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银十字
正走于黑漆漆的夜路时,突然,后背猛遭一击。
挨打不算,末了又被狠踢一脚,尽是烟屁股、破罐子的藏污纳垢者——柏油马路寸寸逼近,不禁想大声呼喊,怎奈将要窒息的声音却先夺喉咙而出。双手最终触到了路面,体会到早春给带来的潮湿感,抬眼望去,摩托车眨了眨后面的红色眼睛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当你终于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肩上的国外旅游纪念包已没了踪影,钱包和家里的大小钥匙也在那一刻跟随而去。你呆住了,茫然地望着静无一声的、漆黑的街巷。白天还温暖如五月,怎么到了夜晚便冷如寒冬呢?公寓、出租房,还有容纳它们的巷子,纷纷被白茫茫的暮霭所吞没,道路两旁的路灯有序排列且散发出朦胧的光。本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竟然眨眼间变得如此陌生。冷气顺着薄大衣离开身体的空当,从屁股钻进去,霎时窜上脊背。
为什么,家家的玄关都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为什么,自己非得受此种待遇不可?
可是抢劫者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做何打扮,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怎么提供线索让警察破案呢?除了听到由小渐大,由大渐远的摩托车引擎声之外,就是感觉到左肩被谁粗鲁地使劲拽了一下,没了包,此外再无其他。就连心里的愤恨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撒。
就这样,你成了年初以来某位神秘客手下的十几位被抢受害者之一。此事就发生在丰岛区中部到东部这块地方。
如果说被抢走的仅仅是钱,那自认倒霉念个破财免灾也就让它过去了。
可是,万一被抢的是用金钱换不来的东西呢?怎么办?
倘若是金钱无法取代的东西或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抢了,到时怎么办?因此,谁都希望尽快捉到那个不留痕迹、同时还总不易被人发现的不露面容的抢劫犯。
时至四月中旬,气温稍冷,樱花落尽,上午十一点我不紧不慢地打开地处西一番街的小小水果店店门。本季正是水蜜桃占主角的时候,上面附有好似被吸铁石吸起的铁砂般细软的毛毛,味道和利润都无可挑剔。有时它会招来死孩儿的九阴白骨爪,我便趁其家长不备,出快拳以突起的硬骨轻揍下去,动作无声无影,却让受害者疼痛无比。这一招多亏老妈在我身上多年教导,才使我永记于心。
桃子、香蕉和草莓一一摆放整齐后,拿起鸡毛掸子在哈密瓜上轻扫几下下,尘土顿起,朝向马路飞去。这时,店前马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老头。七十岁上下的年纪,无精打采的组合,以著名色情片租借包厢的荧光橘色招牌为背景站立在池袋街头。
其中一个老人高高的个子(比我高),极瘦的身材,上穿磨损的古旧皮衣,下配灯笼裤,足蹬绑带马靴。那双眼神散发着一种伊斯特伍德的感觉。头盖骨上已爬满皱纹,不禁让我想起修复到一半的死人头盖骨。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俊美到走到哪里都不愁吃喝的类型吧。
旁边那位则全然不同,比高个儿老人要矮上一头,螃蟹般的块状体格,一身结实的肌肉,双肩健壮得仿佛里面塞入了球状体似的。他一副劳工朋友的装扮,尼龙夹克,两边附有口袋的宽松工作裤,即便这样依然能够看出粗壮的○型外八字腿。一口闪着光亮的金牙从他那猥琐的笑容里爆露出来。这一高一矮跟俩木棒杵似的站在店前有30分钟,开始我以为是来找老妈的,因为我的朋友圈儿里没有如此大龄的朋友。可是我发现我的手走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盯到哪儿,看来跟老妈不相干,来找我的。就在我慢慢腾腾打点完店里的水果,想喘口气休息的时候,高个老伯走上前来。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他紧盯着我试探地问道。
“我是。”
“我们想请你帮一下忙,方便说话吗?”
真看不出,他的声音比架势还要有威信,铿锵有力。
“你是哪位?有人介绍你来的?”
“是羽泽辰树。”
羽泽辰树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也是池袋黑社会前三强之一。这使我想起了去年公主失踪的事情。
“如果你想跟我说那边的事,我不奉陪。”
虽说眼前这凄惨落魄模样的老头一点儿也不像黑道中人,但我仍旧觉得他是他们的跑腿,之前听人说现在那边的世界也不景气,所以上了年纪的跑腿才一副凄惨落魄的样子吧。老头笑了,深壑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几乎陷到了骨头里。
“你放心好了,我俩和黑道丝毫没有关系,至于羽泽,那是士官学校时的同窗。现在能听我讲了吗?”
他望着我问道。既不讨好,也不祈求,那眼神深不可测,冰冷清澈,透着光芒,宛如卧于川底、锋利的棱角在常年的摩擦下已变得平滑的小石子。
“好。我们去西口公园吧,这里讲话不方便。”
老头直直看我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兴许是因为平日里看惯了游手好闲的小鬼们那如日光下的泥水般的眼睛吧。
春天,西口公园里吉野櫻和山毛榉的枝杈已悄然长出黃绿色的小嫩叶,尚带露水的它们此时正争先恐后地向高空伸展手臂。离上班族和OL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而擦过香施过粉的把妞高手和令人厌烦的烤肉妹属于夜间活动者,因此这里显得恬静、怡然。圆形广场对面、池袋副都心耸立的万丈高楼,直逼天空。而东武百货公司的镜面玻璃怎么看怎么觉得在摇晃,跟果冻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我们坐在温软的长椅上,高个儿老头小声开口道:
“我是有贺喜代治,他叫宫下铁太郎。”
他用尖下巴颏指了下坐在旁边的老头。那老头便立即笑着打招呼道:“啊,还望多指教。小老弟如此年轻,和路边小妹们的关系肯定错不了吧?呵呵,不过要是比起下面的那个硬度来,你不一定能赢我。”
那口金牙又在闪着亮光。真是个堕落至深的老色鬼。喜代治木然地接着说道:
“他有个绰号叫下身老铁。即便是想问题办事情的时候都要得到下半身的同意,不然什么都白搭。不用管他。”
看来这是老年痴呆症中新出现的一种症状。老铁偷笑着,同时伸出舌头舔舔外露的金牙,应该是没了水分干了吧。
“得了,你别在那儿装纯洁。你还不是一样对满智子喜欢得如痴如酪的。你肯定是想打败别人,自己先跟她热乎热乎吧?”
两个老头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为了快点儿进入谈话主题,我给喜代治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带有愤恨不平的表情说道:
“这段时间这儿连续发生抢劫案,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
虽说从家到公园仅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却看到电线杆上已挂起两块“走夜路当心皮包!”的警察提示语。
从四月初开始,抢劫事件已有十三起,大多发生在昏暗无人的巷子里。女性独自走着,从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就在双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坐在后面的男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抢走女人肩上的皮包。听说倘若反抗,还会被对方飞出一脚,不是踢在脸上就是肚子上。东西一旦到手,劫匪便立即奔小路逃去。
待到第二天,警方往往会在距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找到车子,一查才知道是他们偷来的。当然,这时候抢劫犯早已不知去向了。由于属于飞车抢劫,又没有旁人看到,池袋这片的人们都在说,除非凶犯自乱阵脚,否则是不容易把他们抓捕归案的。喜代治说:
“一个月前,我们养老院的福田满智子也被抢了。好像是三月中旬,在巢鸭高岩寺的十字路口,后背被人猛击了一下,她手上的小布包就被抢走了。里面有两万块钱。”
老铁也在一旁点点头。一阵春风吹过,山毛榉的树梢摩肩擦掌,发出悦耳的细细沙沙声。喜代治接着说道,“可是,没了钱是小事,重要的是满智子因此下不了床了。年纪大了,磕点碰点就有可能丢了性命。她本来就有骨质疏松症,结果出了这个事儿,她的腰骨有了裂痕,倒下时撑地面的手腕也粉碎性骨折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老铁也万分感慨地发言道:
“让那个巨波霸卧床不起,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我感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沦落到跟这样两个老不休并肩走上池袋街头。那样的话我仅有的一点儿粉丝可就又要消失几个了。
喜代治说他们所住的养老院名叫“白茅之里”,位于东武东上线北池袋站前。穿过养老院一条仅能容纳小汽车的狭窄小路能够直通老人医院。如果刚才老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福田满智子肯定是个风情万种的肉感女人,跟养老院的女神差不多。
“我们都管那条路叫‘黃泉路”谁要是踏上去,就很难再回养老院了。也不知满智子什么时候能出来,再跟我们到池袋街头散步。所以真岛先生,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喜代治呼出一口气,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有力的目光。老铁也收回金牙抿嘴直视着我。
“能否请你出马抓到那个抢劫犯?等警察破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
他们想抓犯人?干什么?我屏住呼吸没有作声。
“听说你在池袋的一些帮派里很有面子,人也很聪明,不像这个老铁。”
“哼——”
我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据我的了解,鹰钩鼻羽泽组长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不要再给我拍马屁了。说吧,你们是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鬼啊?”我说。
喜代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着,像罩上了一张脏污、褶皱的油纸,既有伤痕又有斑点。时刻支配它的人不是依靠聪明才智走过多半生的,而是凭的身体劳动。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
“没错。既然这样我干脆就直说吧。我们没钱。我俩每个月还拿不到六万块钱,而且每次都超支。请你办事却不能付钱给你。我也想像羽泽那样甩出一叠钞票,可就是没那能耐。”
老铁紧张地接过话来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喜代治?每月给他三千,分二十四期付,现在分期付款不是很时兴吗?”
