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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妖精之庭

你相信世上存在妖精吗?

结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活,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虽说夜已至凌晨。只要按下某个机器的按钮,就可以使数码妖精,乘着连接夜空的电话线,进入到你的屋内。

性感、修长又紧实的大腿;嫩滑、柔美的手臂;潮湿的秀发在吹风机的“扫视”下轻轻晃动着,随手一拨,动作轻盈优美;身穿毫无装饰图案的睡衣,那模样,甚是妩媚动人。一天当中无论何时,你都可以与这些妖精们进行连接,因为她们正等待着人的召唤。剔透玲珑的原色液晶花朵争相绽放,娇艳欲滴。这里是中世纪欧洲风格的石造庭院。

倘若你想进入那座庭院独擅其美,那么就请在由12块白色大理石拼制而成的框架里任选其一,只要轻轻点击一下,便能看到令你狂想万分的魅力妖精。视线如温柔的手,沿着“S”形身体曲线从上到下缓缓游走。抚摸之余还可以分享妖精们更加私密的空间。她们手拿从商店买来的便当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件一件地频繁更换衣服,清理有碍观瞻的多余毛发,精心梳妆打扮,带男人进出卧室,携梦酣然入睡。她们只是在画面里做着大多数女孩子也都同样在做的事情而已。

惟有一点拉开了两者的差别:那座庭院永远不会出现熄灯的时候。

并不是因为惧怕黑暗魔法使者的到来,而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想必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去糟蹋吧?

网络真是令人惊讶又赞叹,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先进到连女孩们的睡相都可以以每十秒计费的方式来换取金钱,安迪。沃霍尔应该也没有像它一样高段的创意吧!

九月,随着时间的运转来到了池袋的街头。

这时候的天气已失去了具有支撑力的干燥、蒸烤的热气筋骨,只能像没有灵魂的动物尸体一般被遗弃在马路、街道和巷尾,甚是闷热憋气。游戏厅、网吧或路上的阴凉处,已没有了像水母般成群结队聚集的小鬼们,裸裎的街道上只有商家似乎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池袋街头今年比往年要显得纷繁复杂得多,使人们不禁心生不祥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有所感觉,还好目前并没出惹人注意的乱子。没有发展也没有倒退,一直相安无事地演绎着每天同样的故事。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被委托待办的棘手难题和手机通讯库存里的电话号码变得越来越多。我依然是我,还是照料着我那地处西一番街的小水果店,偶尔在街头时尚杂志的专栏上小发挥一笔,奔走于池袋街道间的灰色地带。生活在继续,事情也依然继续。无言地睁大双眼,看着各种垃圾信息,随后又无言地将它们统统塞进心中的内存里。

无所事事和大量的时间每每充斥着我。不是没有可以一起打发时间的玩伴,而是这个时候我反倒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店外街道上的地砖在太阳一天的摸揉下已变得滚烫,随着夜晚的来临,那股仿佛贴上去的热气开始向空中飘去,地面也逐渐有了凉意。应付着酩酊大醉的客人,同时看着那幅景象,不知不觉间竟过了三个小时。即便有种想要一边放声叫喊、一边奔跑于路上、然后猛地一头撞在陆桥上的疯狂念头,或是百无聊赖地频繁更换电视节目,应该也都是些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有人说看电视其实也是慢性自杀的一种)!

所以,那一夜,在西口公园,当我从说不上是男人的男人那儿接到了那项委托的工作时,我由衷地感到了快乐。一份让我感到兴奋且翘首企盼的工作。果然还是应该去街上走走。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只知道身体已疲惫不堪,多半的烦恼也都在这个过程中随着脚印丢在了身后。走路,能放松心情、调整视线环境和按摩脚神经。

黑漆漆的夜里,走在这空寂的街上,整条小巷间都飘荡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夜晚游荡在外的猫蹑起爪子走路一样。没准儿,我可以称得上是池袋街头的跟踪狂呢。

星期五的夜,扑朔迷离的西口公园,像是低气压来临前一天的岸边一般。虽有小鬼们停停走走的踪影,却也并不多。也有上班族或粉领族结伴成群地游来荡去,数量也不大,因为没人会等到只有最后一班电车的时候再回家,他们会提早散去。然而一到周末,你再看艺术剧院的大广场或者某个娱乐场所的喷水假山前,那充满鼓噪兴奋的人群像能把隐藏暴风雨的天空给整片遮盖的蚊虫般,蜂拥而至。

走着走着才发现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为了那再动一下就会断掉的脚和犹如插了块铁板的僵硬的背,我不得不停歇下来,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公园是生活中真实的舞台。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的女孩们等待着男孩主动过来与自己搭讪,而那些男孩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全盘接收。KTV或洗头房等带有色情服务的商家,派出揽客小妹在黑暗上去就像沾着泥土的牛蒡,甚至连最里面的灰色小内裤也探出头与阳光相见。不过她却毫不在意。每当进入儿童游乐场,祥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樱树或是攀爬架,直到最高点,然后卡坐在上面得意地拍着两只小脚。这时,下面的小鬼头往往摆出“小裤裤完全走光啦”的专用表情和动作以示嘲笑,而祥子则会对着他们高声喊道:

“一群笨——蛋!老子的内裤真就那么好看啊?”

就是这样一个祥子,十年后的今天,以一副小混混的模样同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夏威夷衫的胸口看去。

“没啦。那么难看的东西早已经做手术弄掉了。”

他阴沉着脸说道。我这才发现那里的确平平的,只有一条有点像土耳其玉的宽面条似的银色项链,沿着锁骨的走向高低起伏着。

“我已经改名叫阿祥了,所以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祥子。”

“哦!那你……现在千什么呢?”

“哦,对了。见面总得谈谈工作的事。”

说着话,递给我一张名片,同给刚才那些女人们的一样:“Modeling&Information Service,妖精企划·星探部贝山祥”。翻过来一看背面,暖昧的粉红色立即跳入眼中,除了英文的公司名和两个櫻桃形状的商标图案是白色以外。

“看上去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啊,因为我只有这张名片,其实我们公司和空头公司没什么区别。招揽女孩子,要她们面试的时候,我就会随便选一家咖啡厅。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说上几句天花乱坠的好话,她们就会乖乖地听你的了。如果公司那边不出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往她们房间里安装摄影机,这一切结束后便是真正的开始。服务器在池袋某栋套房公寓里。凡是有偷窥癖好的衰男,都会忍不住朝女孩子的房间瞄上几眼。至于费用嘛,跟DialQ2一样,从NTT那儿收取。系统做得不错。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关于网络上的这种偷窥,我的确早有耳闻。我想,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是学生或是粉领族的普通女性(也许我们应该把“普通女性”这四个字,从文字处理软体中抹掉),为了多挣点儿钱而利用业余时间做的兼职。

可是在听了阿祥的介绍后,这看似轻松的兼职工作好像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基本工资和一般粉领族的差不多,虽说有业绩奖金发放,但也要根据这个人的点击量来决定多少。倘若点击量多成了当家“红牌明星”,那么仅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账户里就会有近百万的资金滚滚而入。为此,很多女孩子干脆抛弃本职,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这个行当中来。

“应该感激目前职场上的不景气,所以招女孩子才比较容易啊!那么,当今最先进、红火的网络企业,找我做什么?”

阿祥不做声地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名片,掏出圆珠笔在樱桃图案下方动了几下,然后又重新交给我。上面写着三个字:明日美,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是我们公司的首席红牌。但是现在总有一些笨蛋混淆银幕影像和现实生活,真是愚蠢到家了。明日美说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踪她,不过并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盯着瞧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警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怕是黑道,公司上头的人又不想跟他们沾上关系,所以请黑道帮忙成了妄想。下来就只有征信社了,但那是往里狂砸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钱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就想起我来了?阿祥……这名字念上去还真别扭……其实你是想从我应得的报酬里分一份给自己,对吧?”

