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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不合时宜的暧昧

血海。

这个词汇,现在就以最生动的形象出现在眼前。

已经木然了的艾亚,下意识地从发间摘下那个被海水带到自己头上的东西之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根还连着指甲的手指;她惊悸地连忙甩手扔开,用力在海水中搓着自己的手指。可是血在海水中晕开的速度是那样快,在艾亚耐心地想要清洗自己手指的转眼间,她身边的海水已经成了那片血海的一部分。

艾亚这才意识到自己后退得太慢,已被血和尸块包围了,这种认知几乎令她呕吐。

一只手伸过来拉住她,把她拉出了血红翻滚的区域。

艾亚偷眼看看谷莠子,这个女子在伊达·法兰出手之后,就一直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仿佛眼前这一切一再上演的惨剧在她心中引不起任何波动。不知道她是因为在伊达·法兰身边太久,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还是她根本就是和伊达·法兰一样的人。

伊达最后一个从那片血海范围中退出来。

短短不到两个小时,这已是第三波了。

伊达一直没让艾亚他们出手——其实就算他们出手,面对人鱼的正规军队也不会有什么效用——三次都是独自解决。

短时间内,他亲手杀死的人鱼,已经超过三位数了。

伊达心里正在反复推算着关于刚才那个水系魔法的事,在海中使用水系魔法威力固然大幅增强,但无处不在的海水也令魔法的释放和稳定性出现很大的问题,如果……

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接下来会出现的问题可能更多,必须有更多的试验机会才行。

没关系,那种机会随时都会出现,会源源不断出现的。

既然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我就从这样的事件中替自己找出时间。

伊达握着手中的魔杖,眯着眼睛又看了一会自己制造的修罗场,才对艾亚他们说:“走吧。”

没有人敢反对,甚至没有人出声回应,大家都安静地跟在他的后面。

一次、两次……当第三次同样的残酷场景出现时,艾亚和海盗们已经慑于伊达·法兰的狠辣,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少年的形象已经差不多等同地狱中的恶鬼了。

“你准备去哪里?”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谷莠子很突兀地开口问。

伊达头也没回地说:“继续。”

“继续干什么?”谷莠子追问。

伊达回头看了谷莠子一眼,说:“跟他们周旋。”

“然后呢?”

“回到海面。”

谷莠子点点头:“很好,原来你还没有忘记我们想要回到海面。”伊达皱起眉头看着她,可是谷莠子根本就不在乎,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讥诮地说:“我还以为你的叛逆期现在才到呢,正在计算是不是晚了点?”

伊达停了下来,直直地看着谷莠子,目光像要冒火。

谷莠子嘴角勾起一丝笑容:“我说的不对吗?伊达·法兰,我刚觉得你是个与华伦迪尔不相上下的人物,你就摆出一副小孩子的架势来,真是令人失望透顶!”像伊达这样的人,好言相劝可能是没什么效果的,反倒是这样激他一下说不定有效,他自己本身的理智和冷静应该能帮助他把事情想明白。

谷莠子的话似乎触动了伊达,他低着头,半晌没出声。可是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说出的却不是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言下之意,我的行为不用你管。

谷莠子的笑容消失了,对着这样的伊达·法兰,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谷莠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伊达忽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但很明显的是,伊达这种转变是在来到海底之后才产生的。

谷莠子印象中的伊达一直是个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的人,现在突然变得偏执,肯定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才会造成。她一直在伊达身边,可是偏偏谷莠子却一点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谷莠子不知道像伊达这样的人,一生中会发生多少变化,到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会跟以前的那个少年魔法师有多么大的不同。但是在见过华伦迪尔的沙年时代之后,谷莠子已经对这种变化的巨大胆战心惊。

