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坂
晚上七点之前的神乐坂，挤满了刚出公司的男男女女。绝大多数涌入了时尚餐厅的大门，少部分可能还在等人，便停下来看看IONA食品烹饪教室的手写传单。
春天的傍晚还是有点凉，与其站在外面吹风，不如到屋里取暖。这应该有助于揽客吧。
小笠原隔着大马路，远望对面大楼一楼超优案子里举办的烹饪教室。
部分工作人员与白天不同，但在外面吆喝的依然是立浪。立浪微笑着大喊：“接下来将教导各位如何使用新鲜香蕉，制作地中海风味炸香蕉。提供免费试吃。请各位进来看看……”
人潮比神田会场还踊跃，而且入口旁边装了HD电视，播放白天烹饪教室的过程。
当时员工阻止小笠原用数位相机拍照，却自己用高解析度摄影机录影。现在播放的影像，就是当时的经过。过程完全正确，只是没有播放声音。但画面中三个平底锅烈焰冲天，以及堆积如山的香蕉，都符合记忆中的程序。
同时准备大量棻肴，只是为了提升影像震撼力吗？三个大男人耍弄大量食材与巨大厨具，透过画面看来确实很有魄力。稀奇古怪的东西总能吸引注意。会场里的折叠椅早早就坐满了八成。
日暮西沉，会场里的日光灯看来更加明亮，所以从外面也看得更清楚。里面安装的厨具与商用冰箱，位置与神田会场可说分毫不差。
小笠原对身边的莉子说：“好冷啊。害我都怀念起那个炸香蕉的味道了。”
围着格纹围巾的莉子转头看着小笠原，皱起眉头：“你是认真的？”
“没有啦，只是想吃点热的，什么都好。好想吃拉面啊……”
此时，叶山警部补板着脸走了过来。
叶山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环视四周之后说道：“两位请不要离开这里。我们的搜查员已经就定位，请千万不要擅自行动。”
年轻的云津刑警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叶山兄，搜查员都已经就定位了。左边跟后面可以绕过去，但右边是烹饪教室的搬货动线，不准进入。”
叶山回过头，小笠原也望过去。
会场大楼与右边开设餐厅的大楼之间，有个仅供单人通行的空隙。这块空隙被一部停上人行道的白色厢型车给挡住了。
“哼，”叶山不满地说：“那边就没办法了。你就在会场旁边待命，别太张扬啊。我绕到后面去。”
云津点头接命，若无其事地走过马路，晃到会场前的人行道上。
“听好了，”叶山再次强调：“请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逮捕嫌犯是我们的工作啊。”
虽然猜不出会发生什么事，但警方肯定是采信了莉子的说词。
小笠原问叶山：“根据凛田小姐的推论，应该是个大案子吧？”
叶山表情僵硬起来：“现在还没有确切证据，我也是半信半疑。不过，凛田小姐说的没错。刚才北海道警方也有连络进来，说摩周湖的产业道路附近找到了沉没的卡车。”
“那真是太好了。”小笠原点点头。“那，这台卡车又是怎样的案子呢？”
“这不能告诉杂志记者的。”叶山摆了个鬼脸。“请等总厅公开发表吧。我先走一步，事情结束之前请别轻举妄动啊。”
刚才叶山被夹在总厅与北海道警方之间，现在案子水落石出，就见他脚步轻快地穿过马路。一天拿下两件功劳，心情肯定很不错。
会场里的烹饪教室开始了。立浪声音响亮，会场门又没关，连马路对面的小笠原都听得见。“为了让所有参加者都能试吃，我们将同时使用三个大平底锅。这道菜从牛世纪之前，就开始在土耳其民众之间流传开来……”
小笠原低声对莉子说：“结果，上次的口误还是没改过来啊。”
莉子笑道：“是呀。”
“我说凛田啊……”
