁边的提示板上大大地写着几个字:成人用品。

那几个大字的下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字写着:漫画、录像带、DVD、偶人,等等,像是一家色情超市一样的地方。

“我说,咱们好不容易到新宿来了一趟,是不是可以看一下那样的商店呢?”

直人有些不安地指了一下提示板的最下面说:

“可是,这儿明明写着未满十八周岁禁止入内啊。”

阿润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

“直人简直就像是一个老年人,阿大的身材也特别大,我想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吧。问题是我和哲郎两个人呐。”

阿润身材矮小,我看上去也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初中二年级学生。

“可是,对方也是在做买卖嘛,总不会太为难咱们吧。而且也在卖漫画嘛,万一被人家说了什么,咱们出来不就行了吗?”

阿润径直走向了由于太多灯光照射而显得非常耀眼的台阶。当他站在了提示板的下面时,回过头来说道:

“按顺序来。先是阿大和直人进去吧!接下来是我,最后是哲郎。”

于是,我们一行四个排成队,沿着色情片女演员广告贴得满满的、几乎看不见墙壁的阶梯走了下去。这多少让人感觉有些像模拟游戏一般。与游戏有所不同的是,这里的地下城堡格外的亮堂,让人有一种心怦怦跳、充满了色情气息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走下台阶的腿一直都在颤抖着。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话,像这样的商店是怎么也不敢进去的。就连现在走在最前面的阿大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吧。如果是在平常的话,由于肌肉和脂肪而感到膨胀得快要绷裂的后背,现在倒觉得有些萎缩了,并且变得浑圆了起来。

成人用品商店的里面和台阶上一样,十分明亮。墙壁的架子上排列着的书籍以及录像带的书脊部位,都是刺眼的颜色,因此显得格外明亮。商店的正面入口处摆放着平放书籍的台子,上面展示着写真集和DVD的新作。即使是看看封面,也会知道,那都是一些非常过激的东西,其中有在脸颊上沾了精液却还在微笑着的美少女。

在台子旁边的收银处,有一个店员,像是来这里兼职打工的学生。他向我们这边扫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就把视线移开了。阿润小声地说:

“看看,还是可以的嘛。”

阿大把用塑料薄膜包裹起来的写真集拿在手里,确认了一下背面的封皮。“反正来了一趟,大家各自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一本作纪念吧。”

我们都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我们在出乎意料大的店铺内分头散开了。说实在的,我们都很想做出一个表示胜利的姿势,就是握紧拳头向前伸出去的那种。但这里到处都有客人却出奇地安静,因此我们只能作罢了。我从摆满了密密麻麻的色情杂志的架子前走了过去。那里都是令人发汗而且能够在城市街区里买得到的成人杂志,我感到羞愧难当,并且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想要迅速逃掉的感觉。

我终于知道了,人的性爱是有各种各样的喜好的。不管是哪一种杂志,都令人震惊地聚焦于一两个主题,准确地为那些色情杂志迷们编辑他们喜欢的内容。然而,看到有关五十多岁穿着丧服的寡妇的专集特刊杂志,我很好奇,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人来买它们呢?

看了一些杂志之后,我又去看DVD以及录像带专柜。其中也有比较有趣的东西,但是人在旅途,只能买一些类似的东西,这实在是无奈之举。如果不是传给每一个人欣赏,那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由于这里到处都被琳琅满目的东西夺去了视线,我已经觉得目不暇接并且疲惫不堪了。我来到了墙壁旁边,有一个跟我身高差不多的玻璃箱放在那里。偶人们留有一定间距地排列在里面。玻璃箱的最里面已经变成了镜子一样,完全可以看到偶人背部的造型。既有漫画以及游戏的人物,又有女高中生以及女护士还有海军服,当然也有紧身衣和全裸。不管哪一个,其特点几乎都是飘扬着丝一般色彩艳丽的头发、几乎占据面容三分之一左右的瞳仁,以及像气球一样大的前胸。

直人来到我的身边说道:

“我想要这个偶人呐。”

半蹲下去的直人全神贯注地盯着的是一个横卧在医院病床上的少女。她胸部平平,手腕、脚和头都用绷带包裹着,惟独她的胴体是裸着的,而且运用极其细腻的笔致再现了肉体的细微处。在病床的旁边,还有个点滴台。这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

“实在是了不起啊!”

这么说着,直人看了一下价格标签。六万九千八百日圆。我大吃一惊,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直人,他像是十分羞涩地说:

“我用信用卡来买,没问题的。如果能够成为旅途上的回忆,比起杂志什么的,这种东西似乎是可以留存下去呐,所以就买了吧。”

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我为了寻找比较清纯的女高中生的写真集又返回到书架那边。

我们在那家店里一共也就待了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然而却觉得过了两个小时似的。我们各自抱着自己的战利品,登上了灯光明亮的台阶。来到外面,忽然感觉到楼群低谷里的小胡同比店里还要黑暗许多。当我们走下阶梯时所感觉到那么强烈刺激的墙壁上的广告牌,在我们回来时也显得暗淡无光了。我觉得色情这种东西似乎很快就可以适应了。阿大终于兴奋起来了。

“咱们快找个地方看看吧?”

直人东张西望地巡视了一番。在小胡同的前方,有一家打出了一小时一百日圆的立式广告牌的卡拉OK歌厅。

“就去那里!”

还没等直人伸出手指示意走的时候,阿大和阿润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那家歌厅走过去了。

在前台说了我们一共有四个人,无精打采的店员为我们找了在同一层的一个房间。房间的里面与刚才的那家成人用品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既狭窄又黑暗,与外面的小胡同一样,显得有些潮湿。在免费提供的保健饮品的基础之上,我们又要了四份乌龙茶。当店员刚刚走出房间的时候,我们就迫不及待地从并未写着店名的十分怪异的纸袋里拿出了我们各自购买的东西。

第一个拿出来的是阿润。他放在桌子上的是一本有卡拉OK歌曲集那么厚的杂志。这位在我们班里数一数二的才子极其得意地说道:

“我说各位,你们也应该记得我比较喜欢金发的女人吧?这就是一本非常有用的书,它是记载了最近三十年来全美国出演色情电影的所有女演员的辞典。詹尼佛·薇尔兹、贝隆尼可·哈特、金杰·林,等等,都已经非常详细地记录在里边了。”

剩下来的三个人都吃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我们竟然连一个明星都不知道。不过,经常沉迷于海外的成人网站,而且还要查找自己出生以前的女演员,可以说阿润的兴趣似乎有些超乎寻常。阿润哗啦哗啦地翻着辞典,可是谁也没有心情去看其中的内容。“咱们把变态的家伙先放一放,接下来看看我的吧。”

阿大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写真集。

“虽说最近一直比较流行大乳房,喜欢那样东西的人还属于是小孩子呀。”阿润噘着嘴十分不服气地反驳说:

“可是,你这个家伙,不是一直都很喜欢那个小池荣子吗?”

阿大啧啧地咂着舌头,给我们看了封面。上面的女孩穿着藏蓝色的学生游泳服的胸脯是平平的,只有乳头位置才能看得清楚一些。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我只喜欢小乳房。肋骨突出来,而且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瘦削的女孩子才好看呐!”

“那是因为你自己太肥了吧?”

阿大的这个异常的少女泳装集也没有能够引起大家想要看的兴趣。直人已经沙沙作响地想要打开他的纸袋子了。这时,我不甘心于落在他的那个小偶人的后面,于是抢先把自己购买的女高中生写真集放在了桌子上。谁也没有选择歌曲的卡拉显示屏上一直播放着司空见惯的拍摄得白晃晃的海边风景。阿润把我的写真集移到了旁边。“行啦!那样的东西!反正,哲郎喜欢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可爱女孩子脱衣服而已吧。咱们快来看看直人的偶人吧!”

