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斯尔兰

斯尔兰回头看看，伊达·法兰还是那样慢悠悠地走着。

红发少年的手臂一开始就受了伤，此时在他自己的治疗下好些了，看起来不再血肉模糊，但是斯尔兰很清楚他的伤势只是表面上的好转，内部真正严重处，凭他的魔法并没有能力治好。这就是这位大陆上最年轻魔法师的弱点吗？他不擅长治愈类的魔法。

斯尔兰心里这样分析着，一边奋力劈斩着挡路的植物前进。伊达跟随着他，不时也会使用风刃等魔法帮助斯尔兰开路。斯尔兰看得出他已经很疲惫了，但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魔法师就是魔法师，他们总是缺乏体力，斯尔兰在心里轻笑。

斯尔兰不知道伊达还能支撑多久，不过此时此境，斯尔兰极度不愿意伊达就这样倒下去。斯尔兰还需要他一起面对接下来要遇到的敌人或险境。

“需要休息吗？”

伊达摇摇头：“应该还可以再撑一会儿。”

“最好别硬撑，前面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呢。”

伊达还是笑，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快支撑不住。最后斯尔兰停下开路的脚步，宣称自己需要休息，才使得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稍作休息，斯尔兰问：“子爵对这次事件有什么看法？你觉得目标是你还是我？”

“为什么不说是二位精灵殿下，他们可是王族。”伊达小心地找了块没被草木淹没的石头坐下，拔了一根尖利得像小匕首似的草茎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他们？”斯尔兰不屑地一笑，“对付他们只须在必经之路埋伏就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的意思是用在你自己身上就不浪费？

伊达斜眼看着他，看不出来混血精灵的脸皮竟然比精灵还厚。

“被困住的人之中只有你我有这个价值。”斯尔兰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观点有什么不对，继续这样宣称着。

伊达苦笑：“要真是这样，我想不出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绿森林精灵的手笔？”这才是斯尔兰最关键的问题。

伊达还是笑。他知道斯尔兰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么问不过是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一些能肯定他猜测的支持。

“且不说这些，你的打算呢？”

“想办法出去吧，还能有什么想法。”

“我问的是，之后呢……出去之后，你准备怎样？”

伊达微微笑着：“走一步算一步，局势瞬息万变，不是我现在就能决定的。”

“呵呵。”斯尔兰轻笑，“这句话别人说我相信，但由伊达·法兰说出来就是个笑话。我承认我一开始小看了你，可是你不会认为我到现在还没有调查过你这个人吧？”

伊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说：“是吗，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你和绿森林结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明尔是你的好朋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明尔在绿森林的处境？他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盟友？我想你要的不仅仅是‘精灵族的盟友’称号这样的利益吧？”

“明尔现在是精灵族的圣者，他的目标是重新让精灵族融合在一起。”

“精灵族分裂多少年了？他们为什么分裂？为了各自的利益！重新融合这不是笑话吗？你觉得这样的目标有可能达成吗？”

“时机对了就有可能。”伊达看着斯尔兰说。

大陆即将到来的动荡就是一个契机，斯尔兰这个精灵族的叛逆出现就是一个契机。

意识到动乱即将到来的人和精灵有很多，把这即将来临的乱世视作机会的人和精灵也不在少数。斯尔兰自己何尝不是这种人，所以他能理解伊达的话。

“斯尔兰，你的目的又是什么？你想要把东耀国变成什么样子？”伊达以带着好奇的口吻问。

“一个没有歧视的国家。不管是精灵、人类还是混血精灵亦或是兽人、矮人，都一视同仁的国家。”斯尔兰微微眯着眼睛说，“不管是什么种族都愿意接纳的国家，不管是谁都可以放心居住的国家。”

“很美好。”伊达点着头。

可是很不实际，几乎不可能。即使现在追随他的精灵和混血精灵们是真的为了这个目标一腔热血，即使他们成功了，之后呢？几代之后呢？精灵的寿命和天赋注定了他们在某些方面超越人类很多，能力不相等的时候，“平等”二字那么容易维持吗？

