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

（三年前）

刚满二十岁的凛田莉子，正在便宜货总店的一楼站柜台。

原本穿不惯员工围裙的她，现在偶尔会忘了换下，直接穿回家。她的工作包含库存整理、商品摆设、扫除、待客、管收银机跟帐本，五花八门。以波照间岛的生活来比对，就好像把整个月的工作量浓缩成一天。但她从未觉得工作很辛苦，因为愈忙就愈有机会获取知识，每天都充满刺激。

现在莉子正接待着一位七十来岁的妇人，鉴赏她带来要求收购的物品。

这家店跟其他二手商店不同，能应付极多种类的商品买卖。许多顾客耳闻风评，又带来更稀奇古怪的东西。莉子甚至觉得，每天都能看到更多新东西。

这次是山上采来的香菇。她从满满一整篮的香菇之中，一株株挑出来仔细欣赏。

实在很想给客人一个好价钱，但也不是想给就能给。

“嗯……”莉子低吟道：“很可惜，这次勉强能卖钱的只有这两株，其他全部都有毒喔。”

“唉呀……”老妇人瞠目结舌。“该不会是骗我的吧？你把梗撕开看看，我听说柄如果是直着裂开就可以吃，不是吗？”

“啊……那只是谣传而已。不管有没有毒，几乎所有菇类的菌柄都会直着裂开。也有些可以吃的香菇，菌柄不能直着撕开，像红汁乳菇就是了。”

“这可以直着撕开，也有毒吗？”

“是啊。这叫做鳞柄白鹅膏。”

“那这株呢？有虫咬过，应该没有毒吧？”

“不是喔，就算有剧毒，蛞蝓跟昆虫还是能吃。”

“我咬了一小口，没什么怪味啊。”

“它的毒素成分叫做鹅膏荤胺酸，少量甚至会觉得很好吃。这株是豹斑鹅膏，是伞菌目鹅膏科鹅膏属的菇类，特征是灰褐色的菌伞上有凸起的溃烂白斑，菌柄也有白色的节状凸起。这种菇有毒性，会引发呕吐、幻觉等症状，严重的话还会昏迷喔。”

老妇人大受打击。“吓死人了……不过，用盐巴腌起来，再跟茄子一起煮，应该就可以吃了吧？”

“不行的。热水的热度无法分解毒素，茄子也没有解毒成分。就算用盐腌过，毒素还是会残留。所以只有这两株是安全的。”

“真不敢相信啊……我还以为它红通通的反而危险哩。”

“这个是亮茶色蛋鹅膏，看起来确实红通通的很吓人，但其实可以吃。”

老妇人看着那堆毒菇。“这里也有两株一样的啊。”

“有点不一样，这株是白黄盖鹅膏，含有环胜肽，而这株是毒蝇伞，吃了都有危险喔。”

“哇……”老妇人似乎相当佩服。“凛田小姐还是这么博学多闻，连香菇都懂啊。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莉子苦笑道：“只是看了点书而已啦。至于这边的蛋鹅膏，法国叫它Oronge。义大利叫它Ovulo，都是高级食材，还算有点价值，一株一百日圆跟你买好吗？”

“这样就好啦。我也学了不少，都该缴学费给你咧。”

“别这么说。那毒菇就交给我们处理掉罗？”

“唉哟，那太不好意思了。”老妇人笑道：“我自己带回去当可燃垃圾啦。”

办完收购手续，老妇人离开，莉子便动手记帐，顺便算出今天一天的收购总额。

她不用计算机，因为已经学会了做生意必备的算术能力。如果尾数是八或九，就先补上二或一凑成整数，算出结果之后再扣除这部分。或者将数字分成几块，分别算完之后再总计起来。这比按计算机快得多了。

今天一天的帐册整理完成了。马上就要打烊，把帐册交给老板吧。

莉子一手抱着帐册，走出柜台，向资深男店员和久井打声招呼：“我去一下办公室，收银机麻烦你了。”

和久井蹲在寝具区忙着整理东西，听莉子一说，站起身来。

“收到。等我标完价就过去。”

“看来棉被又多了一点，枕头区也变大了呢。”

“就是说啊，老板对寝具特别重视。趁天气热的时候增加库存，真是有想法啊。”

“为什么老板这么重视寝具呢？”

“听说老板小时候家里穷，晚上只能在壁橱里包毯子睡觉呢。就是因为这种儿时伤心往事，才会卯起来买棉被吧？”

