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家人
上石慧呆站在阳台上,听着野间一真哭喊的声音。
光与影锻造出强烈的黑白对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光景。野间一真被两位干员押在载台里,吼叫挣扎。在逆光下,他的脸逐渐消失。
但,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正盯着我。那双充满愤怒与失意的眼神,正死盯着我……
载台消失在黑暗中。虽然灯光之外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但可以听到声音。一真被人从载台上拖下来,押往地面。想必那里已经聚集了大批警车。
我听到某个男人的声音。应该是哪个警官吧?“想上去?为什么?不行啦!上面还有一个嫌犯啊!”
看来有人在下面争执。发生了什么事?媒体记者这么快就赶到了吗?
云梯车再次运转,载台慢慢上升。
载台上有个人影逐渐接近,但要真的贴近阳台才知道什么人。
当载台来到阳台旁,慧吓傻了。
“凛……”慧呢喃着:“凛田小姐……”
载台上的人正是凛田莉子。虽然一身休闲服,看来却像时尙名牌。或许是探照灯的打光效果吧?
叶山皱起眉头:“凛田小姐,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要上来?”
莉子爬到载台护栏上,用手撑着纵身一跃,跳到阳台里面。
她看着上石慧说:“我想跟慧先生说说话。”
慧……莉子第一次叫我的本名。而且态度仍像往常一样自然轻松。
“说话!?”尾下高八度大喊:“胡说八道!我们现在就要逮捕这男人了!如果想知道侦讯结果,以后我们会告诉你!”
“不行。”莉子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要现在说。不过,前提是慧先生现在也想跟我说话。”
慧默默看着莉子。
或许我应该当作没听到这提案。只要保持沉默,这些便衣警官就会把她赶回地面上。
我应该要痛恨她,她是引来这一切的元凶。
但我办不到。是因为她那双大眼睛,还是因为人漂亮,让我可以原谅她的一切?或许是吧,人就是这么单纯。
不过我现在的心境却不同。慧觉得,自己对她并没有敌意。他试图过度反应来产生反抗意识,但心中已经没有可以点燃的火种了。
阳台上的便衣警官们正注视着我。
慧低下头,点了个头。
莉子露出微笑,静静地说:“这里不好说话,我们到里面聊吧。”
叶山板起脸来:“凛田小姐……”
“只要五分钟就好了。”莉子拉开落地窗:“应该不算非法入侵吧?因为这间房子是我租的呀。”
这房间……是凛田莉子租的?
慧目瞪口呆,眼前两位警部补则是臭着脸对看。
叶山问尾下:“玄关那边有安排员警吧?”
“当然啊。”尾下回答:“六楼的走道大概有十个人。”
是要预防我逃跑吗?慧现在像个旁观者,认为这一手实在多余。因为他根本就不想逃跑。
莉子已经进了房间。“请进。不用脱鞋没关系,小心玻璃碎片喔。”
尾下为难地说:“至少上个手铐吧……”
“不用啦。”莉子对慧招手:“慧先生,直接进来吧。”
警部补们恶狠狠地盯着慧,慧低着头,走进大开的落地窗中。
房内一片昏暗,眼睛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适应。这时候莉子拉起窗帘。
白昼般的强光穿透窗帘布,朦胧地照亮室内。
房里空无一物。狭窄的起居室,厨房兼餐厅,完全是老旧的国宅格局。但却没有家具,也没有应该在这里的海报。
慧望向莉子。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作梦都没想到会被你怀疑。同时,我也深怕这一刻的到来。”
“我想也是。”莉子静静说道:“我去医院拜访的时候,你也拼了命想强调自己是嵯峨老师。首先请我吃饭,把我带离开医院,避免穿帮。进餐厅后一上桌,你就开始传简讯,应该是为了找牙医诊所的村谷美羽小姐吧?既然你对警方谎称自己是嵯峨老师,当然要准备一出好戏,以防有人前来拜访。就是那场牙医的口腔怠慢对谈。”
井然有序地抽丝剥茧。慧对莉子说:“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以为那套手法已经够完美了。”
“是呀。我也觉得很用心,但有点奇怪。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并没有问美羽小姐受虐儿的名字,也没有问妈妈的名字。但你却说要打电话给妈妈,美羽小姐也说电话号码就写在办公桌上的备忘录里。不知道名字就要联络,是否很不自然呢?”
