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夏日午后的蝉鸣声依旧刺耳。濑户内陆正用酒精擦着古风小桌。

“便宜货”总店大楼的三楼后方，有个凸出的阳台。在这里用酒精味道不会太重，而且阳光直射，擦了很快就干。

这里的老板可没资格坐摇椅享福。员工们在卖场里打拼，老板要负责修缮库存。“便宜货”算是挺大的二手商店，但在企业界依然只是中小规模。人事费用能省则省。为了服务顾客，这些小事一点不麻烦。因为刚创业的时候，什么都是自己来呢。

虽然动作单调，但其实挺有趣的。可以听到小朋友在巷子里玩乐的声音。几个小学低年级的小男生小女生，正在玩文字接龙呢。小女生说：圆木（まるた），小男生接：狸猫（たぬき）。

濑户内往下面瞄了一眼，两个刚放学的小朋友，把书包放在巷子里，停下脚步玩文字接龙。之前也看过这光景，输的人好像要帮赢的人背书包。

真是天下太平啊。在少子化的城市角落里听见儿童的声音，对濑户内来说就像人中抹上了绿油精。

我看，今天是谁会赢呢？濑户内竖着耳朵工作。

小女生说：小黄瓜（きゅうり）。小男生接：缎带（りぼん）。

“喔！你说‘嗯’了！㊟”小女生欢呼。“小佑输了！”

今天是小男生输啦。

濑户内才这么想，巷子里突然传出熟悉的年轻女孩嗓音：“还没输喔。恩展毕（Nzambi）”。

濑户内觉得奇怪，往巷子里看去。

凛田莉子不知何时来到这里，还是穿着春装。也就是说，她还在找工作。

莉子笑着对两个小朋友说：“恩展毕，是非洲南部安哥拉国内，巴刚果族人信仰的万能神。也是‘僵尸’的由来喔。”

濑户内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怎么会对小孩提僵尸呢……

小朋友们吓得表情僵硬，倒退两步。

但莉子似乎不知道察言观色，又对小男生说：“来，说说看：恩展毕。”

小男生无可奈何，小声跟着说了一次“恩展毕”。小女生应该觉得非常不舒服吧，拔腿就逃。小男生也急忙跟上，不见踪影。

莉子吓了一跳，大叫：“啊！等一下……”

濑户内忍不住苦笑一声，对着下面巷子大喊：“凛田小妹！”

莉子抬头一看，困惑表情立刻转为笑逐颜开。“濑户内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啊，应该三个月没见了吧。我说，念书念到成了万事通没什么不好，但是突然对小朋友说什么恩展毕就糟糕啦。听起来怪不舒服的。”

“蛤……是喔……”莉子傻乎乎地说，表情随即又阴郁了起来。“不过，或许是吧。光记住很多事情，还是没办法当社会人啊。”

“怎么啦？难得看你这样落寞。先进来坐坐吧。从办公室后面的楼梯上来就好。”

莉子点点头，走进店内。

濑户内将小桌翻过来，擦拭背面。虽然双手很忙，一颗心仍关注着凛田莉子。他担心地想着：看来征才考试又搞砸了吧。

或许她天生就有过人的才气，但不知道如何运用，过犹不及。不过，她最近才刚开始真正念书，也急不得。能让学识更渊博就不错了。

莉子穿过落地窗，走上阳台。“你好……”

“今天怎么了？有带什么东西吗？”

“没有，能卖的都卖光了……”

“是喔，看来求职也不太顺利啊。”

莉子笑得有些寂寥。“我去旅行社应征，结果失败了。”

“这就怪了，你不是读了很多书吗？应该记得不少知识吧。”

“是更基本的问题……我不会算数，数学完全没辙。”

原来如此。光看书不会强化计算能力啊。

濑户内问道：“28乘35是多少？”

“这个……”莉子一脸困惑地反问：“请问可以用纸笔吗？”

“不行，要用心算。”

“可是我又没学过珠算……”

“以乘法来说，是不需要学珠算的。凛田，你不可以依赖笔算，要学技巧。刚才的答案是980。”

“什么技巧？”

“像我们做生意的，都会学到一些实用的算术技巧。像28乘35，是偶数乘上5的倍数，所以要先从偶数里抽出2来乘。28是14的两倍，所以35乘2等于70，70再乘上14就可以心算了吧？答案就是980。”

