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海

海底的山比陆地上的还要雄伟，高高耸立着。从微微波动的深沉水色中看去，格外肃穆威严。站在这个位置仰望山顶，山顶高高在上，看起来似乎快要直插出海面。当然这只是视线角度引起的错觉，真正的海面其实远在更高处，视线根本无法企及。

海底的山看起来虽然高大雄伟，沟壑纵横，但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上面的岩石都如同海岸边的礁石，已经被海水抹去了所有棱角，处处都显得圆滑。不过身临其境就会知道，许多看来圆滑的礁石依旧保持着粗砺的本色，不小心抚过便会被划得血淋淋的，而附着其上生存的海底生物，更将此处妆点得诡状殊形。

陆地上，很多人都有阳光无法穿透海洋，海底没有生物的概念。其实不然，生命力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它无所不及，只有亲身来到深海中，才能更深切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即使在这亘古不见阳光的深深海底，动植物依旧处处活跃着。

这座山有着平缓的坡度，所以各种动植物相对地也丰富一些。

岩石上，珊瑚、贝类，叫不出名字、如花一般的奇怪生物密密麻麻地附着着，相互挤占着生存空间。在这些“灌木丛”中，各种鱼类、虾蟹等生物游来游去，悠然自得。

虽然阳光不可能穿透幽暗深邃的海水照到这里，可是此处并不如想象中伸手不见五指。相反地，一种很柔和的光芒笼罩着四周，那种光线比温柔的月光还要暗淡一些，就像置身陆地上星光明亮的野外夜晚。这些光芒有的来自已被海水打磨的圆滑礁石，有的来自珊瑚、贝类，有的来自那些不断游动的鱼虾……它们之中许多都散发着细微的光芒，那些光微弱得几不可见，可是这么多汇集在一起，却能够把周围照亮。

可以想象有这些物种散发光源的地方，能给生物带来更好的生活环境，会吸引更多生物聚集，有了更多的生物，自然会聚集更多光亮……于是形成良性循环。

一个巨大黑影一掠而过，却没有引起鱼群过度恐慌，由珊瑚等形成的“矮树丛”可以保护它们不受大鱼袭击。但那些外来的客人们，却不得不因为上方那条样貌凶狠的大鱼掠过而慌忙躲闪。

大鱼的身影消失后又过了一会，伊达才从岩石后面伸出头来，低声问：“那是什么鱼？”

他身边的海盗是个中年男子，看起来有股一般海盗所没有的憨厚。他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位魔法师阁下能力高强，人也随和，就是问题太多了。他们是海盗，又不是人鱼，怎么可能回答得出来他那些关于海底世界层出不穷的问题。

伊达摇摇头，其实他也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看到不认识的东西，下意识想问一问罢了。

海底世界在他眼中是如此陌生，甚至比遥远的异世界更加陌生和光怪陆离。依他的本性，自然非常想要弄清楚这些物种、它们怎么生存、这里的自然环境有什么特点，甚至魔法的运用会不会和陆地上有所不同……他有无以计数的问题，可是唯独没有时间可以一一解决。

“阁下，如果有时间在那里考虑无关紧要的问题，不如过来商量一下我们接下来该怎么行动！”艾亚拉着谷莠子，从另一块岩石后面“走”了出来。

在海底，人类很难正常做出“走”这个姿态，虽然水下呼吸药剂可以帮助人在水中呼吸，在人的口腔、鼻腔中形成一种过滤水的薄膜，避免人们被水淹死，也能减少一部分海水带来的压力，却不能抵消在水中行动的阻力。在水的厚重怀抱中，人的一举一动都要花费比在陆地上多出数倍的力量，而且每个动作看起来都轻飘飘、慢吞吞的，海流一波动，就好像要随波冲走。

艾亚与四个海盗还好一些，他们虽然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么深的海底，但毕竟自幼是在海上长大的，对于眼前状况自然适应得很快。可是伊达和谷莠子就麻烦了，他们原本还很有自信的游泳技巧在这里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笨拙地像鸭子划水般勉强移动，海盗还要不时照顾他们。

伊达一行人重新聚在一起之后，再次商量起之前被那条大鱼打断的话题——要怎么回到海面上。

按照艾亚的观点，他们应该沿着这座海底山脉爬上去，到了山顶就比较接近海面，然后游上去就行了。

可是伊达却认为这个主意根本行不通，一来根本不知道这座山的山峰距离海面还有多远，二来，他们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爬山。

