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龙骑士（上）

萨林站在山坡上眺望着海面，静静等待着新的时机出现。

刚才手下前来报告，有两个海盗偷偷进入蓝龙所在范围时，萨林并没有去阻止。

萨林知道这些海盗都是什么德行，一旦嗅到利益他们就会没头没脑地钻出来，完全没有计划，没有布局，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强弱评估、局势分析，他们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生命感到忧心，以生命作为厚颜无耻的基础，他们就像老鼠一样令人讨厌，但是又无比难缠，面对他们的无耻和不畏生死，就连高贵的海精灵都不得不感到头疼。

所以在选择征用他们的船只时，萨林就预料到海盗们不会对这件事袖手旁观。按照他们的习惯，一定会损人不利己地介入。

想象着那两个海盗在龙的面前会有什么遭遇，萨林的嘴角就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萨林知道那头蓝龙对自己施展的手段很不满，它的愤怒需要一个发泄的管道，那两个海盗就是很好的人选。之后，那头性格温驯的龙就会恢复理智，自然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最适合成为龙骑士的，就是眼前的海精灵萨林。

萨林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他知道自己是最佳的龙骑士人选，这个世界上其他的智慧生命中绝不可能有谁比他更有这个资格。

眼前这头蓝龙其实不是最好的选择，萨林知道它的性格和智力方面都有些不足，但是萨林实在没有时间去寻找更配得上自己的龙了。

想到这一点，萨林心中就有难言的郁闷和恼火。

萨林觉得自己并不狂妄，他从来没有奢望过像神圣龙骑士里安德尔一样可以得到龙族领袖的承认，甚至没有奢求过像历史上有名的五大龙骑士一样，成为成年人形巨龙的骑士。他想要的，是一头不仅仅有强壮的躯体，还要有足够的智慧和判断力，除了武力还能在其他方面给予萨林帮助的龙。只要给他机会，萨林有足够的自信向飞龙证明自己有多么适合成为龙骑士。

可是现在，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只能就近选择这头蓝龙，原因不是出自龙族、人鱼或海盗，而是出自他自己的族人，海精灵的上层。

“阁下，魔法师们准备好了。”一个海精灵过来低声禀告。

萨林点点头，但是示意其先退下。现在还不是最佳时机，再等等。

相对于小岛上暂时的安静，此时此刻的海面上却显得很热闹。

萨林看着海面上无头苍蝇一样的海盗船，露出了一抹冷笑。

海盗们扣押他船只的事他早就预料到了，可是那正是他想要的。

那几艘船并不是他的，属于他的船现在还在路上赶来，这次他乘坐的船只其实属于另一个海精灵贵族。萨林明白，那些海精灵上层在他筹备许久终于开始行动时，忽然在他准备出发时阻扰他的船队与他会合，目的不外乎不愿意让他成功成为龙骑士。对于那些目光短浅、不顾大局的愚蠢贵族，萨林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幸好从小到大，萨林一路都是在别人的嫉妒中走来的，随着他能力和名声的提高，他所受的嫉妒也越大，他早就习惯把这种妒恨看作自己生活的一部分。

既然不能用自己的船，那就将错就错，把海盗也拉进来。强行征用海盗们的船已经足够令他们恼火了，自己故意在登陆后放松对海精灵船只的监管，凭着海盗们的贪婪，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获得”几艘船的机会。

萨林相信不论是那几艘上层贵族派来船只上的水手还是海盗，都是自己成为龙骑士的潜在障碍，所以他这么安排，为的就是让两方自相残杀，自己才能从中得到足够时间完成计划。

从萨林所站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到海面上的情形，海盗们已经登上海精灵的船只，并且隐约可以看见海精灵的尸体从船上被扔下海。

萨林静静地看着。

同胞因为自己的谋划在眼前被杀害，他不是不会心疼，可是有什么办法？要不是那些贵族对自己处处逼迫算计，自己又何必走这样一步棋？

为什么？自己除了过于优秀，在民众之中声望过高，究竟还有哪里对不起他们？这么多年来自己为了海精灵做了多少事、立了多少功勋，他们都选择性忽视了，眼睛只是死死盯着比他们更出色的自己，难道出类拔萃也是自己的错？为什么那些贵族们不知道顾全大局，不知道海精灵这个种族究竟要在怎么样的领袖领导下才能发展得更好？