眼前这两位风风雨雨闯荡了七十年,且不论是在工作还是把妹上都很努力的老人,在这点小钱上也从不轻忽,我开始对穷得丁当响的自己感到惭愧。眼看着他们变得这样渺小不堪,或许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五十年后的自己还是为什么,我心里“腾”地一下冒出了怒火。
“不要紧。”
喜代治和老铁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转过脸,紧接着说:
“钱你们自己留着。再说,平曰里帮人办事也不是冲着钱的。所以还是请你们收起那副可怜样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全当我是烂好人吧。反正彼此掠夺、彼此帮忙都是穷人干的事,不管选择哪一样,没钱的照样没钱,没什么区别。还有就是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反正没有金钱上的负担,心里反倒更轻松。不过这一点我没跟他们说。老铁美滋滋地说:
“哟,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要是有个女儿啊,绝对许配给你。你很大方喔。”
他要是有女儿恐怕也50了,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还是请他赶紧把婚约收回。喜代治说:
“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我们会永远记住的,需要的时候一定尽全力报答。”
说完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跟警犬在记犯人的味道似的。
谢过我之后,两个人的嘴巴还不停歇地又说了二十来分钟。不但听不出丝毫有用的线索,还越听越迷糊,我表面平静如水,实则心烦意乱,却又找不到应付的好办法。再看那二位,说起了连《富士晚报》都无法刊登的情色笑话,真是不亦乐乎!我不得不躲开,逃也似的飞回家。
云雀掠过狭小的西口公园上空。残酷的四月。
当天傍晚,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回到六个榻榻米大的卧室拨通了PHS。
“嘟……嘟……嘟”
“喂?”
比“唔”低,比“喔”高,一个精悍却又明显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完全忽视掉直接说道:
“我是阿诚。好久不见了!”
“噢?你啊!有事请我帮忙吗?”
此人是池袋警察署少年课的万年基层警员——吉冈老大,和我有着近十年的孽缘。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我反问道:
“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阿诚怎么会礼貌地主动来问候我呢?说,怎么了?”
话音的间隙里我听到甜腻的弦乐声,那是美梦成真的Love Lone Love想必又在哪家咖啡厅摸鱼呢。
“我想写写这段日子发生的抢劫案,能借我资料看看吗?因为是发表在杂志上,所以给我可以在媒体公开的部分就行了。”
吉冈知道我是池袋的捣蛋鬼们的终结者,所以我只能这么说。不过要是真写进杂志他也没什么。
“你知道一共发生了多少次这种案子吗?”
“知道,十三次。”
“那档案有厚厚的三大本呢,仅仅是浏览一遍就能把人累死。”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难以阅读且以警察特有的口吻书写而成的大堆资料。即使我这爱看书之人(高工毕业后的兴趣转变)对它们也丝毫不感兴趣(我身边若有人半年会读一本漫画或杂志以外的书——《五体不满足》或326㊟的涂鸦集——会读书的知识分子)。
“有事件描述简单的档案吗?地点、时间和被害人的情况。”
我刚一说完,吉冈立即极度地抗议起来:
“有啊,我亲自弄了一份摘要。妈的,你只不过是个小流氓而已,怎么那么多事儿?再废话我可要火了。”
和着他的愤怒我听到了“沙沙沙”东西被弄碎的声音……我知道了,一定是吉冈在强制扫除油性脑袋上那大块的头皮屑,此时他的咖啡桌正倒霉地迎接它们飞舞下来。唉!环境就这样被污染了!多亏我没在现场,否则晚上非吃不下饭不可。
最终我们还是说好第二天下午西口公园见面。我掏心窝子地干恩万谢,他却扔给我一顿臭骂。真是没教养的刑警。
因为要去市场,早上还不到七点我便下楼出店,可是刚一开门,有别于平日的西一番街景象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原本是残留着面汤汁的泡面碗、空酒瓶、被乌鸦啄出洞的垃圾袋、大片的醉客呕吐物等散落的垃圾堆,就和点火装置故障的垃圾焚化炉没有两样。但是那天早上,别说我家的店前面,就连两旁的店前都清理得干净、整洁,还洒过水。怎么说呢,就跟寺庙的门口一样。
突然,我想起了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是喜代治。在春天早晨和煦的光晕下,我用口哨吹着《马太受难曲》的咏叹调“我的心啊,洁净你的心吧”,朝残缺不全的停车场走去。
下午一点,我抵达西口公园等待吉冈的出现。太阳的光芒不间断地温暖地抚摸着我,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它竟能带着热量从黑暗的宇宙里穿过几百万公里距离来到我的身上!掏出PHS,按下G少年国王安藤崇的专属快捷键,在横肉暴跳的保镖接过之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阿诚,什么事?”
年轻国王仍旧冷酷的声音,让人感觉冰冻而清澈,宛如正在慢慢冻结的矿泉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竟和吉冈不谋而合。奇怪,怎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跟对方抢话说了?
“因为你不是那种闲来没事用电话来聊天的人啊!”
确实,像“你在干什么?”“真的假的?”之类无聊的对话,我可应付不来,有时真希望移动电话增设说废话多收钱的功能。我不经意一抬头,就见东京艺术剧场的转角处露出了一身满是褶皱的长大衣,吉冈来了。他两手插兜,腋下夹着一个大信封朝我徐徐走来。我直接进入主题:
“新麻烦。十三起抢劫案。”
“往下说。”
“有人让我帮忙把作案人找出来,所以我想请G少年的情报网帮我收集一下自年初以来、势力瞬间扩张的二人组资料,行吗?据我调查他们不是打工的就是东游西逛的人,没有正当职业。”
吉冈看到我后,冲我扬手示意。我一边说着一边也打手势回应,崇仔用更加冷酷的声音说:
“收集资料倒是没问题,但是,照你所说的情況来看,恐怕可疑的人会有几百个。因为街上没事干的年轻人多得是。再说了,被抢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老婆婆吧?这样的情况不足以说服G少年出面,那一点我有义务跟他们讲。”
崇仔说得对,他们是不会对有钱人发起同情的。而且崇仔也没见过喜代治和老铁两个老头,就算跟他解释我怎么栽进来的,恐怕他也不会听得明白。因为我本身就还糊涂着呢。
“我明白了。我会再查清楚,打扰了。”
“什么话。我说阿诚,没事就多来集会玩玩嘛!”
“我会考虑的。”说完我切断了通话。团体行动!我可不喜欢。
没有G少年的情报网帮忙,我相当于少了一只手臂,心里顿时慌了神儿。
“阿诚你怎么啦,瞧你那脸色。”
吉冈一脸奸笑地站在我面前。我差点就说出专门针对他那头油污头发的毒舌,憋口气忍住了。
一张丰岛区地图,A4大小的纸张,上面用红笔标示出了各个案件的分布点。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上的红色记号,吉冈说:
“驱込、巢鸭、大冢东部地区发生的次数最多,有七起。上池袋、东池袋有三起。另外,南池袋、杂司谷、目白的还有三起,共十三起。令人匪夷所思是,跨越东上线的丰岛区西部则平安无事。还有,每起案件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在人员稀少的小巷里,而且作案后犯人都选偏僻的巷子逃走。极有可能是有地缘关系的人干的。”
从地图上来看右半部为多发区,没准儿作案的人就是当地人。吉冈说:
“话又说回来。阿诚你闲得没事干啊,这本不是你受委托中的工作,却偏偏搀和进来。不过还别说,真不能小瞧你们这些小鬼的实力。别忘了。和上次绞杀魔事件一样,抓到犯人就直接交去警署,如果你感到很疲惫。我乐意为你实行针灸哦!”