斯尔兰这个人啊，聪敏、理智、执拗、残忍……但是又很天真。

伊达看着斯尔兰不说话，明白他的意思是想要和自己结成联盟，可是伊达不能接受这样的盟友。不是因为他曾经试图对自己不利，也不是因为他和明尔现在分属两个阵营，更不是因为精灵族，而仅仅是透过伊达对斯尔兰的了解，觉得这个人的理想过于天真，与这种人结盟，其中的不安定因素太多了。

伊达对斯尔兰的了解来自三方面，一是透过明尔的讲述。

明尔和斯尔兰自幼一起成长，对斯尔兰的生活成长轨迹知之甚详，虽然到了现今，明尔已不敢再说自己很了解斯尔兰了，但他依旧是知道最多斯尔兰往事的精灵之一。

二是透过其他精灵的议论。

精灵王都之乱后，斯尔兰成了大绿林的公敌和罪人，对他过往的为人处事、一言一行暗中议论的精灵自然很多。从这方面来看，不得不说向来优雅高贵的精灵在流言这方面的“才能”丝毫不逊于人类，那段日子，伊达只要竖起耳朵就能接收到很多关于斯尔兰的资讯。

最后一个途径就是透过斯尔兰自己。

斯尔兰和伊达两次同行，第一次是有意要欺骗伊达，这一次却是不得不和伊达结盟，两次相处都是在相互不断试探中度过，斯尔兰是否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伊达不得而知，不过伊达已从斯尔兰的言谈中捕捉到很多他无意间透露的资讯。

综合这几方面，伊达基本上已经可以把斯尔兰有生以来的岁月作出一个整理了。

斯尔兰虽然是个混血精灵，但与大多数混血精灵的父亲基本上喜欢到人类世界冒险好动的普通身分的精灵不同，他出身于精灵王族。他的父亲是绿森林精灵王国现任精灵王的弟弟，也就是明尔的叔叔，而他母亲则是东耀国的凯萨琳公主。

东耀国千百年来一直都是绿森林精灵王国的附庸，经常会有绿森林的精灵因为各种或公或私的原因在东耀国停留，斯尔兰的父母亲就是因为这样才相识相恋的。身为精灵王族自然不会被允许娶一个人类女子做妻子，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们相爱，斯尔兰就是这份情感的结晶。

斯尔兰的童年时光很幸福快乐。

他的母亲——东耀国的凯萨琳公主是个聪明理智的女子，在生育斯尔兰后便意识到这个孩子将来有可能要面对的尴尬处境。她虽然从来没有去过精灵王国，但是东耀国毕竟和绿森林精灵王国交往密切，作为东耀国的公主，想打听精灵们的日常生活很容易。她刻意收集了混血精灵在精灵族中的生活状况：混血精灵在族群中不受欢迎、不被承认，混血精灵得不到和精灵同等的教育……

这些情况重重地压上这位母亲的心头，她沉醉于真情爱恋，满怀期待地生育孩子，绝不是为了想让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低人一等。

当发现从孩子的父亲那里得不到任何帮助时，凯萨琳公主为斯尔兰做了两件事：第一，她藉助自己的情人是绿森林精灵王国王弟的身分，硬是在东耀国的王室给斯尔兰争取了王子的头衔；第二，她毅然放弃了亲自抚养孩子的机会，把斯尔兰交给精灵王后，请她代为抚养长大。明尔的母亲是位温柔和善的精灵，她毕竟也是一位母亲，所以完全能够体谅凯萨琳公主的苦衷，欣然接受了斯尔兰。

斯尔兰的童年就是在大绿林精灵王宫中和精灵族的王子、公主们一起长大的。

在精灵王后的维护下，他和堂兄弟们一起学习、一起游戏，那时候的斯尔兰很幸福，他认为精灵王后就是自己的母亲，法拉尔、利尼亚、墨尔、明尔是自己的亲兄弟，没有任何精灵向他提过他的身世以及混血精灵的问题，他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外表上与自己的兄弟们有什么差距。