眼前的伊达·法兰在她心中映射出一个强大冷酷的形象,而且谷莠子相信,目前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改变,可是要是任由这种迹象发展下去,也许伊达的心理状态会渐行渐远,最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谷莠子在漫长时间中看过无数人从单纯善良,一步步走向无情、冰冷,曾经亲眼看着这一切的她明白,那些人的少年时代和未来的他们判若两人。不管少年时代的华伦迪尔是什么样子,少年伊达·法兰却有那么多地方与她记忆中的华伦迪尔相似,仅仅为了这一点,谷莠子也不想看着这样的人变成别的样子。

“伊达·法兰……”谷莠子看着少年魔法师的眼睛,伸出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这个举动令伊达大吃一惊,至今为止他和谷莠子之间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面对面地说话,此刻这样的亲密让他不知所措。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要退后,可是现在身在海中,他们本来就是漂浮在水中的,后退这个动作做起来并不容易——至少对于现在这么慌张的伊达并不容易——于是谷莠子的手很容易地抚上了他的面颊。接着他想要说什么,但是不等他发出声音,谷莠子的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他另一边脸颊。

伊达的脸红了起来,他的舌头完全打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觉得尴尬得要命,可是又隐约有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他很想看着谷莠子的眼睛,看看此时里面写了什么,可是又没有勇气,只能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游移在别处,时不时偷偷瞥谷莠子一眼。

“伊达·法兰……”谷莠子柔和地看着他说,“你在做蠢事,你自己知道这一点,可是你不愿意承认。因为你想要改变……我不知道你想要改变什么,可是毫无疑问,那对你来说很难,于是你就宁愿用愚蠢的方式来证明自己有能力改变。对不对?”

不等伊达回答,谷莠子就用手指捏住伊达的两颊,用力往外一扯。

“啊……”

猝不及防的伊达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脸差点坐倒。

伊达本来略显苍白的脸颊,现在一边呈现出两个很红的指印,控诉着谷莠子对这张脸做了什么。伊达揉着脸颊委屈地看着谷莠子嘀咕:“你干什么……”

“让你清醒一下。”谷莠子用居高临下般的眼神看着他说,“你的思维进了死胡同,需要清醒。”

“我很清醒。”伊达反驳。

听到他还在辩解,谷莠子毫不犹豫地又一次向他伸出手。伊达慌忙躲闪:“好了好了,我承认,我承认我之前有些沉不住气行了吧!”

“有些?”

“有一些……或者稍多一点……或者……”伊达躲闪着她盯着自己脸颊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谷莠子严厉地问。

在谷莠子随时可能继续来扯脸皮的威胁下,伊达抿抿嘴说:“我不甘心,我想要争取一些时间。我明明有机会、有能力去创建全新的魔法体系,可是我却没有时间去做!这不公平!我明明可以让魔法更强大,可以让什么神术、别的什么东西在魔法面前都统统见鬼!我能让魔法师成为更强大的存在,能让魔法师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可是我没有时间,我的时间不是我自己的……我不甘心……为什么连十年的时间都不能给我,我只要十年就可以,这个愿望不奢侈不是吗?”

一直在旁听的艾亚和海盗们同样脸色苍白起来。

他们不怀疑伊达会在这种时候撒谎,那么他所说十年时间,会让魔法师这个群体更强大的话,应该就是真的。

可是魔法师这个群体还需要更强大吗?他们本来就强大得会令普通人作噩梦了。

要是伊达·法兰带领魔法师们变得更强大,他是不是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魔法师们的首领?一个能够率领魔法师这种已经很强大、恐怕还会更强大的群体的人,他拥有什么样的权势和力量?