吉冈眯着一只眼,向我献媚。我的心情本来就很沉重,这下被他弄福彻底跌入谷底了。
“这次不行。G少年不愿出手相助,还从骨子里就认定有钱人的事情归警察管。”
我说。吉冈笑得更欢了,说道:
“这样啊?如此看来,阿诚要做的事比往日都要难了。飞车抢劫,这可是最难办的案子啊!就连我这个少年课的也被派到刑事课了。祝你好运,池袋的织田裕二先生!”
说完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我的背上拍了拍。织田裕二的<大搜查线>对现在来说早已过时了,再说我从来没看过。何况这些案子的发生地可是巷尾街头,不是你们警署!简直是个蠢蛋。吉冈抬起屁股掸了掸土。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同时还从身后冒出话来:
“再送你个不能公开的情报。有目击证人说,作案人为男性,两个年轻人,银色长发。不过,头发颜色随时都可以改变,所以这条线索对侦查根本起不到作用。”
吉冈回了几步就到的警署,我则依旧按着地图死命地盯着想着。第一次发生抢劫事件是在三连休的第一天,也就是快乐的成人日㊟,而接下来则是每周一次,不断上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周还会有第十四起抢劫出现。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脑袋想晕了,眼也看花了。现在的我就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熊,急得在原地打转转。这虽不像我的办事作风,但除了不甘心地继续苦思冥想之外没别的办法。两点,喜代治和老铁出现在公园里。原想在他们来之前先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我坐下来,望着春天里的灰白天空。老铁的声音传进了耳膜。
“哟,小老弟,你的小弟弟还在睡呢?”
真想回家睡觉啊!
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复印了两份地图,给了他俩每人一张,之后我们在JR池袋站前的公车总站上了去往板桥方向的都营公车。他们有敬老卡,坐车免费,而我在告别公车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票价竟然涨到了两百!
二老上了“老幼病残孕专座”,我拉着吊环站在旁边说道:
“你们说的满智子,现在意识清醒吗?”
喜代治眼望窗外的广告牌,低声道:
“哦,很清醒。比那个小丫头还要清醒呢。”
他抬了抬下巴,点点某个眼睛抹得雪白、正捧着手机在斑马线上摆弄的女生。我想她们所知道的曰语基本语汇应该不会超过100个。要比她们还痴呆除非是阿兹海默症的晚期患者,否则恐怕没那么容易。
坐在专座上的老铁,一边无所事事地揪着工作裤一边说道:
“这些小姐看上去还行,可惜就是少了点儿女人味。这女人味啊,只有过了50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呢!”
这是哪国的审美观啊?!
五分钟不到,池袋街头就被这辆如鲸鱼般漫游的公车抛在了身后,我们到了东上线北池袋站。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见到养老院,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老人。也是,我们在池袋街头哪里还能看到余年仅剩三分之一的人呢!想来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白茅之里”是一栋方方正正没有任何装饰的四层楼,表面看上去跟幼儿园、市民活动中心等类的公共设施没什么区别。白色涂料覆盖的水泥围墙,铝合金制成的众多门窗。入口处有两扇自动门,走进去是阳光充足的大厅,里面除了必不可少的轮椅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杂志、报刊,架与架之间整齐有序,有种图书馆的感觉。
墙上的布告栏一幅“以开放给市民利用的养老院为目标”的标语异常醒目,下面则是一排长椅倚墙而立,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姿态各异的老人,有的在打盹儿,有的伸直双臂手拿杂志或刊物仔细翻阅,还有的一个人坐着自己不停嘟囔着。
喜代治和老铁是养老院内部的常客,我问道:
“让外人进去吗?”
“不惹事儿就行。对我们哥俩来说这里就是家。请客人来家里玩,谁还想那么多啊!”
喜代治头也不回地答道。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跟谁生闷气。
穿过职员室和厨房紧挨的一楼,我感觉这里似曾相识,在挖掘了半天记忆之后我终于想起——我的小学,它和这家养老院非常相似,也是分成老师的和学生的两边,我说怎么觉得这里那么亲近呢。
“这儿。”
顺着喜代治所指的一个出口,我们来到室外,挣脱了室內里晚餐制作中和排泄物的两种混杂味道,外面阳光普照,我不禁反复做着深呼吸。眼前晾晒着的白色床单被春风高高吹起,犹如白色船帆。喜代治掀了掀床单说:
“我们现在踩的就是‘黄泉路’。这个离养老院不远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事实上,每个进去的人等出来时几乎都是被从医院太平间里抬出来,人也已装进了木箱子。”
掠过床单直望过去是老人医院的后门,和养老院一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旁边有一堆塞满床单、枕套、毛巾等东西的帆布洗衣袋,玻璃门上有处手掌拉长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抹上面的灰尘留下的。
想必那个世界入口的大门,也跟这扇门一样,是灰不啦叽的吧!
在医院,喜代治和老铁依然是我行我素。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存在,这里显得格外清静。
登上层层冰冷的楼梯,走进三楼一间敞着门的女病房。里面有四张床位,靠右最里头的病床由于一块尼龙布帘子挡着,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
是我的神经在作怪吗?怎么觉得这两个老头弯曲的脊背好像在同一时间都挺直了呢?虽说四张床上都躺了老太太,但我却一眼看出了哪个是福田满智子——左内侧、落日余晖穿过窗子斜照的那张病床。她以笑脸相迎,宛若一朵即将凋谢的白牡丹。
身上的蕾丝睡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稍微一瞥便可见丰满深壑的乳沟。那肌肤真是出人意料地嫩,简直胜过有些拍裸照的女人。这是?0岁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樽本太太,我这儿来了客人,麻烦你声音轻着点儿。”
福田满智子撑起上半身,对紧闭的帘幔病床说道。受伤的野兽声顿时变成了饥饿的小猫叫。
“你们好,很抱歉,只能在床上招呼你们。”
她的右手上打着石膏,用一条花手绢绑着。这时,喜代治介绍道:
“这位是真岛诚,池袋的少年侦探。我们请他来是为了调查那次的抢劫事件,他想让满智子说说当时的情况,所以打扰了。”
正说着,老铁一只手从外面搬来三把折叠椅,欢快地一一摆放在床边,此时的他竟紧闭了黄色笑话不断的嘴巴。于是,我对满智子开始了笔录般的询问。她的意识果然没问题,不过即便是有问题也没关系,因为她所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三月十七曰,巢鸭,突然被抢,瞬间终结。
我手拿圓珠笔边听边在万年历上写着。
“之后呢?警察有没有再找过你?”
福田满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手,轻按着看似染过的白金色头发,沉思片刻后说:
“报案那天他们问我来着,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可能是觉得我一个老太婆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先办其他更重要的案子吧。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哦?什么事?”
“银色手镯。记得那天那人在抢我包时,我看到他左手上戴着一只银色手镯,上面就有很多和你手中圆珠笔上完全一样的十字图形。”
那是一支纯银制的圆珠笔,笔轴颇具质感,笔帽上有一个银色十字架,长宽相等,中间有一个黑色凸起的圆形,听说这是一个叫“Silver Cross”的新品牌的标志。这是我在杂志社的尾牙玩宾果游戏时中的奖,记得当时造型师说这支笔价值七万,我简直不敢相信,原以为就是一支普通的笔呢。又没被施过魔法可以让人写出好文章来,怎么会有人花那么多钱来买呢!疯子。
在我叙说那支笔的历史的时候,满智子、喜代治和老铁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手。老铁拿过我手中的笔,举到眼睛的高度,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跟猿人第一次看见望远镜似的。
“这玩意儿,简直可以洗三次泰国浴了!这世界真令人捉摸不透!”
离开养老院我决定不坐公车,就一直沿着东上线的铁轨一直走回去,到池袋站也就一公里半。天空在混乱穿梭的电线的切割下变得愈发狭窄,夕阳混着春天的潮气也渐渐向西方落去。掏出PHS,拨通杂志编辑部的电话。
“你好,《Str-Be》编辑部。”
此杂志全称叫“Street Beat”(其实我并不想给他们作宣传),此人名叫嘉藤薰子,是负责我专栏的编辑。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却把头发理成了五分头,按她的说法是“Very Short”。我俩一样是菜鸟。
“噢,嘉藤。我是阿诚。打扰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是。”
“关于‘Silver Cross’这个品牌你知道多少?我正在调查它,可以告诉我吗?”