“这不废话吗?我们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业绩制管理。要想成功就必须靠个人的创造力和技术能力。你知道比尔。盖茨吧?我们社长可是他的崇拜者哦。”

说着他笑了,门牙又一次露了出来。整齐而薄弱的小小门牙,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女性化,也许只有这个是手术不能改变的吧!此时,它们在夜里的树影下,被灯光照得微微闪着白色的光。天已接近深夜。阿祥那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等凌晨一点左右,阿诚,连到我们公司的网站来吧,上去跟明日美聊聊。我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一问方才得知,原来他要去打工当服务生,在一家女扮男装的人妖酒吧。为了维持每个月打男性荷尔蒙的费用,不得不出来找兼职工作的祥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保险是不会帮忙付钱的;毕竟不是生病,当然没有帮忙付的理由。那家伙刻意高耸肩膀直直走路的背影,转眼间在JR池袋车站的十字路口处消失……山毛榉在初秋的晚风带动下飘舞着,发出“沙沙沙”令人凉爽的声音,我听了好久,最终打道回府。

自出娘胎到今日,我初次探访偷窥房,为了和首席红牌妖精——明日美碰面。

指针离深夜一点的距离更近了,拿出Mac笔记本,我走进了“偷窥房”。当然,像这种没有品味的名字是不会被此网站应用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雕有常春藤图样的大理石,上面写有粉红色櫻桃标志和网站名称:

“Fairy Garden——妖精之庭”

下方开启着一个边缘由白色大理石纹为装饰的相框,里面有四列三行。分别存放着不同姿态不同装扮的女孩照片。有头顶假猫耳、身摆招财猫姿势的;有张大嘴吃香蕉的;也有上半身一丝不挂、仅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两点的;还有脚穿长筒丝袜、盘坐展露双腿的,等等。下面分别注有这些妖精们的芳名,什么知佳、凉子、真子、干奈美、爱香、夏帆、汐音……无论哪一个都给我AV女优的感觉。

明日美在银幕右下角。她的照片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少了几许“对面的男人看过来”的直接诱惑,多了几分娇羞的可爱。脸色潮红,微笑着转过脸。撩起中长秀发的一刹那,相机的快门按了下来。那神态像是在听男友说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施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眼睛下方的微微隆起柔软自然,红润的双唇饱满柔和。虽然照片在白色背心距胸前顶点三分之二处便被裁切掉,但已足够让人猜想到有多么丰满圆润。

我按下鼠标左键,点击明日美的照片,随即等待页面的自动切换。这时,我看到标题下方有一串长长的数字:

9640021

这是从今年元旦到现在,所有走进这间庭院的人数,当然,来访者都是男人。这下我明白从业者为什么笑不可抑了。原来这就是个人创造力和技术能力啊!令人佩服!

相片框转换成了一个视窗,在银幕中间的位置,约有对角线一半大小。画面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粗糙得像一张泛蓝的旧画,不知是否跟那边荧光灯的光线照射有关。这是一间单身女人的闺房。廉价的三合板桌。小型化妆镜,贴在墙上的《麻雀变凤凰》电影海报。真切而又虚幻、遥远的现实生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一张铺有细格图案床单的床,摆放在屋子的正中间,点击照片上的女孩正双腿并拢地坐着。上身依然是那件白色背心,而下身是一条运动型白色短裤。这样看起来比照片要健康得多。修长的手臂,细长的腿,没有丝毫赘肉,整体比例匀称和谐,旁人看上去都会觉得轻松养眼。

明日美拿着小本子和手机,对照着按下手机按键。她这是在干什么?看着只动无音的显示器画面我猜想着。突然,我的房间里响起了某种声音。

是PHS!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脱下后随手一扔的工作服,一个箭步上去慌忙从侧边口袋里掏出PHS。

“喂?请问,您是真岛诚先生吗?”

明日美那比影像更真实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不过,要比画面上的行为动作慢上一拍。虽然略带些生怯,却态度坚定。

“是这样,阿祥给了我你的手机号码,要我凌晨一点时给你电话。你好,我是明日美!”

说完,她对着摄影镜头鞠了一躬,以示问候。我这才知道阿祥为什么会以打工为借口逃之夭夭了。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前)女人。

“你好,我是真岛诚!”

我郑重其事地向屏幕里这个身穿紧身衣的女孩打了声招呼。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礼节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妖精脸上露出笑容。再保守地说,也不得不承认明日美的胸部真的很大。

就那样我们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这期间大约每隔五分钟,银幕里的她就变换一种姿势。要么双手交叉环抱双臂,要么懒散地趴在床上,要么翻身转过来两脚依在墙壁上,再不然就站起身无聊地在镜头前飘然而过,甚至还学着小猫小狗的动作趴在地上。充分服务于镜头另一边观众仃:的眼球。我问她为什么要不停变换姿势,明日美回答:

“要知道现在正有很多人都睁大双眼瞧着明日美噢!为了不使他们出现视觉疲劳而改看其他频道,就得必须认真对待喽!点击率的多少对少对我们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脱了岂不是更能增加点击率?”

明日美转过头。一脸明朗的表情看着我。那样子像极了清纯派的偶像人物,单纯率真。

“不行噢。直接的刺激会让男人很快就失去兴趣的。那些每天晚上带男人回来过夜或是自慰的女孩子就是例子,不到一个星期她们的点击率就会直线下滑。不过如果真要脱的话,我是没有什么的啦。”

说完,她抬起左手背向脑袋后面,露出胳肢窝。乳房也失去了平衡,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纠缠你的那个跟踪狂是什么样的人?”

她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只觉得那家伙很恶心,脑袋里只想着自己。这在男人或者女人堆里偶尔都能够遇到。”

这种人的确生活在我们身边。凡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还非常执著,自以为是地确信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象之外,没有其他人存在。当然,并不是在说你我啦(先不管这件事情了)。

最初那个男人和众多崇拜者一样,也是热情的一分子。他们为了让喜欢的妖精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打扮,特意专门定做或购买各式衣物送到公司。有不同种类的制服,如女高中生的校服、护士的白大褂、自卫队女士官的军服;也有不同材质的内衣,如绢制、橡胶制、纸裁,甚至金属制的;还有用过的绷带,像染有鲜血似的脏污不堪;更有甚者将已烧出洞来的某国国旗送过去。真是充满了他们独有的创造力啊!

明日美也从众多衣物当中挑选了比较满意的,积极地配合着穿在身上,然后站在镜头前,前后左右转圈地为对方展示着。那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叫起来太过麻烦,暂且称他为卡利班吧。如果想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那就找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来读吧!)每周也会送些较为上档次的衣服来。可是,毕竟不是一个观众送东西过来,也不仅仅一次,一旦此事频频发生,公司那边就逐渐有了意见。怎么说也是十二个妖精的物品呢,其量之大可想而知不容小视。

有个社员为此想出了一个极妙的创意,在池袋邮局办一个属于自己的邮政信箱,这样在利用宅配的基础上,既能节省开支,还能让已经沉迷于美色的男人和妖精之间有个交界点。于是,女孩们纷纷按此方法进行。卡利班算是最为勤快的了,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明日美送这送那,甚至还执拗地等候在邮局门口,盼望相见。

LOVESTARSDAY(七夕)那天,他又送来比往曰还要多的礼物,无奈之下明日美跟朋友借来了厢型车,结果竟塞得满满的。晚上,她穿上了卡利班送来的浴衣,在摄影机前度过了七夕情人节的浪漫之夜。当然要穿了,因为这是一件很特别的浴衣,其颜色为青蓝,来自天方破晓时的牵牛花花蕾所含蓄的微妙色彩,花纹很独特,是“明日美”字样。

“从附近购物回来,便看到玄关的信箱里塞着一个很厚很厚的大信封,起初我以为又是邮购过来的商品目录呢!可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写寄送地址,也没有邮票和邮戳。惟一写着的就只有明日美这个名字而已。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啊,是谁亲自送到我家里来的吧”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急忙抱起厚信封逃回房间,锁上门。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那个信封时,却发现里面是大学毕业证书、成绩单复印件和履历表,还有一张照片,也不知道那家伙是在哪家照相馆照的,竟穿着和送我的一样的浴衣拍照,还把照片放大了几圈,整个人油亮油亮的,恶心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虽然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但是那家伙的皮肤……啊!白得就跟商店里的塑料袋一样,几乎能看到最底层了,真是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明日美一边故作不舒服地颤抖着,一边笑呵呵地说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啊?真的恶心得要命呢!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着话她捏起手臂凑到摄影机前让我瞧。有没有鸡皮疙瘩我倒没看清楚,毕竟网络视讯的分辨率有限。我只看到了柔软且弹力十足的皮肤,那韧劲儿像要把手指给弹回去似的。

“最后信封里还有一百封信。一百封啊!不多也不少。上面写了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包括喜欢吃的什么东西啊,初恋对象的名字啊,家里都有谁啊,在学校时的学习成绩啊,还有工作啦,梦想啦,甚至还有将来想要跟我生几个孩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这死家伙,平时嘴上总是说迷恋明日美,明日美是他的最爱,结果一百封信的内容写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事!这样的人,明显就是一只蟑螂嘛!”