“应该是吧。其实母女都有名字,不过也是我虚构的。原来我忘了说啊。我跟她都太紧张了。”
“美羽小姐应该不是牙医吧?她只是在筱田牙医诊所工作而已。名字也是假名,本名是野间花音,是一真的妹妹对吧?”
现实如利刃般插入慧的胸膛,令他感到一阵刺痛。他不禁低语:“你连这也……”
“外出还穿白袍,实在装得有点过火。而会随时准备帮忙你的女子,想必也只有花音了。”
“就是这样。一真、花音还有我,是一个团队。”
“在这团队里面,你是上石玄的亲生儿子,又是长子,所以成了领队。但你心中有个芥蒂。花音在牙医诊所的那驹戏途中提到儿童谘询所,我想应该是即兴演出吧?而你却突然大喊‘儿扶中心根本不可靠’,因为你对儿童谘询所带有恨意。你在育幼院长大,痛恨自己不得怜爱的境遇。另一方面,妈妈真奈美与再婚对象生下的一真与花音,是由真奈美亲手抚养,不必待育幼院。你与同母异父的手足之间,有着无法弥补的心灵鸿沟。”
那把现实的刀刃似乎刺进了慧的胸口深处,同时他也发现,自己正希望这样。
慧心想,总算碰到一个懂我的人。即使往后我俩的距离不会拉近,对方也不会站在我这一边,我还是想要一个懂我的人。如今,愿望成真了。
慧感觉卸下了肩头重担,说道:“我恨我爸妈,打从心底地恨。一真与花音虽然不像我这么惨,但这辈子也过得不轻松。所以虽然我们年龄差很多,我还是很疼他们俩。老妈死了之后更是如此。我听说老爸死在看守所里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但老妈的死,给我不小的打击。”
“……你妈妈过世的时候,爸妈的遗物就交给了你。其中也包含你爸爸的日记。这时候你才第一次看到上石玄年轻时候的纪录。”
“你……”慧直瞪着莉子:“你怎么连这都……”
“上石玄总共偷走了五亿日圆,却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被捕的时候也没有找到赃款。所以有人说他把钱全给了穷人,写下昭和鼠贼次郎吉的传奇。但与其说是传奇,不如说是传闻。你看了日记,才发现爸爸并不是义贼。这五亿日圆他分文未取,全都藏在某个地方。上石玄在被捕之前,就打算把钱交给妻儿……也就是你。”
慧慌了手脚,逼问莉子:“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硬要说的话,是你。”
“我……?”
“今天你出了我的铺子之后,是不是前往日比谷公园了呢?你在喷泉旁的长凳底下夹了一张纸条,然后离开。那里有大批员警监视,所以我知道。员警回收纸条,影印之后放回原处。没多久一真就出现,拿走纸条。这就证明了你是主谋,与一真有联络。”
“有员警在监视?我被跟踪了吗?”
“对呀。是我拜托叶山先生,说这样可能会拿到解读密码的关键。”
“密码的……关键?”
“对。”莉子指向墙壁。
慧在昏暗的光线中看着莉子指的方向,不禁惊呼。
墙上用图钉钉了四张纸条。包括慧今天放在日比谷公园的那一张。
莉子口气冷静地说:“我想这应该是你与一真从小玩到大的游戏吧?把五十音换成符号的密码游戏。因为你们记住了转换表,所以长大之后要解读还是易如反掌。”
“你说我们在这手机简讯发达的时代里,还特地用这种东西联络?”
“只要扣押手机,简讯就一清二楚。就算删除资料,记忆体还是会有留存,可以用电信公司的软体复原。在脑海里进行编码与解码还比较安全。实际上光靠警方发现的三张纸条,连语言学专家都要投降。从符号的种类,只能推测没有汉字,只有平假五十音,而且数字也换成数字读音,浊音跟半浊音也都换成单独符号,还有忽视拗音这些事情……可是没有转换表终究无法解读。”
“但你解读出来了,是吧?”
“是呀。”莉子点点头,从墙上拿下日比谷公园的纸条,对着慧摊开来。
莉子说:“你用假的新闻原稿逼警方把全国的《诺斯特拉达姆士大预言》集中于一处。那当然会想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所以我才假装去这个地方进行鉴定。”
“什么?你没有鉴定那些收集起来的海报?”