嘈杂声顺着电话线爬进了我的耳朵。他们总是要在太阳落山了才开始忙碌。
“我知道你早晚会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Silver Cross’这个品牌几乎就是为你量身订做的嘛。”
“什么意思?”
“Silver Cross”的主设计师兼创办人是一个叫长谷部三沙男的人,好像以前是飞车党,在池袋长大,有点痞气。经过自己的琢磨钻研才打造了此品牌。它使用的材质虽说是银和皮,但银也只用九九点九九或九九点九九九九的纯银,皮子也是苏格兰师傅鞣制的最高级牛皮。别看“Silver Cross”兴起于街头巷尾,针对的是时下年轻人,它每支的价格却高得令人惊讶。然而仅仅一年半的时间就占领了时尚鳌头,虽是日本生产,却出入意料地成了欧美国家的主角,尤其深受摇滚歌手和演员的喜爱。
“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这个设计师也穿着自家品牌的皮裤。按说凡是设计师长得都是歪瓜裂枣,不过他长得倒是蛮好看的,所以很受欢迎。”
我心想,编辑和作者其实也是一样。
“嗯……下次专栏我可以写进去吗?”
“你不就是打算写所以才问的吗?”
“没想好呢。我想和这个设计师见个面,你们编辑部能帮忙联系一下吗?”
“好吧。不过他对采访的厌恶程度可是尽人皆知的,我试试吧。再见!”
结束通话时天已经黑了。池袋站前的霓虹灯,在夜空的衬托下,泛着朦胧的彩光,红的、橘黃的,还有粉红的。
嘉藤说“Silver Cross”的主要经销处不是青山、涩谷,竟然是池袋,听说这门天要把离车站不远处的旧洋馆改装成总店,不过目前它的柜台只有百货公司才有,于是,我决定去一趟西武百货,反正从那里回家也是顺路。
虽然我在东京长大,但要想穿过池袋站前那汹涌的人潮还真是累人,犹如中奖时泪汩涌出的小钢珠般络绎不绝。万分努力终于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到了西武百货门口。我按照百货楼层标注牌的指示,避开结伴搭乘手扶电悌、露出内裤、时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女孩子们,直上电梯奔往七楼。
最近一段时间,品牌商家统统追求起设计性感、配色大胆的迷幻风格来,销售量出奇的高,掀起了六七十年代的热潮,然而“Silver Cross”店却和他们很不相同。它的位置偏僻,气氛静谧异常,行为举止也很不愿让人知道般低调,走到店前不觉连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门槛伤痕累累,像一块多年的老朽木;店里的地面上铺满了细沙,墙上一块红黑色的铁板,也早已生了锈。这是沙漠里的汽车修理场吗?里面是清一色的服装统一的男店员,印有银十字的T恤配黑色皮裤。一般人们看到全是男店员时往往会想到“同性恋”,不过“Silver Cross”店里的男士们看上去都很强壮(唉,说不定是铁汉型同性恋呢)。
店内很宽敞,两排玻璃柜有序摆放,向人们展示着让他们感到自豪的银质物品。我谨慎地将手避开玻璃,一样一样的看着里面的东西。银质手镯!很快我找到了它。
那是一支由多个十字相连的手镯,每个十字大约有三公分厚,总共有不到三十公分长,不知是一种什么衔接法,看上去非常漂亮。果然是能让人一眼就记住的好东西!因为上面没有标价,我便询问了一下旁边一个长有络腮胡子的店员。
“这手镯怎么卖?”
那人双臂环抱于胸前,先点了点头,随后说:
“十五万。”
天啊!看来这辈子我和它是无缘了。如果老铁知道了肯定会大为惊叹地说,能抵得上十五次低价泰国浴了。也许他一个月还真有可能去过十五次也说不定!
“有宣传册吗?”
“就只有2000年春夏款的宣传册了。一千块一本。”
他依然那副姿势。没准儿是这儿的保安,不是店员。还有,从他嘴里根本听不到客气的话语。无奈,但还是从陈列柜旁边的春夏商品宣传册里抽出了一本。不但厚实分量够,而且包装非常精美,可以和美术馆展览会上的特展集相媲美了。交完钱,我以为店员会给我把书装进塑料袋,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两眼直直看着我。
“包装袋呢?”
“本店不用那种多余的东西。”
也对,反正回到家也得把袋子扔掉。于是,拿起样书,抖去脚上的沙子,离开了“Silver Cross”。全当一次异文化的小小体验吧。
干脆我家水果店也改成这个调调吧。
回到二楼卧室,我轻轻翻开了那本样书。无论是刀子、戒指、手镯和依所穿的部位(耳朵、舌头、乳头)不同而造型不同的银环,甚至还有不知用来干什么的笨重大银块,均以十字为主题而设计。这些高价银饰在石头、砂或草的背景下被摄影师随意摆放着。从画面上看来,摄影师的技巧应该相当不凡,没用任何技巧,没用暖昧的影像,仅是单纯地拍下了物品正面,每一个角落该如何摄影师似乎都想到了。就这样,物品被非常真实地赤裸裸地呈现了出来,所以,你能够看到的除了物品本身没有其他。
翻到最后,一个男人身穿黑色皮裤,以模特儿之姿出现在画面上,他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皮裤应该不是新的,颜色褪了点,成了鲨鱼皮般的深灰色,裤形变了点,满是细细的纹理,反而更自然好看。可要命的是一条要二十万块钱,比我那一千九百块买的打折UMQLO㊟牛仔裤要贵上一百倍。不过不得不承认那裤子确实帅呆了。对了,嘉藤那家伙为什么说这个品牌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呢?
尽管皮裤亮人眼球,但比它更亮的还得属设计师。他伫立在某片荒野,身后是飘过地平线的云,粗犷的长发尽显三十年来西海岸的Hell's Angel飞车党万年不变的风格,凝视镜头的神情好像在说:尽情地拍吧!
长谷部三沙男的那双眼睛,不,应该说是眼球,形状几乎成正圆,像头盖骨的空洞里镶嵌的两颗水晶球,极具吸引力,就连仙人掌、红砂和远方的积雨云似乎都有可能被它吸进去。
对他而言一切看来都是身外之物,黑皮裤是,身体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魂魄,因为一时兴起才找来这么一件衣服暂穿。
两个好色老头、一个性感阿嬷,加上那个宗教狂热分子似的设计师,还有两名搞恶作剧的抢劫犯。几种不同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区域——池袋。我越想头脑就越混乱,最后干脆从架子找来一张CD,海顿的《十架七言》,那是基督被吊上十字架时所说的七句话,后人把它谱成了音乐。有管弦乐版、神剧版、弦乐四重奏版三种,也许是我老了的原因,惟独喜爱四重奏版,听上去安安静静的很舒服。不管怎样先暂时放松一下,有声音总比没声音要好。再说思考的时候配上有节奏的韵律感,往往能够让自己的思维顺利潜入最深处,思考时音乐的韵律非常重要。我躺在从铺上就没再叠起来的棉被上,继续围绕着整个事件思索着。一无所获。
话又说回来,拿撒勒人㊟居然会将残害自己手足的刑具看成一种象征,而且还传承了两千多年,真是难以想像。正如此次抢劫犯将设计师长谷部三沙男的设计标志装饰在手腕上,用来象征爱、殉教和替身一样。
这种行为对已故的当事者来说,没准是个麻烦。
第二天我拿上商品宣传册去了养老院“白茅之里”,将随意悬挂在仙人掌上的银镯图片拿给福田满智子看,她刚看一眼便非常肯定,随后开始不住口地夸手镯做工精细。
旁边的两个老头也频频点头称是。虽说价格高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东西确实不错。站在床边的喜代治说: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虽然我也苦无对策,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还得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你们就耐心等着吧!”
前几天清晨洁净的路面转而成了我的精神负担,就连老妈也察觉到了我不同于往日,还鼓励我努力加油。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业余侦探呢?老铁照着我的屁股拍了拍说:
“小老弟,看样子积压了不少喽!要不要给你拉个小姐过来败败火啊?如果蛋蛋沉了,思维也会变得不灵活的哦!”