有时萨林的心中充满了焦虑，就连那些普通的海精灵平民、那些沿海的人类居民，甚至连人鱼和海盗们都知道萨林这个海精灵是海精灵族未来的希望，就连那些被贵族们看不起的下等海精灵和异族人都已经看出萨林这个人的价值和重要性，可是那些自诩为世界上最睿智高贵生物的贵族们，却对萨林不断施加压力和打击。

难道他们的理解能力还不如人类？不，不是的。萨林知道，他们这么做不是出于不知道萨林的能力，以及他可以带给海精灵族什么未来，恰恰相反，他们就是因为太清楚了，才会做出那种行为。

每当遇到那些来自高层的阻碍，萨林就心如火烧。不是因为他害怕，他的能力足够解决这一切。他难受的是那些贵族都是海精灵族的领导者，他们本该为了海精灵的未来做出种种努力，可是现在，他们的目光却都放在嫉贤妒能上面，完全忽略了种族的需要，甚至为了自身利益与种族的利益背道而驰。

萨林不是贵族出身，他的母亲倒是个没落贵族的私生女，虽然他的外祖父也算有些微贵族身分，可是他和他的兄弟姊妹都不可能继承到，即使他自幼是由外祖父抚养长大，按照传统海精灵贵族的方式教育，但是他的身分依旧只是一个富裕船主的儿子。

萨林有时也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一出生就是个贵族，那么一路走来这种种的挫折障碍是否都能迎刃而解？答案很明显，如果自己是个贵族，那么自己从一开始就会被誉为天才，被高高捧起来，一路顺利前行。

可是萨林一点都不抱怨自己的出身。

有时挫折和磨难就是最好的老师，萨林庆幸自己的出身和遭遇可以让自己经历更多，看到更多，所以他的眼界比那些贵族更广、站得更高，自己着眼的是整个海精灵族的未来和利益，而不是为了小小的家族利益而做出猥琐的行为。

萨林的思绪越飞越远，从自身遭遇转到海精灵族的未来。

海精灵的生活看似平静，其实步步艰难。人鱼族、人类，特别是那些该死的精灵，他们无一不是海精灵们的大敌。人鱼族，他们才是无界之海真正的主人，海精灵的处境说好听一些是他们的盟友，说难听点，其实只是他们的附庸。从这个角度来说，海精灵的生存环境还不如海盗，海盗有龙岛作后盾，行事哪怕嚣张一些，人鱼们也不得不忍。可是海精灵本来就是一群弃民，毫无根蒂，毫无依靠，人鱼处心积虑想要把海精灵变成他们的奴隶已经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了，每个海精灵心里都明白这些，可是偏偏那些贵族不思考怎么解决困境，反而为了自身利益争夺不休、嫉贤妒能。

萨林越想越恨，重重打了一掌身边的岩石。

算了，只要自己能成为龙骑士，就自然可以为海精灵拉到龙岛这个靠山，到时龙骑士的身分自然也能帮自己在族中取得本来就应得的地位。那时候的自己就有能力决定海精灵未来的方向，就可以带领海精灵族走向辉煌灿烂的未来！

萨林迎风而立，默默想着心事，忽然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那两个海盗已经钻进去一段时间了，按理说蓝龙应该已经看到他们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可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发生什么意外。一意识到这点，萨林立刻大声喊起：“全体准备，立刻开始行动！”随着他的喊声，本来安静的海精灵们顿时如风般行动起来。

海面上，虽然海盗船还在远方，但是那位人鱼船长无波却已经率领了几个人鱼，骑着海兽急赶而来。

几头海兽因为被主人驱使着超出负荷地赶路，一到达目的地便翻着肚皮往海中沉去。此时此刻，人鱼们完全顾不得他们平时珍爱无比的海兽，一起向杰克围去。仅靠着海鸟带来的短信，他们还不能完全明白来龙去脉，仍须杰克解释。

杰克的脸阴沉着，令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陌生。他向来给别人的印象，就是无时无刻不挂着笑，即使很多人当面说他笑里藏刀，可是那种笑容已经成了他的招牌。此时此刻看着他阴森的神情，就连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海盗们，看了都觉得心里不安。

“艾亚因为和那个魔法师同船，被人鱼抓走了。下海去侦察的人没有发现人鱼军队调动的迹象，附近势力范围内的贵族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有水色女伯爵的座车去了一次神庙。”

“水色去了神庙？！”无波一扬眉毛。他原本也是人鱼贵族，因为家道中落又得罪了上层贵族，才落得家破人亡，最后只剩下他和几个忠心手下带着两个孩子四处逃窜。得到艾亚和雷克斯的救助之后，才毅然决然加入海盗的行列。但是不管之前有多落魄，他毕竟是贵族出身，知道很多其他人鱼不知道的人鱼族上层内幕。