直人用满是褶皱的手指把透明的丙烯树脂盒子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好像十分为难地说道:

“我也并不是认为这个小偶人有多么特别的性感。不过,医院病床上的感觉真是十分出色地表现出来了,所以我总觉得难以舍弃。我觉得把它放在那家商店的盒子里多少有些可怜啊。”

阿大几乎都快要把前额碰到盒子上了,零距离地在看着小偶人。阿润说:

“别碰上你脸上的油渍!”

我也和阿大一起看了一下那个不同凡响、超乎寻常的小偶人。小偶人的脸上只剩下了眼睛,其余的部位都被绷带包裹了起来,而且那双眼睛也给人一种极其忧伤的感觉,我觉得自己似乎理解了直人非常中意的原因。阿大捧起盒子,倾斜着从侧面观看了赤裸的胴体。

“这个肚脐的地方,涂抹得很精细啊!直人总是住院,所以把它捧回去,然后让它出院,不就行了吗?”

平常谁也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个时候,直人得病这件事情却突然露了一脸。在我们四个人当中,比任何人都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定是直人了吧。因为罹患维尔纳症的病人的平均寿命也就是三十多岁。或许直人的一生已经走完了一半吧。

阿大像一年前在公园里的时候一样,啪地拍了一下手掌,说道:

“那家成人用品店也没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咱们能不能挑战更加刺激的东西呢?”

阿润发出了比平时都要明快的声音,他不仅头脑灵活,而且十分敏感。

“更加刺激?到底是什么嘛?阿大又在想着什么不正经的事情吧?”

阿大拍着自己的胸脯,脂肪波浪似的摇晃着。

“应该是早就预习了吧?通过风俗信息杂志。在新宿区政府后面有一家脱衣舞剧场呐。现在就快要到傍晚了,作为今天最后一个节目,咱们就去看一次吧。”

我感到有些可怕,然而在此时是不可能承认的。

“入场费是多少钱呢?”

阿大歪着脖子,下颌的一边出现了三层苦于暑热的褶皱。

“我想,差不多有五千日圆左右吧。可是你想啊,在这儿的四个人,谁也没有真正看过女人的‘那里’吧。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咱们大家一起去看人生第一次的那个吧。再没有这么了不起的纪念了吧?”

阿润好像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已经开始在原地吧嗒吧嗒踏起步来了。

“阿大说的可真是非常好的主意啊!一定会成为难以忘怀的回忆呐。我通过互联网看过几百个女人的‘那里’,可是‘那里’不管看多少遍,还是丝毫没有什么具体清楚的印象啊。是在液晶画面上反映不出来吗?我感觉到太不可思议了。”

就这样,也没等取得什么多数决议,我们就决定了要去比成人用品店更加刺激的脱衣舞剧场了。四个人都好像是十分珍惜地抱着自己的战利品,可是无论怎么看,我们与其说是要去做一个奇特人生的秘密的目击者,还不如说像是被牵引到死刑台去的囚犯。尽管每个人都显示出了毫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我们大家的心底却都毫无疑问地在打着哆嗦。我们刚刚只有十四岁而已呀,但马上就要看到女人的“那里”了啊!就因为这个,如果我们遭遇了天罚,比如碰到了什么交通事故,抑或是得了什么可怕的病症,那该怎么办呢?这家脱衣舞剧场看上去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中层公寓而已。位于一条狭窄的单向通行道路的角落里,外表贴着红色瓷砖。道路上有一个电光装饰的提示板,使我们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种剧场了。几个男人在看着贴着舞女名字和照片的玻璃橱窗。电线纵横交错的新宿小巷的天空,已经开始涂抹上了黄昏的悲伤色调。

这一次不是往下走而是往上去了,因为脱衣舞剧场的入口处在二楼。阿润似乎下定了大不了一死的决心朝我们点了点头,我们就完全按照刚才同样的顺序登上了铺着地砖的阶梯。阿大用比平时小许多的声音说:

“成人一张。”

在小窗子里面的中年男子稍稍看了一眼阿大,就收下了钱,并把入场券递给了他。成功了!这样第一个人就通过了。到了下一个轮到直人的时候,是更加顺利地就通过了。而且中年男子连看都没看一眼身材瘦小的阿润就递过来一张入场券。但是当我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中年男子就显出了一种十分为难的样子摇着头。即便如此,入场券也已经放在了窗口。

“嗯——我很理解你的心情啊,可是今天看完了我们这一家,就赶快和大家一起回家去吧!”

我急忙点头行了个礼,然后迅速地穿过了敞开着的玻璃门。用五千日圆交换的入场券看上去总觉得是什么宝贝似的。里边是狭窄的大厅,有一个稍稍上了年纪的男子,正坐在红色塑料沙发上吸着烟。

先进去的三个人好像非常担心似的,多少显得有些紧张兮兮。从墙壁的那边传来了欧洲轻音乐猛烈的鼓声和低音乐器的声音。阿大按着前胸说:

“我,只是这些,就觉得来参加这次旅行很值得了呐。就算是明天马上回去也可以了啊。”

阿润绷紧了下巴点头说道:

“好啦,咱们过去吧!每个人都不能分散开来哟!”

与其说是进入了脱衣舞剧场,还不如说是拼了命钻进了宇宙飞船。我们打开了颇似电影院里的沉重的双重大门,眼前的观众席显得比较幽暗。里边有灯光闪亮的舞台,在那里跳舞的人将一只腿抬过了头顶,却用另一只脚的脚尖站立着。跳舞的人只是把类似薄纱的布料裹在身上而已,因此看上去是几乎接近于裸体的表演,可是只要离开舞台大约十米以上的话,就根本看不清楚女人的“那里”了。

阿润一边调整着宽边眼镜的位置,一边发出了比播放着的音乐还要大的声音:“我说,大家都能看清楚吗?”

阿大向前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着。

“能看到脸和胸,可就是看不到‘那里’。”

我们为了去距离舞台更近的坐位,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脱衣舞剧场的人都非常老实而且安静,客人当中没有一个人高声叫嚷或者大笑不止。这与美国电影中暴露乳房的场面完全不同,尽管其中也有抛扔丝带的人,也有在曲目播放的过程中一直有节奏地拍着手的人。然而,那似乎是某个女孩子的老顾客吧。

这之后,有几个艳舞女郎上台表演了,尔后又从舞台上消失了。每一个人跳三个舞之后,终于脱光了衣服变得赤身露体之时,就又消失在舞台的两侧了。瘦削的人、妖艳的人、身材高大的人、个子矮小的人、舞蹈跳得好的人和不怎么动弹只是给客人看她身体的人,真是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艳舞女郎都应有尽有。

然而,由于舞台上的灯光过于强烈,舞女的皮肤都像塑料一般光洁无比,就好像是展示着小偶人一样。我们渐渐地就移到了距离舞台很近的坐位那边去了。可是,即使是在比较近的地方观看,依然不能清清楚楚地聚焦到女人的“那里”。总让人感觉到好像是蒙上了天然的马赛克,显得有些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或许,女人的“那里”是一种不太适合大家伙一起观赏的部位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每一个舞女都已经轮番表演了一回之后,由于强烈的音响和照明,眼睛和耳朵都变得十分沉重了。我捅了捅在我身边的阿润的肩膀,然后在他的耳边大喊起来:

“咱们该走了吧?”