莉子沉思了牛晌，然后傻傻地点头。“啊，原来是这样喔……”

“再来一题。25乘32是？”

“呃……16乘以50，所以是800。”

“你看，算出来了。之前二位数相乘，应该要花你更多时间吧。”

莉子再次露出了笑容。“真的是呢。”

“862乘5呢？”

“52得10，进一位，65得……”

“不对啦。听好，5是10的一半，10除以2等于5。所以乘以5，只要除以2再加个0就好。”

“4310！”

“是不是一下就算出来了？要用技巧的。既然你已经有了记忆力，多背几条算法就好。”

“我真的行吗？而且，这些算法应该去哪里学呢？”

“我教你啊。大家常说一个人数学好，其实就是他学会这种实用的数学技巧而已。我开公司这么久了，当然学了不少妙招啊。”

此时传来脚步声，老板的女儿濑户内枫从拉门里探出头来。“爸……老板。啊，凛田你也来啦？午安喔。”

“午安。”莉子望向枫手上的东西。“哇！好漂亮喔……”

濑户内陆看到枫手上的东西，似乎是条项链。珐琅十字架，上面镶着像是琥珀的宝石。

枫把项链交给濑户内。“这是客人希望我们收购的东西，说是波罗的海沿岸的高级货。”

“鉴定书呢？”

“也是有啦，不过是不是属于这东西的，就不知道了。”

“嗯……”濑户内盯着项链瞧。“看起来是个好东西……但如果琥珀是假的，就不值钱了。该怎么办呢？”

“我说，琥珀这东西啊，”枫说了。“如果用手帕摩擦会带静电，就是真货吧？之前都是这样做的，但这条项链的琥珀被珐琅给围住，想摩擦也不行啊。”

“说的也是，我还听说真琥珀会浮在盐水上喔。”

“不行啦，又不能从十字架上拔起来。”

“也是啦……”该怎么鉴定呢？还是干脆以无法鉴定为由，拒绝收购呢？

但客人专程拿东西来卖，还是希望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就在两人想破头的时候，莉子突然拿起了酒精瓶。

“项链请借我一下。”莉子对濑户内说，然后拿纱布顶住瓶口，用酒精沾湿。

“你打算怎么做？”濑户内将项链交给她。

莉子在琥珀上方用力捏紧纱布，滴下几滴液体。然后用手指摸摸琥珀表面，抬起头来，斩钉截铁地说：“是真的。”

“什么？你怎么知道？”

“因为真的琥珀会跟酒精起反应，产生黏性。请摸摸看，是不是黏黏的？”

濑户内照着一做，果然指尖有点黏。“喔喔……”

莉子说了：“全球琥珀九成产自俄罗斯的加里宁格勒省，位于俄罗斯西端，也就是波罗的海沿岸。这个十字架是俄罗斯正教的款式，俄罗斯的珐琅工艺也是享誉全球，所以鉴定书的内容可以相信。不过，琥珀不像钻石或红宝石有公定等级，所以价值得靠外观来判断就是了……”

“等，”枫连忙问道：“等一下！你从哪学到这些事情的？”

濑户内也有同感。“你什么时候开始学起鉴定了？”

莉子搞不太清楚状况：“在去旅行社考征才考试之前，我看了很多旅游手册……俄罗斯观光手册的名产介绍上面有写啊。”

原来如此，濑户内明白了。

如果拥有庞大的知识量，互相结合，就能评断分析实际的问题。这都是因为莉子过人的感性，转换成了记忆力。但无论过程如何，她确实正在强化这项技能。

“那，”濑户内问莉子。“就外观来看，你觉得这条琥珀项链值多少钱？”

“我不太清楚行情，但它真的很漂亮。无论穿着正式或休闲，一定都很好搭。”

濑户内有了信心，因为莉子天生感性过人，直觉的判断有客观的可信度。而且从她的发型与服装穿搭来看，品味也相当不错。

“凛田，你跟我来一下。枫也跟着来。”

濑户内说完，从阳台走进店里，下楼梯。

才到一楼，三十来岁的员工也刚好走到办公室门前。这位资深店员姓秋田。

秋田说：“老板，刚才有人一直打电话来，说是日出制网纤维的前职员。他希望我们接手库存什么的。”