明日美仍然笑呵呵地说着。想必此时此刻在摄影机前正欣赏她的日本男人们,应该会猜想“这女孩正和谁说着什么呢?”。

“阿诚,你一定也弄死过蟑螂吧?里面的内脏明明已经喷出来,却还躺那儿不停地颤抖着,跟瘫在地上的肠子一样。那些信纸颜色白白的,摸上去竟然还黏湿湿的,哎哟!别提多么恶心了。看得我觉得我房间单黏着某种奇怪的液体似的。”

我呵呵笑着。明日美的点击人数又加了,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开上小货车朝要町一路奔去。昨晚跟明日美约好在那里见面。过了山手通再穿过要町医院,第一个人行横道便是所要到达的目的地。车内的冷气吹得我浑身不适,摇下车窗,才身感舒服地奔驰在池袋的宽阔街道上。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晴空万里。虽然也是三十度出头的气温,但盛夏时那股高腾的热浪已不复存在。吹来的风也已不再干燥,变得清爽了许多。

七分钟后,我发现了独自等待中的明日美,她就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按直线距离来计算的话,我们相隔不到一公里之遥。于是我以减速运动向她靠近,当然要比走路稍微快上一些。这条街好像是红绿灯和小鬼们的天下,多得离谱。不过即便是隔着两个红绿灯,也能一眼看到她。白色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前凸的胸部,后翘的屁股,如此完美的外形简直就像惟有这两点特别夸张的人偶,使男人想抓在手上疯狂地反复揉捏。屁股的南半球已完全暴露在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经过的地方竟没有发生交通意外。

停下小货车,明日美向下拉了拉太阳镜,黑眼球上翻,瞪视似的靠上前来。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资料。

“嗯……跟我想像中的完全相同。”

明明仅是通过电话而已,竟没有未曾见过面的生疏感觉。

“说什么呢?”

“相貌啊!长得还蛮帅的嘛!”

无话可说。不知是她改不掉在数码偷窥房里的习惯还是怎样,无论是身处商店还是在便当店排队,她依然摆出一副性感的姿势,甚至在狭窄混乱的山手通也是如此,看上去还极为自然。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山哄千里吗?

“跟踪狂的资料呢?”

看样子她并没有把那一百封信和履历表等东西带来。

“在我家里呢。阿诚,跟我一起去我的房间里拿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虽然我并没有因被女人盯而兴奋起来的癖好。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带上明日美,启动小货车。我注视着左右两旁向后退去的法国梧桐树。虽然年年换新叶,仍是满树青绿色,但树干却已被汽车尾气中含有的碳粒给染成了淡黑色。这就是东京的树。

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这便是明日美的住房所在地了。玄关前的停车位里不是擦得闪亮的丰田MarkⅡ就是日产BLUEBIRD。巷弄里全部是独栋房舍,此外只有两栋纯白色集合型住宅肩并肩排列着。没有大楼玄关,也没有中控锁,只有一圈腰部高度的白色围篱,右边是一个停车场,满满的自行车占据了所有空间。后面便是那些男人们感到颇为愉悦的终极目标了——一整排的白色门扉。对白而黏的卡利班来说,应该更是如此吧。

我随明日美来到房舍右边的一道外侧楼梯,她在前,我在后。浑圆的臀部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牛仔短裤上出现交错的褶纹,白嫩的肌肤冒出了点点汗珠,呈现湿而黏膩的质感。莫名之中我喜欢上了这种毫无阻隔的真实感,相比之下,银幕上的影像虚幻得遥不可及。上了二楼,走到尽头的第六个房门,明日美停住脚步:“请进。”

穿过玄关进入走廊,光线有些昏暗。左边的衣橱和洗衣机,右边的卫生间依稀可辨。再里边则是卧室,可以看出这地方本是将厨房和起居室分开来的一个隔间,后来拆掉拼合在一起才形成现在的模样。每间房都约有五六个榻榻米的大小。摄影机被设置在厨房餐具柜的顶上,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也有一台,以对角线的形式交叉对应着。明日美刚一进房间,可动式摄影机便开始悄无声息地追随起了她的身影。红色的LED灯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我在银幕上已经看惯的白色餐桌旁坐了下来。明日美沏了杯茉莉花茶给我,随即坐在了我对面。

“现在的收视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样直线上升哦!因为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男人。”

“难道没有男朋友?”

“有,但不固定。有了男朋友总归是要带回来的,可我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还得向他解释房间里的摄影机是怎么回事,麻烦!虽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这种工作让我感觉和电视里那些穿着仅遮胸前两点的比基尼泳装,却还狂玩跳绳的偶像明星没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双臂交叉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这又是摆姿势中的一种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不过我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心,更不会出卖身体。在观众面前我一没赤身裸体,二没上演做爱秀,仅仅是让他们观赏着我不同的姿态罢了。这样一来,无论是虚幻中的网络,还是现实中书店里的写真集,或音响店的录像带,都仅此而已吧!可是,我周边朋友看我的目光却都充满了异样。”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世界各地的性感女人们的影像。散发青春气息的女孩们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尽无止。她们和明日美虽说一实一虚,却的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数字化时代的道德问题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我只知道,眼前这位叫明日美的女孩儿,她的魅力并不在电视或杂志拉页里闪耀的女星之下,这让我对此刻正在从事的这份差事产生了相当认真的爱意。

不知何时明日美的眼睛已转向了天花板那边的摄影机,不再正对着看我。那是一对带有光芒的明亮眸子。是欲望的象征吗?我的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千千万万的男人们的双眼,就在摄影机的另一头。顷刻间,我仿佛看到在那块只贴有一张白纸的三合板墙壁上,布满了像鳞片一样紧密排列的眼珠。

透过无限延伸的网络,我们分享到的究竟是什么?

电流的兴奋讯号?

明日美把卡利班的相关资料递给我。从履历表、穿着浴衣的扩大照片和一百封信(确切地说应该是自传)来看,和她讲述的内容丝毫不差。我一边以求证实地翻阅着,一边试探着问道:

“你是怎么认识阿祥的?”

明日美手托红腮,左边脸蛋儿朝向摄影机,说道:

“上专科学校时,有天放学在池袋西口,碰到了他。小祥特别懂得照顾人,还经常陪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就连布置房间也很不错呢。也不会像有些男人那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占我便宜!”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记得那家伙曾对我炫耀说多半的女孩子都被他压在了身下,还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看来这家公司作风严谨。为了让那些星探孜孜不倦地发掘新人,说不定会允许他们从妖精所得的业绩奖金中提取一部分酬劳。所以应该不会有对为自己赚钱的大摇钱树下手的笨蛋吧。

“阿诚呢?怎么会认识小祥?”

“我们认识的时候,那家伙还是女生呢!”

“哈,他那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吧?”

“他现在更是可爱,”这句话差点说出口,考虑到被阿祥知道后会被痛揍一顿,我还是咽了回去。

“对了,阿诚,我们应该怎么对付那只蟑螂呢?”