或许，这就是濑户内希望能对顾客供应便宜寝具的具体作为吧？其实现在棉被库存已经多到不值钱了，说不定东京都内最便宜的寝具就在这里呢。

其实会来买的客人，数量远不如经济困窘、要求收购的客人。两者之间的差距，明显表现在店家的经营困境上。

莉子只负责收购柜台，并不清楚营运的实情。老板总是说不用担心，但不担心才是骗人的。虽然薪水从来没有迟付过，但店面销售状况明显不乐观。

莉子穿过高耸的货架之间，才走近办公室，就听到濑户内的怒吼穿透了紧闭的门板。

莉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老板的声音如此愤怒粗暴。濑户内大喊：“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把店收掉！”

另一个冰冷的男性嗓音响起：“濑户内老板，不是你说了算啊。你这店总是亏损连连。不趁现在做点什么，你会后悔喔。”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关门！这可是我的人生志业啊！”

门内传来一声长叹。“要不这样吧，你就先别收购，专心卖掉库存。你们公司现在库存已经多到不行，却还是每天采买、收购。光有商品却没有现金，完全是反效果啊。希望你改变方针，在消化大量库存之前别继续收购了。”

“这样就没意义了！”濑户内一步也不退让。“二手商店的意义，就是为贫困的人提供些许生活费！如果不收购，跟一般商店有什么不一样？”

“老板，无论你怎么说，我们这边都不会再提供融资了。你必须尽力还款。听好了，如果没有任何改善，继续这样下去，贵公司很快就会破产，到时候贫困的就是你啦！”

莉子呆若木鸡。

破产……公司的状况果然很糟啊。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莉子吓得转过头来，原来是老板的女儿，濑户内枫。

“别担心啦。”枫小声说道：“每次都这样。他已经跟银行的人吵好多年罗。”

“枫……如果公司破产，你的生活也就……”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罗。”枫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拨了一下她的金发。“虽然我没看过公司所有帐册，但也知道负债有增无减。现在就是到处借钱，挖东墙补西墙，被债追着跑。我妈也是好久以前就受不了我爸，所以跑掉了。”

莉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回答：“是这样啊……”

“我妈已经改嫁，在远方过着新生活了。当初也是有问我要跟谁走啦，我就选了我爸。不过，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爸的想法很棒啊。”

“我想，如果经营得更好一些，重振生意应该不是梦吧？”

枫五味杂陈地笑着：“别想那么多了。他一直都是这样，还说以后也可以继续走钢索下去呢。”

“应该要减少收购活动吧？”

“你没收到这样的指示，对吧？我爸的经营理念，就是同情顾客。其实，向一般顾客收购东西根本不痛不痒，问题是他会跟倒掉的公司、工厂买一大堆库存啊。像日出制网纤维，就卖给我们一大堆根本没用的东西。那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呢。”

“也是啊……”

老板的志向真的了不起。但他手上能抛出去的救生圈，也快用完了吧？我一介小小员工，能做的事情也不多。该如何是好？

此时，银行员在门内大吼：“总之，如果连收购都不肯少，就请立刻把人事费砍两成吧！如果不砍，你们下星期就别做生意了！听清楚没有？请马上动手！”

门突然打了开来，走出气到满脸通红的西装男子二人组。

两人看都不看枫和莉子一眼，臭着脸走过她们身边，从店门口离开了。

办公室里只剩濑户内陆一人。他慢慢起身，走出门口。

“唉呀……”濑户内微笑道：“枫、凛田，你们都在啊。我的糗态都被你们看光罗。”

看来方才的两人确实打击了濑户内，他的笑容比以往都要虚弱。一头白发也杂乱不堪。应该抓到头皮都要掉了吧？

莉子忧心地说：“濑户内先生……真是抱歉。”

“你道歉做啥？”

“因为明明连营运都有困难，濑户内先生还是雇用了我。银行的人也说要删减人事费。我实在太依赖濑户内先生的好意了，要好好反省。”

濑户内笑说：“省省吧。你的贡献可是薪水的好几倍。经营不善是我个人的问题啊。我一路走来，迫遥自在，这方针往后应该也不会变吧。我不会收手，一定会找个能撑过去的办法。”

“爸……”枫小声地说道：“话虽如此，银行方面的意见可不能不听啊。如果银行不借钱给我们，又生不出其他经费，当然要砍人事费呀。我暂时不领薪水也没关系的。”

莉子一听，也立即附和：“那我也……”

“等等。”濑户内举起手，阻止了她们。“你们两个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不过别太冲动。枫打拼了这么久一直没加薪，我身为小企业经营人，也从没领过薪水。再说，我们自家人减薪还说得过去，怎么能让凛田也一起扛包袱呢？”

莉子听得心痛万分。“我想，现在不是顾自己薪水的时候了。”

一阵沉默，视线交错。

终于，濑户内静静地说了：“没办法，事已至此，我不能不负责。凛田……真的很对不起，但我没办法再雇用你了。”

“好的。”