阿润脸上带着倦意向我点了点头。阿润敲打了一下前排坐位上的那个肥胖的后背。阿大的恤衫上早已经浸满了汗渍。由于人多闷热,剧场内的冷气空调根本不起什么作用。“哲郎说咱们该走了,可以了吧?”

阿大转回头来,做出了一副要照相的姿势。

“总要留个纪念吧,所以,还是要做了那个再走啦。”

他说的是一般客人留作纪念的快速照相服务。舞女结束了自己表演之后的间隙里,她拿着装好了快速胶卷的照相机返回到舞台上。花五百日圆就可以获得一张裸体照的礼品。阿大就像一个赛场服务的女孩子一样,向对着观众席展示着照相机并且走来走去的舞女举起了手。

“喂——喂——这里要!”

舞女从阿大手里接过五百日圆,然后递过来一架大相机。这是一位二十几岁的非常年轻的女孩子,好像是已经出演了几盘色情录像片的女演员。这个女孩子敞开了系着白色吊袜带的两腿。阿大为了照下舞女的整个身子,于是向后仰着身子摆好了照相机。女孩子依然表现出职业性微笑,并且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客人,请不要照我的脸。”

在阿大之后,阿润也照了。阿润想把照相机递给我,我摇了摇头。直人也好像不怎么需要这样的照片。因为像这样的照片是没办法放在自己的房间里的。

当我们走出脱衣舞剧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在像新宿这样的街区里,只要看到街道已经变得灯火通明,就知道夜晚已经降临了。阿大看了好几次快速相片,嘻嘻地笑了起来。

“真是太可爱了啊!听说是叫芹泽滴的女孩子。我呐,有可能成为她的FANS呐!”

阿润扫了一眼自己拍摄的照片,马上就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去吃晚饭吧。感觉今天特别累啊。”

天色暗下来以后,我们感觉到了一种可怕的氛围,于是大家避开歌舞伎町,走上了靖国大街。挨得密密麻麻的红色汽车尾灯的河流,被大大的高架桥所吞噬,再也看不见了。在高架桥的上面,仿佛是远离了现实世界似的,新宿车站西口巨大的超高层大厦,一边从窗子里倾泻出光亮,一边刺向天穹。我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朝着今晚要栖居的窝巢新宿中央公园走去。

那一天晚餐,是在十二社大街上的一家西餐馆解决的。我们从硬币寄存箱里取出了洗澡用具,就都去了梅月公共浴池。在脱衣舞剧场,大家都是紧紧地聚集在一起的,可是在浴池里洗澡的时候,却开始相互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了,大家在各自使用相对远离别人一点的淋浴喷头。不仅如此,就是在洗浴的池子里,也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这让我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从公共浴池里出来之后,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些东西,到达新宿中央公园时已经是夜间十一点钟了。

我们在熊野神社旁边的一块绿地里搭起了帐篷。由于是街灯的光亮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也就是距离不管哪一个无家可归者的纸箱屋都比较远的场所。八角形的丹罗普的帐篷,被我们在隅田川河滩上打开了又收起来,不知道做了多少次这样的准备训练。因此这一次我们只用了短暂的十分钟就完成了当天夜里的住宿准备。我们拿着各自的睡袋钻进了帐篷。在我们四个人的中间放置了一盏干电池式的荧光手提灯。夜间的公园极其宁静。在帐篷里,只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自行车轮子飞转的声音。

直人指着枕头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塑料袋说:

“这些东西还需要吗?”

阿润躺倒在睡袋之上,正在看美国色情电影女演员辞典。

“嗯——通过读小说才知道,无家可归的人好像是有很强的地盘意识,也许半夜里会有人来跟咱们说什么呐。在那时,咱们可以用这些东西来代替事先的问候。”

塑料袋里有各种各样带馅儿的饭团子三十个,容量是两升的瓶装麦茶两瓶。我想,由于是第一个晚上,大家可能很晚才会睡觉,而且还要相互聊天呐。可是骑车的疲乏与成人世界的紧张的确是让我们难以承受了,在还没有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就像是被什么人打了一闷棍似的,一下子就陷入了昏睡之中。剩下的三个人也一定和我一样沉沉入睡了吧。在从公共浴池回来的路上,我们已经疲惫不堪得谁也不想讲话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树叶摇动的声音弄醒了。这时,黄中泛绿的天幕已经彻底明亮起来了。我刚刚钻出睡袋,直人就向我喊了一声“早晨好”。

“怎么,谁也没有来过吗?”

我看了看任何人都没有动过的塑料袋。因为实在口渴,于是我就拿起麦茶喝了起来。冰凉冰凉的,非常爽口好喝。

“我去一下厕所,马上回来。”

说着,我爬出了帐篷,来到了早晨六点钟的公园里。三月份即将结束的时节里,空气依然还是非常冷峻的。溜溜达达在闲逛的狗进入了我的眼帘。在只有光辉而没有热度的晨光里,公园显得格外寂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我们竟然在东京的中心地带野营了一个晚上。因此,从五脏六腑的深处总感觉到奇奇怪怪不可思议。我的父母一定会以为我们现在是在木更津海滨公园里支起了帐篷吧。

我在公园里的公共厕所方便完了之后,就用像是冷水机一样的地下水道的水洗了脸,然后回到了帐篷那里。

“喂——快来帮帮忙啊!”

阿大睡眼惺松地喊道。大家已经都起床了,正在开始拆卸帐篷。为了躲避警察的巡逻盘查以及公园里的地盘纷争,尽量晚些搭帐篷,而且还要早些收拾起帐篷来,这是阿润出的主意。

收拾好帐篷之后,我们来到了有喷泉的广场。大家坐在被阳光烤热的长椅上,开始吃剩下的饭团子。阿大因为是刚刚睡醒,所以只吃了四个饭团子,剩下了许多。在我们去硬币寄存处寄存行李的途中,直人拿着白色的塑料袋跑向盖着建筑工程用的蓝色塑料苦布的纸箱屋。

“嗯——对不起。”

这时里边一个一脸严肃的五十多岁的男子露出了被太阳晒黑了的面孔。

“这个,请你和大家一起吃吧。”

这个男子用一只手撩起蓝色的塑料布,并不言语,只是死盯盯地看着直人。男子抬起戴着粗白劳动手套的手,不客气地把塑料袋接了过去。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塑料布就合上了,男子和塑料袋也都在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阿润耸了耸肩膀说道:

“饭团子,或许他并不怎么喜欢呐!”