杰克继续说：“谁都知道水色从来对神庙不假辞色，此时此刻她为什么反常地跑到神庙？这件事与她有关？无波，你在水色的领地里有没有可以联系的朋友？如果有……”

“等一下……”无波抬手打断杰克的话，“等一下……我得想想……让我想想！”

无波在周围海盗吵嚷的声音中皱着眉头思考许久，才叹了口气，朝身边的人鱼问：“你说我们还是不是人鱼？”

那人鱼是一直跟随他的忠实部下，也是他孩子的义父，两人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好。听他这么问，马上会意，想了想回答：“我们现在是窝囊废港的海盗。”

无波半晌无语。

窝囊废港的海盗们哪个不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抛弃一切成为海盗？

自嘲地笑笑之后，无波大声喊：“静一静，我有话说！”

吵杂依旧。

“都他妈的给老子静一静！”无波一面咆哮，一面砸着船舷。

周围的噪音降低了些，至少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已经在无波身上。

来到窝囊废港之后，不管你原来是多有教养的贵族，在很短的时间内都可以顺利学会这种窝囊废港的语言方式，要不然你就无法跟人沟通。

“我现在要说的，是人鱼族中只有贵族才知道的秘密，你们都给我认真听着！”无波大声说。

之所以不是私下告诉杰克而是广为宣布，就是他要表明自己是纯粹的海盗，再也不考虑人鱼利益的决心。有时既然已经决定了走某条路，那么让自己无路可退只能往前，也未必不是种好的选择。

“在这块海域的神庙中，住着人鱼族的神子……你们知道什么是神子吗？妈的，无知的家伙们，老子就知道你们不知道！”

无波花了一些时间解释神子的身分，海盗们对于神明没有任何敬畏之心，更别提什么神子了，倒是无波口中神子的特殊能力引起了他们的关注。

“是他干的，一定是他干的！我就觉得那个不像魔法！”

“你觉得个屁！你知道魔法是什么样？”

“肯定就是那个神子搞鬼了，杀过去，让他知道窝囊废港的厉害！”

“对，我们马上去救大姊！”

“管他是神子还是贵族，统统去死吧！”

“闭嘴，听无波继续说！叫你闭嘴别叫了听见没！”在海盗们毫无意义的喊叫声中，杰克连续把好几个海盗踹进海里，才勉强让他们把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无波继续说：“这个神子的身分有些特殊，他是水色的儿子。”

神子也是人，当然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是人鱼族的神子却有些特殊，因为他是个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人。

无波讲述的故事一开始，水色女伯爵还不是女伯爵，只是个以美色闻名人鱼族的女子。

当时这个贫民出身的女子因为特殊的美丽和妖冶，已是上层贵族圈中知名的交际花，但是交际花就是交际花，所以她怀孕的消息传出时，除了觊觎她美色的几个贵族有些不甘，并没有引来什么风波。大家背地里都在猜测，这个令水色愿意为其生育子女的男性会是谁，想必是个位高权重或者财大气粗的角色，不然按照水色表现出来的野心，她是绝对不会甘愿成为某个男人的囊中之物，而放弃争取更光灿的未来。

总之，那个时候所有人鱼都认为水色已经搭上一个愿意提供令她满意的利益和名分的男性，只要生下那个孩子，水色这个交际花就会从公众视野中消失，然后某个贵族或富豪的宅邸里就会多出来一个孩子和一名侧室——甚至可能是正妻。这几乎已成为所有人心目中水色的未来。

可是孩子出生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孩子降生那天，整个海底的神庙钟声同时响起，所有神官得到了相同的神谕：神子降临。

交际花水色成了神子的母亲，成为了整个人鱼族最神圣的女性。

她几乎立刻得到了贵族的称号，获得领地和权力，得到了尊重和很多虔诚人鱼发自内心的效忠——能够成为神子的母亲，不就说明她是神的宠儿吗？

神子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那是理所当然的，可以想到神子的生父身分地位必然不低，虽然成为神子的父亲可以得到甚多荣耀，可是也要付出很多代价。比如水色，注定了以后再也不能结婚，不管她有多少情人，就是不能有实质的婚姻。神子既然是非婚生的，那么就没有任何男性有资格在这之后成为神子的父亲。另外，她也不能再有孩子，神子是至高无上的，没有任何人鱼有资格成为他的弟弟妹妹。