伊达和谷莠子身上携带的水下呼吸药剂一共只有一百多瓶，其中一部分还是她在教导海盗制作时，伊达充分发挥有便宜一定要占的风格，从海盗提供的材料中克扣下来做成的。

七个人每人只能分到十五瓶左右的药剂，也就是说每人只有十五小时，在这段时间内回不了海面，就会被淹死，永远回不去了。而伊达估计，给他三天时间，那座海底山峰他也未必爬得上去，更何况还有那个袭击过他们、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子，他会给这一行猎物爬山的时间吗？

“寻找人鱼族的村子、夺取他们驯养的海兽，然后骑着回到海面上。”伊达重申自己的建议。

“要是惊动了大群人鱼怎么办？”艾亚坚决反对这个意见。在她看来，现在他们应该想尽办法躲避人鱼才对，怎能自己送上门去。

“选小的村子就惊动不了对方了。”

言下之意：屠村。

艾亚心中一凛，伊达的方式直接而残酷，这种事连他们这些从来不伤妇孺的海盗也做不出来，他却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虽说生死关头，自保为重，杀人求活天经地义，她不能指责伊达什么，但是艾亚有别的顾虑：这里是人鱼贵族的领地，和海盗们以前骚扰袭击过的普通人鱼村子不同，是被人鱼贵族保护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引起事端，就等于公然向对方挑衅。事后伊达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了，海盗们却要承担后果。

窝囊废港能够在无界之海立足，首先是因为创立者是龙骑士。

无界之海的生物对于龙岛和飞龙的敬畏之心，是被桀骜不驯的飞龙们用一代代传承有序、蛮不讲理的教学方式培养起来，深入骨髓且不可动摇。龙族见证的契约不可违背，深入无界之海居民的思维，就好像必须吃饭才能活一样。曾经被咆哮者逼迫着立下这种契约的人鱼族，从没生出过主动违背的念头。

其次，是因为海盗们可以为人鱼搜集大陆上的物资和情报。在这方面，海盗们的能力虽然不一定胜过人鱼们另一个消息来源：海精灵，但随着时间推移，双眼只认钱的海盗们比海精灵越来越更能令人鱼放心。而同时，鬼鬼祟祟的海盗们又能帮助海精灵完成一些他们不屑做也做不了的事情，比如对付人鱼。有用，而且无法取代，这是海盗们存在至今的重大原因。

此外，最重要的是历代的海盗都很有分寸。虽然他们行抢不分种族，却很明智地避开了贵族们庇护的商队和村庄。他们抢劫财富，却不轻易杀人，尤其是他们不侮辱妇女、不伤害老人和小孩。不管在什么国度之中，小偷、强盗这样的存在都是少不了的，当海盗们的行为在还可以容忍的范畴内，而消灭他们代价太大的情况下，人鱼和海精灵自然都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可是，如果这次接受伊达的建议，就等于违背海盗们长久以来坚持的原则，直接挑战人鱼贵族。而人鱼的性格就是那样——一旦认定为敌，不死不休。即使是人鱼王也没有权力命令贵族放弃向敌人宣战。

艾亚对窝囊废港有着完全不同的规划，她和杰克、雷克斯已经为窝囊废港设计了全新的未来，如果今天听了伊达的安排，很有可能毁掉自己的计划，甚至不得不把整个窝囊废港绑上伊达的战车，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艾亚紧紧锁着眉头沉思，四名水手之一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大姊，就听阁下的吧，我们根本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里爬上那座山！”

现在水手们对伊达都很有好感，甚至可说有点感激。

毕竟药剂在他和谷莠子的空间戒指里，要是他们不拿出来，或者少拿出一点，这些海盗也没办法强求。可是伊达却很平均地给了他们，丝毫没有把自己或者艾亚的性命看得比四名水手更重要。而且也是伊达破除了那个神秘的光球，让他们从被不断带往深渊底层的险境中解脱出来。

所以四名水手心中都认可伊达的能力，信任并尊重他的人品；尤其此时，他的主意明显比艾亚的更可靠。

艾亚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水手都是最下层的海盗，他们自然完全不用顾忌窝囊废港的未来，可是自己能不管吗？

这些海盗们平常都被脾气暴躁的艾亚训骂惯了，这名叫海力格的水手习惯性缩缩脖子，就根本不当回事地继续“劝谏”：“可是要是我们拖得久了，雷克斯那边压力更大，万一他被人鱼抓住怎么办？”