这些念头在艾亚和海盗们的心头打转,以至于他们看伊达的目光已经变得完全不像在看一个人了。

“幸亏我们已经和他结盟了。”

一个海盗这样的嘟哝,让大家顿时安心下来。

是的,现在窝囊废港是他的盟友,至少目前看来,伊达·法兰对于盟约还是很重视,即使陷入海底的危险境地,他也很自动地把保护艾亚的责任揽了过去。

不管他多可怕,他是我们这一边的。

海盗们用这种“单纯”的思维使自己放松心情,而艾亚此时也感到松口气的原因,是她清晰地感觉到伊达·法兰身上那种令她恐惧不已,冰冷残酷的气息忽然消失了,他给她的感觉又回到了最初那种强大但并不锋利的感觉。

看来谷莠子这个毫不起眼的女人,却是控制伊达·法兰情绪的关键。有她在的话,伊达·法兰或许就不会成为那种恶魔。

艾亚身为女性,她知道情感这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可以带给人什么样的变化和影响,但愿谷莠子能够带给伊达的,都是正面的。

“笨蛋!”企图伸手的谷莠子发现伊达躲在自己能构到的范围外,就毫不客气地用语言继续打击他,“你难道连自己对我的承诺都忘记了!”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很令人担忧,或者把希望寄托在谷莠子身上是不对的。

艾亚捂住脸,不愿再看眼前这副情景。如果只听对话内容,艾亚绝对相信这是两个七岁左右的孩子闹别扭时的对白。

“你对我的承诺是什么?”

艾亚忍不住就要捂耳朵之前,谷莠子终于率先转移了对话内容,从这点可以证明,她比伊达·法兰要成熟一些——虽然程度有限。

“我保证我会送你回到他身边,不管要用多少时间!”再次宣布这个承诺,让本来就感到委屈的伊达更委屈了,他感到泪水已经涌上眼眶,并且庆幸自己现在在海水中,即使眼眶湿润了,也不会被看出来。

谷莠子认真地看着他,露出一抹笑意重复道:“……不管要用多少时间?”

“对,不管要用多少时间,我都会……”正准备强调自己的决心的伊达停住了,开始“咀嚼”自己刚才说出的话。

“所以说你是笨蛋!”谷莠子放松了态度,笑盈盈地看着伊达说。

伊达沉默着,然后露出一种混杂恍然和懊恼的神情。

“你不缺少时间,我们都不缺少时间……”谷莠子的笑容中掺杂了一些苦涩,“我们的时间可能会多到连自己都厌倦。所以要是有什么得花时间去做的事,你应该感到高兴。你会有很多时间去做那件事,比你所须的还多。”

伊达也苦笑了一下,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其实他的反应不完全是因为时间不够,其中还有很多其他东西,比如遇到华伦迪尔之后谷莠子的反应,比如越来越复杂的局势给他的压力,比如精灵族和人鱼族接连出现了神子,而人类之中显然没有这个编制,会在民众心理上带来的波动……等等这些东西累积在一起,终于让伊达有些受不了,所以才有了这一连串变相的发泄。

谷莠子和伊达自己都明白这些,但是有些事不适合说出口,不如就都当作“时间不够”带来的压力。

“其实做伊达·法兰一直都不容易,可是你已经做了快二十年,并且做得非常好,不是吗?”谷莠子这样说。

“如果……”伊达尝试着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说,“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面对,我会做得更好。”

谷莠子整个僵在那里,好半晌后,才嗫嚅说:“当然,你知道,我们还有约定……在那之前,我当然会陪在你身边……”

伊达能够感受到这次她话语中含义的不同:不再是因为你要送我回到他身边,而留在你这里,而是我会留在你这里,直到能够回到他身边那一天。

虽然她总是要走的,可是对此时的伊达来说,已经足够了,他从没奢望更多。

此时的伊达·法兰还比不上华伦迪尔,可是至少现在伊达·法兰有时间,而华伦迪尔的时间已经用尽了,不是吗?

“我会做得比他好。我不知道你喜欢他哪些地方,可是我发誓我一定会做得比他好,任何地方都是!”

“你不明白……没有人可以超越华伦迪尔,至少在我心里没有。”

“过去没有,可是未来你不知道!连华伦迪尔都不知道,不是吗!所以未来,我一定能做到。你也说了,我有时间,我们还有时间!”