靠在叠枕上的满智子,脸上露出了高雅的笑容,喜代治则一副失聪了的样子。大金牙纯属性骚扰,真想告他!
两天后的店里,我刚把熟透了的哈密瓜卖出去,就听到PHS的响声从里面传来。其实水果成熟到什么程度和女人一样,一摸屁股就知道了。罪过罪过,我怎么也被老铁的色情病传染了!赶忙走进店内接起PHS。
“阿诚?我是嘉藤。你可真够幸运的,长谷部三沙男愿意和你见面,时间就定在后天早上十点,你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就行了。”
有什么可幸运的?不明白。
“他一般是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的。我本想这么难得的机会,就安排摄影师跟你一起去,结果他却说专栏不用附加照片,所以拒绝了。”
挂断电话,我赶忙回到二楼卧室,等待嘉藤从传真机那头给我发来长谷部三沙男的住处兼事务所的地图。原来他住在丰岛区少有的高级住宅区——目白三丁目。
到了约定当天,偏偏下起雨来。雨势虽不大却也不小,以不变的速度从天而降来滋润大地的心脏,典型的春雨形象。我把跟长谷部三沙男要碰面的事情告诉了喜代治和老铁,结果他俩死活都要跟着,就算说连摄影师也被拒绝,也行不通。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了他俩,一起来到高级住宅区。池袋也属丰岛区,可这两个地方却一个天上一个下。宽敞的走道以红砖铺地,中间开辟出一条车道,没有栅栏,而是以众多的金属柱子和连接它们的古铜色大铁链来代替,柱子高矮相等,铁链张弛有度。就连狗也是纯种狗,不是巨型贵宾犬就是阿富汗猎犬。身后的喜代治和老铁手持脏污不堪、像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半透明伞,表面上有些寒酸,可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我手拿地图,在目白这一带的庭园里仔细地搜索。透过一片绿意隐约可以看到银行员工宿舍。终于找到了长谷部三沙男的具体工作所在地。一栋白色水泥墙、红色屋檐的建筑,一楼是停车位,半地下式的,里面停放着一排排福特野马、哈雷机车那种老旧车辆。旁边则是楼梯,上面铺满了素烧瓷砖,整体看上去给人一种度假饭店的感觉。像这种类似的造景记得我曾在宫泽理惠的写真集里见到过,有人管此种风格称为“撒旦之脸”。我对喜代治和老铁说:
“很抱歉,你们在这儿等我行吗?估计很快就能出来。”
喜代治抬起头望向工作室,冷冷地说:
“我是不了解,但听说设计师这行很来钱。”
老铁接着说:
“不错。这么有钱,肯定没千过什么好事。”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一支圆珠笔就要七万,这不是假借设计之名向人们敛财的宗教吗!不过,又有哪国的名牌不是在销售这种错觉呢!PRADA的尼龙包还要十万一个,真是蠢到家了!
楼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木板露台。没有玄关,代之以四块镶有金属框的特制厚玻璃,每块宽两米,四块相互拼合,玻璃对面是一张会议桌和制图桌(真怀念上高工制图的时候啊)。四个穿着黑皮裤的男人正在里面认真地工作着。我敲了敲玻璃,其中一人走过来拉开门问道:
“有什么事吗?”
他一脸凶狠的表情,难道我看上去像崇拜得无可救药的粉丝吗?
“我是《Str—B》派来的,已经和长谷部先生约好了。”
“请进。”
在皮裤男的带领下,经过几个左转右转的弯道,停在了一个油亮的原木门前,他伸手敲了敲。
“三沙男,《Str—B》的记者来了。”
他转过来冲我动了动下巴指了指门内。说不好是友善还是敌意。
“他不是记者,是专栏作家。”
听到里面的回话,我走了进去。
白石灰一直延续到凿穿的圆形天井,和楼梯一模一样的素烧瓷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巨大的仙人掌盆栽和沙发。沙发也是皮质的,和他们穿的黑色皮裤材质相同,长度大概可以容纳像小锦那样的相扑选手吧。墙角有张椅背很高的单人沙发,看上去快到我的肩膀了,沙发前端有一个巨型雾面银十字,大约七十公分,就跟罗马教宗的宝座似的,而拥有水晶球般眼睛的长谷部三沙男此时就坐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起居室风格。
“幸会,在下真岛诚。”
我简短地招呼。长谷部三沙男看着我没有动弹,从他的水晶球里我看到了自己。
“听过你的名字,你的专栏我月月看。说实话《Street Beat》杂志里没有几篇值得看的文章。客套话就免了,坐。”长谷部三沙男缓缓地说道,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色,依然是宣传照里的打扮:白衬衫配伤痕累累的黑皮裤。我坐在他对面。
“所以,您才答应见我?”
“平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吧,不必用敬语。对,如果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我绝对不见。不知你是怎么看待你和我的,我总觉得咱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在池袋街头长大,同样没有学历、没有证照资格,仅凭自己一颗脑袋瓜、一双手和一种品味来谋取生存。我非常喜欢你那篇《太阳通内战》,棒极了。那些人渣即便是成立了帮派,也还是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来。”他说话倒是不拐弯抹角。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跟“雷鸟神机队”㊟中的人偶一样。
“你准备怎么写我呢?往日的飞车党老大经多年辛苦修炼,终于登上了时尚界的宝座?应该不是这样干篇一律的文章吧?正因为不知道会被你怎么处理,所以我见你,很期待。所以你尽管问,我一定回答。”
惨了!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流行的机车时尚也是如此。我从包里拿出复印好的资料,递过去:“你知道丰岛区近段时间来的十三起抢劫案吗?”
长谷部三沙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似的。紧接着我开诚布公道:
“其实,我除了写写专栏之外,还私下里帮人解决点儿小问题大麻烦什么的。”
三沙男寻脸不用说也知道的表情回答说:“知道。看内战那篇文章时,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派人调查过你。听说当时你也参与进去还帮了不少少忙?”
我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抢劫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儿头绪,惟一的一点线索就是抢劫犯的左手上戴着你们的手镯。这是一个被抢的老婆婆提供的,在她看过照片之后也得到了确认。由于被抢时摔倒了,导致骨折,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长谷部三沙男说:“是吗?”然后缓缓地摇着头,“我设计东西不包括道德在内,所以是不会为客人的行为负责的。”
“可是,由于那手镯的价钱昂贵得惊人,想必卖给了哪里及所卖数量应该会有记录吧?”
“没说两句就谈钱,是穷人永远改不掉的坏毛病。”
他抚摸着包住大腿的深灰色皮裤,一副苦笑。
“看我腿上这条裤子,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穿着它度过的。皮是最高级的英国产牛皮,在德国和意大利凡是用它制作的沙发,一张就开价两百万。而我这条裤子,结实、暖和,好搭配衣服,骑哈雷的时候它又能保护皮肤,才卖二十万,难道不是很划得来吗?”
物美价廉,几乎可以享用一生的好东西吗?本来还想把我的UNIQLO牛仔裤搬出来呢,但听他那么一说也不无道理,所以也就罢了。长谷部三沙男靠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圆形天井,而沙发背上那银色十字架正好在头顶上,看上去像从头发里长出来的一样。
“不过,一想到有人戴着我的手镯,接二连三地向老婆婆伸出魔抓,心里也不舒服……”
他开始沉默。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考,我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
“好。就把我们店的资料给你看看吧!”
“你是指客户资料?”
长谷部三沙男笑了。
“嘿嘿!有客户资料,不过还有比查那个更简捷的方法。为了下次购物能够享受所有商品的九折优惠,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顾客都办了会员卡。”
“谢谢你能帮我这个忙。”
“不过可不能让我的顾客发现你在调查他们,这点必须答应。”
我欣然同意。长谷部三沙男欢快地笑起来,说道:
“对了,有件事得拜托你一下。目前我们公司正在筹划秋冬季节的商品宣传,所以想让你写点东西上去。不用刻意去赞美‘Silver Cross’的商品,只管按照你自己的感觉走就行了。没问题吧?”
给照片写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比晃荡于街头搜集资料要难出很多倍,不过也只能咬着牙接受这项新增的苦工任务,再怎么说也总比白搭人家的情要好得多吧。
我们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最后又拿出十五分钟说了说专栏的事儿,整体算来我在里面待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出了楼梯,发现喜代治和老铁正在停车场里避雨。
“谈得怎么样?”
