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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计数器少年

斑马线有几条,你数过吗?

站在马路这边,以对面为终点,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曰阳光照得泛光、有点厚度的斑马线,一边低头数着,一边向前移动,就像惟恐踩空“白桥”掉进黑色柏油深渊一般。17条,毫无疑问的素数。他说,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数字根本没办法将它整除。这是没有朋友、代表孤独的好数字。

数斑马线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会打开脑子里的“计算器”开始计数。天上游荡的云彩,钻云而过的小鸟,小鸟停歇的电线,电线横穿池袋西一番街进驻商住两用大楼所有的污秽窗子。如果不把万事万物变成数字,那小于是不会安心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一天到晚地计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他说,他只能算是个计数器,不是人类,不是那种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

我和他相识于西口公园,据说我是他在那个月遇见的第22个人,那天也是他来到这个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不过,纯粹以一台计数器的方式来生活,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袭来的时候,那小子出现在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上。11月末的天气,冷风撞击着已经尝到冻之滋味的身体,石板间的缝道里堆积着飘落下来的白霜,在“嗒嗒嗒”计数器声音的伴随下,走来了那个小鬼。那是用以计算行人流量的银色计数器的声音。

一米四零的个头,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计也就60斤上下。按说这会儿他应该坐在某家小学的课堂上着数学课才对,可是他中午就来了,一个人坐在粗粗的不锈钢管长椅上。错,确切地说那小子不是“坐”着。因为他总是挪来动去,要么倚靠,要么橫跨,要么从底下钻进钻出,要么攀爬,要么躺卧,反正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一边手按计数器嘀嘀答答数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离西口公园仅有几分钟的路程,以至于观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的人本来就多有几分好奇心(说不定这恰恰说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带有羽毛的风衣,牛仔裤配一双高帮篮球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上罩着一顶运动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盖处还戴着护具,但这却是那小子长久不变的装扮。

一天下午,我来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眼前那些无视于他,疾步走过寒冷池袋街头的行人们,他手拿计数器默默将他们分成男女两组,左手这边为女,右手那边为男,猛烈地按动,计算着。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认真的侧面脸颊,安全帽的带子松懈地耷拉在下巴旁边悠来荡去。

丹凤眼,大大的;圆鼻子,小小的;宛如花辦的丰满嘴唇。看他那坚决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笑不为任何人绽开,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毁灭。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脸犹如在杏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映衬出的湛蓝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触动了,十岁的小家伙就有如此的笑脸,我怎能放任这样的他不管呢!就这样,我心甘情愿地迈进了小鬼头的烦乱生活里。

错误1。

那是个雨天,我和计数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触。

自从迎来了12月,人们便把池袋街头的热闹气息推向了高潮,为了圣诞节的到来,商家的促销战愈加激烈,同时也给某些情侶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借口。街道上流露出“可爱就是我”神情的宣传海报随处可见,店家恨不得把整个店都卖出去。看来,与其说国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欲和可爱之上的,不如说是建立在长长一串消费数字上更为恰当。

热闹的街头,灰蒙蒙的天,给人一种处在低矮房间的感觉,天花板是压抑的灰色,叫人备感憋闷,可却有种异样的舒适感觉。我将伞柄的弯钩挂在垮裤的后口袋,猫着腰往家里定,就怕稍不注意脑袋磕到“房顶”。

刚离开东武百货走进西口公园的时候,雪雨掺杂蜂拥而至,周围的高楼瞬间如同罩上了一层白纱。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动起来,就像敲打着的鼓皮。在公园里消遣的人们呼啦一下全都钻到了各处的屋檐下。

那小家伙手更快地动着,屁股依然没有离开那把长椅,有种把该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说的念头。我来到他跟前,拿出雨伞递过去说:

“给你这个。”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不过他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还在嗒嗒嗒地响着。

“拿着啊?不然你会感冒的。我家离这里不远。”

他思考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伸进风衣里,掏出一个系着绳子的红色尼龙钱包。撕开魔鬼粘,他取出一枚硬币举给我。面值500元的硬币在那只小手上,很像奧运银牌。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你经常来这个公园没错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更使他惊讶,不过还是收下雨伞,随后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说道:

“太感谢您了。请问您贵姓?”

这样的问话应该是家人教的。

“我叫真岛诚。”

紧接着我看到计数器上显示了三个数字。

“你叫什么?”

“多田广树。”

他的拇指没有再动,或许是冷静了。之前那坚决的笑又出现了。广树似乎想到此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又继续他疯狂的计算。雨下得越来越凶猛,我必须往家赶,毛领皮夹克湿了倒没什么,但大腿被湿透的牛仔裤包裹着,无论如何要换下来。

奇怪的小鬼头。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气。池袋街头的天空在昨天那场雨的冲洗下变得一尘不染,跟刚擦拭完的镜子似的,清澄、洁净,空气新鲜。我利用店里清闲的空儿晃荡到了广场,刚一坐下,就看到广树从另一头朝我走来。他埋头看地面,一小步一小步且有选择地向前迈着。这一步一定不踩到石板接缝,下一步则向旁边横移,每挪一步都是经过短暂思考的,有时差点都要站住不动了。让我想起小时玩的跳格子。这可是直径有50米长的广场啊!

十分钟过去了,那小家伙终于来到我跟前,眼睛里闪露着得意的光芒。

“32?步。最短距离。”

我一时无言以对,或许,把他看做初次见面的女人比较好。称赞就对了,称赞永远不会受到排斥。

“广树,蛮厉害的嘛!”

他手中的计数器一如既往地不停运转着,像机器里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伞给我,今天我要回请阿诚。”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掏出钱包,像是在说“怎么都可以啦!”,随后袵底打开让我看。

“我这里有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尼龙钱包,边缘虽已开了线,可里面却装满了崭新的五百元硬币。

“你是不是没钱?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

“哦,不用。”

也许跟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喝咖啡会是一种乐趣呢。于是,我们以跳格子的方式前进,目标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厅。

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厅,就在公园对面,中间仅隔着一条马路,还不丑五米远。可这小家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蜗牛一样,急得我恨不得夹起他两步跑过去,可是再看他脸上那认真投入的表情,我迟疑了。想起哪位小说家曾说过“灵魂的所在”,从广树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小,都必须给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钟后抵达,我已累成一摊泥。真是难以想像,从公园到这里竟需要如此艰难的旅程,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广树每天有多么辛苦。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冬季里的公园。广树小心地爬上高脚椅,慢慢让自己坐下来。可刚一坐下就又开始不老实地动起来,不仅身体动,手也动着,“嗒嗒嗒”。

我们点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诚,你也是LD吗?”

广树坚决地笑着突然问我。LD是Leaming Disabiuty的缩写,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却在学习某种或所有的科目时出现障碍。由于查不出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

“我见你经常去公园里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学习成绩很差。不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还没有LD这种说法呢!”

广树惊讶地立马摆正姿势,直直地坐着说:

“啊?之前没有啊?噢,我们班里有五个呢!”

我想以前也应该有,肯定还不少,只不过那时候都被老师们干脆地放弃了。哪儿像现在啊,学生都有齐全的档案,把他们按不同类型不同级别分开,然后再配备相应的管理模式。

“广树,你为什么总是拿着计数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种笑脸。

“这个嘛,除了数字是真实的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只是表面现象;”

“是吗?”