这之后,消磨整个上午的时间就成了大问题了。早晨早早起来,那么整个一天就显得十分的漫长了,这才知道难捱的时间是多么令人讨厌。因为这时候我们人在旅途,既不能一直躺在自己房间里的床上,也不能懒懒散散地看电视了。

我们在咖啡馆里吃了带有煮鸡蛋的晨早套餐,在古满剧场附近的保龄球馆打了早场的保龄球。这种体育活动如果是在早晨进行的话,总让人感觉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我们逛了几座新宿车站西口的高层大厦,还上了最高层的展望室去看了看。但是无论到哪里,也都像是在前几天的宾馆休息室一样,并没有让我们特别惊讶的地方。

吃午餐时,我们去了排起长队的新宿三丁目的旋转寿司店。阿大一个人就已经叠起了将近二十个小碟子,我们三个人顶多六七个小碟子就足够了。我们到新宿旅行的第二天,天气很好,只是刮了很大的风。由于是温和的春风,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寒冷。

我们吃饱了肚子,坐在新宿车站南口那边高岛屋百货商店前的长椅上,一边看着像大河一般的日本铁道线路以及线路对面那些灰蒙蒙的建筑群,一边开始睡午觉。我们在外面足足地睡了一觉,当大家醒来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混沌的三月天空下闪闪发光耸立着的高楼大厦。如果要睡午觉的话,新宿就和我家旁边的佃公园一样,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场所了。而且给人的感觉是这才是东京的午睡。

刚刚醒过来,我们就在附近分散开来,各自用手机给家里报平安。直人以外的三个人用了仅仅三十秒就结束了通话。因为刚刚离开家也就两天左右的时间,所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定要向家里汇报。

晚上,我们早早地在自助比萨饼店——喜客店解决了晚餐,然后向歌舞伎町的后街走去。我们并不理会那些招呼客人的男人们,只管在美食街上悠闲自在地闲逛。在下到杂居大楼地下的台阶上,这家店铺的霓虹灯在泛着蓝色的光辉。店名就是JUICE这是我在有关街舞的杂志上了解到的一家夜间俱乐部。喜欢音乐的我认为,反正是去新宿,那么哪怕是一次也好,一定要去看看juice俱乐部。我们顺着黑暗的阶梯走下去,在门口交了入场费。这里的价格只有昨天那家脱衣舞剧场的二分之一左右。我们被店里的女孩子抓住手,往我们的手背上盖了作为标记的印章。手背上留下了有粉红荧光的图案标记。这几个英文字母点点滴滴沐浴在到处都安装着的幽暗灯光下,好像浮出来一样闪闪发光。我们走向舞池,或许是时间还太早的缘故吧,没有一个人来这里跳舞。调音师(DJ)在播放着任何人都比较熟悉的古典灵魂乐。这里用的是专业器材,比我在自己房间里听的CD机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至少也要多出几十倍以上的震撼力。大低音鼓和贝司的声音从我们的脚底震撼到我们的全身。

阿润在我的耳边喊道:

“饮料,咱们去兑换吧!”

在柜台那里,我们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入场券换了一瓶纯净水。从现在开始要流汗了,所以还是白水是最好的。我们找了一个圆桌子坐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舞池,在舞池里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像海草一样在摇晃着。宽松牛仔服以及全棉裤,再加上贴身恤衫和大圆领女背心,脚上还穿着大号码的篮球鞋,这些女孩子们的穿着打扮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她们那编上了串珠的头发随着震撼的旋律在跳跃着。对于我来说,这里倒比脱衣舞剧场更适合我。我把嘴放在纯净水瓶口上一点一点地喝水,身体仿佛是浸泡在热乎乎的温泉里放松下来,禁不住也开始扭动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舞池里开始变得混杂起来。阿大捅了捅我,大声喊叫着说:

“咱们去吧!”

我点了点头,就离开了坐位。我用眼神邀请了阿润和直人,可是他们两个人却同时摆手示意让我们先过去。阿大和我在巨大的扩音器前面开始跳起来。尽管我不怎么会跳舞,但只要随着非常巨大的音量跟上旋律,心情就自然会好起来。我想,人只不过是皮肉的袋子里蓄满了水的东西而已,而音乐则是那种将沉淀于人的身体内部的水尽情地震荡摇晃搅拌起来的东西。我就像个傻瓜一样,似笑非笑地继续乱跳着。阿大则按照现代盂兰盆舞似的节奏,跳着非常生硬的街舞,只见他身上肥厚的脂肪在不停地颤抖着。

突然听到有人打招呼的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向我打招呼。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是哪个高中的?”

我禁不住大吃了一惊,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金发”女孩儿再一次发问道:

“你是哪个高中的?”

在她穿着白色恤的前胸上,坠着一个心形的莱茵人造石,从短短的女式斗牛士紧身裤下可以看到她那被太阳晒黑的脚踝,外面套的皮夹克是明亮的粉红色。总而言之,这是一个活泼明朗而且总是面带微笑的女孩儿。看到我显出为难的样子,阿大就喊着回答说:

“R高中!”

这是一家私立学校的名字,是阿大和我都很难考上的贵族学校。

“哎呀,你们可真是了不起呐!喂,我来介绍一下吧。”

她将在后面跳着舞的一个女孩子推到了前面来。这个女孩与她恰好相反,显得有些害羞的样子,只顾低着头微笑。她身上穿着厚的纯棉超短裙和纯棉的短大衣,里面条纹纽扣毛衫的前襟是完全敞开的。

“她是夕菜,我是阿绫。你们呢?”

阿大非常高兴地捅了捅我的胸脯。

“这家伙叫哲郎,我叫阿大。我们是在旅行当中。”

听了这一句话,阿绫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你们住在哪里呢?”

阿大看了看我的脸,我只好含糊其辞了。因为我们无法说出现在是在公园里搭帐篷住这件事情来的。

“这是秘密。还有两个一起来的伙伴,我们一行四人在旅行呐。”

阿绫摇晃着金色的马尾辫喊道:

“那么,一会儿介绍一下啦!”

我点了点头,重新又跳起舞来。叫夕菜的女孩子好像有些难为情,一直微笑着继续跳着舞。这是一个虽然内向但却有些不良倾向的女孩子。我觉得阿大的变化似乎很奇怪。看来他是喜欢上夕菜了,这从阿大绝对不看夕菜那一边就可以知道。

在调音师换班的时候,我和阿大带着两个女孩子回到了坐位上。阿润显得特别高兴,在嘻嘻地笑着。可是直人却瞪大了眼睛,似乎感到非常震惊。而我则为自己成功地跟女孩子搭上了线而十分得意。我们重新相互作了介绍。阿大不知道在阿润和直人的耳边说着什么,一定是为了高中的名字这件事在和他俩统一口径吧。

“我们也像是在旅行当中一样啊。”

阿绫的话中好像有什么地方是在胡编乱造,然而阿大却像是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这些似的。

“那和我们是一样的啦!我们住在月岛,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呢?”

“是从代官山来的。”

两个人稍稍相互点了点头。我看了一眼阿绫的恤衫。虽然俱乐部里边很暗,但我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她衣领下面有些发黑。阿润抬起下巴向我示意了一下。

“哲郎,你来一下。”

我离开坐位,跟着阿润走了出去。阿润进了涂抹得黑黑的通道里面的男厕所。厕所的门关上后只有音乐的低音线还勉强能够听到一点点,似乎音乐声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阿润正对着洗脸盆镜子,就那么对着镜子跟我说:

“我觉得,那两个人是不是太有些自来熟啊?”

我也对着留下无数手印的镜子点了点头。

“是啊,的确有点儿不同寻常。”

“还有哇,那个坐在我旁边的叫阿绫的女孩子,身上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呐。”

我虽然和她们一起跳了舞,可是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什么。

“你说奇怪,是怎么个奇怪法呢?”

阿润推了一下眼镜,动了动头发。

“那是一种好像香水和煮鸡蛋混合在一起的气味。总感觉到有一种汗臭味儿。”

我皱起了眉头。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就有可能是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了。

“她们看上去十分可爱,我也觉得很可惜啊。可是,咱们还是要格外注意她们两个人哟。咱俩在这儿待得时间长了的话,可能会引起她们的怀疑,还是快点儿回去吧。”

我和阿润一起出了厕所,返回到了和建筑工地没有什么两样的、极其喧闹的舞蹈音乐里。

在那之后的大约两个小时里,大家都玩儿得十分尽兴。在这样的场所,有女孩子和没有女孩子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频繁地走到舞池里去,在不跳舞的时候,就谈音乐和电影什么的。我虽然喜欢读书,可是在这样的场合,那种话题却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这些人谁都不怎么读书的。读书好像已经脱离了时代趣味吧。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比玩游戏要有趣得多,所以哪怕只剩我一个人也要把这种读书的爱好进行到底。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小时了。在我的头脑当中已经列出了下次要在旧书店里找到并买下来的长长的一览表。马上就要到十点钟了,俱乐部终于迎来了开动马达的黄金时间。调音师一边将旧曲子与新曲子以非常适当的节奏衔接起来,一边煽动着舞池里人们的情绪。俱乐部里的灯光,将漂浮在空中的尘埃与跳舞的人们的牙齿都照射得泛着蓝光。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中间休息,就在我返回到坐位上的时候,直人对我说:

“再待一会儿,咱们就出去吧。我已经想要洗澡睡觉啦!”