提到雷克斯，艾亚的态度终于动摇。

雷克斯孤身一人去吸引人鱼的注意，可说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危险之中，艾亚怎么可能不牵挂他的安危？

艾亚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看着伊达说：“但是你不能杀老人和小孩！”

伊达灿然笑说：“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胡乱杀人，即使是人鱼先向我挑衅！我们是盟友，我还不致于做出有损盟友利益的事！”

“那么你……”艾亚瞪着伊达，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明明对方的语调和神态都在说明他的狠毒打算，现在却又成了自己误会了。

如果不是打算屠村，怎么可能保证抢夺了海兽之后还能顺利骑到海面，村子里的人鱼们还不是马上就会通知军队和领主？

艾亚瞪了伊达一阵子，见对方根本无动于衷，自己对这个人也无可奈何，只能不满地哼了一声：“哼，魔法师……又是那些古怪的手段罢了……”

伊达苦笑。

不杀人不代表没有让人生不如死的办法，到了这种生死一线的时候，反倒是艾亚这个做海盗的心肠比自己更软。到底是她这个海盗不合格，还是自己这个人太狠毒呢？

“你们这些卑劣无耻下流的爬虫！你们这些卑劣无耻下流的……”那头龙反复地咆哮着这两句话，遣词用字之间很有红龙的味道。

可能是所有的龙都这么说话，反正肯特·海兰斯这一生中遇过的三头飞龙说话都是这种口气，当然也极有可能是家族遗传——肯特见过的三头龙，不巧正好是母子。

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头龙的语调中却丝毫没有同胞哥哥红龙吼叫时那种霸道、蛮不讲理的气势，反而给肯特一种焦躁和虚张声势的感觉。

当然，这可能仅是肯特个人的观点，因为在不远处，海精灵们正因为蓝龙再一次爆发的吼叫而紧张起来，准备迎接下一波进攻。

肯特躲在一块岩石后面，只要那些感官敏锐的海精灵稍微察看四周，就很有可能发现他，但是前方的飞龙占据了对方全部的注意力，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身后。

肯特尝试着从岩石后面伸出头来察看，却发现从他所在的角度看去，飞龙的身影正好被山峰一角挡住了，他既看不见蓝龙，也不知道赤红是不是已经碰上对方。

当他们两个接近蓝龙和海精灵们的战斗位置时，发现那座山的半个山头，包括蓝龙居住的山洞在内，已经被各种魔法力量笼罩起来。赤红的意见自然就是马上冲上去，可是肯特回忆起之前看过黑岩城城主围攻赤红母亲时的魔法，那是连子爵和华伦迪尔那样伟大的魔法师都不得不称赞其适用性的疯狂魔法。

子爵不在，肯特对魔法一无所知，而赤红……肯特看看红龙，也觉得这个不会龙语魔法的家伙在这方面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于是肯特坚决否决了赤红直接冲上去打的建议，想先观察敌情，看看能否采取从背后偷袭的方法把海精灵们的魔法消除。

不过，对方的准备很充分，肯特和赤红观望良久，终究没能找到下手的好时机。

这时，对魔法无知的弱点就暴露无遗了。

赤红虽然跟魔法师争斗过不少次，可是都是仗着自己身躯的抗魔力硬拼，自从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使用龙语魔法之后，他就刻意忽略记忆中那些代代传承的魔法知识，现在看着眼前这个一环套一环的魔法阵，他就算临阵磨刀，也想不起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处。

肯特同样束手无策，他的空间戒指里装满了各种魔法卷轴，其中甚至很可能有可解决目前局面的工具，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要用什么。

跟伊达·法兰走在一起久了，他们都忘了对于不了解魔法的普通人来说，它是种多么神秘深奥的东西。

怎么办？

肯特和赤红对望，两人的眼神里都透露同样的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已经习惯了伊达·法兰的安排。现在他们两个面面相觑，都发现自己因为跟随伊达太久，竟然失去了做决定的能力。

“我绕过去跟它谈谈，看看那些低劣的精灵是怎么对付它的，你在这里等着！”赤红因为这个发现而很生气，伊达·法兰对自己的影响这么大，是他不乐见的。

原则上来说，他不喜欢伊达。虽然也不讨厌伊达，可是他真的不喜欢这个能够决定自己骑士未来道路的人。在还没决定要肯特做自己的骑士之前，赤红甚至有点把伊达当作朋友。可是现在不行，因为伊达的利益和肯特的安全有了冲突，赤红作为一头飞龙，永远把自己骑士的利益放在一切之前。