“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一头栽了进去，这不是什么坏事啦，不过为什么你愿意放下工作，紧咬着这群人不放？只是因为同情桧崎先生吗？”
“这不是当然的吗？”莉子一脸难以置信：“还需要其他理由吗？”
“也不是啦……只是觉得挺怪的。”
“哪里怪？”
“怪在你为了对自己毫无好处的事情，绞尽脑汁，预测犯罪，甚至还催促警方出马啊。”
“哦……”莉子总算明白了。“或许是吧。或许我真的冲过头了。但我老家也不是多有钱，进了东京也是穷了好一阵子……所以我很感谢那些帮助过我的人。每个人我都喜欢。如果有谁碰到麻烦，就应该去解决。没有人会希望社会充满你争我夺吧？只要有方法可以减少纷争，当然要动手去做。其实我就是笨，所以脑袋里只有这种想法而已……”
“没那种事啦。”小笠原笑着对她说：“你有天赋，不仅能靠直觉判断物品的价值，还能看穿人心善恶。所以你会想帮助桧崎先生，也不能原谅那批奸商。你的单纯、直白，才是正道啊。”
“这是小笠原对我的鉴定报告吗？”莉子微笑道：“谢谢。”
“不客气。”小笠原诚惶诚恐地说。
一想到莉子可以看透我的心，就不免紧张起来。我想对莉子示好，但她的天赋实在不同凡响，反而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状况。说有案子要发生，究竟是什么来着？
眼前，立浪正点起瓦斯炉的火，将油倒进平底锅中，加盖。
“凛田，”小笠原疑惑地问：“其实我完全没头绪呢！立浪他究竟想做什么啊？”
莉子转头注视着他。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既没有一点不耐，也没有一丝轻蔑。眼神中只有她一贯的贴心。小笠原感觉到，自己正是被体贴的对象。
莉子平静地说了：“小笠原，摩天大楼的超高速电梯，在运转时经常放轻音乐对吧？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因为搭电梯的时候很无聊，所以放音乐打发时间？”
“这也是一个，不过真正的原因，是为了掩盖电梯的声音。高速电梯的运转声会令人焦虑，所以要用音乐掩饰。”
“真的吗？我觉得那些音乐并没有很大声，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而已吧？”
“但你也因此听不到电梯马达运转声，对吧？”
“这么说也是，我还以为是无声电梯呢。”
“这是利用了听觉遮蔽效果。一般人的听觉在听取复合声音的时候，可以分辨不同的声音成分，这种现象称为声音的欧姆定律。但如果用高频声音盖过低频声音，就会在耳朵里的非线性空间中产生高倍频的谐波，造成听觉无法分辨低频的声音。”
“就算声音没有大到可以盖过去，只要频率够高，也能盖过声音吗？”
“就是这样没错。不过，两个声音的频率必须达到一定的声压位准，才能引发听觉遮蔽效应。这个位准就叫遮蔽阈值。严格计算起来会没完没了，大致上1kHz最少需要二十分贝才能盖过0.3kHz的……”
“等一下，难道烹饪教室的企图就是这个？”
“我想没错。”莉子点点头。
立浪等三位大厨启动像扫帚一样大的搅拌器，搅拌大桶子，发出像撞钟一样的声响。
莉子说了：“如果从遮蔽阙值来看，这个声音可以盖掉小型马达声。电钻的声音比阈值低，盖不过去，但如果是电动起子就可以盖掉。”
接着，立浪等人拿起肉槌，开始伴着巨响敲碎汤块。
“至于这个声音呢，”莉子接着说：“刚好可以盖过乙炔焊枪熔切钢铁的声音。焊枪熔切声大约有八十五分贝，所以要很大的声音才能盖过去。”
现在，每个平底锅都被扔进了十几根香蕉，燃起熊熊烈火，伴随滋滋的声响。
“这个声音可以遮蔽砂轮机切断钢铁的声音。虽然切断声有九十分贝，油炸声只有七十分贝，但只要在阈值范围内产生正确声压，就能盖过去。敲破玻璃的声音也会被它盖过。”