阿大依依不舍地望着还在跳舞的那两个女孩子。

“好不容易就要成功啦。那个夕菜还真是很可爱呀!我要去跟她聊两句。”我们三个人离开桌子,沿着通道走向出口的时候,阿大带着那两个女孩追了上来。“你们等一等嘛!她们两个说是有点儿事情要说。”

身材矮小的阿绫拼命地保持着脸上的微笑,她那宽大领口处的前胸上,汗珠微微地闪着光。我这时才闻到了刚才阿润所说的那种奇怪的气味。夕菜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而且还扭过脸去不予理睬似的。

“我说各位,我们两个离家出走已经是第四天了啊。如果在西餐馆或者咖啡屋睡觉的话,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假如跟那些变态的男人走的话,尽管也能住进情人旅馆,可是那样的话,还得跟人家做爱,那也太麻烦了吧。”说完就向上翻翻眼珠,双手合十,只张开一只眼睛,看着我们的反应。

“能不能让我们两个也住在你们那里呢?反正你们也就是初中生吧?因为毕业旅行或者什么的要回到这附近的宾馆去吧?”

我们大家一时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我们暂时离开两个女孩子,四个人围成一圈儿商量起来。阿润说道:

“怎么办呢?咱们那个帐篷还能再住两个人吗?”

阿大十分可怜地看着夕菜那边。

“可是,今天晚上没有她们两个人睡觉的地方啊!”

直人用比舞曲声还要大的声音喊道:

“两个人好像已经有四天没洗澡了。咱们最好和她们一起去梅月公共浴池吧。”

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总会得出结论的,这是我们四个人之间长期以来形成的一个游戏规则。这一次该轮到我来作决定了。

“那么,就告诉她们两个,咱们不是住在宾馆,而是在公园里住帐篷,假如这样也可以的话,就欢迎她们来住。”

阿大喜出望外地急忙点头表示同意。

“一定要这样!那么就这么定啦!”

阿润和我返回到女孩子们那里。我在阿绫的耳边说道:

“我们也是向父母撒了谎,在公园里搭帐篷住呐。按原计划的话,现在我们应该在房总半岛的野营地才对。跟我们在一起可能睡得不怎么舒服,到了早晨很可能会冷一些,如果你们觉得这些没什么的话,当然可以来啦!”

阿绫马上高兴得跳了起来:

“能让我们住啦!太好了!”

长得比较漂亮的那个女孩子依然是面无表情,沉默着低着头。

当我们走出俱乐部的时候,看到的依然是新宿明亮的夜晚。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还要耀眼。我们六个人朝着公共浴池的方向走在了靖国大街上。我们打开硬币寄存箱,拿出了洗澡用的东西,这时,阿绫和夕菜突然惊叫起来:

“哎呀,真了不起啊!你们还真是有备而来呐!”

我想,什么东西都不带就离家出走,这才是有问题呐。阿大借给夕菜,直人借给阿绫多出来的毛巾。阿润在男女分开的鞋柜前面说:

“那么,在三十分钟后,咱们大家就在这儿集合吧。”

阿绫看了一下手表,又翻了下眼珠,发出了甜甜的撒娇的声音。然而我想,对我们这些初中生撒娇也是没有什么用的啊。

“我们都已经四天没有进浴室了,所以一个小时以后可以吗?”

还没等阿润回答,阿大就充满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因为有女孩子在,阿大直挺挺地挺起了胸膛。这一次他胸前的脂肪还真没怎么摇晃。

“当然可以啦!慢慢地洗吧。在那期间,我们也可以搭帐篷嘛!”

当我们爬进中央公园里的帐篷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夜十二点了。我们把保温性能最好的直人的睡袋交给了两个女孩子。剩下来的睡袋也都打开拉链,或者当做褥子铺在了地上,或者当做被子盖在身上了。尽管外面因气温下降而冷了许多,可是公共浴池的水对于还非常年轻的我们来说还是太热了一些。为了预防夜间的寒冷,我们多准备了一些可以套起来穿的衣服,因此并没有冷得发抖。阿大脱掉了帕卡短外衣和汗衫,上身只穿着一件恤衫,此时突然冒出了一句话:

“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嗯,可能是因为爸爸妈妈很烦人吧,心情很可以理解啊。”

我们以荧光灯为中心围绕成一圈。每一张脸都沐浴着蓝色的灯光,很像是幽灵一样,没有什么生气。阿绫忽然用很高亢的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可以啦!可以啦!”

“不好不好!”

一直保持沉默的夕菜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茫然若失地望着荧光灯的侧面很像一个受了伤而躲进窝巢里去的小动物。

“我没有父亲,有母亲和一个妹妹。可是啊,尽管是亲子关系,但是各有脾气禀性吧。我的妹妹能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可是我就完全不行。从小的时候起,我就总是想,这个人真是我的母亲吗?”

这之后,夕菜看了一眼阿绫,就微笑起来。她洗去化妆品后的脸显出了十五岁左右少女的容貌。我觉得此时的她看上去比刚才在俱乐部的时候更加美丽了。

“真对不起啊,阿绫。连累你也卷进这样的事情里来了。”

身材矮小的女孩子眼含泪水点了点头。在俱乐部里一直都没有放下倔强的表情,阿绫似乎很有为朋友着想的品格呐。阿大也的确是很直率,他蜷曲着巨大的身子,尽力向夕菜表示着自己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们也是差不多的啊。我老爸今年年初就死掉了。请你们不要问我是什么原因。我从心底里感到了安心呐。老爸是个常常使用暴力的人,还是个常常喝酒就醉的人,是个最差劲的老爸呀。托他老人家的福,我想可能要到职业高中去念书了。我弟弟比我脑袋瓜聪明,所以钱用在他身上才是对的。”

从阿大的嘴里听到这些话,就连我也是第一次,因此,着实让我吃了一惊。阿大缓缓地逐个巡视了阿润、直人和我三个人。这时阿润说道:

“不管是哪一个家庭都会有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吧。”

而我并不知道阿润的家里和我的家里到底有没有什么问题存在。可是,我还是和沉默着的大家一起点了点头。只是我还没有了解吧,或许家里成员当中真的有什么大的问题存在呐。像这样的事情,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会被巧妙地隐瞒起来的。或许明天自己就能够获得新生。这样想来,突然眼前就浮现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容貌来了。我的父母关系很好,只要我不在家里,就像今天晚上一样,他们两个人一定会到什么地方去用餐的。

“咱们睡吧。”

直人由于这两天来的疲劳,脸上的皱纹仿佛变得更加深刻了。关掉了荧光灯的开关,就看到了树的影子投射在了帐篷的顶上。

“真是太谢谢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真对不起啊。”

夕菜在一片幽暗里这么说着。这是我在进入梦乡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当我醒来的时候,天还是灰蒙蒙的。在一片幽暗里,有个身影在悄悄地晃动着,好像是在摸索着阿润的腰间挎包。根据发型,我知道是那两个女孩子当中的夕菜。她从挎包里拿出了几张纸币后,又屏住呼吸慢慢地拉开了我腰间挎包的拉链。

我翻过身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夕菜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身体都僵在了那里。我用下巴向帐篷外示意了一下,然后悄无声息地钻出了帐篷出入口垂落着的门帘,她也跟了过来。

离开了帐篷,我们两个人坐到了下着露水的黎明时分的长椅上。

“你是怎么了?难道是很需要钱吗?”