“小心点。”肯特叮嘱他。现在肯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怎么帮助蓝龙，然后让蓝龙去救子爵，他根本无暇注意赤红的心思；或者说，按照他的性格，他压根就不会去想自己的安危。看到赤红迈步就走，肯特又在身后加上一句：“千万别莽撞，你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按照惯例换来赤红的咆哮：“伟大的红龙不需要你的指挥！”

赤红走后，肯特独自等待，远远地看着那些海精灵们忙碌紧张，可是他却只能无所事事地躲着。

又等了一会，龙吼声忽然变大，即使肯特没有细听，都可以感受到那种吼叫中隐藏着的不安甚至恐慌。

看来赤红已经见到它了。肯特微微松了口气。他确信海精灵们准备的手段，绝对不可能同时对付两头飞龙。

海面上无数艘小船四散分开，船上的海盗们都焦急地走来走去，有些海盗甚至忍不住径自跳进水中，可是他们根本无法潜入深海。不久，也只能一个个湿淋淋地重新浮上来。但是这些海盗却不甘心就此什么都不做，总是在稍作休息之后再次下潜，于是海面上起起伏伏，你上我下地十分热闹。

杰克看着这样的焦急和热闹，心中的急躁越发强烈，恨不得要自己跳进海里。

“哗”！“哗”！

随着海水分开，几个人鱼急匆匆从海中冒出来，看到他们出现，其他海盗纷纷围了上来，不等对方发问，人鱼们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没有找到！”

“一点线索都没有！最近的村庄里的那些人鱼也什么都不知道！”

“连平时都会出现的巡逻队也很少看到，下面一定出什么事了！”

“杰克，赶紧联系无波船长，我们一起杀下去！这肯定是人鱼搞的鬼！”

这些人鱼海盗都是跟随艾亚多年的老部下，艾亚突然遇险，他们自然焦急得不得了。无波是艾亚手下唯一一个人鱼船长，她手下的人鱼基本上都集中在他的队伍中，召他的船队来无疑就是这些人鱼打算要下海底去拼命了。其他的海盗也不住地叫嚣着，这些亡命之徒解决问题最常用的方法，自然就是杀上门去，至于被杀的是对方还是自己，他们根本不在乎。

“安静、安静！”杰克大声喊叫着。

艾亚和雷克斯都不在，这里的主事者就是杰克，可是他在海盗中的威信不如艾亚，威势不如雷克斯，难以控制这群桀骜不驯的家伙。大声喊叫了半天，海盗们依旧各说各话，吵闹不休，对解决目前局面一点用处都没有。

“够了，都给我闭嘴！”杰克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都闭上嘴听我说！”

这么喊了一阵，海盗们终于慢慢安静下来，把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

“你们想想看，那些人鱼要对付我们，会用这样的方法吗？”杰克大喊。

“会，怎么不会！那些人鱼最卑鄙了！”一个人鱼扯着嗓子大声喊。

“应该不会吧，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袭击我们的船？”

“人鱼什么事做不出来？一定是他们干的，不用怀疑了！”

“我们……”

“行了，行了！别吵了！”杰克又花了好一阵子，才再次让海盗们安静下来，“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肯定是人鱼做的，可是你们想想，他们的目标是否真的就是大姊！”

“当然是！”

“他们早就想要对付我们了！”

“那些人鱼迟早要对我们下手的！”

“说那么多干什么，直接杀下去，让他们知道厉害！”

“对，跟他们拼了！”

又是一阵嘈杂，杰克好不容易才夺回了发言权：“你们这些没有脑子的蠢货！仔细想想，和大姊一起出事的究竟是谁！再想想对方的身分！”

这一次，大多数海盗没有再大喊大叫，他们都从杰克的话中想到了什么，只有少数几人还在那里嚷嚷着“雷克斯？”、“他们胆子大了想要对付蛟人族。”之类的话。

“白痴，目标是那个魔法师！你们还不明白吗？人鱼的目标是伊达·法兰那个怪物！”杰克抓住一个还在嚷嚷的海盗，劈头就是好几巴掌，嘴里“蠢货”、“蠢货”地骂了一气。

他这么一说，海盗们全都明白了，人鱼的目标是那个魔法师，艾亚只是受了池鱼之殃。可是现在艾亚毕竟已经落到海底去了，很多人鱼对海盗一直有意见，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因为艾亚不是目标就放她回来。相反地，他们一定会笑纳这份买一送一的礼品。