明白地说，神子之母这个称号带给水色的荣誉、地位、权势，是要她用后半生的孤独来交换的。而神子的父亲显然不愿意为了神子之父这个称号支付这样的代价，所以毅然放弃了这个身分。

水色顺理成章地成为贵族，成为水色女伯爵，并且荣幸地亲自把神子抚养长大。

这么多年来，整个人鱼王国中，这位女伯爵是地位最独特的人物，她的美艳、放荡和嚣张人尽皆知。不论是东西、男人甚至领地，她看中的就一定要抢到手，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鱼、包括王室成员敢正面得罪她，因为她的身后有着神权，不管神庙和神官们愿不愿意，都必须维护她，毕竟维护她就是维护神子的威严，维护神子自然就是在维护神权本身。

这样的女伯爵自然大名鼎鼎，但她有个很独特的习惯，就是她很不愿意到神庙去，甚至在神子长大、移驾神庙之后，她从来不去觐见自己的儿子。

现在女伯爵到神庙去，自然就是去见她的儿子神子，这片海域正好是女伯爵的领地，再结合之前艾亚他们受袭的特点，无波基本上可以判断这次的袭击是女伯爵和神子联合下手的。

无波说完自己知道的情况和分析，海盗们难得沉默了片刻，很显然，他们再怎么头脑发热也知道这件事有多不简单。

他们倒是不乏冲到海底不论生死乱战一场的勇气，可是透过无波的讲述，他们开始对这种作战方式能不能把艾亚救出来的关键性问题感到迟疑。

杰克的脸色更加阴沉，人鱼贵族动手脚这件事他早就预料到了，可是神子这个东西他可是第一次听说，偏偏现在就是这种怪物隐藏在幕后搞鬼。

“无波……”沉吟良久，杰克说，“你带人去打听一下神庙的动静，我想要是大姊他们没有落在对方手里，现在对方那边一定会有什么动静。要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恐怕……”不论是伊达·法兰还是雷克斯都不是好对付的，要是艾亚他们能够逃脱，人鱼们肯定要调兵遣将。要是艾亚他们已经落入神子手里，人鱼们反而不需有什么行动了。

“如果艾亚真的被他们抓去了，就算是拼了命我们也要救她出来。赤红阁下和伊达·法兰的侍卫长到岛上去了，肯定是去联系岛上那头蓝龙。到时候有两头飞龙做同伴，我们还有机会一拼！要是艾亚没有落在他们手里，有雷克斯在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就怕他们身上的水下呼吸药剂不够……”

要是没有伊达·法兰的连累，雷克斯只带着艾亚，用伊达·法兰作为诱饵引走人鱼的注意力，其实还是很有希望尽快返回海面。但是这样的话就等于放弃了从伊达·法兰那里得到帮助的可能性。杰克不清楚艾亚身上的水下呼吸药剂有多少，但绝对不多。再说伊达·法兰那个人是会让人利用的角色吗？

无波带着人鱼们再次下海，而杰克心里胡思乱想着，心乱如麻。身处无界之海，面对人鱼族力量时的无力感如此清晰。

或者……

伊达·法兰，你是能给窝囊废港带来一些变化的人吗？

伊达看着前方出现的人鱼军队，不由得朝着艾亚苦笑。

果然，所谓的神子有一定的预知能力。在大绿林的时候，精灵族神子叶子就曾给伊达这种感觉，现在看来，人鱼族的神子也有这种能力。

预知未来，那是神明才有的权利，这些神子借用神的力量预知未来，究竟可以做到什么地步？是可以预知一分钟、一小时、一天还是一年？是可以清晰地看到未来，还是只有一抹影子？或者就好像那些神庙中代代相传的各种预言，是一大段含糊不清，怎么解释都能通的预言文字？

伊达看着越来越近的人鱼士兵，心里想的却是神子预言能力的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艾亚不满地看他一眼，拔出佩刀准备迎战。

伊达一把拉住她，摇摇头。

“干什么？难道你要束手就擒！”艾亚责问。

伊达朝她笑笑：“我来。”

“什么？”艾亚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自己来处理就行了。”伊达重复道，证明了艾亚没听错。

一个魔法师，独自处理这么一大群人鱼士兵？艾亚几乎想要掏掏耳朵看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魔法师再厉害，面对数十名骁勇战士还能独自作战？

谷莠子及时拉住艾亚的手臂，把她拉到伊达身后。看到谷莠子这么镇定，艾亚心里倒是对伊达有了些许信心，可是一个魔法师要独自迎战越来越近的一队人马，她是前所未闻，所以依旧死死握着刀柄，随时准备出手。