夕菜并没有显出胆怯的样子,而是很坦白地点了点头。

“是的。”

鸟儿们一齐从睡着的树上飞了起来,就像是一面旗子在新宿的上空盘旋着。我呼出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为什么?”

夕菜用两手抱紧身体弓起了后背。在超短裙的下面穿上了阿大的平针毛料裤子,即使这样或许还是很冷吧,她的手和腿都在打颤。

“因为我可能怀上了。”

长椅的后面传来了阿大的声音:

“那是真的吗?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呢?”

在长椅上,她更加蜷缩起了身子。我在想,就这样像一个胎儿一样要把身子紧缩成一团吗?夕菜好像是在自嘲似的说:

“去年在过圣诞节的时候,我也离家出走过。那个时候,我喝得烂醉,和好几个人做了爱,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就算知道,也不知道对方住在什么地方啊。”

阿大坐在夕菜的旁边,把自己的帕卡短外衣脱下来披到了她的肩上。被人家这么和善地对待,夕菜心里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已经破裂了,终于掉下了眼泪。

“对不起啊,都已经得到了你们的帮助,可还要偷你们的钱。不过,我心里非常地担心啊,简直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已经有三个月没来那个了,检测的药品在药店里有卖,可是我不知道价格是多少,也没有剩下什么钱。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对不起。”

她一边哭着一边向我伸过手来。在薄薄的手掌上有两张从阿润的钱包里拿出来的已经揉搓得皱皱巴巴的一千日圆纸币。我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来一张,放在了她的手掌上。阿大也同样拿出来一千日圆。

“可以吗?”

阿大笑着点了点头。天空中盘旋的小鸟的叫声比汽车的声音还嘈杂。在高层建筑物后面的地平线上,十分清澄的朝霞开始出现了。

“先起来的是我,所以你还真没有运气呐!如果是直人的话,那肯定是要拿出来一万日圆的啊。”

夕菜的脸上出现了既哭又笑的表情。阿大问道: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

“阿绫起来的话,我想请她跟我一起去一下药店。反正已经这样了,也跟直人说一下吧,药钱也请他捐一些吧。”

随后我们三个人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清晨的霞光。天空的颜色不断地急剧变化起来,整个天空里是一片霞光在铺展着。这是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相互确认或者说出来的美丽早晨的到来。这里有着清晨冰冷的空气,有着逐渐由深红色变为透明的金黄的太阳,还有沐浴着朝阳端正耸立的高楼。虽然已经忘记了脱衣舞剧场的舞台,然而,那天黎明时分的感觉,直到现在我还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

播音工作室阿尔塔的后面有一家西餐厅,我们就在那里等她们两个人。在还给了阿润一千日圆之后,又从直人那里得到了一千,所以,夕菜一共得到了四千日圆的捐款。我虽然不知道检测怀孕的药品到底要多少钱,可是我想,那么多钱已经足够了吧。

阿绫和夕菜返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要了不知道是第几杯咖啡了。她们两个人站在了我们包厢席位的前面,给我们看了能够把体温计装进去那么大小的白色盒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刻,阿绫也是显得十分的明朗快活。

“请看,这就是大家帮忙买的东西啊。 ”

“不要说啦,多不好意思啊!”

夕菜这么说着,拉起阿绫的手,立刻就消失在女厕所里了。这之后的十分钟,也许是这两天最长的十分钟了吧。阿润和直人还有我都显得很沉稳,只有阿大一个人好像是特别地紧张,用茶匙咯吱咯吱地敲打着桌角。阿润十分尖刻地叱责道:

“太吵人了,别敲啦!”

阿大刚刚放下匙子,却开始更加激烈地摇晃起腿来了。他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想要和谁找茬打架似的,眼睛望着空中。阿绫静静地回来之后,就坐到了包厢坐垫的一端,表情严肃,什么也不说。阿大问了一句“怎么样了”,她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夕菜一只手拄着桌子站在那里。不仅仅是她的脸色,就连她穿着超短裙的腿也都显得没了血色似的。

“我真想笑啊!好像是得了非常意外的病了!说是阳性。回去之后,怎么对那个人说呢?肯定会被说相同的话吧,而且还要被戏耍吧。不要把自己就那么便宜地卖掉了。可能还会说我是自作自受。可是,难道喜欢一个人,还分什么贵和便宜吗?难道我们都是商品吗?”

夕菜毫不隐讳地哭诉着。即使是整个西餐厅里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她也是毫不在乎的样子,而且一边哭着一边握紧了拳头,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看这种样子的女孩子我还是第一次,因为看上去她就好像要去和什么人进行一场决斗似的。阿大在狭窄的包厢里站了起来。

“嗯——虽然我和夕菜见面还不到半天的时间,可是,那个……”

不管什么时候都直率得令人吃惊的阿大,现在却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额头上满是汗水。

“……我说,生或者不生,不管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让我帮上忙呢?反正,到了明年的春天,初中一毕业,我就要去工作了。”

阿大这家伙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呀?我们只是张大了嘴巴呆呆地望着他。我们感觉到现在的说法好像跟“我喜欢你”这样的告白多少有些不同。还有就是到了今年的春天,阿大也还只是一个要升入初中三年级的十四岁的学生而已啊。餐厅里人们的视线这一次又完全集中到了阿大的身上了。

“嗯——冬天里我把自己的老爸给弄死了。我们家的人一时间都被弄得七零八落的。就算我多管闲事,可是我认为最好还是不要破坏家庭这个形式。假如不管怎么努力,你还是不能跟母亲生活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帮你建一个新的家庭啊。刚才,在等夕菜的时候,我就忽然想到了这么多事情。”

我终于理解了,如果有人敢于牺牲自己,而且能够发自内心地讲出来,那么这种语言是具有相当大的力量的。我也观察到,从原本好像是要去决斗的夕菜的身体里,那种原来的紧张感正在渐渐地消失。十几岁少女的气色仿佛又回到了她那苍白的脸上。“谢谢你,阿大。我决定今天就回家里去,然后和那个人商量一下看看啦。”

阿大满脸通红地坐着,连续喝了三杯冰水,然后慌忙地在腰包里摸索出一枝签字笔,在餐巾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默默地递给了夕菜。夕菜尽管是极度疲倦的样子,仍然保持着微笑,接过了那张湿湿的餐巾纸。

“要保持联络啊。”

“这是多么动人的场面啊!阿大君,你太棒了!”