喜代治问道。
“还行。满智子记忆里的那条线索终于派上用场了。”
“真的?”瘦高的老人说道。视线移向了雨丝。老铁说:
“你不可以喜欢满智子哦。”
“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她对年轻的小伙更感兴趣呢!”
老铁手抓工作裤,信心十足地说:
“瞎说。不管是技巧还是次数,我百分之百地赢你。”
喜代治打开伞,直奔目白站走去。我也来到天空下,细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很轻柔。
“不然咱俩比比,看看谁能先戳破拉门上的糊纸?你定时间。”
上了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区里的街道,老铁的声音这才从后方追来,然而我的心思早已离开了那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长谷部三沙男可谓是新时代的精英之一,那么他这类人和大街上闲逛且仅靠小脑度日的蜥蜴小鬼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闲来没事我也偶尔看一下报纸里的经济版(说来可耻,也就敢在这里多上几句嘴),据日本在2000年的统计,年轻人的失业率竟是百分之十,比全民平均值高出了一倍。然而,并不是每个小鬼都乐于失业,至少我身边的人不是。他们每三人当中就有一个热切希望工作的,可就是找不到,无奈之下才又进了小混混生涯。由于太清闲,有人甚至会在太阳60通坐上一整天。
按长谷部三沙男的话来说,学历和证照资格对当今社会而言已不再重要,就连大型银行和汽车公司不都处在不知哪一天就会倒闭的情况下吗?表面上给人一种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好形象,事实上却是物欲横流,所以像长谷部三沙男这样的时尚先锋才能够脚踏新阶梯步入最尖端,而战败的人们则惨留于谷底,没有生还的机会。
可以说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实现最终目标的,并没有多少,有很多人往往是在经受了无数次打击之后心灰意冷,从此一蹶不振。再说,没人会对一个失败者的经历感兴趣,不仅是被人抢劫而已。这些我每天都在切身感受。近来池袋街头的空气正在逐渐腐败,为了凑钱给手机交费、连煤气和水都停掉的年轻蜥蜴一族,世界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变得肮脏的。
如果你将日本街头视为永远远离“危险”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错了。
在治安混乱、犯罪繁衍的情况下,它总是以全球化为目标永不停息地蔓延、扩散。
雨在第二天停止,空气中笼罩着一层白色水蒸气,整个街头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大的蒸汽机里一样,温度也随之有些上升。喜代治和老铁在结束了每天清晨必做的门前清扫之后,便回了养老院,等下午再来店里找我。
话说午后三人碰头后一起来到了西武百货公司。这里是时尚精品的天地,而喜代治和老铁,那模样和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给店进行装修的工人呢,显得完全不搭调。我把他俩带到“Silver Cross”店前,先行跨过老旧的木门槛,踩在满地的沙子上,身后的二人也相继跟进。我走到上次那个胡子男面前,说道:
“我是真岛诚。长谷部先生好像有样东西要给我?”
柜台里的胡子男点点头,随即去了后面,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
一个印有银十字的信封。
“谢谢!”
“他俩和你是一起来的?”
胡子男看着眼前的状况,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二老正埋头紧贴着门口的玻璃柜死命往里瞧,恨不得要把玻璃看穿,里面正是那支银手镯。
“对,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可别被外表所误导,人家手上还是很宽裕的。想必是看中那支镯子了。”胡子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压低声音接着说,“对了,他们俩是同志情侣,尤其是那个外八字的动不动就吃醋,待会儿你跟个儿高的那位说话时要特别注意。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喜代治抬起头,问胡子男:
“不好意思,能把这个手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胡子男朝二人组走去。他快要接近时突然变得有些退缩,这一点除我之外肯定没人能够看出来。
事后我们回到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我打开信封,喜代治和老铁同时把脑袋凑过来,顿时一股咸咸的老人味儿扑鼻而来,跟没洗就晾出去的牛仔裤一样。信封里装有四张A4纸,一张纸上一个列表,各自记录着三十位购买那只手镯的顾客姓名、地址和电话。没想到从去年到今年春天,竟有一百多人愿意花高价购买,而且这还仅是东京的统计。就在那家无人问津的店里吗?也许因为我是低收入者,所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从购买镯子的一百一十二人当中找出属于丰岛区的住户,然后用黃色麦克笔在名字上画个圈,共有九人。最后再看看这九人那些是住在琦京线东边的,挑来挑去就只剩下四个人。
“这样一筛减,范围缩小很多呢!”
喜代治的声音里透露出兴奋的喜悦,真是难得。老铁拍了拍胸膛说:
“好,我们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广场上一阵风袭来,穿过我们中间,把老铁的工作裤吹得鼓了起来。我说:
“今天我们先去这四个地方看看,我去开车。”
喜代治和老铁点点头。我起身离开西口公园。风从大楼那边徐徐吹来,灌满了我的T恤,在春天格外柔和,我不由得放松神经,尽情享受着它带来的舒爽清凉的感觉。
抢劫犯终于要落网了。我的心有种快被烧焦了的快感。然而,还是晚了一天。
我、喜代治和老铁三人一同挤在汽车的前座上,第一站要去的是高田三丁目,然后还有杂司谷、东池袋和西巢鸭三个地方,这就是从“Silver Cross”购买手镯的四人的分别居住地。当车子行驶在明治通的的候,喜代治说:
“阿诚,要是找到抢劫犯,你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我直视前方那辆RV的车屁股:
“什么意思?”
挨我最近的老铁点了点头问:
“你不会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吧?”
喜代治哼笑一声,说:
“我可没那个意思。不过,也得要看对方怎么做了。”
他们俩想干什么呀?我不禁有些担心,但还是说:
“明白。你们看着办吧!”
老铁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还挺疼!)说:
“放心吧,我俩经验十足。要知道不晓得已经有几百个女人为我落过泪呢!”
正因如此我才不放心呢,老色鬼!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突然发现老铁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从没有过的认真。虽然不安的感觉仍在上升,但我辽是闭上了嘴,一心用在开车上。
高田地在丰岛区南边,与新宿区相邻,高田马场就在旁边。过了神田川,驶进新目白通,然后右转,看到“大正制药”之后数三个红绿灯,再右转,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四周都是铁丝网的网球场。
“应该就在这一片了。”
我把车停好,开始了目标的搜索。此地绿意环绕,有一半是学校和公司行号,另一半则是样式不同的公寓住宅。看上去地价不便宜。
“会不会是那栋?”
喜代治指着粘有红瓷砖的矮胖楼层。为了得到确认,我们三人绕了过去,一看楼名“高田大楼”,还真说对了。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自动门里面有一排整齐有序的不锈钢信箱,找到房间号和人名。里面还有一扇门,穿过去就可以直接上楼,但门却锁了,不过从后门也能进,但我没那么做,转身撤了出来。
我走向背靠栏杆眼望公寓的两位老人,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喜代治说:
“看来这儿不是抢劫犯的住所。”
老铁也点着头道:
“嗯,有钱人没必要鏜这口浑水。”
世上什么样的疯人没有,说不定正是有钱人家的弱智公子或千金干的,不过我没有说话。
之后我们又去了杂司谷。那里都是独立成户且年代久远的住宅区。一栋透天厝,有车库,有一坪半的庭院。待确认完名字后我们接着去了下一个目的地——东池袋。
东池袋的这家,位于都营电车荒川线沿线、东京造币局的后面。一栋三层楼建筑,外墙粘有白花花的瓷砖。没有自动锁,楼不大房间却不少,有十五间以上,看样子是小套房。上了二楼,我们来到要找的那家房门前。玄关旁边是一扇铝制防盗窗,透过隙缝向里望去一塑料花,应该是浴室。看名字应该是一名女性。喜代治说:
“又白跑一趟。”
我叹了一口气。就剩最后一家,眼看天要黑丁,如果那里也扑空的话,范围可就广了,还有二十三个区呢!我可没那当苦力的兴致!
驱车返回明治通,一路向北行驶,不巧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时段。每到一个红绿灯,车就会被堵住半天,仅是到三田线西巢鸭站的白山通路口,就用了差不多半小时。
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和公寓几乎把车站整个围了起来,我们顿时置身在庶民化的氛围里。循着路线车子右转,再左转进入西巢鸭四丁目。除了乌龙面店、比萨店、报纸店之外,这条小路随意停放着汽车和轻型机车。老跌看到不远处有几家亮着蓝灯的老旧旅馆,乐不可支:
“好香啊——去开间房吧!”