明日美抬起右手勾住左肩,姿势又有了变动。由于右臂的挤压,手腕压住的乳沟变得更深了一度。我想起曾经在美术教科书里读到:如果在身体前方加上一个形如交叉线的动作,会使画面的整体显得更加立体而且美观。明日美——活生生的美术写真。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回答说:

“我来跟踪那个卡利班。当他发现自己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每天盯着时,应该就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了,至少会改变一些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人具体在什么地方工作,履历表和信里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若是一般的上班人员,得知自己被跟踪肯定会吓得毛骨悚然的。

我还是太小看卡利班了。原打算反正也是无聊,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排遣,却轻视了瞬息变幻的时代所导致的某些病态。的确是我太大意了。

为了每个周末都能会一会卡利班,我将和范跟无线电两哥们呼至家中。和范,因高中半路辍学丢了前途而把自己关在家里,目前正苦读功课准备迎接大学考试。因为他的脑瓜子聪明伶俐反应快,所以我丝毫不为他的考试担心。老妈对我的评价也因此发生了改变,竟比以前高了许多。和范偏着脑袋看完了那一百封信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人,有没有可能突然一变脸露出暴力倾向呢?”

“不知道。”我回答说。

当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时,通常都会做出何种反应?恐怕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也无从找到答案吧!不是也有不顾生命安全,只身冲进眼看就要被熊熊烈火烧塌的房屋的那种人吗?

不过像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到非动手不可的地步,一旦发现情况不妙,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好了。我们仅仅是想吓唬一下跟踪狂卡利班,让这家伙打消心里的念头而已。虽说跟踪他和跟踪明日美性质是一样的,但是如果这样也不能使他全身而退的话,只好另谋计策从长计议了。

“这工作和我兼差的那份儿不也没什么区别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啦?”

无线电问道。蘑菇似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与好玩刺激完全不相符的脸。

周六,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山手通的天那边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积雨云,白灿灿的甚是刺眼。深蓝的天空,就像平整的蓝调背景,将朵朵云彩更加完美有形地衬托了出来。

我、和范还有无线电一行三人开上小货车,于早上八点向要町前进。来到明日美所住的公寓前,和范手拿DV隐藏在附近一个巷子的角落。无线电从公司借来一架带有望远镜头的单眼数码相机,我和他继续留在车上随时听候命令的调遣。在早晨凉飕飕的小风伴随下,严密而又沉闷的盯梢行动上演了。

这原本就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不过对和范来说,兴许并没有痛苦之处。因为他是那种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千,只静静等待的人。在自己的时间停滞的状态下,来让周围的时间变得有利于自己,这家伙简直是枴植物。这边我和无线电则猫在车里,进行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无建设性敵对话。

“阿诚你知道吗?这数码相机和掌上电脑对现在的新闻摄像者来说,那可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尤其是在战场第一线或者运动比赛现场,当时就能把拍到的照片通过电脑和手机,‘唰’地一下即刻传回遥远的公司里。别小瞧这样的照片啊,它的分辨率可是高得很呢,直接就能拿去印刷出片。”

无线电边兴奋地撩着头发边对百万像素的数码资料高谈阔论着,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听着他的话,我有种感觉:世界好像逐渐变得只有开始和结束,而中间那个所谓的过程,已被看做多余并毫不留情地统统删去了。

不停地想爬出去,不停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这样连续循环的吗?当你耐着性子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跟踪狂时,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思想家——by真岛诚。

六个小时后,猎物卡利班终于现身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一个手提背包的男人出现在橘黃色夕阳愈加浓烈的余晖里。POLO衫配纯棉长裤,喷有摩丝的短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怎么看怎么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正往家走的上班族。看来“普通上班族”这个词还是抹掉的好。他不胖不瘦,而那在照片上看起来令人犯呕的皮肤,此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显得很平滑。

只见他快步走过二丁目的住宅街,又穿过白色围篙,然后爬上右边外侧楼梯。神色自然,没有跟贼似的一步一张望。这脚步声能传到明日美的耳朵里去吗?这可真是一种招人讨厌的感觉!

我启动小货车,找到一个能把户外楼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无线电早已拿起数码相机一路追踪拍摄着,此刻刚取下拍满的记忆卡正在更换新卡。卡利班来到明日美门前站在走廊上,提起背包应该是要拿什么东西出来,“哗啦哗啦”,随着一阵声响,那东西被他用胶带粘在了明日美的门上。

“哇,不是吧!”

无线电惊呆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

大到画满整张图画纸的相爱伞

从卡利班的履历表上来看,他应该三十有二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着实让我震撼了一把。用粗马克笔写下他的本名和“明日美”,然后贴上去,有整个门那么宽。他以欣赏的目光品味着自己的作品,不时还露出得意的笑容。大约一刻钟过后,他敲响了那扇门,“咚咚”,就两下,未等里面的人回话,便转身径自离开了。

我坚决不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

我跟和范也匆忙追了上去,尾随在卡利班身后,小货车则留给了无线电。那家伙神色平静,最后不紧不慢地来到有乐町线要町站,距离公寓仅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踏上月台等候列车进站,他显得有些失神。地铁列车缓缓滑进站,卡利班坐上了一身铝制黃色洋装的列车,我们则上了他旁边的一节车厢。

市谷站到了,他下了车,13分钟的盯梢。刚出地铁站,他就顺着靖国通往九段的方向出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很配假日里空寂的商业办公区。身子不偏不倚总是趋于平衡,从背影看仿佛是在滑着走路。经过千代田区三番町,又把大妻女子大学甩在身后,一栋以红砖垒砌而成的四层楼建筑出现在旁边的坡道亡,卡利班定了进去。大楼看上去很气派,宽敞的大门门柱上挂有一块牌子,镶嵌着某人寿保险公司的门牌。好像是员工宿舍。

“想不到还蛮正派的嘛!”

和范吐了句话。也许那家伙就如蟑螂一样,虽然很讨人厌,但基本不会给人带来大的害处。

我们又坐上了有乐町线地铁,回到明日美所居公寓前,无线电看守的阵地。

“全拍下来了吗?”

我话音刚落,无线电便立即抬起数码相机,让我们预览之前拍到的内容。从卡利班得意地笑着爬楼梯、用胶布贴手绘海报、敲门,直到离开,他的一系列表情都被清楚地记录在案。

“你们再来看看这个。”

说完,无线电在小货车的引擎盖上展开一样东西:巨大的相爱伞,卡利班张贴的那张海报!在他名字的下面还有四个深红色的角落,那深红色好像是种不知名的黏糊物,而那角落有些像椭圆形的漩涡?

“好像是大拇指的印迹!”

和范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

盯着漩涡印迹,我进入了沉思。看那颜色应该不是由红色印泥弄出来的,因为捺上去的红印泥在干了以后不会变成黑色。我让和范递过来一张纸巾,试着将它轻压在牢牢黏于指纹末端的圆点黑渍上。结果发现表面虽然是凝固了,但里面却是鲜红、黏稠。

“是不是血啊?”

无线电一脸兴趣盎然,更加频繁地撩拨着刘海。可是刚才看卡利班也不像是什么地方受了伤的样子呀?那这血会是谁的呢?或者是什么动物的?

周一,我跟和范开始了又一次的盯梢行动。早上七点便蹲守在大妻女子大学旁的十字路口。就在睁起总算有些清醒的双眼、吞下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和咖啡牛奶的间隙里,一群女大学生从中藏门车站那边走过来,打扮得好像风尘女郎似的。这真是专业跟业余不分的时代啊!

8点一刻,一身亮灰色西装的卡利班,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员工宿舍大门。随着时间的运转,阳光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再看卡利班,腰板直挺,大步向前,没有一点流汗的痕迹。他按之前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又到了市谷车站。不过,今天他并没上有乐町线的地铁,而是从都营新宿线的检票口穿了过去,直接上了即使在上班高峰时段都人员稀少的下行地铁,然后看起手中的《日本经济新闻报》来。车里的灯光打在他那双系有鞋带的黑色皮鞋上,鞋尖泛出呈U字形的光芒。

五分钟后,他在小川町站下了车,经由联络通道走出地铁回到地面,随后进了一栋全新的办公大楼。此建筑物地处靖国通和外堀通的十字路口旁。我与和范一路跟随进入楼内大厅,追到电梯前,看着旁边楼层显示的面板,他在七楼下了,应该是他工作的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吧。一看表,才8点30公。离家可直够近的!工作不错!