随着斯尔兰渐渐长大，童年时光终将一去不返，混血精灵这个难以逃避的问题终于摊在他的面前。

根据明尔的说法，斯尔兰开始遭遇“混血精灵”这个问题的困扰是在他正式进入精灵军队接受训练的时候。在那之前斯尔兰在王宫中完成学习，身边的精灵不是亲人就是侍从，没有人会针对他提出混血精灵这个问题。可是进入军队之后一切就不同了，军队中有各个阶层的精灵，其中一些精灵贵族看不起混血精灵，各种针对斯尔兰血统问题的责难于焉开始。不过伊达自己分析，斯尔兰开始受血统问题困扰的时间其实更早，只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而一向把周围的精灵都往好处想、和谁都相处得很融洽的明尔也根本没有注意到罢了。

说到斯尔兰在这一时期的际遇，就不得不说明他与那些堂兄们之间的关系。

现任精灵王共有四个儿子，除了斯尔兰的父亲之外，精灵王还有另外两个王弟，他们共也生育了三位王子，也就是说自幼和斯尔兰一起成长的精灵王子一共有七位。

精灵王的四个王子中，长兄法拉尔王子自幼就被当作王储来培养，所以他接受的教育和其他兄弟不尽相同，在兄弟们之中也是扮演着领导人、老大哥的形象，斯尔兰尊敬他、信任他，但两人并不亲近；三王子墨尔自幼性格内向、少言寡语，这种性格和斯尔兰的活力四射正成反比，所以两人自然也玩不到一块儿，虽然一起长大，可是彼此的接触不多。直到今天，不管斯尔兰憎恨精灵也好，或是留有一丝怀念也好，心中都没有多少这位王子的位置；老四明尔性情温和善良，属于那种什么都擅长，但是什么都不出众的精灵，而且天生没有竞争心态，斯尔兰和他很亲近、很要好，但是和他的相处似乎总少了点什么。

在这四位精灵王子中，和斯尔兰关系最紧密的是二王子利尼亚。

利尼亚王子和斯尔兰一样拥有活泼外向的性格，聪明好动，与斯尔兰性情最相近。从小他们两个就是整座精灵王宫最大的喧闹制造者，玩具、食品、书籍的归属能争能吵，学习中谁更能得到老师的喜爱能争能吵，甚至就连谁更有资格领着小弟明尔一起出去玩一圈，都能成为他们两个争吵争抢的理由。

好在他们表面上吵来吵去，其实感情还挺不错，往往有时候看他们吵得脸红脖子粗难以收场，侍女们匆匆把王后请来解决纷争时，他们两个却又没事般有说有笑玩在一起。次数一多，精灵们就不再把他们两个的争吵抢夺当作一回事。

明尔四兄弟中，利尼亚和斯尔兰的关系最特殊，说他们关系最好却又整天争吵竞争，说他们关系不好周围的精灵也无法相信。大家都认为他们两个内心深处对对方都有一种特殊的亲密情感存在——那时候的他们，本身心里其实是也有这样感觉吧？

而一起长大的兄弟们中，另一位精灵王弟的儿子辛格利，才是斯尔兰最要好的朋友及最亲密的兄弟。

辛格利的年纪比法拉尔还要大一些，是这群王子中最年长的一位。他的性格和明尔有些相似，善良宽容，对谁都能真心相待。斯尔兰在精灵王后的怀抱中稍稍长大之后，带着他初步接触精灵族文化，带着他开始尝试拉弓舞剑的，就是辛格利。

辛格利并没有亲生的兄弟姊妹，他对待在这个大家庭里同样没有兄弟姊妹的斯尔兰便如同亲弟弟般。他们两个直到斯尔兰第一次离开精灵王国之前都是同吃同住，感情非常好。不得不提的是，斯尔兰的父亲对这个儿子表现得很冷淡，他们彼此间不常接触，相处不算亲密，所以辛格利在斯尔兰的心目中亦是哥哥，也是父亲、老师，更是最好的朋友，感情十分深厚。

精灵王子们渐渐长大，彼此间的关系谁轻谁重也越来越明显，特别是斯尔兰和利尼亚，他们两个渐渐变得更具有竞争意识，竞争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生活主旋律，学习、生活、交际……他们什么东西都要和对方比。幸好这种竞争带来的影响是正面的，除了让他们才华、能力高出兄弟们之外，两人间的关系似乎也愈加密切，彼此都很在乎对方。有这样的影响，精灵们对他们之间的竞争自然乐见其成。