“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则必须依靠数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计算世界。这家店的菜单上面写有26道菜,总价为?860元。刚才我们来这里时,你少我两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学会你那种走法。”

这小鬼对数字竟敏锐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确实没问题。那种心算,我可不行。

之后的三十分钟又从我们的嘴边溜过。杯子蛋糕已被广树消灭完毕,他拉开羽毛风衣的口袋拉锁,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半透明盖子、看似用来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锭剂,分别放在每个小格里。

广树从中取出了三颗,用杯中水送进肚里,动作相当熟练。我没问那药是用来治什么的,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这一颗呢,是用来防止头脑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药,但是如果忘记吃了,我会从早到晚都一直乱吼乱叫的。而这颗椭圓形的呢,只是营养食品而已,不是药……”

说着话,他拿药盒让我看。广树是个异常敏锐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我的迟疑与好奇。

“……DHA,能让脑袋变聪明。”

他还是笑着,一张给人遥远感的笑脸。我突然间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让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镇定剂和补脑营养品。

“差点忘了,阿诚,你有手机吧,把号码给我。”

“思,不过是PHS。带笔了没?”

“你尽管说就行了,不用笔。”

凭空记12位数字?不敢想像!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广树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里退,逐渐没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原样。

“你记住了?确定?”

“思。确定,绝对永远忘不了。”

说完,广树一口气背出了我的号码,脸上呈现出“太简单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记住长串数字的秘诀?”

广树听完,坚决的笑转变成了一脸的得意,孩子气十足。虽然我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孩子气。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

说完,广树如放机关枪似的连串儿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这就是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最忌死记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脑子里想像成与之相应的味道,不过并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记住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知道了吗?”

“嗒嗒嗒,”计数器依然在他手中响着。

“不明白。”我确实听得稀里糊涂的。

“你看啊,吃了拉面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么怪异的药似的,是吧?这就是一种关联。再说麦当劳的巨无霸和吉野家的红,嚼在嘴里感觉就像弄上水后的纸箱子。是不是很简单呢?”

说完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笑。我终于折服了。在离开咖啡厅之前,我告诉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没准儿什么时候我的专栏里就会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里的路边,广树则迈进了人行横道,他谨慎的步伐如同脚下正踩着一片雷区。十岁少年危机重重的七分钟。终于,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的阶梯里。

那晚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销,五百块钱一个、跟上了色似的诱人漂亮的粉红色富士苹果。接起电话,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个年龄的人我只认识我阿姨。

“您好,今天广树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妈妈雪伦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艺名,自从和现任丈夫结婚以后便改姓为多田。”

广树的妈妈是演艺圈里的人!真没想到。不过她之前好像是演员中的大美女,虽然我对这个圈子不大了解,却还知道她目前常在一个极为好笑的谈话节目中现身——讲述悲惨离婚的故事,晚上七点整。“趁早和他分手吧,这样的男人已无药可救啦,”类似这种但凡看得见的人都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就出自这位看似十分高贵的中年艺人口中。其实,说来说去她也是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来度日的艺人之一。

“没添麻烦。”我说。

“广树回来后说在西口公园交了个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所以我想当面谢谢真岛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么听着好像就认定我会同意似的,不过见个面也没什么。

“随时都可以。”于是,给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经常去那里玩儿呢。”

这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高身份的女士来玩呢。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挂断了,店外有醉客呼喊:

“喂,老板,来几个苹果!”

我想,一个就要他两千块吧。

第二天阳光温暖舒适,时近中午,我正在码放哈密瓜、苹果,还有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橘子,一辆车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一辆超大的黑色奔驰挡在我家店前,同时引来了众多店员与客人们的惊奇目光,愕然地瞪大双眼盯着那部价格不菲且高贵的车子,因为用它简直可以买一栋房子了。司机先下车,然后走到后车门为里面的人打开。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踏出车门亲吻地面。

“请问真岛诚先生在吗?”

娇小的身材,雪白的套装不亚于雪白肌肤,一副太阳眼镜,虽然遮盖了半张脸,但那种贵妇所特有的味道还是飘散了出来。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起身回道:

“我就是。”

透过黑色镜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道:

“上车吧!走,我请你。”

这便是雪伦吉村。

不愧是母子,都喜欢请客。我二话没说就钻进了那辆“金库”。站在店前的老妈,就跟看到当年的占领军似的,释放出严肃的目光,目送我逐渐远去。

车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说话声,难怪坐奔驰车的人都会有“这世界也就这样了”的错觉。转过西口五岔路,车子朝西池袋方向缓缓行进,最后来到东方会馆,艺术剧场对面。司机和车留在停车场,我俩则穿越自动门走了出去。司机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好似美食在前却被主人禁止食用的饿犬,看上去不大像忠诚的人。

东方会馆是一个高级结婚会场,在池袋相当有名气。据说里面有小教堂、宴会厅、餐厅等,不过我从没进去过,每次都是走过看看而已。刚一进餐厅,服务生就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把我们带到靠窗的一张预约席,刚好能够一览曰式庭园。看来雪伦吉村是这里的常客。会场环境和气氛不错,但身穿旧皮衣和牛仔裤的我好像很不适合。餐桌上刀叉排列有序,让我想到了手术室,旁边一只特大玻璃杯,大得几乎能装下一颗葡萄柚。我的胃口大幅度下降。

“喝点酒吧?”

她笑道。然后用长长一串片假名点了葡萄酒。

“真岛先生现在从事何种职业?”

雪伦吉村摘下眼镜,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和广树的一模一样,散发着柔美和一种独特的神韵。也许是由于眼睛下方的深深皱纹,流露出经风历雨的疲累感。雪伦吉村,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却起了这么傻蛋蠢蛋的艺名。

“家里有个水果店,平时就在店里,有时也在时尚杂志上写写专栏。”

我没说也兼职帮人解决难题怪事。她摆出一张佩服的面孔,夸张得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应该是职业病留下的后遗症。“专栏作家”这类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魅力,事实上也就是挖掘街头新鲜事儿,然后写写画画登出来,东拼西凑甚至话不成行。

“广树是不是不上学了?”

“哎!心理医生说这事儿不能勉强。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她呼出一口长气,依然比较夸张,很像明星阵内孝则的表演。她是在演绎一位明事理的家长吗?

“他身上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让人没办法不管他。”

这是真的,那种特质有着不可想像的魅力,它和年龄无关,而是与生俱来的。雪伦吉村一听,眼睛立马充满了活力。

“啊,谢谢你!那个,真岛先生我能了解一下你的背景吗?”

于是,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侦探审问作调查。

从我的出生、学历、交友范围、将来的梦想,直到上至几代的家庭情况,全被雪伦吉村榨了出来,这么详细的背景资料写一份完整的履历表根本没问题。主菜之后,端上了两种甜点,红茶戚风蛋糕和柚子冰沙。和一个人聊过之后你就会注意到,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半不能涉及他的生命核心,尤其我这样的,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能在不经意间带对方转到其他话题上。

雪伦吉村捏起摊在白裤上的餐巾在嘴唇上轻按了两下,拿过挂在椅背上的爱玛仕柏金包,取出一个系有豪华金银花纸绳的礼金袋,在上面我看到了用毛笔写的“真岛诚”。看来她对我的戒备之心已稍有放松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所以,这个还望真岛先生能够收下。”然后她将鼓鼓的和纸信封推了过来,“我先生特意为广树派了个希望能谈心的人,可他却……我知道真岛先生很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偶尔关注他一下。比如跟他一起吃吃饭,像上次那样在雨天借他伞就可以。广树动不动就发烧,他自己又不注意,下雨就淋着。我这边又抽不出时间,所以,只好麻烦你。”