老铁好像一心扑在了标明有空房、住宿计时的招牌上。而喜代治则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线杆地址。
“四丁目二十号。估计就在这一片儿。”
把车停好,我们开始了最后一个希望的寻找。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狭窄街道,眼前的一栋木造公寓吸引了我们的视线。篱笆门,敞开的拉门式玄关。墙面是用水泥糊的,如今早已裂满了缝。走进随意扔放酸臭球鞋的入口,有一条伸向二楼便被黑暗吞没的幽暗楼梯,爬上去,迎面出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脏污的门牌上写着“第二高松庄”几个字。外面其实明明还很明亮,整体气氛显得更加凄凉。像极了我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这儿应该就是抢劫犯的窝儿了,对吧?”
喜代治非常肯定地说。难不成穷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不过我也觉得这里就是,或许是因为收入上的差别吧。
“明天开始监视,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说。养老院的晚饭比较早,该是送喜代治和老铁回去的时候了。他俩凝视着看似毫不结实的木造建筑物,目光里闪出明亮的光。
两位老人在北池袋站下了车,我则去自家水果店后面的停车场准备放车,就在后车厢刚驶进停车线一半的时候,PHS响了。
“阿诚?”
竟然是崇仔!
“嗯?有事吗?”
“你的猎物又出现了。”
我的手不由得打了方向盘。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好像是大冢站到春日通的一条商店街的小巷里。”
不愧是池袋G少年,总是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那被抢的人……”
“女的,还不到三十岁。她也真够不顺的。”
声音向来冷酷的崇仔,今天口气里却没有了霸气,难得。
“怎么?”
“她是个孕妇。被推倒,加上受惊吓,肚子还是哪里好像破掉了,听说当时赶紧送医院了。”
“该死!”
半个小时前,我们正在西巢鸭的公寓附近晃荡。仅差一步的时间。谢过崇仔后切断电话,我无比气愤地将车挤进里面的白线,随后拨出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停止后,一团街头的嘈杂声瞬间袭来,我有种莫名的厌恶感。紧接着是尤为突出且尤为刺耳的池袋警察局吉冈的说话声:
“喂喂……”
怎么听着他好像很紧张?也许是我多心。
“是我,阿诚。”
“啧啧,有事吗?我现在正忙着呐!”
“听说又发生了一起抢劫案。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吗?”
“从小鬼情报网那儿知道的吧?比报社、电台还要快。你们一定又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了。你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看来要想获得信息就必须彼此交换了,不过,透露一点儿给他也没有大碍。我说:
“嗯,暂时有几个人被怀疑,但还不确定……”于是,我把发现“Silver Cross”手镯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讲,“已经确认抢劫犯就是戴着它作案的,因为手镯相当昂贵,所以买主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而属于丰岛区东部的有四个人,今天刚去具体地方核对过。”
吉冈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然后一口严肃语气说道:
“我就说嘛,让你来当警察再合适不过了。可惜啊!”
“对了,你不是在南大冢吗?有新发现吗?把你那儿的情况告诉我。”
吉冈也跟我刚才似的变得有些犹豫,片刻后服输般地低吼道:
“真拿你没法儿了。不过,你得听我一句劝。”
“知道了。”
“被抢者今年二十八,不过这次倒没有丢钱。听说这位太太蛮厉害的,她竟然死命抓住抢走皮包的那只手,那男人的皮肤组织都留在她指甲缝里了。有目击者说,头盔下面是银色的长发。”
“那就是说,抢劫犯不但没有改变头发的颜色,而且还有一只手受伤了?”
“嗯。”
估计抢劫犯手里没多少钱了,用不了多久肯定还会行动的。吉冈说:“关于那只手镯我会作一下调弯的。不过……”我吃了一惊,他突然变得异常柔和,“……阿诚,你可别由着性子来啊?”
我害羞了。
“晓得啦。你也要注意,要是压力过大,恐怕连脑袋上的最后几根头发都要掉了!”
我们笑着结束了通话。日本的所有警察加起来有二十二万人左右,要说意气相投的还是有的。
那天没再发生其他令人心慌的事件,那次抢劫案成了当天晚上新闻的头号报道,也许是由于被抢者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它的新闻价值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很大提高。
我一边看店一边看电视。银幕里的女主持人面对镜头冷静的报道:
因为受惊过度,导致孕妇出现早产现象,由于送医院及时,使得母子二人并无生命危险。警方也随即赶到案发地点进行深入调查。目前已展开全力搜捕。
还好大人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不知道歹徒在看到这则新闻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摸着胸脯庆幸没因一点儿小钱而夺去一个生命松了口气呢?还是心如铁石,完全漠不关心?
我心不在焉地卖着水果。又想到了喜代治和老铁,他们看到这则新闻又会是什么心情呢?“自由”二字从年逾七十的老头嘴里说出来,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搞不懂!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出了楼,来到店门前,又见干净一片,真是够义气。门边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我拿起来拆开,在和纸信纸上,一行端正的钢笔字洋洋洒洒落在上面。
真岛诚先生,我们先去西巢鸭打探虚实。过会儿见。
K/T
看来喜代治和老铁六点就去了,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起得太早想给自己找点事干,竟然一大早就去盯梢。不过,从每次的案发时间来看,抢劫犯不是上班族,况且这种年轻小伙子通常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决不起,因为他们就是无穷无尽的睡觉精力。可二位老人……真是辛苦了。我还是去我的丰岛青果市场进货要紧。
回到家,一刻没停赶紧开店,待全部弄完后已是十一点三十分。扔下老妈一人留守店内,我则飞身上了车。半路买了三人份鲑鱼便当和三罐绿茶,不紧不慢到达西巢鸭时正好接近正午。
车子缓缓驶进四丁目的商店街,来到那栋木造公寓的巷子口,我猛然看到喜代治屁股下一张折叠椅,像晒太阳似的悠闲地坐在路边。这哪儿是在监视犯人啊,简直是住在附近的商家老爷爷,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桔子。我把车停靠一边,摇下车窗打招呼道:
“早上好,怎么样?”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太懒哦!暂时还没发现有可疑之人。”
喜代治慢悠悠地说。看上去他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神采奕奕。我把鲑鱼便当和绿茶递给他。
“谢谢。多少钱?”
“不用,不算什么。”
喜代治坚决地说:
“这怎么行,你给我们帮忙本来就拿不到钱,中午饭怎么还能让你出钱买呢!”
他的嘴巴撇成了“飞”字形。我也只好道出了价钱:
“两百八。”
喜代治掏出钱包,数了一堆十元和百元的硬币给我。硬币上还残留着这位老人的体温,暖暖的。钱这东西,还真不是靠抢就能拥有的。
把车停进商店街前的停车位后,我拎着另一份盒饭和绿茶走到巷底交给老铁。他和喜代治一样坚持要给钱。在他们那个时代,人们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东西。或许是跟我一样,穷人身上自带的一种自尊——不想欠人情债。
我回到车里,他俩则分别蹲守在巷子两端,继续监视,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直到接近下午两点时,喜代治发出了暗号——右手高高举起。
我跳下车,奔向紧盯狭窄小巷的喜代治。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小鬼,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朝这边走来。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上下。两人的穿着打扮极为相似,长发染成银色,麂皮衬衫,破烂的牛仔裤(像二手货)。袒露的胸膛是那种牛奶巧克力的褐色,估计去过曰晒沙龙吧。其中个子较矮、左手裹着印花手帕的小鬼吸引了我的视线。老铁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眨也不眨地观察这两个小鬼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头晕眼花,赶紧转移视线,看看对面五金店里的扳手、钳子、锯和金色水壶,在春季午后和煦阳光的沐浴下,它们发射出了自己独有的光泽。不知喜代治现在在想什么。
突然,他从折叠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朝那两个小鬼走去,我连阻拦的时间都没有。我差点儿喊出来,急忙追上去。双方距离有三米。两个小鬼好像并没有在意奔自己而来的老人。只听喜代治说道:
“你是矢口胜先生吗?那只手怎么弄的?”