谷莠子心里忽然充满了悲哀。时间,是华伦迪尔这时再也不可能拥有的东西,可是伊达·法兰有很多。华伦迪尔,此时此刻我好想你……谷莠子不知道自己心里对伊达的话是不是有了一丝丝期待,她只知道现在自己非常悲伤,最近即使是听见华伦迪尔的名字,她也会有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对不起……”伊达低声道歉。他知道自己不该不时拿华伦迪尔出来比较,谷莠子错过了和华伦迪尔的相识,本来就因内疚而悲伤了,自己却总是忍不住提起这个话题。

谷莠子摇摇头。

这不是他的错,自己没有道理为了过去的事而去责备他,更没有道理为了他没有被华伦迪尔利用而责备他。

“我知道是我错了,你别这样……”

不,你没有错。

“不管是什么事,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这样伤心好不好?”

……

受不了了!

艾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谈情说爱,或者仅仅是暧昧。好吧,即使只是暧昧,那么在这种环境下——周围全是血水,其中还漂浮着无以计数尸块的地方——真的适合说这些吗?他们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产生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气氛来的!

身为拥有好几个情人的成熟女性,艾亚觉得自己在旁观眼前这对小儿女的恋爱游戏时丝毫没有感动的情绪,她想要仰天长叹、捂脸,或者干脆撞墙、撞桅杆算了,她怎么也无法接受伊达·法兰这样的人物,居然是这样谈请说爱的。

受不了的,不仅是艾亚一个人。

“那个……阁下,我们接下来……”一个比较勇敢的海盗冒着生命危险,尝试打断了正互望着,尴尬、暧昧、慌乱还带着淡淡的悲哀,但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伊达和谷莠子。

伊达好像一下子回过神来,脸立时红得像要滴血,努力低下头,不想让别人注意到他的羞涩,却又忍不住偷眼看谷莠子的反应。

谷莠子也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她比伊达镇定得多,但现在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和伊达之间的互动不适合让外人旁观。现在再说后悔也晚了,只能尽量装得若无其事。

艾亚看着他们的表现,再次生起了想要撞墙、撞桅杆的念头。

这里是一片血海,到处都漂着血和尸块啊,无时无刻会有内脏或断指从眼前漂流过,那个制造了这一切的凶手,究竟怎么能在这里含情脉脉,究竟怎么做到的,究竟怎么做到的啊?

不管艾亚多么受不了这一切诡异的场景,但是她很悲哀地发现,到最后还是只能靠她来改变目前的局面。

“阁下!”艾亚来到伊达面前,距离近得让伊达不能不注视她,“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次伊达终于听见问题,并开始思考,然后很糟糕地,艾亚看到他紧紧锁起眉头。

“我好像做了些傻事。”

轻描淡写的口吻,而且是对谷莠子一个人说的。

艾亚握紧了拳头,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她很擅长,也很渴望用肢体语言和这个可恶的魔法师谈谈,但是毫无疑问地她不敢,她怕自己会被对方撕碎,混入那些尸块。

好在还有谷莠子,她代替艾亚问出了想要问的话:“你原本到底想干什么?”

伊达沉吟了一下,说:“我想干掉那个神子。既然我不能让人类有,就让人鱼也没有。”

艾亚目睹了谷莠子脸上惊讶的神色。确实,伊达·法兰自己还深陷危机之中呢,居然还想要击杀对方的重要人物,这种想法不仅狂妄,而且令人感到毫无胜算。

就在艾亚他们对这个打算感到震惊的时候,伊达继续说:“我想利用人鱼族神子的死,把海盗、海精灵、蛟人甚至龙族一起拖进这次的混乱中,我想让人鱼族自顾不暇,没有余力去攻击大陆……”