“广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话一出口,雪伦吉村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像罩着一层假面具。

“我先生叫多田三毅夫,在丰岛开发工作。”

丰岛开发?那可是池袋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啊,掌控着半条西口风化街呢!比起胜新太郎的“恶名”,它毫不逊色。对了,这个公司和猴子所在的羽泽组是死敌。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难为你了。”

一种母亲特有的慈祥又回到了雪伦吉村脸上。这时,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广树那张坚决的笑脸,谁都无法伤害的笑。之所以有那样的笑容,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呢?应该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吧?一秒钟后,我说: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其实,我正准备介入到广树的生活当中去呢,不为钱,只为改变这个轻易给别人看自己钱包的小家伙,尤其还整天游荡在池袋街头。

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都去西口公园找广树。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广树到公园里公交总站对面的丸井百货之运动百货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来计算,到目的地为100米左右,由于过程中有红绿灯,广树满可以直接跳着斑马线横穿过去,比起走人行道来要快很多,因此我的神经和身体都会轻松一些。我们依然以往日里攀爬绝崖峭壁的速度,一步步朝那座大楼走去。

走进大楼,我直奔直排滑轮旱冰鞋场区。五颜六色的直排旱滑冰鞋挂满了整个墙壁,给人一种来到未来鞋店的梦幻感觉。

“广树,过来,选一双自己喜欢的试试,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脚就不用直接挨地面了,比平时可要快哦!上次你请我喝咖啡,今天我请你穿鞋子。”

我指向最贵的儿童鞋,拿下一只如鲨鱼般闪着黑色光泽的橡胶制直排四轮旱冰鞋,侧面有三条银线飞过,递给广树。反正是雪伦吉村的钱。广树还是一副坚定的笑容,不过脸颊却飞上了一朵红云。他肯定非常高兴。广树猫下腰刚想试穿,远处穿着POLO衫的店员便急奔过来。一只鞋就两万多!只管看鞋子大小是否合适,不用看价钱的多少,就可痛快地掏钱走人。突然发现购物的感觉很爽,即便花的是别人的钱。

之后,我们穿上旱冰鞋在公园里开始了练习,直到太阳落山。那一天真像图画日记啊!

广树很有运动细胞,仅三天的时间就学会滑直线,随时控制行走与停歇,还可以飞越障碍物,就是还不太熟练。如果拿他滑旱冰的技术和我的文笔相比,可谓是旗鼓相当。慢慢地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

我带广树去我家的水果店,没想到老妈特别喜欢他,要知道平时“母爱”两个字和她可差着点距离呢!不过老妈说看到广树使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哦,我俩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难道是聪明的表情?!很有可能!不过这小家伙在问候别人的时候特别有礼貌,所以老妈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这应该归功于艺人母亲的教育方式吧!这直接导致了我俩在我家不平等的级别待遢:老妈给我吃快要烂掉的水果,却给广树吃准备拿来卖的网纹哈密瓜切片。

有一天和范来我家,我便把广树介绍给他认识,本以为这俩怪异先生见面会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祥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没办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散发着相同的味道吧,只奸随缘啦,谁也不能强迫谁和谁好不是。

头一次带广树到太阳通,头一次一起偶遇G少年成员,当他看到他们都跟我用手势打招呼时,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不仅学会了那种手势,还踩着旱冰鞋围着我飞绕一圈,用同样的手势予以回应。

计数器和着我们的步伐,一边唱着歌,一边同我们一起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一年的十二月,如同美梦一般,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就连东池袋的Dermy's也有了我们的足迹。就在这时雪伦吉村给的钱全部被消灭光了,我又过上了从前的贫穷日子。手拿薄煎饼,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以消磨时间。广树也按我的生活方式学着,忍痛放下冰淇淋端起难喝的咖啡来,虽说他身上有近百枚的五百元硬币。惟独不变的就是他手中的计数器,照常活跃地蹦跳着,对店里的顾客们一一清点。完了之后又跟服务员要来菜单,不过不是点东西吃,而是计算上面食物的价格。

窗外,那犹如石灰般的东京晴空被硕大的太阳城一分为二,延伸至天井附近的玻璃窗,几乎就要挨到高达六十层建筑物的顶端了。顺势朝下面望去,窗边最里面的位置、也是在这家店贵宾席的分隔式雅座,看到了Zero One。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许拼写是01吧,反正大家都这样叫。

有传闻说Zero One是北东京第一骇客,我只知道他是池袋的情报贩子。我跟他没有过接触,因为如果需要情报的话,G少年或死党的网络完全可以办到,反正到现在我还没碰到过入侵电脑的委托案。再说,我从事的职业仅凭一口铁齿铜牙和一双壮健的大脚丫子就已经足够了。

对面的Zero One瘦弱的身板,一身运动服打扮,那家店的保留桌位就是他的办公室。只见窗边五台电脑有序排放,正面为两台笔记本电脑,由于信号极强,均以数据卡连接PHS。如果有客户询问某方面的情报,他就会像发放圣餐似的,一一分给他们,但大多客户都属于迷惘型。

从外表上看他与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不化妆,不文身,不戴装饰品。也没有耳钉。要真说不同,倒是有两处,一是锃明挂亮的脑袋,二是那双仿佛是极淡的灰色玻璃叠成一公尺厚度的眼睛。

他的脑袋上爬着两条从前额处延伸至后脑勺、如锐角一样隆起的筋线,正面看很像长了个犄角,而不经意间看时又很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戴的安全帽。听说这个筋线是专门动手术往脑袋里植入了钛合金形成的。

再说那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潭湖泊,却不见最底处,着实让人感到心乱如麻。它留给人们的印象甚至比脑袋上那个“犄角”更深入人心。那个为了救助二战期间的友军战俘,替他人死在收容所里的牧师,肯定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吧。

好个具有宗教情怀、惊人的情报贩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见他拿起手机,在上面按了几下。一秒钟后,我的PHS响了。

“是阿诚吗?”

“是。”不知怎么,在PHS响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他。不过他说话时,嘴唇好像并没动。

“能到我这边来一趟吗?”

“边上有朋友在呢!”

Zero One在那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说道:

“看到了。是多田三毅夫的儿子吧?没事儿,过来吧,就你自己。”

在去往Zero One工作室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都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禁使我觉得自己成福尔马林标本了。

“坐吧。”

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是瓦斯漏气了。我在对面的橡胶合成椅上坐下来,随着电脑电源的走向,我的视线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插座。

“因为我是好主顾,所以店长欣然同意。”

是啊,一天24个小时只有四个小时不在这里,而且不断持续点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好像从没见过吧?有什么事吗?”

Zero One面无表情地说:

“虽说我们没在一起做过事,不过我确信彼此早已在传言中熟识了,而且还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就会打交道。所以,你听我一句劝。”

短暂地停顿后,他窥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别再和多田三毅夫的儿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感到很惊讶,也很为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广树这孩子很招人喜欢。难道,我会给他带来危险……

“为什么?”

开始Zero 0ne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又那样看向我说:

“没准儿哪一天会有危险,不过我没法儿跟你说。”

“那就是说我白问了呗!”