“别说鉴定,我连一张都没看过。海报的保管地点也不是这里。但我让你相信是这里。说这里是警方家属的住处,也是骗你的。这里是毫无关联的空屋,我今天才把这里租下来。”
“怎么会挑这么偏僻的……”慧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难不成……”
“正是。”莉子淡淡地说:“这可是煞费苦心呢。所有侦办员警都来帮忙找我要的住址。大家发现首都圈总共有十一个符合条件的住址,但是目前空着的只有三间。而其中适合员警埋伏包围的,就只有这里。”
“所以……你要的住址是……”
“包含所有五十音在内。埼玉县川口市横曾根府部切野彪见寺7,青户MemoryLAISSE的N628,保谷进。其实还漏了一个‘を’,但只要发现最后一个没对上的符号就是了。这样就能明白五十音的全部对应。你一定会把这个地址告诉共犯一真。如果之前都用密码进行联络,这次你也一定会把密码纸条交给一真。”
“而密码就一定会写住址……是这样吧。”
“没错。我们发现如果浊音也算一个符号,第二段的文字数量就刚刚好。这样我们就有了五十音转换表。解读剩下的第一段与第三段自然易如反掌。这就是答案。”
莉子翻过纸条,背后工整地写着解读出来的文字。
发现保管地点如果我去不了你就一个人去
埼玉县川口市横曾根府部切野彪见寺7青户MemoryLAISSE的N628保谷进
凌晨两点现场碰面
“还有。”莉子伸手从墙上拿下另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翻了过来。“这是掉在国际论坛的密码内容。”
早上七点假装清洁人员潜入躲到九点半在火灾感应器发现之前离开
“这是做案指示对吧。另外在公寓房间又发现两张,一张是……”
莉子又拿下一张纸条,翻到背面。
五亿由我你花音平分分批慢慢换成新钞
“上面是这么写的。上石玄隐藏赃款已经将近四十年,藏的当然是旧版万元大钞。虽然旧钞可以跟银行换新钞,但为了防止银行起疑,你才要他分批换钞。一真就是希望留下你答应三人平分的证据,才留着这张纸条吧。还有最后一张。”
别担心就跟老爸的日记一样藏五亿的地图用橘子汁画在背后
“……这从字面上来看,应该是你在回答一真的问题。你写这个是为了消除一真的疑虑,让他鼓起勇气。而一真也一直带着这张纸条,当做定心丸。”
“真是蠢蛋。”慧抓着头说:“我早就千交代万交代,要他把纸条扔掉了。”
“慧先生,上石玄是一九七四年秋天被捕,跟《诺斯特拉达姆士大预言》上映是同一年。上石玄曾经住在日比谷的便宜公寓里,想必房里就有那张海报吧。他在被捕之前,为了将赃款托给妻儿,用橘子汁在海报背面画了地图,只要用火烤就会显现出来。”
“老爸的头脑太简单了。烤橘子汁?又不是小朋友闹着玩!”
“现在日本的民事与刑事是分开审理,但当时窃盗与强盗在确定判刑后,照道理会扣押所有家产进行拍卖,来弥补被害者的损失。就连当时毫无价値的那张海报也在其中。慧先生,是不是这样?”
莉子不称呼我的姓上石,而是叫我慧。我以身为上石玄之子为耻,恨之入骨。想必她这是在为我着想。我很感谢她。这辈子每次有人叫我上石,我就感到难以言喻的孤独。我一直背对这段过往,四处奔逃。而她能理解我的苦恼。
慧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自己干的事情很蠢……根本没人知道四十年前的橘子汁是不是还留着,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我已经受够丧家犬一般的生活了。”
“你准备大量的燃油罐,并在地板上点起好几支打火机,应该是为了烤海报吧?海报上的痕迹可能微乎其微,所以你也彻底地烘烤,但最后总是只剩一堆灰烬。”
“我就是到处找老爸留下来的藏宝图。虽然我恨老爸,但却贪图他留下来的财产。我自以为这是对老爸的复仇,也成了我的心灵支柱。所以只要找到海报,一定设法当场烘烤。如果带着海报逃走,海报被没收,就没机会知道结果。用推特问到的海报收藏点,我全都跑完了。另外只有公开收藏的店家、展览场、饭店,还有跟你一起打听到的地方……”
“去爱知县鲤渊先生家的时候,你也连络了一真对吧。所以当我们前往咖啡厅之后,一真就入侵住家二楼。”
“因为家里有小孩,我叫他别当场烤海报,拿到外面去烤。”
“一真入侵之后立刻找到目标海报,也是因为你的通知吧?鲤渊先生把《诺斯特拉达姆士大预言》海报给你看的时候,你拿着海报的边。当时应该有折弯或留下指甲痕之类的记号吧?”