伊达如同一般魔法师施法，没有在敌人接近时急着出手，而是静静地站在海水中，等待敌人靠近。

人鱼士兵们在海中行进的速度非常快，转眼已到了彼此都能看清楚眉目的距离。少年魔法师独自站在他们正前方，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

人鱼们不需抓捕这些胆敢冒犯海底世界的愚蠢人类，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

伊达看着杀气腾腾的人鱼将领带着士兵向自己冲来，扬手举起魔杖指向前方，开始念诵咒文。

谷莠子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伊达使用魔杖。在这之前，谷莠子只看过一次伊达在对阵中亮出魔杖，不过当时是在大绿林，他亮出魔杖的目的是吓唬人，而这一次，他是真的要使用魔杖来增强自身的实力。

谷莠子惊诧于自己一直以来的疏忽，内心深处对伊达的轻视完全蒙蔽了她的眼睛，她竟然忽略了伊达从来没有使用过魔杖增强魔法威力的事实，他展现的一向都是他自身的力量。谷莠子想象不出伊达这样做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骄傲，也许是因为自信，也许仅仅是为了用这样的方式磨练自己。

不过，此时此刻谷莠子并没有时间多想，因为伊达准备的魔法已经出手。

在海水中，魔法的状态看起来和平时有些不同，但谷莠子依旧可以辨认出那是个空间魔法。

时间、空间魔法之中当然也有攻击性强的，比如令人快速衰老、空间切割等等，都是致命性很强的魔法，可是谷莠子可以肯定伊达还没有学到那个程度，因为她根本就还没有传授那些给他。

那么这种时候，他朝敌人施展空间魔法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用他那不稳定的魔法把敌人传送到未知空间去？

魔法的展开也仅是一瞬间的事，谷莠子的念头还没转完，就看到人鱼军队所处空间开始出现扭曲，但是那扭曲不是谷莠子所熟悉的空间魔法，空间魔法的扭曲通常都是从一个点开始向外扩散，而那里至少同时出现了数个扭曲点。

难道……

谷莠子想法产生的瞬间，那些扭曲的点都变成了小型的扭曲空间。这些空间相互交错，范围都非常小，但是在极近的距离内同时出现、重叠，就成了看起来密密麻麻、令人头皮发麻的一片。

空间魔法的威力暂且不说，施展时的影音效果却属魔法中很不起眼的一类，既没有夺目绚丽的色彩和光芒，也没有恐怖的气氛和威势，更没有任何声效辅助衬托，它是无声的，除了穿越时空的少数几种，看起来基本上就是原本的环境在视线中扭曲了。

谷莠子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那些扭曲着的空间落在人鱼之中。

就是因为空间都很小，于是它们划过了那些人鱼身体时只带走了某一部分，把带走的那部分扭曲到不远处。因为这些空间相互影响，扭曲之间位置不免重叠。然后，按照扭曲的空间不可重叠的原理，爆炸产生了，人鱼的身体被空间带走和没带走的部分都落入这场爆炸之中，顿时化作无以计数的碎片。

这时空间效果还在发挥作用，所以甚至没有血液飞溅出来，就那样把一个个人鱼变成了碎片……没有血液干扰视线，谷莠子、艾亚和海盗们就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那些骁勇的人鱼在自己视线里变成支离破碎得再也认不出是什么的碎片。

然后，魔法效果结束，大量血液忽然喷涌而出，把那片海域染成了暗红。那种浓厚的红色令见惯了死亡和鲜血的人都心里一紧。

那些血和尸块随着海水不断扩散来，一直漂向谷莠子他们站着的地方。

谷莠子还来不及反应，艾亚已经拖着她向远处拼命游去，一边游一边紧绷着脸，死死抿住嘴唇。谷莠子知道，她在强忍着作呕的感觉。而在她们身边，一名海盗早已不客气地开始呕吐，另外几个海盗的脸色也是很不舒服。

这么残忍的景象，就连海盗们也受不了。

谷莠子咬咬嘴唇，倒不是她心里接受度比海盗们高，而是曾经孤身游弋于历史之中的她看太多了，眼前这点惨状与真正战争中种种残酷的情形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目前这个时空，已经太久没有发生大战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战争根本就没有直接的认识，对于两个种族之间那种毫无转圜余地的残酷也没有任何准备。

谷莠子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伊达已经跟上来，显然并不愿意被自己制造出来的血水包围浸泡。