这回他笑了,第一次。下颚旁的筋牵动着头皮,使头盖骨紧绷起来。仿佛也在笑。看到里面钛合金的尖角向上凸起,我不由得问道:

“对了,往脑袋里弄个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Zero One简短地说:

“天线。”

“不明白。”我说。

“这样说吧,每当有一种新事物诞生于世,就会有人说这东西是‘没有灵魂的技术”不具有智慧。我不那么认为。像印刷机印制的书,那时还是手抄本的年代,结果它刚被发明,众人就用无灵魂无智慧的恶语来攻击它。可现在呢?又说铅笔有灵魂而网络没有。”

看着Zero One那甚是清澈的眼睛,感觉越看越深,倘若抛一颗石子下去一定会看不到其踪影。“我坚信只属于我的神圣信息绝对存在于没有定数的数码世界里,这就是天线在那一天到来时所要起的作用。在没来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每天整理情报,然后卖给各个地方的客户。这里就仿佛是数码海洋的灯塔吧!”

宣告结束后,他眼睛瞥向一边,还是那沙哑的声音: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我起身离开了那里。他的忠告我记下了。

错误2。

在餐厅的雅座里,每天等待只捎给自己神圣信息的生活。对了。不匁道要传送给我的信息是不是也在数码世界里呢?哈罗,哈罗……我方的神明。

傍晚,在池袋车站送走广树后,我又来到了公园的长椅上。很久没种猴子联系了,便想着打个电话给他。在上中学时猴子屡遭同学欺负,而今天却成了地下组织羽泽组的精干成员,当然也成了我获得情报信息处之一。电话通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我开口道:

“我是阿诚。跟你打听点儿事儿?”

“哦。”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威严,去年秋天还不这样。

“目前西口的风化街情况怎么样?”

“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关西派的大佬,三大势力都较着劲呢。现在这一行也十分不好做,受市场的影响,彼此竞争很激烈,玩法也凶狠。为了有口饭吃谁都得死劲儿地干。尤其是自从关西派出现以来,偷拍录影带、色情美容院和应召站出差服务价格都下降了好多。就说录影带吧,以前一万块钱一盘,现在呢,一万三盘。”

看来,因为竞争的缘故,这些行业的某些服务也开始变得异常激烈了。虽说他们都各有各的固有模式,但是顾客上不上门却和帮派的势太强弱毫无关系。因此日本经济界少见的顾客优先的市场主义,被这一行视为服务标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如果谁喜欢。就抓紧时间吧。

“最近有没有关于丰岛开发的负面传闻?”

猴子回想着。我则在等待回答的间隙里不自觉地清点起赶往池袋车站上班族的人数来,应该是受广树长时间的影响吧。

“思一这倒没听说。那是个作风严谨的组织,之前赚了很多钱。臥便出点乱子对他们也不会影响到哪儿去。要说冲突,跟关西那边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们都一样。”

“多田三毅夫呢?”

“他啊,好像正跟一个女演员腻着呢。怎么了阿诚,你和他有矛盾啊?够厉害的呀?”

“没有。”正说着,广树一脸坚定的笑浮现眼前。问题应该就出自丰岛开发。我又问道:

“长期在东池袋大众餐厅的那个情报贩子你知道吧?他人实力怎么样?”

“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他所谓的脑袋有问题不知道是指装进了钛合金,还是数码新宗教的事。不管哪个反正是一个人。

“就是他。”

“他收的费用很高,不过特别讲信用。只要你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像什么地址、电话号码、车牌号码、银行或信用贷款的使用情况,都没问题。”

那双令人心里发麻的深灰色眼睛似乎能够看到任何事物!结束通话之前猴子说下次请我吃河豚,我谢过了他。其实黑道跟艺人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还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有些意思。

那个星期天我没有看到广树。周末好像是他们一家人欢聚的日子,应该是历来的习惯。可是,本该出现的星期一竟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我在广场里四处观望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广树依然没有来。

距离明年的到来还有十一天。为迎接圣诞节和寒假的到来,池袋街头已变得热闹喧天。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痴痴地发着呆。每当看到跟广树身材、装扮相似的小家伙时,我的心都为之一动。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如此在意那个怪小孩了。每当听到风吹过山毛榉的秃枝杆,并发出响声时,都以为是按动计数器的声音。

星期二的中午,两双醒目的印着不知何种品牌字母的藏青色皮鞋毅然出现在我所在的长椅面前。翻开眼皮,竟然是那个猎犬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肥一圈的男人。今天那司机穿了一件带有拉丁风格图案的夸张束腰外套。他恐吓般地说:

“你就是真岛?我家少爷在哪儿,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扭过头,发现长椅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的眼睛从缝隙里钻出点光来紧盯着我,长得跟岩石似的。我疑问道:

“广树失踪了?”

司机和身旁的男人一脸惊讶地面面相觑。

“住口!我问你呢?这段时间不知道小家伙在玩什么。周末你都干什么了?没跟我们少爷在一起?”

广树从多田家消失了!

“别再和多田的儿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原来Zero One说的不是我有危险而是广树,难道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受到牵连?

“昨天广树没来,今天也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们现在就会看到他。倘若怀疑是我绑架了他,我就不会在这儿坐着了,像你们这种货色的人又怎能轻易找到我呢?”

旁边的男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冲我扑过来,却被那只猎犬拦住了。西口公园可是警署的邻居,大白天的居然想在这儿打架!看来哪个行业都有人才欠缺的问题存在啊!

“听着,如果你有少爷的消息了,立马打这上面的电话。否则,这哥们会半夜拜访到你家。明白吗?”

司机冲我扔了一张丰岛开发的名片,跟用指尖弹扑克牌似的,随即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我正忙着店里的生意,却见客人们纷纷向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雪伦吉村穿过西一番街的人群走了过来。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原本消瘦的脸更显苍白无力,严峻的神情却仍如冰山一样美丽。四周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下班还没来得及卸妆。真岛先生,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那是一种求助的眼神。

我看了看老妈,她也觉得雪伦吉村的神情与往日不大一样。老妈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边请。”

打开店旁边的木门,我先走了进去,从这里可以直接到达二楼起居室。爬上楼梯,脚下响起了吱吱吱的叫声。雪伦吉村对老妈轻声问候后,尾随而来。穿过玄关和矮小的厨房(可不是像餐厅那样的感觉),来到我的房间。我请她随便坐,当然是找个没有堆杂物的地方。

“广树失踪了吧!”

“你知道了?”

我把那天在公园司机专门找了我一趟的事情告诉了她。雪伦吉村脸色微变:

“跟我先生的作风很像。周一那天早上广树说去西口公园然后就走了,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他被绑架了。”她一副担心的表情,可是,当说到“他被绑架了”这句话时竟然表现得十分冷静。难道另有隐情?接着,雪伦吉村转而愤怒地说:

“事后我们并没报警,因为我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认为这件事是其他帮派干的。真岛先生,我听说你解决麻烦问题很有一手,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而且跟G少年国王安藤崇关系也不错。你还帮羽泽组找回了他们的大小姐。”

看来她对我进行过调查了。不过,她是否知道找到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雪伦吉村依然正座,拿过柔软的鸵鸟皮挎包,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印章袋和一张画有史努比图样的存折,放在年代久远的榻榻米上向我推来。打开存折,我发现自广树出生那天起,雪伦吉村就每月往里存入五万块钱,月月不断,如今已有600万之多。120次存款,一一详细地打印了出来,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不禁让我感受到她莫名的魄力。

“这些都给你,是我从每月的通告费里另拨出来定有的,用作学费保险。希望你能救出我儿子。”这样做对我来说根本没用,以钱来换回被绑架的人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內,因为倘若真牵连到其他帮派,那行动的危险系数可就大了。而且,如果广树是因我而丧命,那我就天理不容了。

“对不起,现在有多少钱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广树。”

“不是的,除了广树我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也希望你能救他。”