精灵们漫长的生命让精灵王子们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而精灵族在漫长的时光里形成的文化，也必须要用大量的时间才有可能学习到部分，所以在精灵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学习就是他们的一切。精灵王子们也是如此，而他们一天天成长，斯尔兰的能力也开始越来越突出。

除了因为混血精灵血统的关系不能学习的魔法外，在武技、弓箭、历史、文学、音乐、礼仪等所有可以学习的各门功课上，斯尔兰都是极为优秀的。利尼亚虽然紧追在后，但精灵们都看得出来他的努力并没有缩短与斯尔兰之间的距离，反而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远。

伊达自己推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利尼亚王子对斯尔兰的态度才产生了那样的变化。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只能眼看竞争对手越离越远，自己只能遥望对方背影的滋味肯定不好受。

随着时间的过去，在精灵王子们第一次参与实战时，这种不满便爆发了出来。

那次的敌人是一个很大的双足飞龙群落，这种动物很少群居，但有时候在一只特别强悍的首领带领下，也会形成不小的群体。当这些在大绿林中并不罕见的动物数量多起来时，对精灵村落会造成一定的威胁。所以这次发现的这些双足飞龙，就成为王子们训练实战技能的对象。

王子们都是第一次上阵，身边自然有成年精灵战士跟随保护。在战斗中表现最好的，自然还是斯尔兰和不服输的利尼亚，他们两个冲锋在前，直扑双足飞龙领袖，把其他兄弟甩在后头。

后来明尔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身手一向平平，所以自然而然落到了队伍的后半部。等到明尔解决完身边的战事有精力关心其他兄弟时，双足飞龙的首领已经被解决了，可是明尔却找不到祝贺的对象，因为斯尔兰和利尼亚都认为自己才是杀死双足飞龙首领的功臣，并且争得面红耳赤。幸好当时还有第三者在场，那个负责保护协助他们的精灵战士出来作证。

那个精灵战士证明，杀死双足飞龙的是利尼亚。

明尔相信这个结论，因为那时候的他心中根本没有叫作“怀疑”的情绪存在，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虽然斯尔兰可能在战斗中出力更大，但是最后杀死双足飞龙首领的应该是利尼亚。

伊达仅仅听他的复述，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可能是因为最后的攻击两人几乎同时发出，身在战斗中的利尼亚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出了最后的致命一击，但是旁观的战士应该不会弄错，而斯尔兰是那种不能确定的荣誉宁愿不要的性格，他不能肯定是自己杀死了双足飞龙首领的话，他根本就不会开口说出是自己这样的话来。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那个在旁边观看的精灵战士说谎。

利尼亚是精灵王的儿子，而斯尔兰只是一个混血精灵，在他们之间的争论中应该站在哪一方对高傲的精灵战士来说几乎不用思考。

到了这时候，斯尔兰终于开始要面对家族以外精灵们的目光，终于要承担混血精灵这个身分带来的一切了。他和利尼亚的竞争因为其他精灵的介入，也将要从兄弟之间的良性竞争，变成精灵王族和混血精灵之争。这样的竞争，结果显而易见。

紧接着这次事件后，斯尔兰和其他精灵王子都进入了军队实习。从此斯尔兰的生活慢慢变得不再单纯，他和利尼亚的关系也因为越来越多成年精灵的介入而不断转向更糟糕的方向。明尔在那一时期明显感到了斯尔兰的迷茫：斯尔兰不时会在利尼亚面前主动退让，收敛起自己的能力，落在利尼亚后面，但是转眼间，他又不甘心这种退让，愈发地卖力竞争。

军队中的精灵有的很欣赏斯尔兰的能力和性格，但是绝大多数都看他不顺眼，因为他是混血精灵。在大多数精灵眼中，混血精灵根本不应该得到进入军队的资格。特别是那些精灵贵族们，他们根本不把斯尔兰王子的头衔放在眼中，针对混血精灵的种种侮辱——“杂种”、“低贱”等这些词汇开始进入本来被保护得很好的斯尔兰耳中。