伊达·法兰，你什么时候创造出这样残忍的魔法？你又想干什么？

伊达的脸色也很苍白，他对这个魔法的效果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也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你到底干了什么！你这个魔鬼！”艾亚朝伊达喊叫着，其他海盗们看向伊达的目光中也包含了同样的意思。对海盗们来说，他们对人鱼的观感并不像大陆上的人类那样视为仇敌，所以相对地，他们对人鱼所遭受的惨状感到无法接受。

伊达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说：“他们是敌人。”这些海盗们有很多让他感动和欣赏的地方，但是不得不说，他们的眼界窄得令人瞠目结舌，这个团体的行动方针可能就只有一种：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你也没有必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他们、他们……”

伊达用冰冷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艾亚立刻噤声了。

艾亚打从心底畏惧伊达·法兰这个人，她从小就有这样的能力，能够从别人的身上感受到对方某些真实性情，这也就是为什么自幼她比较亲近父亲而不是母亲，且在某天开始疏远自己一手带大的海啸。

在伊达身上，艾亚感受到更令她恐惧的东西。相比之下，当年从海啸那里感受到的贪婪和欲望简直成了可以忽略的东西。伊达·法兰身上的危险不是因为它是什么负面的东西，既不是残暴、贪婪，也不是其他类似的情绪，而是单纯因为强大而带来的危险，就好像站在飞龙脚下，龙威四溢之时的感觉。

记得第一次从伊达身上感受到这种危险时，正是伊达第一次向她提出结盟时，就是因为当时的这种危险感让艾亚知道，伊达·法兰是个如同龙一样强大的男人，所以她才会接受结盟。虽然那种危险感令她害怕，可是艾亚能够肯定，这种危险不会发生在他自己的盟友身上，从这种角度来说，只有跟他站在一起才安全。

可是自从来到海底，伊达·法兰身上的那种危险感却更加强烈，尤其是现在，他给艾亚的感觉已经产生了变化，单纯的强势之中带着越来越明显的冷酷，让她每一次感受到都情不自禁地发抖。

他有那么恐怖的力量，还有那样冷酷的内心，他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谷莠子知道，伊达是故意这样做，故意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追踪而来的人鱼，目的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吸引神子的注意力，另一个是立威，让无界之海的人鱼们知道，他们这次主动挑衅的行为，选择了一个多错误的对手。

后一个原因谷莠子可以理解，可是伊达为什么要吸引神子更多的注意力？现在这个时候，按照他惯用的处理方法，不是应该选择……

不对，难道他这一次想要……

谷莠子目光闪动，马上盯在伊达脸上，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

迎着她的视线，伊达坦然一笑。

他知道不需向谷莠子解释什么，甚至不需向她详细说明自己的打算，只要告诉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自然就会知道自己的打算和用意。

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遇到拥有这样默契的女子，可是自己遇到她，却是为了要在将来把她送去另一个男人身边。每当想到这些，伊达就感到自己有种难言的郁闷，有种想要找到某个管道发泄，不然自己的胸口就会涨裂的感觉。

谷莠子与伊达的目光交会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慌乱，反而快速地将自己的视线移开，却有些不甘示弱地再看回来，但是迎上伊达的目光之后，又再一次选择逃避。

她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伊达的目光了，当这个孩子在她心里的印象渐渐变得神秘，渐渐不再像个孩子后，她不得不慌乱，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一个向她明确表达爱意的男人。

数千年来，她只会爱人，不会被爱，她不知道被别人爱着的时候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又是错的。

于是谷莠子只能用在心里告诉自己，自己爱的人是华伦迪尔这样的方式来逃避。可是她很清楚，她逃不了，这个问题她迟早要面对，至少要跟伊达说明白。

可是怎么说？说自己不爱他？可是这一点伊达明明很清楚。

伊达知道她不爱自己，可是他不在乎，谷莠子既不能也没有权利因为自己不爱伊达，就要求伊达不再爱自己。就好像当年华伦迪尔不爱谷莠子，可是也不能阻止谷莠子爱他一样，心之所向是个人的权利。

关于和伊达之间的关系，谷莠子很希望可以像其他事情一样得出一个理性的、双方都能接受的答案。不过即使在感情方面浅薄如她她也知道，完全没有这样的可能性。要是感情的事情也可以这样处理，这数千年来，谷莠子又何必承受这样的寂寞。

唉……

不约而同地，两人各自叹息一声。

当前的处境似乎暂时被他们抛在脑后，对这两人来说，彼此的关系才是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