说着,雪伦吉村落下泪来。浸湿的睫毛膏化开来,脸上的妆也被冲花了。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绑架广树的,就是我另一个儿子。”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三个人在某家餐厅的桌子围坐的情景,30岁左右的长发男子、广树和她,柔和的温暖烛光,明亮温馨的笑,嘴角上翘形成的相同纹路,暴露出了这是一家人。

“这个是我和前夫生的,叫吉村秀人,自从离婚后和他也就分开了。他现在东急手百货后面开了一家店,经销运动用品,不过生意并不好,总有一屿讨债的人在后面追杀。”

完了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店名叫Physical Elite。

“他经营过餐饮店,效益不好倒闭了,欠了很多债,后来我帮他还了。前段时间他又来找我,哭哭啼啼的,但我没同意。”

越听越糊涂了,亲手策划亲自出马的绑架案?再看对面的雪伦吉村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哭泣,毅然端坐地注视着我。

“后来有联系吗?”我问道。

“有,广树失踪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广树没事儿让我放心,但不能让多田知道。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就没人接了。店里的门紧锁着,他家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既然知道了广树是安全的,就说明还有希望。她接着说,“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广树而是秀人,他知道出了这事儿多田是不会去报警的,就算不幸被人发现,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多田不是个省油的灯,发起火来可怕得很。一旦被激怒,他会给秀人留下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的,弄不好他会杀了跟他一起绑架的人。”

不会让我和这种人物交锋吧?黑道,一个我最不想沾的行当,因为厌烦黑道所以更厌烦他们的老大。再说了,自作孽不可活,那个秀人完全是自找的。不过,倘若不去可怜一个生命将要终结的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够意思呢?哭过后的雪伦吉村,脸颊上留下两道灰色印迹。

“昨天我思前想后,不能找警察,也不能找圈里的朋友,更不能跟我先生或他的手下说。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广树和秀人吧!求你了!”

电视里常用分手二字来解决夫妻关系的雪伦吉村,在处理自家关系上实在不那么圆满。回过头来想想,似乎谁都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位无助又泪汪汪的母亲,把棘手又难以倾吐苦水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我想我已没有退路了,只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了。恐怕谁也不会将比赛中的接力棒留在地上抽身退出吧!

“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错误3。

那天晚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听完了雪伦吉村的诉说。她走后,我听着Steve Keich的《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挖空心思地想着……嗒嗒嗒,却想起了广树按动计数器的声音。Reich是本世纪的美国作曲家。目前依然健在。说起现代音乐感觉上好像深奥了些,其实一点也不,现在有很多广告都用现代音乐来做背景。在听旋律单纯的钢琴曲或木琴曲时,我们会感觉到音与和音之间相互干涉,高与低的地方互相叠交,如波纹般一圈盖过一圈,两圈相互影响。这种音乐的精髓表现在节拍的间隔,而非旋律本身。我的故事就是如此,我想传达的是街头中出现的分歧和语言表述的劲度,而非街头本身。

广树、秀人、雪伦吉村、多田三毅夫、Zero One……我拿出纸笔把所有演员一一罗列上去,同时也把所有相关信息统统堆了上去,密密麻麻一大片。我不断在这些人的名字下画线、删除,再画、再删……脑袋如同一口锅,资料如同食物,把它们放进锅里点上火,开始熬煮,直到呈黏稠状为止。答案虽不会马上见分晓,但这个过程却是不可少的,否则根本迈不出脚。累是累了些,没办法就得这样。

那一夜我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反反复复地听了七遍,一门心思地钻进去想。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乌鸦叫了、西一番街的夜色泛白了,四百七十四分钟过去了,我也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搬出水果,我便连忙朝池袋街头奔去,赶往秀人的Physical Elite店和家一探究竟。

来到东急手后面的川越街,一栋年代已久的综合大楼亮于眼前,一楼是回收商店。乘上充斥着霉臭味的电梯,来到店的所在地,三楼。一块写有CLOSED的牌子用钢丝钩挂在玻璃门上,门把已落了一层灰尘。我探出头朝店里一阵窥视。

空间虽小,却摆满了西海岸的运动用品,越野自行车、竞赛溜溜球、滑板、飞盘,可想而知店主很注重排场。除此之外,店里还悬挂了很多来自各处的手绘POP,由此也足见此店主的品味如何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没有半个人,于是我又回到一楼,向正忙于组装Cannondale山地车的店员小哥开始了打听。

“Physical Elit。什么时候关的门啊?我跟他订的越野车车座还没给我呢!”

“给钱了?”

蹲在地上的小哥问道。我摇了摇头。

“那还管它干吗!从上个月月底就关了。之后总有一些追债的人到这里来,搅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离开那儿后我又去了秀人的住处,那是位于东池袋旁文京区大冢的一栋看似高级的公寓,在护国寺东侧。我站在电梯前静静地等待。电梯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浅紫色头发的老婆婆。

“中午好!”

在她出我进的时间里,我笑盈盈地送出了问候,她笑了。爽朗的笑容无敌。来到四楼,越过一间间焦茶色的房门,站在四。六房间前,我知道里面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辨出里面有人的门或是没人的门,奇怪!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门的右下角有一根以细透明胶带贴住的头发’这应该是用来判断是否有人进去过的标志,倘若门被打开,头发必然会断,说明有人来过。不过,目前丰岛开发那边还不知此事,由此可以断定这应该是地下钱庄弄的。

想必秀人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回家经过西口公园时,长椅上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猎犬司机和恶霸搭档,两个和这里的圣诞夜丝毫不搭调的家伙。他们也看到了我,脸色立马僵硬起来,车即飞奔而至。我脑子飞转考虑要不要快逃,可一想如果逃了不就说明我跟绑架案有关了吗?于是乎,我们三人就在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开始了交谈。要是被我的粉丝们看到我和这样两个家伙在一起,一定会落下眼泪。

“嘿,真岛。我们老大有请,给个面子吧?”

猎犬司机态度虽不让人喜欢,但这次似乎已有所收敛。这么突然的转变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

“是命令,还是请求呢?”

那胖子又开始脸红脖子粗了。猎犬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老实了。他的魄力还真不小啊!我对这条猎犬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亲切感,这让我没有想到。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司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我求你吧。昨晚绑架少爷的人来电话了,今天下午三点还会再打来。我们少爷说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能跟我们去一趟吗?”

一看表都两点半多了,怪不得他们这么急呢!

“去。快走吧。”

司机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猎犬竟然会笑!