伊达说得很认真,艾亚终于忍不住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没发烧。

谷莠子锁着眉头看着伊达,虽然不说话,可是眼中的责备之意清晰无比。

“我知道现在不是时机,我太操之过急了。”伊达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诚恳。

不是不该这么做,也不是没有能力这么做,而是时机不到。也就是说,一旦时机到了,他还是要这么做,并且也有能力这么做。

艾亚的手指再次收拢,然后放开。

伊达把算计海盗说得这样直接明了,艾亚反而不能再说什么,这种事本来就是有利有弊,窝囊废港就算是被伊达利用,也从中得到了很多好处,反过来就算是站在人鱼那边跟伊达作对,收益也绝不可能超过这边。

艾亚心里翻腾几番,终于把无数的疑问和不满都压下去,等着伊达做出一个决定。

伊达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说:“已经这样了,只能将错就错吧。”

他好像还很遗憾!他居然还好像很遗憾!

艾亚在心里怒吼着,再次用力握拳,用指甲掐着掌心来强迫自己忍耐。

“终究还是有所欠缺……”伊达看着眼前自己一手制造的地狱,发出这样的感叹。

没有一丝不忍,甚至没有一丝情感地表示遗憾,遗憾那些死者的死法不够标准。

艾亚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伊达的衣领,一边用力摇晃一边咆哮:“你他妈的到底是不是人啊!他们即使是敌人,也是有生命的东西!你的心是冰块做的吗!”

伊达猝不及防,加上被吼得莫名其妙,傻愣愣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艾亚,连回嘴都忘记了。

“你他妈的瞪什么瞪啊,难道老娘说得不对?”

令海盗们怀念的艾亚式叫骂,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寂之后终于登场了,而且她吼骂的对象还是恐怖的伊达·法兰。

“我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在老娘面前少来这一套!他们人鱼也是生命,也是生命你知不知道!你要杀他们老娘没有意见,可是有必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吗?这样的魔法你自己恶不恶心啊!”

伊达被艾亚摇晃得两眼昏花,对于她连珠炮般的斥骂更是一句话都插不上,最后好不容易挣脱开,也顾不得反驳,立刻躲到谷莠子身后。他有生以来遇过各式各样的人物,可是唯独没有遇过泼妇,所以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这样的情况。

终于舒服了。

艾亚长吐口气: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不能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的感觉太糟糕了。

她才不想管伊达·法兰究竟有多恐怖,她只想把自己的情绪正常表达出来,她要说自己想说的话,即使对方是个魔鬼也一样。

不过,伊达的反应完全出乎她的预料,这个可怖的刽子手既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阴险地冷笑,甚至没有反驳——他竟然在她松手的第一时间躲到谷莠子身后去了!

然后,这个躲在女人后面的恶魔,就用一双委屈、充满不安和谴责,纯洁无辜的大眼盯着艾亚,好像艾亚对他做了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

艾亚再次想要撞墙、撞桅杆,撞一切比脑袋硬的东西。

好吧,艾亚承认这个恶魔绝对不是一般的恶魔。

手指伸握几次,终于再次向伊达吼叫一声:“还不他妈的赶紧给老娘走!”率先向前游去。

海盗们赶紧跟上,看了方才的表演,他们发自内心觉得果然还是他们的大姊更可怕。

谷莠子回头看着脸上写满委屈和无奈的伊达,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边笑一边向前游去,之前的忧郁消失得一干二净。

伊达回头看看自己一手造就的修罗场,一抹苦涩浮上嘴角。

是,艾亚说得很对,这些人鱼也是生命,生命是值得珍惜的。

可是,珍惜敌人的生命而忽略自己人、忽略盟友的生命,这样的事情伊达做不出来。

伊达知道历史上曾有即使对敌人也仁慈有加,而名垂青史的人物,可是伊达不是。无法和解的敌人,就该不择手段地消灭,而有价值的盟友,就应该尽一切可能地帮助,这才是伊达的态度。