“……当然。我想你也能说明日比谷格拉维提饭店的密室火灾吧?”
“是的。当天最后巡视的人是你。你往展示室内录影,然后走出走廊,关门贴胶带,全都有录影。接着你关掉相机,撕下封条再次进入室内,用塑胶袋包住火灾感应器,拿下海报用打火机烤火。虽然会浓烟密布,但可以延长警铃响起的时间。然后你离开房间,贴回胶带。下次众人来到门前,就是警铃响起的时候。那时根本没有人拍摄大门,胶带封条也会被撕掉,无法比对封条有无偏移。你就是这么老谋深算。”
窗外响起直升机的声音,另外一道探照灯划过窗帘。看来警方甚至启动了空中监控。
真是一场大动乱啊。而动乱的核心不是别人,正是慧自己。虽然有点迟,但他觉得确实是自作自受。
“你说的一点没错。”慧低声说:“油蟹终究当不了鳕场蟹。我根本装不成东大研究所出来的临床心理师。”
“其实你勤劳又博学,知识面确实无懈可击。但当我开始怀疑你,一切就变得不合理了。我感受不到你对职务本身的信念。”
“信念……”
“你对受虐女童是那么关切,但却几乎跟我同时抵达国际论坛。都心地区交通壅塞,从御茶水的牙医诊所到国际论坛,开车跟搭电车的时间应该不相上下。代表我刚出发,你就搭上了计程车。你不是应该正在打电话说服女童的母亲吗?”
“……确实是如此。与其担心虚构的小女孩,我更担心一真烧海报的侦办情况。”
“隔天开始,你应该要全力投入女童的案子,却毫无准备就住进了日比谷格拉维提饭店。又跟我与小笠原去PRONTO喝酒。甚至还有空陪我当天来回爱知的清须。有这种时间应该去找女童才对。而且暂时限制亲权这件事,其实还没有立法。之前报纸有说二月可能会立法,但结果还是破局。如果你真是为了消灭虐童事件而奋战的临床心理师,不可能不知道。”
我叹了又深又长的一口气。窗外可以听到些许的喧嚣。
这么多人在黑暗中屏息以待,但我却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看见。
“我……”慧呢喃道:“毕竟救不了受虐儿吧。”
“是的。”莉子认真地说:“只要你一天恨父母抛下你,恨这个社会,便救不了任何人。无论过往人生多么不幸,你都还有当下与未来。只要放下过往,迈向前方,你一定能使他人幸福。”
好严厉的指责。但听了莉子的斥责,心中反而感到一股暖流。
“你真是个坚强的人。”慧对她说。
莉子的眼眸稍稍变了颜色:“我并不坚强,但我有支持自己的家人……我对你的孤单感同身受。所以希望你能重新振作,为了你未来的家人。”
家人啊……我想都没想过。
对我来说,家人是憎恨的对象。所以曾下定决心绝不成家。
但现在我明白了。如果往后有女性愿意嫁我为妻,并且生育子女,我一定会挥别过往。开始新的人生,迎向未来。
慧的心中千头万绪,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我……能重新来过吗?”
莉子点头说:“一定可以。”
那眼神没有一丝虚假,无比真诚地注视着慧。
如果早点遇见她,或许我的人生就会改观……
阳台上传出声音,尾下扯开窗帘说道:“上石,超过五分钟了。走吧。”
探照灯的刺眼光线顿时射进屋内,在莉子的脸上照出明暗对比。
慧看着莉子一阵子,然后低下头,缓缓迈开步伐。
他走向眩目的光芒中,感受吹拂全身的风。心情似乎轻快不少。
没错,未来一片明亮,永远充满光芒。我要相信,并且前进,走一条不同以往的道路。走向我一直拒绝面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