几分钟后,我们上了奔驰车,迅速向丰岛开发总公司奔去。那是一栋距离池袋本町地方法院很近的中层建筑,窗户很小,所处环境安静祥和,与周边的街景衔接自然,不知道的人没准儿会当它是当地的建筑公司呢。

明明是办公大楼,门却是自动上锁的,黑漆漆的玻璃门估计做过防弹处理。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司机后头。进了电梯才知道要一直上到最顶层。门开了。走廊有些暗,地上铺有地毯,踩上去感觉软软的很舒服。来到“社长室”,司机在木门上轻敲了两下,随即响起金属般沉重的声音。

“打搅一下。客人带到。”

司机熟练地拉开门后,并不抬起眼睛直视里面,而是只低着头。

“请进。”

司机说道。看来这只猎犬有很好的教养嘛。走进去一看,一张超大的办公桌敦实地倚在窗边,足有双人床那么大。前面是一组八人座沙发,沙发上坐着五个人,除了雪伦吉村外别人我一概不知。他们同时将目光移向我,但所发射出来的眼神力道均不相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几个不像正扼人士。

我将视线转向茶几,一支连接着两条天线的行动电话赫然摆放于中央。而他们那刚才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一同又回到了行动电话上。

“这是我先生多田三毅夫,丰岛开发的社长。”

雪伦吉村指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道。传说中的多田!一个矮小的男人。白衬衫卷着袖子直到手肘。不仅脑袋小,鼻子、眼睛、嘴巴小,就连手腕上的表、脚上的鞋、腰上的皮带都是小的。不过,整体感觉上去他身上有说不出的锐利阴冷。这下我明白了他的手下为什么如此拼命地为其效劳,惟恐达不成这个男人的命令。这时我突然有个疑问,按说他们那一行人应该会把本性压抑在心底的,可怎么就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了呢?多田不屑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是在看虱子。

“坐。听说你是广树惟一的朋友,那孩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令人匪夷所思。他点名要跟你说话,希望你一会儿尽量把话往长里说,从对方嘴里套出件。们所在的位置。麻烦你了。”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老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眼睛不再看我。从他的表情里我丝毫没有寻找出父亲担心独生子的痕迹。我和雪伦吉村四目相对,然后她又一副歉疚的样子将视线缓缓移开。

看看墙上的挂钟,两点五十五分。于是我也无声地加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来。

三点刚到,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等待在这个让人出汗的暖室里的人们神经一颤。围坐在茶几前的一个年轻男子飞快按下录音键,老人也迅速将耳机塞入耳中,在电话响过第四声时,多田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喂,是我。”

多田的回答很冷静。雪伦吉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担忧。我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像在洽谈一笔买卖,价钱、地点、人的情况。三四分钟的时间在我们感觉来犹如三四个小时般漫长。突然,多田看了我一眼。

“思,那个小子在。让广树听电话。”

说完,多田把电话给我,又立即摘下老人耳朵上的耳机,塞入自己右耳。我对准行动电话底部的一堆小孔说:

“广树?我是阿诚。你怎么样?”

“嗯,我还好。”

广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伴着某种杂音。那是计数器喀嗒喀嗒的声音。广树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叫起来。

“哇——哇——哇——药已经没了,我好像又变得奇怪了。”

“怎么了?”

我也急得大叫起来!

“哇——哇——饿了。那个,阿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广树很兴奋,开始说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们还是去小侩寿司吃鲫鱼吧,然后再去PIZZA—LA吃意大利罗勒比萨,再上麦当劳吃麦香鱼,还有Mister Donut的巧克力天使法兰奇。”

广树又跟放长鞭似的突突突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听到一半,我突然从睡梦中清醒,广树曾教过我食物数字记忆法!莫非这小家伙是在装失常,想通过食物来给我传达某些信息?那是除他之外只有我才懂的食物数字游戏。我神情微变瞬间又将其隐藏,为的是不被多田发现。我装作焦急的样子喊道:

“你真没什么事吗?”

“哇——·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哇——·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

正说着,电话忽然挂断。多田摘下耳机,满脸诧异地问道:

“他说的什么东西啊?”

我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说:“不知道。”

广树说过一旦不吃药,他就会有非常奇怪的举动。沙发上的雪伦吉村紧握拳头,指甲失去了血色。

我想起昨晚听到有关广树吃饭的事情来。因为不喜欢吃保姆做的饭,他经常晚上跑去外面吃,除非妈妈亲自下厨。一个人的晚餐是凄凉的,也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的数字记忆法。这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哀的事情呢?

社长室已一片骚动,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猛然想到我还留着广树的采访录音带呢,原本是为写专栏而准备的。虽然很想快点儿离开那里,却还是没用地待在那儿听候命令。过了一会儿,多田见我还在那里,便动了动下巴叫我离开。帮了忙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满是广树的话:哇——·小侩寿司·PIZZA—LA·麦当劳·Mister。

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西一番街的小拱门,我则快速徒步回家。因为老妈说过还有20年我才有打车的资格呢,所以,现在借我胆儿我都不敢让车开到店门口。

一进家便冲向店旁边的楼梯,直奔屋里的桌子。拉开抽屉抓起随身听和几卷采访录音带,开始静静地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时列出数字和连锁快餐店的对照表。

第一个“哇——”还不太明白,而小侩寿司对应5,PIZZA—LA对应4,麦当劳对应1,MisterDonut则是6。

那就是:わ扣(“哇”和日本字“わ”同音)5416!

当这一排数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我立马明白了,是车牌号码,而以“扣”为开头的只有出租车。于是赶紧拿钥匙打开第一层抽屉,取出雪伦吉村的存折,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越过楼梯。

老妈穿着白色铺棉夹克站在店前,张着嘴巴僵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再次钻进出租车,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东池袋的Denny's。我想Zero One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神圣信息。车子跃上横跨JR线路的陆桥,迎来一个慢上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电影广告牌和色情美容院。冬季的天空犹如铺上了一层碎冰块,在陆桥上方扩展开来,最后与川越街道相交为一体,直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车子拐进春日通在NTT前停下。

纵上栏杆横跨马路,我一头冲进大众餐厅,窗边最里面的桌子我一眼望见了他。Zero One看到我后,嘴角微微上扬,笑了。我第二次坐在了他面前,他开口道:

“你终于来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户。”

服务生随即而来,看到他的穿着我就冷,便点了杯热可可。

“帮我查有关这个车牌号的出租车,什么信息都行。”

我撕下记有此号码的那一页纸递给他。他接过纸,瞄了一眼后说道:

“钱呢?”

我手拿存折在桌子上敲了敲说:

“事成之后要多少给多少。一定要快。”

我收回存折正要起身离开。Zero One摇头道:

“等等。”。

Zero One一边敲打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一边嘶哑着声音说道。

“难道现在就能知道?”

天呐?我以为得入山和主公司的资料要花很长时间臣?这家伙不会是达斯维德吧?

“看样子你对电脑一窍不通啊!凡是有赚头的信息来源都得事先入侵,这一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只要成功了,控制了操作系统的主要密码,想要的资料很快就会出来了。”

我虽在用苹果笔记本,却从没想过入侵这回事儿,只把它当成是能够处理文字的小机器罢了。

“你怎么会知道广树有可能被绑架?”

“我只是说他会有危险而已。好吧,就给你个优惠待遇告诉你。之前地下钱庄和工商贷款的人请我调查过吉村秀人,他是个除了钱什么不认的主,做事从不经过大脑,所以招来一身麻烦。能够帮他的只有‘金库’雪伦吉村,而广树嘛……”Zero One眯着眼睛继续敲打着键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丰田开发的多田。吉村秀人一点儿头脑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他,能够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最后一搏的或许只有这么做。所以我才觉得广树会有危险。”

语毕。Zero One转过电脑给我看。炫目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其中有一行在白光闪烁,顾不得刺眼,我看到上面写着:城东租车公司池袋东口店,三菱得利卡,休旅车,平成十年制,珍珠白,车号是练马2?出54—16。上周五出租。我随手从桌上抽出纸巾急忙记下。只听Zero One说:

“所以我说,很快就会出来的。”

谢过之后,我起身告辞。这家伙还真是了不起,上哪儿找去啊!难怪要在头盖骨插上天线。不过,接收灵魂的信号是不是比入侵私家资料要难上数倍啊!

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该给池袋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打电话了,这段时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怎么联系。用PHS打过去,接电话的照例是手下,一听是我便立即转交给安藤崇。

“噢,阿诚啊。你这个月的专栏我看过了,发现你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哦!”