既然只能在弱势的情况下面对冲突,那么就拿出最大的威势来迎击。只有让对方恐惧己方的力量,才会使他们盲目地猜测,而无法确定己方的力量有多大;因担忧损失而内部出现分歧,这样才有可能出现伊达想要的空隙。要不然在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要怎么逃上海面?即使逃上了海面,人鱼的追杀会在他们到达大陆前源源不断地出现,到时候可就真的把窝囊废港牵扯进去了。伊达刚刚拿到和异大陆交易的独家权利,他可不会轻易吐出来。

想来想去,伊达除了让对方疑神疑鬼,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战术了。

伊达相信,自己施展的那些前所未有的魔法,一定会令一直关注着大陆种族能力的人鱼们大吃一惊。而且夜正在人鱼们之中,他是个魔法师,他的私心一定会误导人鱼,为伊达“助一臂之力”的。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用人鱼的生命来做铺垫。

伊达无法否认艾亚的指责,也承认自己之前的行为有一定的疯狂因素,但是重新冷静地回顾,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甚至在头脑冷静的状况下,他或者会选择更残忍的方式展现力量。

闭上眼睛静默片刻,重新睁开眼的伊达已经一派坦然。

在艾亚扭头“你他妈的快一点啊!还没戴绿帽就成了乌龟了吗!”的叫骂声中,他快速地向前面的人们追上去,把身后的一片血色全部抛开。

“哗啦!”

不知道这是女伯爵抛出来的第几样器皿,反正房内的装饰物已经越来越少,而外面地上的各种碎片却越来越多。

“女伯爵!请您冷静一点!”一名人鱼贵族终于忍受不了,开口说道。

此话也打破了房内除了女伯爵砸东西和发脾气外的沉默,其他贵族们终于开始纷纷发出声音。

“要我冷静有什么用!冷静就能解决事情吗!”女伯爵叫着。

另一个中年男性人鱼皱着眉头说:“可是你不冷静,也解决不事情!”

水色女伯爵停下想要继续去拿东西来扔的手,看着那名人鱼说:“那么深流伯爵大人,您有什么高见?我们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应该派哪支军队去拦截那个人类魔法师!”

其实在座的人鱼贵族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但只有女伯爵会这样毫无遮拦地说出来。她的问题一出口,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水色顺手把深流伯爵眼前的果盘拿过来,手一扬,果盘和其中珍贵的陆地水果飞出去,在墙壁上摔了个粉碎。

“那有什么区别啊!现在安静和不安静有什么区别!你们说,你们说!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个魔法师来了又去?让他把无界之海当成他的私人泳池!让他把我们全体人鱼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女伯爵尖亢的嗓音在屋里回荡着。

其他人鱼还是沉默。

要说谁的尊严被伊达·法兰踩在脚底下,首当其冲的就是神子。

神子的神术、神子的命令,在这个人类魔法师面前简直成了笑话。神术也好,神殿的神子护卫队也好,贵族们的私军也好,在那个魔法师面前一次次化为碎片。

神子宣称为了人鱼族的未来必须除掉的祸患,现在就在无界之海的海底悠然漫步,而企图拦截、击杀他的贵族却聚在一起愁眉不展。

“那根本不是魔法!别说他是魔法师,那不是魔法!”海星子爵是人鱼魔法师,他是在座人鱼之中最懂魔法的一个,现在终于忍不住喊出来。

他亲自到现场察看过,至今一旦想起那个情况,他就忍不住颤抖个不停。

当时的他,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就是“那不是魔法”。

那绝对不是魔法!

虽然海星子爵以魔法师身分为傲,也深信魔法是无所不能的,可是那绝不是魔法。那是魔鬼的伎俩,不是魔法师的力量。

如果那是魔法,必定是以大魔导师那样雄厚的魔力和魔法控制力为基础,那不可能出现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身上。

当时的那片血海,和血海中漂浮的东西再次浮上心头,海星子爵捂住嘴,发出作呕声,然后冲出了房间。

剩下的贵族们再次面面相觑。

那个人类魔法师再厉害,人鱼们也不是不能把他留下,问题在于要付出多少代价。

从一开始,人鱼们就没有幻想过可以不用任何代价留下伊达·法兰,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个代价这么大,而且还没结束。