我跟和范依然毫不放松地继续跟踪着,就连午休时间也不放过。10点一过,大街上的运动用品等店都开始陆续打开店门,多得能把人烦死。还有那来自街灯上扩音器的音乐也毫不停歇地滚滚而来,整条靖国通都是如此,不禁使人感觉浑身乏力。

中午12点,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街头顿时涌出众多上班族。我跟和范在人行道的护栏上坐着,看电影似的瞧着接连不断从大楼门口出来的上班族们,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无数海龟蛋在一起孵化的场面。这时,大楼的自动门里走出挽着袖子的卡利班,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事及年轻的粉领族。炫目的白,适度的笑。才干青年。

秋天,午后的太阳从头顶卜直直地照下来,砸出了地面上既硬又结实的万物的影子,这是阳光与影的完美结合。看着不远处那位人寿保险公司的精英职员,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在相爱伞上捺下血指印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卡利班等人进了一家处在靖国通上的荞麦面馆。格子拉门上的把手已泛起了黑光,可见它被常年往来的客人们摸过的次数。一定是家味道不错的荞麦面馆。在日本,跟踪狂也照样去吃荞麦面。

我们依然紧紧跟踪着,从他后来离开荞麦面店到又回去公司的分部处。

傍晚时分,我拨通了阿祥的手机。那边传来尚未睡醒的迷糊的声音,好像还听到有女人说梦话的声音,不过没准儿是我产生的错觉。我把跟踪的整个过程一一说给他听。他问:

“那,接下来怎么做才好咧?”

“跟他面谈。”

“真的假的?”

“是真的。明天我跟明日美一起去找卡利班。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他所在的公司前,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正面的压力吧?”

“也许这一次见面能给事情做个了结。”我接着说。到时那家伙应该就会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退回窝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查看保险单或是其他事务上去了吧!倘若他的脑袋没有毛病的话,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去做的。

周二早上9点钟,还猫在被窝里的我,拿起手机打电话到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公司。接电话的人是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我说找某某(卡利班的本名),请她帮忙转接。

“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

贵姓?“我是明日美。”

随后等待卡利班来接听。

“喂?请问是哪一位明日美?”

听到卡利班的问话我没有及时做出回答,而是沉默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给人一种坚硬感,像金属敲打出来的一样。听得出他很警惕,也在防备着。电话里传来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一个陌生男人无声无息。地打电话到自己的公司来,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压力吧?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从一慢数到二十,然后开口说:

“你对明日美的所作所为我已经一清二楚了。今天中午12点,你到小川町车站前、地下一楼的‘Renoir’。我们见面谈。不见不散!”

说完,我挂断电话。耳边还留有他刚一回话的头一个余音。

12点差五分,我和明日美一起来到“Renoir”。这里简直就是上班族的天堂,一半的座位已被他们占去,其中甚至有二分之一的人在毫无顾忌地睡午觉。看起来像很累也像很闲的样子。我们进了一间小包厢。柔软的沙发软到一坐下去,就感觉屁股会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程度,背也不由得完全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瘫在了里面。

明日美带着店里众男性们的目光,挨着我坐下。淡蓝色弹性极强的纤维材质半袖小衫配上蓝色热裤。胸部在被紧紧地束缚起来的同时,还与衣服强力抗衡着,使扣子与扣子之间爆开了口,里面的肌肤一窥而见。她两臂交错抱住双肩。

“我真是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明日美一边说一边用吸管搅拌冰咖啡,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你不亲自直截了当地跟他说‘NO’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卡利班这种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被人厌恶的可能。因为他们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认为在对方看来他是不用怀疑的最优秀人员。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这家伙是不会相信的。

12点一刻刚过,卡利班出了公司大楼。这家店入口的墙壁是玻璃的,可以随着客人的进入由脚尖开始逐渐往上看,直至全身出现。卡利班正对着店里,不过绝对不是朝里面探看。他走路的样子如同机器人一般,身体的各零件都是僵硬的,手虽然在摆动,但却像插了根木棒一样,直直的。

卡利班穿过自动门,走了进来。在座椅上慢慢搜寻着。这动作让我想起了灯塔上环视四周的灯光。就在他终于发现明日美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相机关上快门一样,立即覆盖了一层薄膜。“啵”,之前的所有感情顿时没了踪影。

明日美倒吸一口气,轻得不易被察觉。卡利班带着浅浅的笑容朝包厢走来,随即站在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明日美的身上移开。

我想起了明日美房间里的自动摄影机,跟那家伙的眼睛简直像极了。

“请坐吧!”

我招呼道。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不过是一边看着明日美一边坐下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水,他顺便要了一杯综合咖啡。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Verygood,原来我不是隐形人啊!卡利班终于头一次瞄见我的存在了。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在受网站代表人之托,忠他之事而已。网络人气第一的首席红牌……”

我斜眼看了看旁边的明日美。她正环抱双臂眼望别处。这次的姿势绝不是性感的卖弄,而是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了无视这人的存在。

“你接二连三的骚扰给明日美带来了无尽的苦恼,行为非常恶劣。这仅仅是业务上的问题。别再企图对她进行更亲近的接触了。如果想见她了,那就网上见,仅限于此。”

卡利班立即皱起眉头,看向明日美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随身的灰色针织西服看似清凉地穿在这个精干青年身上,摩丝使头发显得更加有型,刘海就像经过计算一样,漂亮地搭在额头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明日美小姐?是不是因为公司里知道你有了稳定的恋人,担心收视率会下降,所以才强迫你跟我做个了断?”

我从身旁的座位上感觉到了发射出来的愤怒,看来明日美已不想再继续抑制心中的怒火了。

“烦死人了!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的行为一直在困扰着我!还有,坐在你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受公司委托而来的人,他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非常爱对方,所以你别再来纠缠我了。”

说完,明日美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肌肤被冷气吹得凉凉的,不过却又很柔软的。卡利班朝我问道: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高工毕业。”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崇尚学历至上的观点,还一本正经!实在是珍贵的稀有动物啊!再看这家伙,目光又落回了明日美身上。

“像这种学历的人能给你未来吗?你还是赶快清醒过来吧!”

也许这家伙说得是对的,不过,这并不需要他瞎操心。女服务员穿过桌椅与桌椅之间的空隙,手托载有咖啡的托盘轻快地走到我们跟前。在她正要往桌上放咖啡,且弯腰行礼的瞬间,我将用数码相机拍摄到的照片,一把摊在卡利班面前。

卡利班的履历表及穿浴衣所拍纪念照的复印件、相爱伞的特写、在明日美门前得意地笑着粘贴海报时的样子,跟踪狂卡利班的脸交错叠加,铺满整个桌子。女服务员不由得吃了一惊,端有咖啡的手停在空中。卡利班见状,慌张地将桌上所有的照片收拾起来。女服务员这才放下咖啡,故作没事人一样朝柜台走去。

“你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也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去公司找你的经理或你的父母!需要清醒的应该是你才对。”

卡利班紧抱照片贴在胸口,一边微微颤抖着,一边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明日美拉起我的手,定向了出口。

“不要再理这号人啦,走了啦!”

听得出明日美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拼命地想从那家伙的嘴上读出点什么,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也许惟独能够看到的只有内心的自己吧!他嘴里一直重复的话,我想我猜对了:

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事情的结局让人感到苦涩,不过我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我认为)。给阿祥打了个电话,把工作情况汇报给他,从下午开始我就又是原来的我了,又回到西一番街做我的水果生意。秋天的九月,水果最齐全的季节,有了丰水、巨峰和麝香葡萄。傍睁。夯妈夹店里跟我换斑。我则爬上二楼回了房间,按下已久违数日的CD音响开关。

武满彻的《精灵之庭》,瞬间仿佛置身庭院,在悠闲漫步中欣赏着各种景色。不断转换形态的旋律,犹如丝绸缭绕般绚丽地流逝而去,着实令人捉摸不透。看了看CD盒上写的介绍,方才得知这是在西口公园的东京艺术剧场现场录制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淡泊凄楚的音乐,由8位专业演奏家演奏,展露了他们用毕生心力学到的乐器精髓。

我的思维陷入了明日美的工作中。利用网络上最先进的技术开办无形的公司,影像传输与偷窥房。难道对世人而言,高科技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那些无聊的人传递寂寥之美吗?