阿绫用手绢擦着眼睛喊道。由此看来,阿绫好像是特别爱掉眼泪的那种人呐。我一半是感到吃惊,另一半是被这种情景打动了,默默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即便如此,才刚刚十四岁,就敢于自告奋勇地要争当其他男人的孩子的父亲,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我久久地凝视着在突然之间仿佛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朋友的脸。

在还没到中午之前,我们大家就到新宿车站送她们两个人了。直人有些不明白地说,如果要去代官山的话,不是应该乘坐地铁才对吗?可是就在这时,阿润碰了一下直人的肩膀,叫他不要再出声了。她们两个人买的是到总武线龟户站的车票,据说家在距离车站乘公车需要十分钟左右的地方。

阿大很想去把她们一直送到家里,但还是被我们几个给拦住了。见面才刚刚半天的时间,就要前去拜会对方的父母,这无论如何都让人觉得有些操之过急了吧。当黄色的电车驶入月台的时候,阿绫马上低下了头。

“我们是本地高中一年级的学生,跟大家差两岁吧,所以我感觉到了年轻就是资本啊。”

她说的“资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全然不知。身材矮小的阿绫所注视的前方有一个同样身材矮小的阿润。阿润头脑聪明,肯定会明白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意思吧。夕菜用比电车的轰鸣声还要大的声音说道:

“我欠大家的。阿大君,谢谢你啦!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不管是多么糟糕的时候,都可能有什么人会来做你的朋友的。我一定会跟你联系的。到时候可一定要帮忙商量一些事情哦!”

与从电车下到月台上来的人们相互交错,她们两个人进到了车厢里面。随着不近人情的电子铃声响起来之后,电车门关闭了。在玻璃窗里边,夕菜伸出了大拇指和小拇指,做出了一个打手机的姿势。阿绫则在脸颊上按着一个字型,好像是在照自拍贴纸相片一样。

电车已经飞驰而去,月台上只留下了那些工作地点就在新宿车站附近的人们的气息。这时的阿大用一种就要哭出声来的声音说道:

“啊——啊,她们两个都走了啊!”

阿润朝着车站南口的阶梯方向走了过去。

“咱们也准备回家吧。”

每次旅行,我都感觉到很不可思议的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去的时候总觉得要花费很多时间,可是回来却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呢?距离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应该是花费同样的时间才对的,可就是觉得回程也就只有来时的一半而已。

我们从公共浴池前面的硬币寄存箱里取出了行李,然后返回到新宿中央公园,从放置了三天的山地车上取下了防盗锁链,并且在后座上固定好了行李包裹之类的东西。在春意盎然却朦朦胧胧的天空下,在新宿车站西口高楼大厦间的大街上,我们骑着山地车驰骋起来。

只觉得山地车的脚踏板变得非常轻盈,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情也是格外的好。尽管没有那么多快乐的事情发生,但我们还是按着原计划在新宿住进了帐篷,而且还多多少少成功地体验了危险的成人世界。我们沿着新宿大街一直往前飞奔,在我们最初来的时候第一次休息的地方——四谷的一家西餐厅里吃了相对晚一些的午餐。

那一天吃的是俄罗斯牛肉饭,惟独阿大说上一次来时吃的量比较大的意大利汉堡包比较好。即便如此,他还是追加了三碗饭,看来阿大的食欲即便是和那个女孩子刚刚分别,也都没有任何减少的迹象。

当我们来到半藏门的环线路时,大家开始了一场比赛,也就是所有的人都不用蹬,看谁在下坡道上滑行得最远。皇宫的绿色依然很深很浓,宫墙边大壕沟里的水也依然是混浊不清,就像是一个钓鱼的地方。我们的后背上承受着陆地的风吹,大家张开双腿,让山地车在坡度较大的坡道上飞驰而下。

获得胜利的当然就是阿大。阿大丝毫都没有蹬脚踏板,就滑行到了差一点就是日比谷十字路口的地方。在上坡时处于不利的重量,却在下坡的时候产生了十分有利的效应。惯性的法则的确不容忽视啊。

当我们回到银座的时候,就有了真正回到了自己的城市街区的感觉。我们穿过了午后购物客人熙熙攘攘的晴海大街,也穿过了和光、三越和歌舞伎町。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尽力打扮得十分得体和潇洒,而且还稍稍有些装模作样,我终于明白了,正是这样的街区,才是我最为喜欢的地方。当我们要过胜时桥的时候,阳光已经倾斜了许多,隅田川的下游蜿蜒流淌在一片金黄的色彩里。

到了与清澄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直人突然来了个急刹车,停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咱们不是约定过在这次旅行当中,每个人都要说出一个从来都没有向别人坦白过的秘密吗?”

这样的约定,似乎我们早已经忘到九霄云外了。因为我们只顾忙于体验色情杂志、脱衣舞剧场或者夜间俱乐部这些成人的危险游戏了。这时,阿润一边看着手表一边说道:

“咱们就这么回家的话,还要等很久才能吃晚饭,也就是说,咱们在吃晚饭以前,就早早地到家了啊。怎么办呢?”

我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太愿意就这样马上相互告别回家去。因此,阿大就笑嘻嘻地说:

“咱们就这样继续一直往前走,去晴海码头公园吧。在那里,咱们一个一个地说出自己的秘密吧。只要来得及赶上晚饭,不就行了吗?”

阿润看了看我,我马上表态说:

“我没问题!”

这么说着,我就一直往晴海大街方向走了起来可是我一边走,还要一边思考着究竟自己要说出什么样的秘密才好呢?

晴海码头公园是一座位于客船终点站旁边的大型公园,也是只有在举行盛大烟火晚会的时候才有人聚集造访的非常幽静的场所。它坐落在填海造地区的最前端,朝向西方,从这里可以没有任何障碍物地一览无余地观赏沉落于东京湾的夕阳,即使是在东京也是十分难得的欣赏落日美景的最佳地点。然而,这一天却不巧是个阴天,原以为整个天空会在瞬间变成玫瑰色,结果在不知不觉间,夕阳已经沉落下去了,天空和大海也都暗淡了下来。这种时候,整个天空都已经毫无分别地混合成了相同的颜色,就连往来穿梭于海湾的船只也都被染成了冰冷的蓝灰色调。

我们一边眺望着护栏那边并没有海潮气息的东京湾,一边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大腿的肌肉由于长途骑车产生了一种让人感觉舒适的热度。直人躺在草坪上说道:“是要说秘密吗?那么,从我开始说吧。可是,我的事情,也不是什么秘密啊,大家早都知道了嘛。”

直人仍然是横卧在那里,好像是在逐个看着阿润、阿大和我。我想,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去看直人的表情。至少是我,就不能够认真地去瞧一下这个既明朗又快活地表示拒绝坦白交代的家伙。

“在整个白天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因为是和大家在一起,我也就忘记了自己患上早衰症这种病。可是,一到了晚上,就开始感觉到痛苦了。特别是啊,在出现糖尿病症状,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要喝药早一点儿躺下休息了,最痛苦的是在半夜里睁开眼睛的时候啊。”

直人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淡淡地说道。

“你们大家听不到那个声音吗?地球在以迅猛的速度自转着,每一天都发出嗷嗷的痛苦的呻吟声。我最怕的就是那个声音,因为,我的地球在以比你们的快三倍以上的速度在旋转着啊。这种事情,我连自己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呐。”

阿润小声问道:

“就是现在也能听到那个声音吗?”

直人笑着仰望天空。

“现在当然听不到啦。你们的确有一种能让地球自转变慢的了不起的力量。平时总是让我和你们大家一起玩儿,我心里非常高兴呐!”

他的话语停顿下来。风吹拂着,吹得自由自在生长着的小草在摇晃着。稍稍过了一会儿,阿润用稍稍带有令人讨厌的语气说道:

“那么,这次该轮到我了吧?”