他冷酷的声音里似乎既有怎样都好的意思,也有无所谓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崇仔哟!”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自从我把《太阳通内战》发表在专栏里之后,安藤崇在这一带的人气急剧上升,直逼教祖,女粉丝也跟着多了起来。不过他和时下当红发型设计师11)别有不同,因为他已经是教祖了。我转移话题说:

“有事要请你帮忙,你有时间吗?”

“有关丰岛开发的事情吧?”

“是。”

“这两天丰岛开发和关西派事件不断,而你又是那种有点儿斗争苗头。日本的发型师因常露面于各大媒体,如上电视冠军或时尚杂志等,而在短期内就会进来掺合一脚的人。”

“哎!是麻烦在呼唤着我!”

就这样我们约好20分钟后在西口公园见面。在挂断PHS时不经意间发现,脚下的太阳八通石板上有无数块已被踩成扁平状的口香糖,一个小灰点挨一个小灰点。从形式上看不像是后来被人故意弄成的,倒像提前设计好然后摆那儿黏上去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注意,不过还别说,自有一种美存在。

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无所谓,谁叫我本性天真呢!

就在我坐在长椅上等待崇仔的到来时,有人打我的PHS。接起来一听,一阵如风吹般的杂音从那头传来。

“真岛先生,我们决定给他们钱。”

雪伦吉村低声说道。不知她是否还在丰岛开发的总公司!

“说下去。”

“对方让我们二十四号下午四点,带上钱在池袋车站西边的出口处听候他们的指示,至于具体地点他们再另打电话通知。”

“有广树哥哥的消息吗?”

“没有。你呢?查到了点什么?”

“倒是有一点。嗯……我能用你给我的那笔钱吗?”

如果现在告诉她有关租车的事情,我不敢保证此秘密不会被泄漏出去,所以必须先隐瞒起来。

“唉,要是广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秀人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话,都用了也没问题。”

完全豁出去的口气。我则依然给出尽量试试看的回答。是否能够天遂人愿,谁也说不准。我比多田多占优势的,只是广树暗示给我的那几个数字。

街上期待圣诞快些到的年轻女同胞们,纷纷从我眼前滑过,奔走于各大百货商场。而我却想像着事情悲惨的一幕:丰岛开发的效命犬们在广树跟前,杀死了他的哥哥和一起作恶的野兽派。一个,两个,三个……

广树也会拿出计数器来计算地上躺倒的人数吗?

崇仟还真准时。在左右双塔一二号保镖的跟随下,现身子东武百货出口处。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比严冬街头的低温还要冷冽的空气随他悄然而来。黑色压低的鸭舌帽,黑色背心外加黑色长袖外套,黑色直统牛仔裤配黑色运动鞋。他就像重量级世界拳王,仅是在广场上散步经过一下,看似?肖瘦的脚就能踩出具有强力的律动感来。

下一秒钟,黏稠、无色且透明的液体炸药,突然爆炸。试着想像那样的画面。倘若街头霸王安藤崇是那液体炸药,只要他一道口令,就算是将西下的太阳再次拽回天空,数以千计的G少年也依然能够尽力办到。

崇仔挨我坐下,而那一对双塔则如两尊基座般,稳扎于长椅两侧。他懒洋洋地说: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阿诚还是头一次有事叫我帮忙呐!就说嘛,最好不要总是一个人不声小响地干!”

崇仔笑着说道。那是酷似广树的坚定笑容。

“能不能把你的G少年借我四十八小时?”

我刚说完,崇仔好像来了兴趣。于是,我把广树被绑架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他讲述了一遍。崇仔听得极其认真,脸色竟随之渐渐冷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上火就会变得冷酷。

瘸腿的冬曰残阳转眼间竟没了身影,原本散发微弱光芒、看似奄奄一息的街头霓虹灯,这时变得嚣张耀眼起来。天黑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却发觉灯光闪烁的夜晚比白天要明亮许多。我俩就那样坐着说着,几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最后,我们决定,把消息放出去,以悬赏金来鼓动池袋街头的所有少年寻找秀人所租借的车子,然后组织两车行动部队,一旦有消息立即出动。而他们的奖励则是雪伦吉村户头存款的一半。

八点钟,我回到水果店。也许是到了年底的原因,网纹哈密瓜已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老妈见我,两眼紧瞪,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么忙你又野到哪儿去了?我赶紧进店帮忙,由于睡眠不足、用脑过度,导致我头晕眼花大脑不受控制,刚一上手就找错零钱,看来距离超级店员还隔着几个层次呢。

八个小时是人体所需的正常睡眠量,我第二天早上终于从半死中苏醒。那天是二十三号,一个美好的休息曰。我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PHS,同时还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放进CD手提音响。老妈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是不是疯了,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沉思或是情感音乐,在这条除了偷拍录影带店、时尚美容院,就是诡异夜店的街上,倒是蛮适合的。

PHS响了,而且还是两次,都是雪伦吉村打来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说出这句话我便挂断了。她说多田将全组织的人都派了出来,严密坚守池袋车站及周边区域。广树哥哥的命运到底如何,就要看先找到他的人是G少年还是丰岛开发了。不过那家伙确实笨得可以,无药可救,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某个地方做着金钱梦呢?

当晚我直接穿着外出服上床睡觉。没有做梦。

圣诞节将至,天空却变了脸。初升的太阳散发着如黄昏般的暗光。店门一开我便直奔银行,去给雪伦吉村的存折解冻。回去的路上我揣着装有六百多万块钱的纸袋,还提心吊胆地想着会不会遇到打劫的,结果没一个人看我一眼。想想也是,夹克手肘处磨破了洞、脏旧的牛仔裤,一身破衣烂衫,不想也知道这是个穷光蛋。

回到家,我便开始了钱的分配,哪些是悬赏金,哪些是G少年的,哪些又是Zero One的,最后还剩三分之一的钱,我又装进了纸袋。夜里我焦急地等待着PHS的呼叫,一晚上没有睡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七小时过后可就要交付赎金了!

急得快要发疯的我,照常在十一点钟开了店门。下午一点,该吃午饭了。老妈下来看店,我则上楼去吃饭。心里边想着秀人一定是找不到了,边垂头丧气地吃着没味儿的饭菜。这时,放在茶几上的PHS突然响起,我立即抓起去接。

“西池袋二丁目,在‘自由学园’和‘主妇之友社’之间的马路那儿,上屋敷方向。是一辆休旅车,赶紧过来。我们先用两部车把它包夹住。”

我扔下筷子,抓起那包纸袋一溜烟地冲到楼下,纵身钻进停在店前的DATSUN。以低档的速度前进。路边的扩音器里又播放着毫无优雅旋律感的《圣母颂》。

从西一番街到自由学园有八百米的路程,就在池袋警察署前面的死巷子拐角。路上我飞一般地奔驰,三分钟,到了自由学园的所在路口,紧接着右拐,再开五十米的右手边是草木生机勃勃的上屋敷公园。

掠过公园朝马路上看去。三辆车头挨头地亲密停放着,中间是一辆模样极像昆虫的白色休旅车。由于窗上贴有隔热纸,里面什么动静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我停好车,这时,一个上穿松垮的军用夹克,下穿黑皮裤,头扎茶色马尾辫的女人从前面的三菱Pajera里走出来。是个G少女,她坏笑了一下,脸上轮廓显得有些严峻。随即照着休旅车的车窗一阵乱喷。油彩喷雾发射伸展,星星点点的白色漆墨转眼间给玻璃窗罩上了一层薄雪。