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央,趴着一个我,入梦了。

10点半,夜已深,就在打算关水果店的时候,PHS传来了呼叫声。

“阿诚!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阿祥焦躁不已的声音一下子钻进了耳朵。

“出什么事啦?”

“是那个跟踪狂,网上到处都是他造谣的信息。说‘妖精之庭’的首席红牌明日美生活糜烂啊、吸强力胶中毒了啊,还说我们公司是暴力集团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

“有这事儿?”

还真就有这么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管结果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都非要拉上一个人跟他同归于尽。卡利班,一个思想已经烂到骨子里的魔鬼。

“什么有这儿事儿没这事儿的,还不快去那家伙的公司找他!”

“明天一早我就去。”

说完我直接挂断电话,不再理会还在那头狼嚎的阿祥。不去不行,不着急去更不行,无奈!随后我又按下无线电的快拨键,通知他再为我准备一份资料。

早已熟透的满满一箱巨峰葡萄还在店外等候着我,都是温室栽培,经不起摇晃折腾,所以在搬运的时候得非常小心,稍有不注意那些颗粒就会掉下来。魔鬼卡利班跟这个社会的连接,就如同这易脱落的葡萄,也仅仅就是一层糊弄人的表面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找出我那惟一的深蓝色西装,穿着出了门。小川町对于我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走进地铁,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这就是上班高峰。我不是上班族,所以今天能身临这种场面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到了人寿保险分公司门前,刚好九点整。我走进一个宽敞的空间,四下里一阵张望,迎面的柜台上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传单,还有只长叶不开花的绿色盆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那边有十张办公桌相对排列,呈二横五纵的形式,共三组。还有两张比它们大的桌子在较远处的窗户旁边。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像虫子在啃食纸的声音,沙沙地响。我发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时,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姐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偏着头说。不会以为我是来向他们推销产品的推销员吧?

“哦,你好!我叫真岛诚,来找○○(卡利班的本名)。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好,请稍等。”

说完,她走向了靠窗的一张大桌子。那儿坐着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个子不高。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她转身撤回来,说道:

“这边请。”

她穿过屏风把我带到了所谓的访客地带,里面正中央一套黑色沙发庄严矗立。大约三分钟过后,一个身穿黑色西装,脖子僵直,身板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矮个中年男人。他在我对面坐下来。那姿势竟还是和刚才一样挺拔,甚是好看。

“我是这里的副部长,○○君的上司,我叫萩原。”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慎重地询问道:

“可否告知您来本公司是为了何事吗?”

“很抱歉,我的名片没有带来。”紧接着我把“妖精之庭”的成人网站跟他大概介绍了一下,“其中有项内容是关于年轻女性私生活的影像拍摄,而贵公司的。。君就是那里的常客。他为了讨某些女孩子的欢心,竟从网上逐渐演变到了现实。不仅送东西,做使人感到恐怖的事,还总是尾随跟踪。”

“为了这件事我们特意找他谈论过,同时提出了警告,结果却没想到他不但不停止,反而行为更加恶劣。不知贵公司是否可以在他的恶性骚扰上升到不得不请出警察之前,帮忙处理一下呢?”

当我提到“警察”二字的时候,面前这个副部长身体顿时摇晃了一下。我拿出加洗后的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照片一张接一张地看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背不再挺直。

“这样啊。好,我明白了。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不过,他今天没来。问过他们宿舍那边的人了,说是昨天晚上就收拾好所有东西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个……对于敝公司来说,我们还是希望先看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向警察报案,您看怎么样?”

那家伙竟然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感觉心在猛烈地跳动,这时,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是明日美。

“阿……诚,我家玄关前面……有好多毛……是鸟的……是鸟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的脑子里立即刮起了羽毛旋风,纯白色的。这种景象录影带里随处可见,虽已是老掉牙的东西,却仍被视觉系乐团拿来作宣传用。可是,对于此时的我而言,那飞舞的白色羽毛里掺杂了无数只黑色眼球,正旋转着缭绕在明日美的屋子里。

转身撤出卡利班的公司,朝要町赶去。明日美公寓的楼梯上,坐着阴沉着脸的阿祥。我上前一步说:

“那家伙失踪了,无论是公司里还是员工宿舍,都没有他的影子。看来情况不乐观啊!”

阿祥握紧拳头照着阶梯就是一拳,整栋楼层都发出一种“嗡嗡”地钝重声响。这样的力气恐怕不是因为注射了荷尔蒙就能拥有的吧?倘若身体没有经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怎样也是白搭。

“你说这事怎么办吧?你这人真靠不住。如果现在去报警还有用吗?”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就算报了警,他们也不会用尽心力去抓他。顶多唱唱高调发个言,写个报告什么的,最后说声Bey—bey了事。”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所做的事情虽说恶劣,却也只是让人感到极度厌恶罢了。假如事情真到了发展到严重状况的地步,连警察也行动起来,到那时候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倒是想想办法啊?”

坚决要解决问题的阿祥,眼神里流露出了女孩子所拥有的急切神情。

“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要保护好明日美。”

卡利班这么做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被公司辞掉的准备,这样的话我们就无计可施了,要想找到他,除了等待也只有等待。我说:

“一旦那家伙回了宿舍,他们公司里的人肯定会通知我的。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在马路上游荡吧?所以依我看,我们不如先保证明日美不再受到骚扰,尽快再给她找个住处。”

说到这儿,阿祥的面部表情更加难看了。

“不行。那样一来,摄影机、电脑及其线路都得重新安装,没个上百万是弄不了的。公司那么抠门儿,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搬家的钱也得由明日美自己出吧!再说了,明日美又没犯错,凭什么让她逃啊?”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阿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身朝楼上走去。从他那穿着短裤的娇小背影里传来一句话:

“上去和明日美商量商量。我叮嘱过她,在你没来之前,要保护好观场,玄关那儿先不要动。”

他毫无肉感的屁股和明日美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满地的灰色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间的玄关处。有的羽毛还相互连接着,像精美的工艺品,别致漂亮。可是再一看,除了有羽毛之外竟然还有……脑袋、胸脯、腹部、尾巴。是鸽子。身体的不同部分和形状各异蛇灰色羽毛,分的分,拔的拔,统统散落在地。

“这儿还有呢!”

阿祥指着玄关前的门,惊恐的脸变成了紫色。白色的金属门上,粘有两颗透明的玉米粒大小的东西,不远处的下面还有已被弄扁的深灰色鸟喙,看样子应该是被钳子或其他工具硬拔下来的。是眼珠。因为中间位置是卜上的猫眼孔,整体看来形成眼睛、鼻子、嘴巴。它们被刻意地有序排列着,恶劣的玩笑。

这算什么?性质低劣的恶作剧?还是残忍地夺走一条生命的变态罪犯?

此时我心里并没有多大愤怒,只觉得卡利班是个令人感到可悲的家伙。那两颗透明的眼珠里流出的水晶体,看起来就像是这只鸽子的眼泪。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鬼就是魔鬼,不过也该为所做的事而付出代价。

我们站在走廊上一个摄影机照不到的地方,开始了谈论。我说:

“如果说每天跑过来一个人给你在外放哨站岗,一两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虽然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个人跟你住在一起,不知你觉得怎样?”

明日美抚弄着尖细的下巴,想了想说:

“主意倒是不错,那谁过来呢?”

“我……”

话刚一开口,便被阿祥的大叫给打断了:“不行!不行!凭什么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保不齐你这家伙做出点什么事来呢!”

说得也对,不过,阿祥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吧?明日美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嗯。不过就算要跟我上床也没什么啊,正好可以提高一下收视率嘛!”

说完,明日美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副想当然的样子,胸部尤为突出。阿祥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开什么玩笑!你是公司的人当然得由公百]来保护。这样吧,晚上还是我过来吧!你觉得呢?”

明日美无所谓地点头答应了。阿祥又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点了点头。这时我才明白,虽然阿祥品尝过招来的一半以上的年轻女子,但对明日美来说,他只是个不错的朋友而已。看来,这家伙受扭曲的不仅是个性,连恋爱套路也偏了方向。最后,我鼓励道:

“阿祥,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好!”