在那段时间，斯尔兰和其他精灵那王子的关系也开始淡薄起来，能和他如同以前一样亲近的，只有明尔和辛格利。明尔对利尼亚和斯尔兰两个哥哥同样好，而辛格利则因为斯尔兰的关系，与利尼亚闹了多次不愉快。最严重的一次冲突是以利尼亚和辛格利大打出手为终结。精灵王把他们两个严厉训斥了一番，而也就是这次事件，让利尼亚对斯尔兰说出了导致斯尔兰第一次离开绿森林精灵王国的那段话：

“滚回你的人类国度去，这里是精灵的家园，不欢迎你这种低下血统待在这里！”

利尼亚是气急败坏地冲口而出，还是早就有这样的念头其他精灵不得而知，但这句话对于饱受血统困扰的斯尔兰来说，打击确实很大。那天晚上斯尔兰喝了很多酒，大醉之后抱着明尔和辛格利痛哭。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其他精灵怎么看待他，因为他的家、他的兄弟和母亲就是他的避风港，他爱家族里的每一个精灵，包括与他不合的利尼亚，可是利尼亚却公然宣布这里不属于他，不是他的家园。

更让他伤心的是，那时只有精灵王后、明尔和辛格利出面斥责利尼亚的不当言辞，其他精灵，包括一向公正的法拉尔都没有出声。

法拉尔哥哥和父王什么都没说，他们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斯尔兰是反复泣诉着这一句话睡着的……

不久之后，斯尔兰就向精灵王后打听起自己母亲的事。

在这之前斯尔兰从来不曾询问过自己的亲生母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因为在他的心目中一直认为自己是被抛弃了才会被精灵王后收养。

之后，斯尔兰独自离开了大绿林，去人类的国度寻找生母。

明尔本来以为他很快便会归来，但是斯尔兰这一去就是十几年。

斯尔兰知道自己的生母存在时已是四十多岁，对于一个精灵或混血精灵来说，四十岁还是一个刚可被称为少年、青涩而幼稚的年纪，可是对于人类来说，四十年已是大半生的光阴。

斯尔兰赶到东耀国时，凯萨琳公主已年逾六十。这位公主为了恋情放弃了王位继承权、放弃了拥有婚姻的可能，放弃了亲自抚养自己唯一孩子的机会，孤身一人住在一处偏僻的庄园里。斯尔兰回到她身边时，她甚至不敢见他，因为担心和自己亲近会影响孩子在精灵族中的地位。

斯尔兰不愿说出自己在大绿林的确切情况让她担忧，只能谎称自己在精灵们中生活得很好，和兄弟们也很亲密，这次也是得到精灵王后的允许才回来的。后来又把辛格利从大绿林请来作证，凯萨琳公主才终于和他见面。

眼前的母亲和美丽高雅的精灵王后完全不一样，白发苍苍、面容憔悴、目光迷离，甚至苍老得超过了这个年龄的人类……斯尔兰泪流满面，抱着母亲痛哭一场，不顾母亲的反对，决定留在她身边不走了。

斯尔兰为了陪伴母亲没有返回大绿林，应该说此刻利尼亚的态度仍刺激着他，这种选择其实也是一种逃避。他下意识不想再回去面对利尼亚以及那些对他混血精灵身分耿耿于怀的精灵们。斯尔兰在人类世界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母亲去世他才返回大绿林。

让伊达关注的是，凯萨琳公主并不是因病或意外死亡，而是死于谋杀。

母子俩相处的时光平静而温馨，斯尔兰一边学习人类文化一边施展自己在医药方面的才能，为母亲调养身体。有了医术高明的儿子陪伴身旁，凯萨琳公主身体和心理双方面的伤痛都得到了治愈，健康状况逐渐好转。如果没有意外，本来他们母子俩还能这样平静地生活再一个十几年。

斯尔兰虽然回到了母亲身边，但他每年还是要返回大绿林几次：精灵王和王后的生日、每三年一次全体王室成员必须出席的祭典等日子，有的时候也会为了安抚另一位母亲精灵王后的思念回去住上一段日子，但最后他都会回到凯萨林公主身边。毕竟将来他还有漫长的时间陪伴精灵族的亲人，而母亲的时间眼看正在减少。