“人鱼的注意力一定都在魔法师身上，雷克斯跟下去了，他会找机会救大姊的。问题在于大姊手里没有水下呼吸药剂……”杰克皱着眉头说，“所以大姊和雷克斯一定会选择和那个魔法师合作。依照对方的性格，他一定会借机要胁大姊和雷克斯帮助他从人鱼那里逃走。”

“那样岂不是把人鱼的注意力也吸引到大姊身上了！那个魔法师太狡诈了！”

“我早就说过魔法师都不是好东西！”

“干脆联系人鱼，把那个魔法师卖给他们！”

“都够了，你们除了馊主意还有其他事可以说吗？”杰克用剑敲打着船舷喊叫，“现在你们最好祈祷大姊和那个魔法师在一起，不然他们就只能活活在海里淹死！”

确实，雷克斯再厉害，也没办法让艾亚他们在水里呼吸。如果那个魔法师不和艾亚结盟、如果他身上没有足够药剂，那么艾亚很有可能在逃离人鱼的捕捉之前就被淹死。

怎么办？海盗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出比较好的办法。

杰克在沉默片刻之后说：“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大姊。惊涛，你们几个继续找，注意和船上保持联络。格林纳特，你带人去联系其他船只，让他们……让他们……按照距离远近，分别赶来窝囊废港和这里，一定要牢牢封锁消息，千万不能让大姊头和海啸知道。另外派一个人去联系蛟人，就说……就说雷克斯殿下被人鱼抓走了，要怎么处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最后，杰克眯起眼睛，一咬牙这么决定。

海盗们都露出惊讶的神情，但思索一会，都点头接受，按照杰克的吩咐各自散开。

杰克独自站在那里，又站了很久。

艾亚是他们的希望，要是她出了事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事到如今，就算跟蛟人摊牌也是迫不得已，雷克斯再重要，也比不上艾亚。

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这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在水中抛掷东西花的力气比在空气中更大，而且抛出去的东西，绝对不像在空气中一样能够按照笔直的轨迹运行，水的阻力和波动时时刻刻都会有影响。是的，抛出的物体不可能按照人的意志行动。

据说高强的人鱼战士，可以在水中投掷出跟陆地种族在空气中投出效果一样快准狠的标枪，可以射出跟陆地种族在空气中所射出同样准确的劲箭。

当那个穿过垂着珠帘的房门抛出的盆栽迎面而来时，黑衣魔法师就知道那些形容并不是传说。

黑衣魔法师及时一歪头，“啪”，盆栽笔直有力地打在墙上，发出了一声轻响。

摔出花盆的花样生物蠕动着身体，趁机摆脱了囚禁它已久的花盆，奋力地想要逃离现场。

“为什么找不到！这里是大海！是我们的大海！你们居然找不到几个人类！你们简直不配做人鱼！”珠帘后的房里，女伯爵高声喝斥着，又是一个盆栽飞了出来。

这次盆栽抛去的方向站着一个人鱼，他不敢躲闪，任凭那盆栽砸在头上。

盆栽碎裂，同时那人鱼头部的血迹也在水中漂散出来。盆栽中的“植物”扭动身体，想朝血腥味传来的方向扑去，却被那人鱼一把攥住甩到墙角。他做完这个颇为冒犯的动作，立刻重新回到低头接受训话的恭敬姿态。

那位女士的音量还在不断地提高。

岩石、珊瑚和贝壳建造的房屋在海水中日复一日被打磨得光可鉴人。各种珍珠、宝石妆点之下，柔和的光线充盈着房屋各个角落。海中特有的植物纺织出的轻纱，随着海水微微波动清扬舒展。光彩夺目的大珠串制的珠帘，因为刚才破帘而出的盆栽而轻轻摇晃，隐约露出珠帘纱帐之后那位女士的身影。

几名人鱼战士站在屋里低着头，连呼吸都不敢地静静听着女伯爵的训骂。

他们都知道她平时的声音总是娇柔妩媚，很少提高语调，一旦提高了，就意味着她怒火中烧，意味着一场难以承受的风暴。

“他不是号称神子吗，为什么神术会被人类轻易破除？为什么他的神术不能助他在我们的大海里找到人类的下落？”

女伯爵的语调又提高了一些。

但此时没有人敢搭话，女伯爵固然可畏，神子更是神的化身，不容亵渎。女伯爵是神子的母亲，她有幸被神明选择诞育、抚养神子，自然有权评价自己高贵的儿子，可是其他人即使听到这样的言语，也是极度不敬的。