“别一脸伤心样啊。是你该自立门户的时候了。”

“咦？”莉子吓了一跳。“你说，自立门户？”

“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算术又强，自己开业应该没问题吧？现在又有数不清的知识，客人拿什么来，你的鉴定眼光都一样精准。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成长到这个境界。但从半年前开始，我就有个想法，你是该当个鉴定士了。”

“监、鉴定士吗？可是，我一张证照都没有啊。”

“当然，因为你并没有为了证照而念书，而是从头到尾坚持实作呀。虽然你学识渊博，总有不拿手的地方，这对考证照来说相当不利。不过，你现在已经可以当个自由鉴定士了。别坚持一定要有什么政府保证，自己挂个招牌出道就好。这样比较省钱、省时间啊。”

枫也微笑点头。“应该有搞头喔。凛田好像快把这里所有鉴定书跟商品目录都背下来了，客人们都很佩服啊。你干脆就自己当个鉴定万事通吧？肯定有市场需求的。”

莉子更糊涂了。“鉴定万事通，这有点……”

“没错。”濑户内转身走进办公室。“我跟枫的想法相去不远。你们两个，过来看看。”

濑户内打开办公室里的一个纸箱，东翻西找。莉子与枫也进了办公室。

“找到了。”濑户内拿出一块板子来。“我本来以为还要等上几年，不过早起跑也有好处。来，凛田，这就是你的事业了。”

那是一块铝制招牌，好像是跟厂商订做的。消光银底刻着黑字，招牌上的字样是：万能鉴定士Q。

莉子瞠目结舌，看着那块招牌。“万能鉴定士？”

濑户内点头说：“做生意就是要有噱头啊。你要打响这块招牌，让世上所有鉴定专家都跌破眼镜！”

“可是，我能鉴定的东西不多啊……”

“别谦虚了。从家电到珠宝名牌包，你不是都包办了吗？往后或许还会接触艺术品，但你天生的感性一定能帮你吸收各种资讯。至于你能接触到什么等级的顾客，就看你有多努力了。这正是自营商的辛苦之处，也是最大的乐趣啊。”

枫开口问道：“爸，这个Q是什么？”

“啊？哦；这就像店名啊。基本上‘士’字辈的人应该要有张证照才行，但莉子又没有，所以为了表示这不是正式的证照头衔，就加个Q当成店名。我是想加个‘皇后’（Queen）的意思啦。因为这是凛田自己的事业，她就是女主人。万能鉴定士Queen，不错吧？”

莉子忍不住望向枫，枫也看着莉子，两人都皱起眉头。

Queen……虽然老板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但命名的品味实在有点……

至少别人问我Q是什么意思，我绝对不会说是代表“皇后”。这实在太丢人了。

“我说啊，”枫摆出个臭脸。“为了自称万能鉴定士，故意加个超逊的Queen，不如直接用更抽象的称号吧？像‘看透万物真假，人称千里眼’什么的。”

“你果然是我女儿。我也有想过这个称号，不过‘千里眼’已经被注册商标啦。”

“那个Q，不能换成其他字吗？”

“可是你看，招牌都做好了。”

“那，至少不要念成Queen吧？我觉得念Q就好了。这样也不用说明意义。万能鉴定士Q，听起来挺顺的呀。”

濑户内看着那块招牌：“是这样吗？好吧，念法就交给当事人决定。凛田，这块招牌我就送给你了。顺便让我提供一笔小小的创业基金吧！这样你就能在都内租店面开业了。”

莉子感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可、可是濑户内先生现在正缺钱用……”

“你自立门户之后，我的人事费负担就少了。就让我出一笔礼金吧。”

“濑户内先生，真的是感激不尽……”

“以后有人拿东西找我们收购，或许也会拿去给你鉴定呢。等口碑传开了，生意应该会好起来。我相信你的天赋。”

枫也笑着对莉子说：“便宜货倒掉的话，要给我一份工作喔！”

“少来了，枫。”濑户内摆出一如往常的自信微笑，注视着莉子。“这不是在逼你，你有选择方向的权利。这是你的自由。所以我再问一次，未来你打算怎么走？”

莉子又要感动落泪了。竟然有人会为了我这个小人物，做到如此地步。

“谢谢你们……”莉子哽咽地说：“真的，真的谢谢你们！”

专业鉴定士……在波照间岛生活的时候，从没想过会走上这一行。这行业应该没办法解决岛上的缺水问题，但总有一天我要成长茁壮，为岛上做点什么。

我也要为了困苦的人尽一份心力。除了基本开销之外，一毛钱也不多赚，全力满足顾客需求。无论看到谁有麻烦，都伸手拉一把，因为这就是我所学到的一切，是让我能走到今天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