另外，斯尔兰在东耀国也不是避世隐居的，他毕竟拥有这个国家的王子头衔，透过母亲，也和东耀国一些上层贵族有了交往。斯尔兰本身的能力和个人魅力很容易得到别人的瞩目，十多年下来，在东耀国也有了一个属于斯尔兰的交际圈。

斯尔兰这种往来大绿林和东耀国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一些人注意：东耀国当时的国王，论血缘算是斯尔兰的表弟。

这位国王对自己王位的稳固一直抱有强烈的怀疑，他看到斯尔兰这个表兄后，便不由自主地往这方面设想：斯尔兰有精灵血统，而东耀国一直是精灵王国的附庸。斯尔兰能力出众、人缘很好……更重要的是，斯尔兰年轻，即使他已经五十多岁，也不过只度过了应有的一小部分时光，而身为他表弟的自己，却已经开始步入老年。

这种担忧和怀疑一旦形成便挥之不去，东耀国的国王终于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他觉得只要凯萨琳公主不在这世界上，斯尔兰就没有留在东耀国的理由，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斯尔兰赶回大绿林。于是趁某次斯尔兰回精灵王国的期间，东耀国国王派人毒杀了凯萨琳公主。

赶回来的斯尔兰不相信母亲死于疾病或急性食物中毒，他仔细检查了母亲的遗体，然后开始寻找凶手。在凯萨琳公主下葬后第二天，他把下毒的侍女揪了出来，严刑拷打，直到她招认出幕后主使者。

斯尔兰把这件事通知了精灵王国，他的本意是希望精灵王国帮助他为母亲报仇，帮助他伸张正义，可是令他意外的是，精灵王国派来的人在草草审理之后，竟然做出侍女是因为受到严刑逼供才胡乱指认的结论，真正的原因是被凯萨琳公主虐待怀恨在心才狠心杀人，与其他人都没有关系。然后把侍女处死便了结了这件事。

斯尔兰没有反对，也没有应要求回大绿林，他选择了独自住在母亲生前的居所悼念母亲。

两年后，一支叛军冲进了东耀国王宫，斯尔兰是叛军的首领，他亲手割下了自己那位表弟国王的脑袋，并把他的妻子儿女全部处死，一个也不留。新的东耀国国王是斯尔兰一手扶持起来的远亲，他用这种干净利落且残酷的方法为母亲报了仇。

精灵王国自然不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他们严厉训斥斯尔兰，并且派精灵把他押回大绿林，事后斯尔兰被剥夺了精灵王族的称号以作为惩罚。

回到精灵王国的斯尔兰有了很多变化，他变得圆滑深沉，也更坚韧有毅力了。

虽然没有了王子头衔，但斯尔兰依旧是精灵王后的儿子，他在养母的保护下依旧住在精灵王宫，依旧享有精灵王子们的所有待遇。

从这个地方就可以看出斯尔兰的天真之处，既然已经夺得了东耀国，他就不该再回到大绿林。就算回来了，他也不该回到王宫过着和过去一样的生活。他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可是他却天真地憧憬着养母的爱能够弥补一切，憧憬着回到家的感觉。

很快地，事实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真正令斯尔兰的内心与精灵族决裂的事件终于发生了。

那件事就是盖塞尔王子和辛格利王子的死。

盖塞尔的身分很特殊——至少对斯尔兰来说如此，他是斯尔兰同父异母的弟弟。

斯尔兰的父亲与凯萨琳公主分开之后终于还是选择了一位精灵女子正式结婚，并且很快就有了第一个婚生子女盖塞尔王子。

而辛格利王子则更不用说，他是此时斯尔兰最亲密的兄弟。

这两位王子代表大绿林出使苍龙王国，却死在归来的路上。

世界已经和平许久，多少年来都没有王族不是寿终正寝。两位王子的死，让精灵王国乱成一团，流言纷纷，各种猜测满天飞舞，其中有一种说法竟直指斯尔兰联合人类害死了两位王子。

当时斯尔兰正好不在大绿林，当他赶回来时，要面对的除了最亲密的兄弟和异母弟弟冰冷的尸体外，还有被诬陷为凶手的无端指责。

这样的打击落在斯尔兰身上，他勉强保持了冷静，当精灵王下令拘捕他时，他选择了束手就擒。

明尔明白当时斯尔兰的想法，那时候的他还笃信清者自清的道理，认为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要自己是清白的，就一定能够得到澄清。所以虽然他很想亲自查清这件事，亲自为辛格利报仇，可是依旧选择了服从，任由其他精灵把他关进监狱中。