另一辆Chevy Van里钻出两个男人,向休旅车的后轱辘走去,配合G少女,伸出刀子就往轮胎上狠划。先是纤维被割开,随即听到“扑哧”,轮胎爆破般的漏气声,休旅车的车尾在瞬间弹跳了一下,“咚”,屁股猛然着地。

我下了车,Chevy Van和Pajero里又下来几个G少年,我们一行八人将休旅车围了个严实。崇仔对休旅车上的人说道:

“你们逃不掉了,还是趁早下车吧。落在我们手里算你们运气,要是丰岛开发……虽然我们对你们并不感兴趣。”

对方车窗缓缓下滑,看来里面的人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站在崇仔旁边的我说:

“车里是不是有叫吉村秀人的?实话告诉你们,多田已派出众多人手在搜寻你们,说见到你们就立即全部干掉。现在趁他们还没有来,赶快放开广树,我会饶了你们,否则你们死定了。”

说完,车门被拉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游手好闲类的男人跳了下来。一个金头发,一个身体健壮的光头,都是头脑简单爱生事端的人。“千掉”二字看来作用不小,他们一定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G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擒住二人。但崇仔却说:

“算了,放他们走吧。”

其他的共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公园里。再看那辆休旅车,半开的门里漏出三辆越野自行车。难道是打算丢下汽车改换为脚踏车逃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很适合池袋的小巷。

“你真的要放了我?”

被稍微打开的窗缝里传来秀人细微的声音。崇仔酷酷地回答:

“是,反正你们的车子已经瘫痪了,想怎么样随你。”

我冲着车大叫道:

“广树,你在吗?怎么样?”

前面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面容极其憔悴的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鲜艳的风衣和尼龙运动裤。他就是秀人,远不如照片上健康年轻。斜系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广树这时探出小脑袋。计数器发出令人怀念的喀嗒喀嗒声。广树笑开了脸。

“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我就知道,阿诚一定能听瞳。”

了不起的学习障碍儿。可此时我竟一时无语,找不到应付此情景的话语,只觉得胸口揪得紧紧的。虽不甘心又奈怎样!我把手中的纸袋扔给秀人,说:

“里面有两百多万元,不过不是我的,是你母亲雪伦吉村的。她怕你落在多田手里丢了性命。拿上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吉村秀人紧紧抱住纸袋,弓着背,一副深刻反省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倘若换作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钱白白送给这样一个家伙呢。

过路的人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于是我们急忙抽身撤出,只留下一笔修车费和休旅车在那里。这就是G少年的做事风格,漂亮得令我佩服不已。临走前和崇仔说好晚上在池袋的夜店碰面。三辆车行驶到最后就剩我的DATSUN,G少年的那两辆早已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弯处。坐在我旁边的广树眼睛望向窗外,手里依然嗒嗒嗒地按着计数器,我又看到了他那坚定的笑容。

池袋的街道上一派圣诞前夕的景象,不仅随处可见红色缎带和金箔铃铛悬挂于路边,还可到处听到让人丧失信心的歌曲《圣诞铃声》。我驱车缓缓驶过,来到池袋本町。到了多田的丰岛开发,我把车停在公司的后面。

“嗯,阿诚……阿诚不可以喜欢我,你得欺负我,因为凡是我喜欢的人,最后都对我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广树小声念叨着,“我曾喜欢爸爸,也喜欢哥哥……所以我不可以再去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可以喜欢我的。”他一边说一边无精打采地按着计数器,“如果阿诚还照样喜欢我,我会变成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哦!”

说完他不再看我,视线转向嵌有防弹玻璃的那栋楼,眼泪也跟着流了出来,但他脸上却又出现了谁也无法改变的笑容,那笑遥远至极。广树强压着声音哭泣着。

我侧过身将这个十岁小鬼紧紧搂住,那身体单薄却温热。计数器从广树的双手里滑落下来。我们就这样抱着哭着。不然怎么做呢?广树总归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和分配、分类他的档案生活在一起。我安慰道:

“广树,我明白。我不去喜欢你,但也不欺负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们还要一起玩呢!”

广树呜咽着点点头。我拾起计数器放回他的小手里。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广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运动帽的带子晃了晃。

“以后能给阿诚打电话吗?”

我点了下头,不放心地问道:

“没有忘记号码吧?”

广树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只要我记过,这数字就会永远留在脑子里。”

听完跟绕口令歌曲一般的电话号码,我启动车子,然后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广树站在树荫下朝我望来。我掏出PHS拨通雪伦吉村的电话。

“广树在公司后面,他哥哥拿着钱走了……”说完我毫不犹豫地挂断。

不一会儿雪伦吉村从大楼里冲出,跑过来紧紧抱住孤零零站在路上的广树。我这才悄然离去。

圣诞夜,我照常在晚上十一点钟打烊。随后便走出家门,穿过寒气逼人的街道去往东池袋的Denny'S。我发觉自己手中钱是越来越少了,那境况像《小气财神》里重新做人的斯科鲁济。我没有打车,而是依靠双腿前进。其实就是想对Zero One说声圣诞快乐,更重要的是把雪伦吉村存了八个月的通告费给他。听说即使是圣诞夜他也不会离开那里,就自己默默地等待着神圣信息的到来。

深夜将至,我又去了很久没在那里出现过的Rasta Love。水泥箱里的涂鸦比以往多了许多,漆黑的夜,闪烁的灯,使墙上的字好似萤火虫般闪烁着、飞跃着。走进贵宾室包厢跟崇仔道了声谢,同时把讲好的钱放在桌上。

崇仔用手指敲了敲,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拿起钱便走了出去。后来说到广树,崇仔嘿嘿一笑:

“把他送到总公司?想必多田一定会吃惊不小吧!对了,阿诚,广树那小家伙说什么麦当劳、Miste,那是什么意思?”

“秘密。”我笑着说。

那是无人猜透的数字秘密,虽然我并不想探究如此深奥的秘密,不过,也许就像广树和Zero One所说的,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许真的是由数字组成的。

那天夜里,我和崇仔,还有其他G少年,我们一直喝酒直到天亮。两个优秀的男人凑到一起总会遇到很多麻烦,不请自来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虽然她们都将身体靠向崇仔,而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的魅力可不是随便就能被人看到的,得需要时间才行。

事后我又见了一次雪伦吉村,还吃了饭,为的是跟她道歉,因为广树的学费被花光了。没想到她却从容不迫地笑着跟我道谢。看来在金钱的态度上我们的区别还真大。在这期间有时我还会看到那个关于离婚的节目,仍能听到年轻夫妻被狠批的话语,而当谈到雪伦吉村的个人婚姻时,她会红了眼眶,不过我并不知道那情感是真还是假。

自从和广树分开那天到过年,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有人说现在多田对广树的看管加紧了,不允许他到处乱跑。直到新的一年过了十多天后,我又在西口公园看到了他。那天,我在温热的长椅上听着随身听晒着太阳,那小子忽然出现在广场的另一头。

依然是运动式安全帽、羽毛领风衣配牛仔裤,手肘和膝盖戴着护具的装扮。没穿之前我们一起买的旱冰鞋,而是一如当初一小步一小步地穿越广场,很谨慎地朝这边走来。他的小手在计数器上飞快地运作着,那速度简直可以和蜜蜂拍翅相提并论了。

在晴朗、安详的天空下,我等待着一个人。他的速度缓慢至极,但确实是在向我走来。如此度过时光,感觉上去还不错。虽说只是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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