三个人一边油炸，一边摆出砧板，开始剁番茄。
“为什么一定要到现在才剁番茄呢？因为有些声音必须趁现在盖掉，那就是开拉门的声音，以及鞋子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小笠原大吃一惊：“那不就是……”
“没错。”莉子说道：“一切动作，就是为了侵入自动上锁的大楼二楼。最常见的，就是从旁边或后面的巷子里破坏铁窗入侵，因为这些窗户通常不会装防盗警报器。用电动起子拆掉螺丝，用焊枪跟砂轮机切断铁窗，打破玻璃。这是小偷的老招数了。”
此时，整个神乐坂传出一声高呼：“不准动！警察！”
烹饪教室里的立浪，吓得停下手来。另外两人也不敢妄动。
但真正的骚动并不在会场里。便衣刑警接连涌入白色厢型车与大楼之间的狭缝中。
嘈杂声不断放大，应该是来自会场上方的二楼。窗户虽然拉上了窗帘，但可以看见灯光忽明忽暗。
室内传来一阵怒吼：“出来！”“不准动！”“少罗嗦！放手！”“你们是哪里的！”
便衣刑警也冲进了烹饪教室，立浪一千人等放下厨具就想逃走，但支援的便衣立刻赶到。三人只好放弃挣扎，呆站原地。
小笠原看着莉子，莉子也回望小笠原。
叶山确实叫他们结束之前别乱动，但现在已经结束了。猎物瞬间就被搞定，也没必要继续旁观了。
“去看看吧。”小笠原说完就迈开脚步。
“好啊。”莉子也向前走去。
两人穿过马路，走近大楼。参加烹饪教室的人们都呆坐在折叠椅上，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便衣刑警正在对他们说明情况：“各位，我们是警察。现在正在楼上逮捕入侵民宅的现行犯，请各位参考人暂时不要离开。为了避免混乱，请继续坐在座位上……”
叶山从白色立牌后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云津，还有另一位刑警，用手铐拉着一个男人。
这人我有印象。他在神田的烹饪教室出现过，跟立浪一样三十来岁，身材瘦削，不说话时看起来就像个很正经的男人。
但他现在奋力挣扎，明显不想接受逮捕。
“放手！”男人大吼：“我叫你们放手！不放开，你们会后悔喔！”
“罗嗦！”云津大喊：“快点走！”
“我没罪！我是无辜的！”
“胡说八道！那是你家吗？明明就是闯入别人家吧！”
“那不是我家没错……但是听我说啊！我是……”
“有话回局里再说！快给我上车！”
停在大楼前的房车，车顶上亮起了红色警示灯。男人更加粗暴挣扎，但还是被塞进了房车后座。
凑热闹的观众聚集过来了。制服警官开始阻挡人群：“请退后！”“请不要站在马路上！”“请不要妨碍通行！”
叶山恶狠狠地瞪着嫌犯，等侦防车开走之后，才看向小笠原。
“你这杂志记者还颇有良心的。”叶山静静地说：“亲眼目睹案发经过，竟然一张照片也没拍。”
糟了！小笠原赶紧摸索口袋。掏出数位相机，打开电源，没想到竟然在这紧要关头转到浏览模式！萤幕上显示着员工旅行去伊豆的照片。他赶紧转换成摄影模式，对准主题。
可惜，晚了一步。侦防车已经走远了。
真丢脸。跟着莉子跑了一整天，竟然在最后关头弄丢了独家新闻！
不过失望的人好像只有小笠原一个。叶山笑容满面地说：“凛田小姐，果然像你说的一样，他就在白色厢型车后面攀爬大楼外墙，并且打破窗户、侵入民宅啊。”
莉子问叶山说：“里面的住户有受伤吗？”
“没有，住户好像还没回家。根据事先调查，二楼房间住的好像是一位独居公务员。云津会留在现场调查受害状况，等住户回来再进行侦讯吧。”
“原来如此。”莉子总算放下了心中大石。“太好了。”
叶山看着会场入口的HD电视：“这就是白天的教室实况吗？”
“是啊。”莉子点头。“突然展示奇怪的烹饪过程，可能会被怀疑，所以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才会先放映相同的程序吧。”