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明尔也不知道详情，因为那时候的明尔为了证明斯尔兰的无辜也参与了案件的调查，并且在其中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很多精灵直到那时才注意到这位平时毫无建树的王子竟然一直隐藏着这样的才华。可是当明尔他们终于擒获真凶并把他带回精灵王都，兴奋地想立即证明斯尔兰的清白时，却惊恐地发现斯尔兰在狱中这段时间竟遭到了酷刑折磨。

从狱中被带出来的斯尔兰浑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四肢全被打断，一只眼睛近乎失明。

时隔多年后，直到明尔对伊达叙述那一幕惨剧时他依旧不知道其中的内幕：究竟是谁对斯尔兰下毒手？究竟是谁如此憎恨斯尔兰，恨到非要这样折磨他。

精灵王经过简单调查后，仅仅处罚了对斯尔兰行刑的两名精灵作为结果处理了这件事。斯尔兰得到了精灵王国最精心的治疗，不但身体上的伤害得到康复，就连那只本来已经濒临失明危险的眼睛也被治好了。

于是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精灵再提起这件事。

事后明尔曾向斯尔兰询问此事，但得到的却是斯尔兰冷淡的回应。斯尔兰显然很清楚伤害他的精灵是谁，但却不愿意说出来。明尔自行展开调查，却被精灵王严厉制止。生性善良的明尔无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个精灵，使得他完全没办法推测背后元凶，所以这件事只能成为明尔心底永远的谜团。

在那之后不久，斯尔兰便离开了大绿林，他自称既不是人类也不是精灵，而是一个混血精灵。他长时间以佣兵的身分在人类社会游荡，甚至渐渐不再称呼自己的养父母为父亲、母亲；明尔还记得母亲第一次被斯尔兰敬称为“王后陛下”时，无声地哭了。

再之后，斯尔兰毅然把他一手扶植起来、但现在却完全服从大绿林的东耀国国王赶下王座，自己坐上了那个位置。然后，他来到了大绿林，准备刺杀精灵王，挑起精灵王国的混乱和争斗，趁机夺取精灵圣者的职位，扩大自己在精灵族中的影响力。

他不再想成为精灵王国的一员，他现在想要把精灵王国和人类王国都掌握在手中。

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沿着这样的轨迹，原来那个耀眼的精灵王子斯尔兰变成了伊达眼前的这名男子。

这种变化不是哪个人、哪件事造成的，而是岁月和现实用它们特殊的魔法慢慢把斯尔兰打磨成这样的。

斯尔兰已经不可能再被精灵王国接受，而精灵王国也永远失去了他。

默默想着斯尔兰的平生，伊达忽然问：“我一直不明白，当时你为什么只是抓捕，而不直接杀了明尔？”

“我本来就下令杀他，是他狡猾地隐瞒了自己的实力。”斯尔兰冷笑着说。

“不，不对……不对……”伊达皱着眉摇头，“看起来是如此，可是仔细回想，你并不想杀他，不然你只要把用在那些使者们身上的毒药用在他身上就行了，他根本不会拒绝你递给他的食物。”

斯尔兰淡淡一笑，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和明尔做兄弟其实也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吧？”伊达继续说，“他太善良，对谁都好，他没有亲疏之分地对大家好……对只有他这一个兄弟的人来说，很残忍吧？”

斯尔兰还是不说话。

“所以才觉得他必须要长大才行？所以才觉得他不能一直逃避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要用残忍的方式逼他成长？这是你最后留给他的礼物吗？”

“呵……”斯尔兰冷笑了一声宣布，“走吧，我们休息的时间不短了。”

斯尔兰你真是天真啊。

伊达看着那个背影苦笑。

“斯尔兰！”

斯尔兰回头看着伊达。

“在我看来你的愿望很傻，天真得无可救药，可是我忽然很想看看，那样的国家要是建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说着伊达向斯尔兰伸出了手。

斯尔兰疑惑地看着伊达，接着也伸出手，两人的手紧紧互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