“去找！继续找！把我想要的东西找回来！”女伯爵再次扔出盆栽，为她这次训话作结。

旁观这一切的黑衣魔法师觉得站在门外的人鱼们瞬间都松了口气。他们在女伯爵话音刚落时便快速向着大门外退去，看起来都像巴不得快点结束。

事与愿违的是，随着一声“站住！”珠帘忽然掀起，仪态万千的女伯爵出现在众人面前。

黑衣魔法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水色女伯爵。

矜持自重的女伯爵喜欢隔着帘子与手下谈话，黑衣魔法师也只得到这样的待遇。

按照他所知的资料，她的年龄应该已超过了七十岁，即使在比人类长寿的人鱼中也算是中年，但眼前的她看起来依旧婉约如少女，精致妩媚的五官、白皙娇嫩的肌肤，和在人鱼中很罕见、宝石般红艳迷人的尾巴，无不显示她人鱼族第一美女的称号绝非虚名。不过，此时她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上一片冰冷，丝毫没有那种被称为“水色微笑”的著名表情。

“准备我的仪仗，我亲自去见神子。”女伯爵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中的寒意简直能把周围的海水冻结。

谁都知道，女伯爵不愿见到自己的儿子，即使每年贵族们拜谒神子的节日，女伯爵也从来不参加——当然，也没有人能够强迫她去见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甚至从来不承认神子是她的儿子，可是现在她却主动要与已数十年没见过面的对方会面。

人鱼们马上按照女伯爵的新命令行动，好几个人鱼甚至露出了庆幸的神情，并不是每个人鱼都有资格拜谒神子，这次跟着女伯爵前去，说不定有幸能够亲眼看见神子呢。

“女伯爵，不知道我是不是有幸能跟您一起去拜谒神子殿下呢？”黑衣魔法师想到了什么，赶上一步恭敬地开口询问。

水色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冷淡地说：“人类没有资格。”

“女伯爵，您知道我不是人类。”黑衣魔法师说着抬起手，衣袖滑下，露出他那布满了青黑色鳞片的手腕。

“有区别吗？”水色口吻中的讽刺意味更重了。

把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就不算人类了？这样的理论只能用来糊弄那些不懂事的人鱼。即使外表不再是人类，他的思维、行为方式和欲望依旧是；既然内在是人类，那么他就是人类。人类永远都是人鱼的敌人，要不是还有要利用他的地方，水色怎会容忍一个人类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女伯爵……”黑衣魔法师正想上前一步继续说点什么，但人鱼贵族已不想继续与他交谈。她摆动着优雅的尾巴，已游向门外。其他人鱼跟着一拥而出，把黑衣魔法师独自留在房内。

黑衣魔法师站在那里良久，一动不动地宛如雕像。直到脚部传来疼痛感，他才有了动作，慢慢低下头。

之前被女伯爵扔出来的盆栽，不知什么时候蠕动到他的脚边，并且一口咬住了他的脚踝。

黑衣魔法师低头看着袭击自己的“花”，依然没什么动作。他就这么看着那朵“花”贪婪地爬上自己脚背撕咬着，血丝在海水中晕染开。

不出一秒，那朵花忽然抽搐着从他的脚背上跌落开，整个身躯很快就变成了绿色，然后是黑色，最后开始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成了一堆烂泥般的东西，很快就被水分解，消失不见了。

更可怖的是，水中的血丝漂过旁边一朵并没有咬人的“花”，那花便也很快出现了同样的症状，抽搐、变色、腐烂……

黑衣魔法师面不改色地转身走出女伯爵的住所，他知道暗中监视的人鱼会详细地将刚才的一切汇报给水色。到时候，不怕这些人鱼不对自己这个“人类”心生忌惮。

把我看作小丑，你们这些人鱼未免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是种半兽人罢了，还敢自称贵族、神子，什么玩意！

有些毒药传播扩散的速度和范围在水中是很惊人的，而人鱼们由于生存环境的限制，在毒药的研究方面必然也有极大的局限，黑衣魔法师想象着自己所拥有的几种独特毒药在这海底环境中的效用，隐藏在斗篷下的嘴角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人鱼也好，伊达·法兰也好，你们终究都要被我踩在脚底下，我的才能和智慧，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

伊达·法兰，你占有应该属于我的东西已经太久了！现在连本带利还给我吧！那个人偶是我的，那些知识也应该属于我！留给最强大魔法师的知识，只有我才有资格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