“其他会场的表演活动，应该是排练之类的吧？”
“不无可能。这也能建立活动烹饪教室的事实证据。毕竟要是没有证据，房东不想出租，活动中断，一切就泡汤了。”
“所以，房东不是一伙的罗？”
“当然。但是房仲业者就不一定了，因为他们联手办了造假的抽签会啊。”
“所以，那场抽签会是为了聚集群众，营造出IONA食品偶然得标的感觉罗？”
“没错。都是为了事先减少他人怀疑的准备工作。”
“原来如此。你脑筋转得真快，佩服佩服。真希望我手底下也有你这种人。那我先回局里，等会儿再见了。”
现场不断有警车聚集而来，叶山鞠了个躬，坐上其中一辆的副驾驶座。此时，其他警官正在逮捕立浪一行人。
立浪苦着脸向这里瞥了一眼。他是否发现两人曾经到过神田，或是这里的抽签会？从表情看不出来。立浪随即就被押进警车后座了。
周围开始拉起封锁线。制服员警大声高喊：“这边的人行道要封锁！”“请快离开！”“请走另一边的人行道！”
小笠原没有挂上采访臂章，当然也被赶了出去。小笠原就与莉子离开了。
小笠原敬佩地说：“真是太了不起啦……没想到凛田你连声音都能鉴定啊。”
莉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算不上什么专家啦，只是有点知识罢了……”
突然，小笠原差点撞上一个站在人行道上的人。
“啊！抱歉！”小笠原急忙闪开。
那人一听，傻傻地看着两人。
是个年龄大约四十来岁的瘦小男人。身上的西装熨得笔挺，衬衫干净，领带颜色朴素，简直就是老实人的范本。前额发线有点高，发型是标准的西装头。手上拿着公事包，是刚下班吗？
男人看着莉子，又看看小笠原。然后嘟哝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闯进二楼民宅的人被逮捕了。”
“闯进二楼……是那栋大楼的二楼吗？”
“是呀。听说住户是个公务员，幸好不在家，才逃过一劫。”
男人突然双唇紧闭，默默看着大楼。天气有点凉，他的额头却开始冒汗。
小笠原问道：“怎么了吗？”
“啊，没事。没事啦。”男人吓了一跳，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
小笠原见他逐渐远去，低声对莉子说：“怎么搞的？真是怪人一个。”
莉子也歪着头：“应该不是他家吧？如果被闯空门，应该会想赶快回去看看才对。”
“或许是朋友家吧？”小笠原转向莉子。“不过，今天的经验真是太刺激了。”
“我看你好像没采访到新闻，这样好吗？”
“没关系啦！能碰到有价值的人就好了。接下来要去警局吧？”
“是啊，叶山先生希望我们帮忙做笔录。而且，伪装工程做得如此完善，应该不是单纯的闯空门而已。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就一起去吧。”小笠原说完就往前走去。
莉子也跟了上来。小笠原偷瞄了莉子的侧脸一眼。
充满自信的眼神，沉稳的个性，紧要关头又言之有物，还有那僵硬却迷人的独特笑容。
莉子真是个特别的女人。想必这辈子不会碰到第二个了。
所以，我更要珍惜这宝贵的时光。我感谢这份偶然的相逢。她已经改变了我的人生，让我发现有些事物比自己更重要。好久没有这种感动了。
他的脚步不自觉轻快起来。内心兴奋莫名。真是难以形容。就好像二十几岁的自己，走在十几岁的青春光景中一样。
但此时小笠原并未发现，逮捕大楼闯空门嫌犯，竟会造成意想不到的重大影响。
想必莉子也是一样。现在回想起来，此时正是平淡日常生活的尾声。原以为坚不可摧的安稳生活，就在这里画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