枫立刻在后面叹了口气。“又是日出制网纤维？不是半年前就倒掉了吗？听说他们正在重整债务，想把库存卖给二手商店换现金，想得美喔！”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濑户内对枫苦笑一声，然后对秋田说道。“你告诉他，库存我全买了。”

“蛤……？”枫立刻板起脸孔。“你老是买些没卖相的存货，是要怎样啦？”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过日出制网纤维生意好的时候，也跟我们买了不少事务用品呀。大家互相帮忙罗。”

“又来了……我可是要管柴米油盐的，而且大家又没领多少薪水。秋田兄应该也不开心吧？”

秋田伤脑筋地笑了笑。“那我就打电话过去了。”

“有劳啦。”濑户内说。

就某方面来说，枫是对的。对经营者来说，没有比堆着卖不出去的存货更危险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人们还是应该互相帮助。我无法抛下那些困苦无依的人。东西怎么卖，之后再想就好。

濑户内走进办公室，来到书柜前。经营二手商店必须学习如何制订收购金额，所以书架的角落堆满了估价相关书籍。

濑户内对莉子说道：“你看，这些是我们店里的参考资料。宝石鉴定目录，服饰鉴定手册。家电产品目录，进口家具清册。画轴，油画，还有经典马口铁玩具目录。总共大约一百本吧。”

“哇……”莉子瞠目结舌。“买卖品项好多喔。”

“你觉得，全部看完这些，要花多久时间？”

“一天可以消化三本，三十天九十本，应该一个月又三天吧。”

“一天三本？！”换濑户内傻眼了。他挑出一本家具书，交给莉子。“真的可以吗？内容可是这样又细又多喔？”

莉子翻开书本浏览了几页，表情依旧不变。“嗯，我想没有问题。”

“好。你就把这些读过，不用太勉强，边读边到我这边上班吧。”

“咦！”莉子似乎相当震撼。“您要给我工作吗？”

“没错。”濑户内用力点头。

此时，枫一脸不满地插嘴：“爸……”

濑户内举起手，示意枫别多说，继续对莉子说：“收购的关键在速度，看一眼就要知道商品值多少钱。这些书记载了数不清的商品，你只要能记住其中几成，鉴定眼光就有相当的可信度了。如此一来，就是我们这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其实，公司现在实在很难再多聘一个员工。人事费不仅已经爆表，更是每个月的亏损主因，实在有够头大。

但濑户内心想：这样就好。凛田莉子才正要崭露头角。无论将来会跳槽到哪里，能在我手下成为一个人才，不啻为好事一桩。

她命中注定要有个精采人生，能为她拉拔一把，反而该感到高兴啊。

莉子的眼睛瞪到都要跳出来了，眼里随即就泛起泪光，然后液体表面张力撑不住重量，形成水珠自脸颊滑下。

“太感谢您了！”莉子呜咽起来。“我可以在这里工作了！是不是？”

糟糕，我最怕女孩子哭了。本来想再给她打个气，但要是害她放声大哭就不好了。

濑户内面带微笑说道：“我这里薪水不高，但总比打工兼差好。等你找到更好的工作，随时都可以辞职。在那之前，你就是我们的员工啦。枫，你说是吧？”

枫低着头，叹了口气。

但濑户内是个明眼的爸爸。女儿其实很欢迎莉子。枫老希望能有个小学妹，而且枫也一定清楚，凛田莉子是独一无二的，只是现在还弄不清楚，她的珍贵究竟有多少价值。

枫掏出手帕，递给莉子。“好了，把眼泪擦一擦。凛田，以后就多多指教罗。有哪里不懂的，尽量问吧。”

莉子哭得更惨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点头。“枫小姐……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我好开心喔……”

濑户内心中只有一句话：好事一桩！

此时秋田回来，对濑户内说道：“银行的人来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肯定是来催债的。而且，我还得申请更多贷款呢。接下来的协商肯定是场苦战。

但濑户内心中依然雀跃不已。现在才是展现经营者手腕的时候。拼一口气，我绝不会让公司倒闭！怎么能让她这样的年轻人走投无路呢？

莉子还是哭个不停。濑户内留下靠在枫身边哭泣的莉子，迈开步伐。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受人帮助。没有人能独自生存。所以我要伸出援手，正如前人曾经对我伸出援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