他大叫着往平胸上使劲一拍,依然是那件夏威夷衫。

白天我跟和范轮流站岗值班,偶尔也会到他们屋子里坐坐,几天下来一切都显得相安无事。再说同居者阿祥,据明日美汇报,这段时间好像并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念头。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变得绅士起来了!

我没有放弃对小川町人寿保险分公司的追踪询问,天天打电话过去。慢慢地他们只要一听到是我,便二话不说直接转到副部长那里。可是,明亮的东京街头依然不见有卡利班的鬼影子出现。自从鸽子事件之后,那家伙变得安静了许多。如果他从此就这样打道回老家,而那两位同居者也有了感情上的变化,那么就不再有什么问题可言了。不过往往世事难料,什么是魔鬼?它们往往隐藏在昏暗的角落,只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缓慢现身。

那个周曰,卡利班带着他的猎物出现在了九月的中旬。

那天深夜,关上水果店我便回了房间。除了两眼能够直直地瞪着键盘之外,头脑却是空空的。眼看专栏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但偷窥房里最有人气的妖精和以女人为前身、手段高明的星探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剧终,因此还不能采用。写东西就怕没灵感,那样仿佛手下的键盘像铺了层沙似的,有种荒凉之感。不管是撰写街头时尚杂志且小有名气的作家还是其他人,都会有跟我一样的时候。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手敲键盘一字一顿地寻找每一个字。在我的祈祷之下字与字大致连接成句子,敲出来的内容犹如贫瘠的土地。真可谓是“数码时代的祈雨”啊!

凌晨1点30分,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地挪着。

“喂……”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阿祥的嚎叫声淹没了。

“阿诚,怎么办啊?那家伙来了!他就在我们玄关门口,正拧锁呢!”

他的声音流露出了要哭的腔调。我赶紧连接网络,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妖精之庭”网站,进入明日美的房间。

一张超大的脸瞬间出现在了荧幕上,明日美紧贴着镜头一副非常害怕的表情站在那儿,虽说听不到她的声音。接着阿祥的光头顶了进来,耳贴手机在银幕一角大吼着。他在吼什么?一秒钟过后,他的声音传来,我的耳朵也几乎要爆炸了。

“快想想办法啊!那疯子拿着铁棍儿在信箱那儿又敲又撬呢,快要插进来了。”

我听到了“咣,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

“门锁怎么样了?还行吗?”

阿祥扭头朝玄关看了一眼,连忙点头道:

“暂时没事。”

“那就好。你一定要想办法顶住,我马上到。”

于是,身穿短裤和汗衫的我,冲向店铺旁的楼梯,“咚咚咚”下楼的踩踏声立马响起,也顺着PHS传了过去。

“阿诚!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安静点儿啊?”

老妈的声音尾随而来,依然那么恐怖。

当我融入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时,即刻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是开小货车去好呢?还是就这样跑过去?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而已。最终我选择了腿,狂奔起来。秋天深夜里的风,打在脸上,钻进衣服里,冷冷的。喝得烂醉的酒鬼和街边小妹,还在演绎着露骨的嬉笑耍闹的戏剧。一群如乌鸦般黑亮的俄罗斯站街女郎,在人行道护栏旁聚集着。这一幕接一幕的景象都被我脚下的篮球鞋甩在了身后。

手机的通话状态依然保持着,我喊道:

“阿祥!我正往你们那儿赶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嘴里一直都在叨咕着什么。你听听。”

阿祥急得快要哭了。

“我听不清。他叨咕什么呢?”

“好像是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啊……表面上看那家伙挺正常的,怎么变这样啦?完全疯了。”

阿祥似哭非哭地说着,而明日美却已肆无忌惮地哭喊了起来,声音撞击着整个房间。我越过护栏,穿越红灯穿过西口五岔路。不过要想到达他们那儿,至少还得五分钟。我尽全力奔跑着,同时也在想着办法:

“不行就打电话报警吧?”

“那报警之后呢?”

“如果不出问题的话,那家伙会很快被附近派出所的警察给带走。”

“带走之后呢?”

“做笔录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没准儿明天早上就把他放了。”

“什么?可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

“写长篇大论的信,杀只鸽子,破坏门,这样的理由不会被长时间拘留的。警察也没招儿。”

“那怎么办?他就在门外,离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阿诚,快点救我们啊!”

阿祥急促喘息着抽噎着,从紧咬的牙关缝里艰难挤出这句话,而他身后的明日美,哭声也越来越大。如同身在另一个半球的我,难道不能给他们带去任何帮助吗?阿祥和明日美,正面临着敌人的迫害,而我真的就没有办法吗?除了能够这样彼此听对方的声音以外,一点忙也帮不上吗?夜空中皎洁的半月、池袋街道旁耸立的大厦,都在跟我一起奋力奔驰着。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你还没有尽全力。即便只能这样讲话,也还有没能发挥出来的表达方法。应该要像教练一样,在运动员快要倒下的时候给予激励,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对胆战心惊的阿祥也应如此。一句传递勇气、增加魄力的话,一句使人心膨胀的话。

瞥一眼山手通拥堵的车辆阵势,我纵身跨过了护栏。

风伴着我的狂奔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大喊着:

“阿祥,如果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的话和着我的步伐节拍,顺利脱口而出。左脚一抬,右脚一蹬,再抬再蹬,柏油路在我脚下加速后退着。

“想想小学时的你吧,就算被称为‘男人婆”你从来没有退缩过。每次打架也从没有哭过。你含着眼泪对某人瞪过去的时候,那眼神多么令人害怕!”

那头,阿祥还在剧烈喘息着。山手通已被抛在身后,我冲进住宅区。沉寂的街道上只有我咔咔咔的跑步声。电线杆和自动贩卖机眨眼即逝。

“阿祥,怎么了?到了向明日美展露你男子气概的时候了。你去健身房锻炼肌肉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仅是为了外表好看吧?拿出勇气来吧!”

“混蛋……”

阿祥小声咒骂着。

“很好。让她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打的荷尔蒙不能白白浪费了,你听着,要想成为真正的男人,不是靠手术或是吃药就能完成的。遗传基因和社会认同不能决定你的性别。关键是面临危及时刻你的态度与行动。难道你还想继续被叫做男人婆吗?”

“混蛋……混蛋……”

阿祥的咒骂声逐渐加大。

“让大家看到你的胆量,看到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坚守住阵地,别让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

“混蛋——”

阿祥终于爆发出来。他哭了,我也哭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被赋予的范围里,尽力守护好自己所处的境地和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谁也代替不了谁。

“注意,假如那家伙冲进去了,你就抄起东西跟他死拼。他不是妖魔鬼怪,不过是个上班领工资的人,是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男人而已。”

“混蛋——,阿诚,我真的和你一样是普通男人吗?”

“是。即便没有一个人承认,我也会支持你到最后的。”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今天却以激励他的方式说了出来。这些话不是引燃火苗的火种,它们本身即是火苗。

我听到了阿祥异常清醒的声音:

“该我上了。等事情摆平后,我请你喝酒啊!”

“嘟嘟嘟,”那边挂断了。

要町住宅区恢复了万籁俱静的境况,我依然跑步前进着,又三分钟过去了。即使百般焦急,也无济于事,能早一秒钟到就早一秒钟。月亮已伴着我的奔跑来到了屋顶,我们还在继续着。

拐过早已熟知的小巷(跟踪卡利班时混熟的),眼前闪现出朦胧的光亮,是那两栋白色的集合式公寓。远远看去它们仿佛是在夏季婚礼中身着白色婚纱的双胞胎姐妹。进了大门,冲上旁边楼梯,我两步并作一步赶到二楼的走廊,结果已人去楼空。

明日美门上的信箱有轻度损坏,开口的地方被弄破,露出了铁片。我“腾”的一下拉开门:

“阿祥,你没事吧?”

眼前的阿祥脸呈青紫色,直直地看着我,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抬起右脚走进玄关里面,却忽然发觉脚下软软的,条件反射地缩回脚。

卡利班?他两手背在身后,被一截电线绑着,趴在地上。右眼上方一个隆起的大包尤为明显。即便落到这步田地,他却还在那儿不停歇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声音,但也能想像得出来。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阿诚,这家伙还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多谢啊!”