矢口胜是购买手镯名单里的其中一人。小鬼身后的老铁,也立即半蹲下去,摆好马步姿势,那架势敦实得像一座山。两个小鬼眼珠开始乱转,瞬间发现了我。
矢口忙把右手压在左手上,想盖住受伤的部位,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支银十字手镯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雾面银十字在瞬间把阳光吸至最深处,然后又从底部绽放出朦胧的光线。
“之前讲好了,你不能插手的。”
喜代治话一出口,两个小鬼立马意识到状况不对,弯下身子也摆好战斗的姿势。矢口摸出一串钥匙,“嘎啦嘎啦”一阵声响,打开一把小指长的小型瑞士军刀,兼具钳子、螺丝起子、开瓶器的多功能刀具。他抖动着刀,而另一个小鬼转身就要逃。老铁见状,张开手臂将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实,就像相扑场上的力士。
“哪儿来的臭老头?”
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两个流浪汉似的神秘老人,难怪矢口会觉得莫名其妙。喜代治面对刀子挺直脊背,大步向前走去,毫无惧色,不明情况的会以为是要去跟对方打招呼。矢口则越来越恐惧,晒成烤肉色的黝黑肌肉不停抽搐着,皱成一团,他猛地一闭眼,握着刀子的右手霎时向喜代治的腹部刺去。红色印花手帕前方,闪出一道银光。
“喜代治,小心!”
我刚要冲上去,事情就发生了。
喜代治敏锐地将身体向左闪开,飞速伸出双手抓住了矢口拿刀的右手,同时矢口的身体也随之转了半圈,然后被提到半空,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形。柏油马路上传来他足踝着地的声音。出手不凡啊!喜代治把矢口向外扔去,手却还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矢口吓得叫不出声来。
一切仅是一瞬之间。僵在一旁的另一个小鬼此时已看得两眼发直,好似丢了魂儿,待他清醒过来时,老铁从后方奔上来,揪住双手,用头抵住后背,用力拧在一起。老铁互相交叉的手背上鼓起一道道青筋。真是干净利落。没几下小鬼便失去了力气,“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铁顺势坐上他的后背,用膝盖压住他的头。这时喜代治说:
“怎么样,老铁,刚才我的左腿是不是跟扇子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弧线?”
老铁呼出一口气,摇头道:
“你也老喽!刚才多险啊,我都吓了一跳。喂,小老弟,喜代治年轻时候的身手,两三下就能把我扔出去。”
天啊!别说帮忙,连矢口是怎么摔倒的我都没时间看清楚。喜代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不假。要是换成那会儿,这点儿小伎俩怎能伤得了我!”我这才看到喜代治原本就已磨损的皮衣,腹部靠边的位置被弄开了个小洞。他叹了口气,笑了,接着说,“没有人是不会老的。”
我瞪大双眼,睇睨着两位老人的举动。喜代治和老铁从两个小鬼的怀中摸出钱包,扔给我。喜代治说:
“扣下他们的驾照。”
中型摩托车驾照上分别写着矢门胜,十六岁;岸秀和,十七岁。两张尽显孩子气的脸,在照片上却故作凶恶直瞪着镜头。我抽出驾照把钱包还给他们。喜代治反拧着矢口的手腕,拉他起身。矢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你也就会这么一招吧”。这小鬼真是不可爱!
“行了,走。”
我问:
“把他们交给警察?”
矢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先去他们的窝儿,我想知道他们怎么说。”
老铁两手扣住叫岸秀和的小鬼的腰带,也把他弄了起来。
“别想跑,你们的驾照可还在我们这位老弟手上呢。”
我拿起地上的瑞士军刀,紧跟了上去。
和着嘎吱嘎吱的脚踩楼梯声,我们爬上二楼,拉开卧室门,呈现眼前的房间不但没到六个榻榻米大小,而且还脏乱不堪。没吃完的盒饭和零食,装有浓稠液体、还长出一层绿霉的宝特瓶……想不踩到垃圾都不行,那情形真胜过西一番街。喜代治和老铁安排两个小鬼坐好,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坐的地方,便打开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屁股靠着窗框,转身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行了,讲讲吧?”
矢门胜和岸秀和跟那些蜥蜴族们一样,也是仅靠一些小聪明存活度日。两人高中没毕业,便整日游荡在街上,后来觉得玩也无聊了,就想随便找点事做。但要找钱多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太难了。废话。两人从没有积极主动过。像这种遭遇的人我身边太多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后面再发生的事情很简单。因为嫌父母唠叨,干脆一走了之,然而好景不长,钱花光了,不但没钱交付两万块的房租,就连吃饭也没了着落,于是,第一次抢劫开始了。由于事情发展很顺利,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矢门胜和岸秀和一边说一边哭,觉得很对不起因此受伤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心里反而感到愈发厌烦。
“他们说是错了,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干脆就交给警察来处理,或者送去少年辅育院。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如果就这样放了恐怕还会再作案。”
眯着眼认真听我讲的喜代治,平静地说:
“有道理。不过,要交给警察随时都可以,我想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改过的机会。你们两个啊,好好谢谢这个强壮的娃儿吧,要是被警察抓到了,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老铁又露出了他的金牙,对我说道:
“小老弟,就依喜代治说的吧!如果过于急躁,小姐们可都要跑掉了!”
喜代洽看着眼泪加鼻涕、低头哭泣的小鬼,突然说道:
“对了,你们平时起得早吗?”
我手拿驾照,离开了。
我跟吉冈说,开始事情调查很顺利,结果半路上出了点岔子,最终没能逮到犯人。吉冈却反过来给我安慰,他说:
“不能仅凭小鬼们的一些小道消息,吃鳖了吧?不过,能找到手镯那条线索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考虑下当警察吧?”
“谢谢,不用了。”在街头比在警察局要好玩上千倍呢。
春天快要结束的一天,我在西口公园见到喜代治,他才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
我家店前的每曰清扫,两位老人足足认真干了三个月,不论刮风下雨从没间断过。并不是所有老人都如此义气,也许他俩的性格就是这样吧。从他们打扫的第二个星期开始,老妈每次都会把卖剩的水果送给他们带回去。
至于那两个小抢劫犯,在喜代治的强制下也做起了清扫工作。但地点不是我们家那里,而是目白住宅区前的一条街道,也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的工作室前面。这里的清扫同样风雨无阻,在无人宣布所做事情是谁的情况下,两个年轻男孩只是埋着头,默默地扫着。
两个月后,六月的早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听说身穿皮裤的长谷部三沙男那天走下楼来,亲自叫住了正在扫大街的矢门胜和岸秀和,随后又把他们领进了事务所,而且还当场聘用了。这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嘛!
我看着长椅旁的喜代治,问道:
“难道起初你就策划好,要把那两个小鬼送进‘Silver Cross’?”
喜代治给了我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脸上的皱纹往中间聚集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耍酷。
“怎么说呢。有钱人我只认识那个叫长谷部的男人,在这么不景气的年头竟然能开出新店。我想他一定缺人手,索性就试上一试。即便不能达成,每天早起扫扫街道,对那些孩子而言,不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吗?”
圆形广场对面,老铁正推着满智子在圓弧区散步。夏天来临之际,山毛榉的叶子比春天刚到的时候又加厚了几分,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就像沐浴时的水花。西口公园阳光普照,不禁让人联想到晴天和雨天交替出现的初夏。老铁回到我们身边,说:
“现在小姐们越来越大胆了,内裤被人看见了跟没事人似的。我看了都觉得害羞呢。”
不知是因为好久没出来散步心里高兴,还是因为本身就不在意老铁说那些黃色笑话,满智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高雅的笑。
“只可惜那不是内裤,是叫做‘安全裤’的东西。所以被人看到也无所谓啦!”
我话音刚落,老铁立即摇头反对,嘴里的金牙依然泛着光亮。
“你不行啊小老弟!得学会相信,在看的时候你就认为它是内裤。这样生活才会充满乐趣嘛!”
看来不管是女人的内裤,还是人生,偶尔都要试着让自己去相信。喜代治撇开老铁的话题说道:
“或许,我们的做法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毕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将来的道路如何。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没准儿到死都不可能知道呐。”
远处纸箱里正躺着呼呼大睡的流浪者,人们迈着匆忙的脚步从他身边掠过,看着春天的流浪者比上班族还幸福的画面,我突然想起了《十架七言》第一节咏叹调的标题:
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自己并不知晓。
也许这句话说的不是小抢劫犯,而是喜代治、老铁,还有我。确实如此,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即便是这样,那年春天有件事我依然能够肯定,很肯定。
穷没关系,喜欢说黃色笑话也没关系,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春天,特殊的一星期里,我交到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十岁的死党。单从那个季节来看,我的收获还是蛮丰硕的。剩下的事情交给池袋上空的某个人来做就全部O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