阿润两手向后拄着,和直人一样仰望着天空。那是被一片云彩涂抹得十分明亮的东京的夜空。

“我的秘密,就是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是胆战心惊的吧。”

阿润在我们班里是数一数二的才子,不管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把大家引领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于是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可是现在的说法却无法让人相信这是阿润所说的话了。我们都沉默着等待他说出下面的话来。然而,阿润却突然笑着说:

“我的确学习很好哇。不管是参加考试,还是不参加考试,不管学什么,我都感觉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可是,有的时候,学得过于好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诈骗犯似的。”

阿润抓住一把草,把它们连根拔起来,迎着风丢了出去。

“就这样,考上好一点儿的高中和大学,然后进入人们所说的一流公司,度过一个被人们称赞的人生。我究竟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的什么地方呢?或许会欺骗身边所有的人,来度过自己的一辈子吧?我一想到这些事情,就有了彻夜不眠的夜晚啦。”

阿大开玩笑说:

“就算是那样想,但到了考试之前,你还能学下去吧?”

阿润躺在直人的旁边。

“是啊,不管是谁,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而且能很简单地就做好的事情,那当然愿意啦。脑袋聪明,肯定是遗传基因的问题吧,我的喜好就是学习啊。行啦,反正注定是要度过很无聊的一辈子了。”

不管是什么人,似乎好像都有各自不同的烦恼吧。我即便听了刚才两个人的秘密,但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才好。究竟我自己有没有可以向别人坦白的秘密和烦恼呢?因为我的确是那种极其平常的十四岁的小男孩儿啊。正在我沉默着的时候,阿大却抢先开始了。

“刚才,我突然说要帮助夕菜的时候,你们也都很吃惊吧?”

我很坦率地回答说:

“当时我还真以为你这个家伙疯了呐!还是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有谁会去给别的男人的孩子当爸爸呢?”

阿大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奇怪,笑嘻嘻地看着我。

“所以啊,哲郎你这个家伙还是小孩子呀!我怕的还是我那死去的老爸。我在老爸去世以后,看了好多有关酒精中毒患者后代的书。不管是哪一本书都写着一个相同的事情,那就是说,经常打孩子的父母,在自己是孩子的时候也经常被他自己的父母打过。也就是虐待的恶性循环。这样一来的话,究竟今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和某一个喜欢的女人结婚,生了孩子,我也会变得像老爸那样来打我自己的孩子吧?最后,我也会被那个孩子杀掉吧?”

我把手放在了阿大的肩膀上,拼命地阻止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一个人不能那样想得太过于久远。然而,阿大的确是很坚强。在他圆圆的脸上浮现着坚强的微笑,然后他继续说道:

“没问题,让我继续说完吧。如果专家是对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会像我干的那样,把我这个当老爸的杀掉吧。怎么做,才能把这个恶性循环给打破呢?我自己所受到的虐待不要让比我自己弱的人去承受,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使自己强大起来呢?住帐篷的晚上,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所以当我听到夕菜也许怀孕了的时候,我就想,这对我来说是一次绝好的机会。在自己想东想西之前,还是豁出去啦!与其害怕,还不如干了再说。至少生下来的孩子是跟我老爸和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呀。”

就在这时,阿大好像生平第一次哭出声来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怕呐。将来的我好可怕啊。我特别喜欢的自己的小孩子,或许会被我亲手毁掉,这样的我太可怕了啊。”

我看到阿大厚厚的背部在颤抖着。一时间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安慰的话来。在最不合适的时候,轮到我了。其实我这种人并没有什么内容。就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也就是个极其平凡极其普通的初中生。然而,当我听过了他们三个人的讲述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许多想说出来的事情。我对阿大说:

“如果你不忘记现在的心情,你阿大就不会变成怪物的啦。也许会非常痛苦和不安,可是阿大就是阿大,肯定没有问题的。如果有什么苦恼的话,还有咱们这些朋友啊,当然还有专家呐。阿大能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在大家面前都说出来了,所说的坚强,实际上不就是这样的吗?阿大是很棒的啊!不过,绝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来承担。如果自己没办法承受,就一定要依赖别人。”

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是特别冷静。虽然我没有预言家的灵感,但还是以百分之百的自信向阿大讲述了一番。

“阿大肯定会幸福的,阿大的孩子也是一样的。恶性循环的锁链已经让阿大自己给打破了啊,剩下的事就是你自己要能够觉悟到这些,那么你老爸肯定也会理解你的了。”这时候,躺在草坪上的阿润插话说:

“即使是特能吃、身体脂肪率特高、特别好色,阿大也有好的地方嘛!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咱们几个也不可能在一起啊。”

阿大擦着眼泪,往草坪上躺了下去,然后仰面望着天空说:

“就算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你们几个仍然还是跟我在一起玩儿,真是谢谢啦!我在你们三个人面前也许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呐。”

直人却十分罕见地开了个玩笑:

“的确是啊,因为咱们不是一起看了女人的‘那个地方’吗?这可是一辈子都不能消除的污点哦!”

阿大说了一句“我的可爱的立可等相片!”,就立刻伸手去帕卡短外衣的口袋里确认了照片是否安然无恙。我们大家一起在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和大海之间大笑起来。阿润说:

“最后一个应该轮到你了吧?哲郎。快快道来,好让大家快乐起来呀!”

我凝视着躺在草坪上的三个十四岁的少年。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最值得珍惜的朋友。

“我恐惧的是:变化。大家都会发生变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忘记今天在这里这样四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步入成人的行列。进入社会,人性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扭曲,说不定会取笑我们现在所做的事情。或许会认为那只是初中生的游戏呀,是无知的青涩少年呀。但是,即使是那时,我希望也能唤起此时的感觉。变化虽然是好事,然而不变也有好的一面。”

阿润又十分冷静地插话了:

“这个嘛,倒也是啊!”

我笑了,看了阿润一眼。阿润把草含在嘴里,然后将两手交叉放在脑后。风吹动着他额头上的短发。

“从现在开始,过了几年之后,在咱们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就想想今天的事情吧。那个时候,非常要好的家伙们一共有四个人。即使是在自己人生最美好的时候,也能够说,自己能够加入到四人小组里去,那才是人生当中最美好的!让咱们不要忘记现在的软弱和不安吧。这么一来,一定……”

说到这里,我已经不知道接着往下该说什么了。直人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地说:

“可是,光是这些,就算是活着,也许就没有什么快乐的事情了吧。”

我点了点头,天空已经是夜色了。

“或许的确没有什么好事情。不过,如果真能那样的话,再怎么不好的事情也都能够想方设法地忍耐过去的,也能够想方设法地生活下去。如果能够忍耐人生当中最不好的时期,那就像玩游戏机胜利了一样啊。”

阿润站起身来,拍掉粘在裤子上的枯草,然后轻声说道:

“哲郎说的一些话好像很支离破碎的,实在是不可思议啊……”

阿大也站起身来,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和泪水。

“你在说什么呢?”

“尽管是胡说八道,我在心灵深处知道那是正确的事情。而且一定会是那样的。咱们也都肯定会依赖现在的友谊生存下去的。就这些。那么,咱们准备回家吧。”

直人一边走向自己的山地车,一边说道:

“我还是不能把这个小偶人带回家里去呀。你们谁能帮我保管一下吗?”

阿润和阿大马上都举起手来喊道:

“好好,我来我来!”

我们四个排成一排,并列着在黑暗下来的公园里好像游行一般地向前飞驰起来。夜晚的风是令人吃惊般的柔软,从背后推着我们骑着车向前行进。我们又开始了平时的自行车比赛,也就是看谁能第一个冲过黎明桥。

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就会各自分散地消失在月岛街区的每一个家里去了吧?我们也会互相道声“再见”吧?

跟第二天肯定还会再见面的朋友说“再见”,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是一件非常非常快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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