阿祥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帮你。”

我们三人瞪着眼前的卡利班,在不宽的走廊上谈论着。阿祥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说话也磕磕绊绊。所以刚才事情的整个经过便由明日美来讲:

“他正跟你通着电话呢,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挂断电话后两眼直放光,然后跑到衣柜前开始翻腾。”

说着话,明日美扭头朝身后那扇百叶窗门扉指了一下,继续说道:

“阿祥从我那套高尔夫球具里,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么IRON的球杆,那还是跟一个欧吉桑崇拜者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时人家送我的!‘哇——’阿祥拎着它大叫着就朝玄关冲过去。打开锁,又用身体把门撞开。而外面这家伙呢,见门突然开了,居然吓得愣在那儿了。阿祥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照着脸来了一杆儿,然后就完了。”

我看看阿祥,他手里仍旧攥着球杆,不过从杆头是半椭圆形上来看,这是PUTTER,不是IRON。卡利班这个魔鬼,头脑应该还不够聪明,不然他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使对方认真,恼怒,最后主动反击过来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着依然没完没了地自语的上班族,我问道。

阿祥低声说道:

“就算送到警署,他也会毫无损伤地被释放出来吧!”

想来想去,这家伙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重罪。

“嗯,让我来教育他一下吧!”

“天啊?你又要干吗?”

明日美不禁惊叫一声。阿祥把球杆戳在墙边,来到玄关,拿起放在小鞋柜上的一根L形铁制的大号拔钉器具。以中间为划分界线,左右两边一个涂有深蓝色,一个为红色。

“这东西是这家伙带过来的。”

阿祥蹲在卡利班的脑袋旁边。

阿祥低沉着声音,对卡利班说道:

“你杀鸽子,剜眼珠,拔鸟喙,还给它分了尸。我看你不亲身体验一次,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没准儿你把明日美都只看做是个虚幻的影像呢。”

卡利班更快地嘟囔起来,眼睛的转动却慢了好几拍,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了。能够随意变形压缩加工的网络数码资诩。——对他来说,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周围的人们,说不定他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过。明日美开口道:

“阿诚,赶紧拦住阿祥。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看向蹲在地上的阿祥,他也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我。我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后的疯狂,而是看到了坚定不移的决心。我安静地点点头。

“明日美,不用担心。如果是我,同样会这么做。必须得让这家伙知:道什么叫疼。”

它好比一门课程,但学校和工作单位是不会教的,卡利班只能通过自己的皮肉才能够领悟得到。世界上存在着给你带来痛苦的人,也存在着给你缓解痛苦的人,这都是在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才感觉到的。我们就是在每天经历的不同痛苦中,才明白了应该怎样去尊重他人。小朋友在幼儿园里玩游戏时就能学到的东西,卡利班却要在32年后的今天才能学到。不过,为时不晚。

阿祥骑坐在那家伙的背上,解开电线,掰开他的左手,压在塑料地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卡利班顺从地接受了。它没有像被擒住的动物一样作垂死挣扎,这一点跟好莱坞电影里所演的情节完全不同。难道是从没人将暴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个吃荞麦面的日本跟踪狂而已。阿祥压低声音警告道:

“看着我,和疼痛一起记住喽,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骚扰明日美,小心我弄死你。”

阿祥慢慢举起拔钉器具。“啪”,拔钉器具L字形的圆角处砸在了卡利班左手的小手指根上,连我的耳朵也感觉到了疼。在工具由空中静止到快速落下的过程中,似乎只有硬实的铁的重量在牵引。卡利班抽动了两下,像极了刚钓上来的鱼。

“这一下是你欠明日美的。下面该是你欠可怜的鸽子的。”

他又举起拔钉器具,举到更高的地方。“啪”,铁疙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大拇指的根部。我所有的神经立马紧缩成一团,疼痛之感从记忆里被唤醒。阿祥抬起头对我说: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我点头示意,沉默不语。

我和阿祥用肩膀把卡利班架到山手通,决定扔他出去。叫住一辆出租车塞他进去,并告诉司机目的地是三番町。卡利班的身体如同一摊泥,只有右手紧按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刚才被砸过的地方现在已经肿起来,有高尔夫球那么大。看来这段时间他是动不得键盘了。

事情办完后,我们回到明日美的住处。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和阿祥睡在走廊上,脸对脸地回忆着小学时候的事情,而明日美则在一边听着我们的故事,一边在里面琢磨着看家姿势。

几天后,我从卡利班所在公司的副部长那里得知,卡利班被父母带回了老家。对于左手上隆起的包,他并没作过多的解释。我打电话告诉阿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噢。那个,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成之后要请你喝酒。”

于是,我们约好,时间晚上八点,地点西口公园。

八点差五分,我跟往常一样来到圆形广场,摊开手腿坐在长椅上,环望四周。公园里的树木像是在纷纷跟天气抗衡,努力要挽留夏天一般。眼看就要到九月底了,叶子却还依然青绿茂盛,尤其是山毛榉,叶子欢快地摩擦着,声音很是凉爽。再看女孩们,个个盛夏打扮,有的如同在避暑区的海边玩耍一样,外穿内衣紧裹上身,泳装热裤暴露多半臀部。色狼和拉客的小妹也还在重复着每天的生活。在东武百货公司的出口处,我看到了热衷于工作的阿祥。我看不出里面具体都有什么道道,不过那家伙在选择目标时,倒好像自己有一套什么方案。

八点刚到,阿祥离开工作岗位,向我这边走来。

“嗨!”

我从他的微笑里又看到了那两颗门牙。还是蓝色夏威夷衫和短裤,南方岛屿碧蓝色的浅海域那样的蓝。我提出了刚才心中的疑问:

“我说,你在选择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个标准啊?”

“跟泡妞一样呗!”

阿祥一副懒于回答的样子,简单说道。我没听明白:

“究竟是怎样’”

“你想啊,凡是单身一人在这里待着的女孩子不外乎就是两种,一种东瞅瞅西看看,一种手拿杂志随便乱翻,其实根本没看,要么就是给朋友们挨个打电话的。前者多半是在等男朋友,而后者嘛,则肯定是无聊等别人前来搭讪的。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阿祥听到我的回答很惊讶。不难看出这是泡妞里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常识了。突然,阿祥的表情僵住了。我随眼望去,明日美。

她和男人清闲幽雅地漫步在喷水池前的广场上。白色迷你裙下是性感、修长又富有弹性的大腿,走起路来像小猫一样。旁边的男人推着一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高大的身材,相貌虽然看不清,但有种大学生的气质,好像很有家教。远远看去两人的身材都相当地匀称,说他们是阳光型情侶一点都不为过。绝配。明日美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冲这边笑着挥了挥手,男的也冲我们点头打着招呼。我挥手回应,同时对阿祥说:

“阿祥,你没跟明日美表白啊?”

“没有,说不出口。”

他简短地回了一句。

“噢?”

歌手们已在喷水池前坐下,为手上的吉他调整着音调。公园里响起了清凉的声音,旋律在大楼的包围下,悠悠地荡向夜空。阿祥开口道:

“我终于充分体会到做男人的心情了。”

绝对触景生情的感触,但他指的是什么?那个为保护心爱的女人而勇敢孤身奋战的夜晚吗?我竟有些感动,刚想说点什么,阿祥又说道:

“住在明日美家的那段时间。说真的。我不止一次地想占有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女人也不应该把男人领到家里过夜。”

我不禁大笑起来。看来贝山祥子从头到脚都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了。

“我要是女人啊,肯定会爱上你。”

阿祥笑了。

“你同性恋啊?这么恶心的话也讲得出来。定,喝酒去。”

我们起身离开长椅。天上的月亮高高挂在头顶,虽说比那个夜晚瘦了不少,却也明亮照人,这个时节的夜空闪现着透明的深蓝色。看着阿祥光光的脑袋,我不禁伸出手去,新生的毛发摸上去手感非常柔软。

出了公园,我们来到车站后面的一条街道。凉风习习,我们一同迈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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