针对伊达·法兰的行动命令不是来自于王室,而是来自神庙。按道理来说,神庙没有权力向贵族们下达调兵遣将的命令,利用神权对政治军事进行干预,是王室最不能忍受的行为。可是因为下达命令的人是神子,才使得这个命令微妙起来。

神子虽是神庙所供奉,但是所有知道他存在的贵族都清楚,神子是不可能有什么私心的,他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人鱼族的利益。

既然神子不可能为了神庙争取权力,那么他这次下达的命令是听还是不听呢?

王室对这种逾越选择沉默,于是贵族们在这种默许下,按照神子的命令聚集起来。不过,同样因为王室的沉默,贵族们不能动用正规军执行这次的命令,只能使用私兵。

正规军的军饷装备给养都来自国家,而私军的一切都是贵族们自己支付的。正规军的效忠对象是国家和王室,而私军的效忠对象则是领主贵族和国家。

于是问题出现了。人皆有私心,面临问题时想要保全自己的利益,是理所当然的行为。

伊达·法兰用事实证明他没有那么容易就范之后,贵族们之间就开始游移不决。他们都赞成执行神子的命令除掉伊达·法兰,但都不愿意派遣自己的军队去领导下一次的袭击。大家都在等待别人先动手,把伊达·法兰的魔力耗尽,然后自己再提供帮助一起收割胜利的果实,谁也不愿打先锋。

于是接连三次的全军覆没之后,贵族们的协商会议变成了沉默的集会。

谁都知道沉默的原因,可是谁都不去说破。大家的立场和选择都一样,在座的人都不比别人傻,所以谁都不会抢先出头。

“女伯爵,要不然您再去向神子请示一次……”深流伯爵很诚恳地建议。

其他贵族的目光都集中在女伯爵身上,每个人都能体会到深流伯爵的不怀好意,但正是大家的愿望。

水色根本不是什么贵族,她就是个放荡的交际花。即使她成了神子的母亲,成了贵族,她在真正的贵族心目中依旧是个美丽的玩物,是个幸运的妓女。贵族、高贵,这些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她也不具备属于贵族的智慧和谋略,她只会用那神经质的声音尖叫、砸东西,毫无用处。不,现在她对贵族们来说,有种特别的用处。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神子的母亲,其他人鱼都不能说的话、不能提的要求,她都能而且敢提出来。现在这个时机,就是她这项特长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贵族们希望的,自然是神子能够和王室交涉,由王室正式下令派遣军队围捕伊达·法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继续依靠贵族的私军。成功自然最好,不成功,贵族的消极怠工在神子面前也有了应付的理由:王室不支持这件事嘛,贵族终究还是要先效忠王室。

当然,王室和神庙方面要是有什么不满,也不关别人的事,这分明就是水色仗着她是神子的母亲而恣意妄为的结果。

大家都向水色提议、请求,怂恿她去神子那里。

“哼。”水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没说同不同意,却起身游向门外。

贵族们看着她出门,然后都发出舒了口气的叹息。

“来人!把这些东西收拾一下!”身为主人的贵族皱着鼻子,看着水色制造的那些惨兮兮的器具,然后又恶狠狠地加上一句,“还有那把椅子,一起搬出去扔掉。”他指着水色之前的座位大声吩咐着。

水色一游出建筑物,她的侍卫们马上迎了上来。

“女伯爵,我们现在去哪里?”

水色眯着眼睛从牙缝里说:“去阳光山。另外让那个人类魔法师赶过来,我要在路上就看到他。”

侍卫一愣,他本来以为女伯爵必定是要去觐见神子。可是女伯爵的目光让他马上执行命令,把车驾转向了和他预料中相反的阳光山方向。

伊达·法兰,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可是不管你是什么,我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那个人偶有我想要的东西……

水色女伯爵坐在车里,把下颔放在于窗口交叠的双臂上,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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