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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下”唐庄宗
后唐庄宗李存勖是历史上骤兴骤灭的人物,他在父亲李克用的基业上,消灭劲敌后梁,统一北方,于公元923年建立后唐王朝,年号同光,又出兵消灭前蜀王氏政权。可是仅仅几年的时间,在同光四年(926)就被他宠幸的伶官郭门高所率领的叛军杀死,又由伶人用乐器把他焚化,惨死于优伶之手,实在是他始料之所不及。《旧五代史·唐庄宗纪》论曰:“外则优伶乱政,内则牝鸡司晨。靳吝货财,激六师之愤怨;征搜舆赋,竭万姓之脂膏。大臣无罪以获诛,众口吞声而避祸。“夫有一于此,未或不亡,矧咸有之,不亡何待!”所谓伶人乱政,自然不仅是任用伶官,实际同各种政事相联系。这里将唐庄宗的兴亡与优伶的关系作一些说明。
后梁开平二年(908),唐庄宗继承父业后与梁对峙,争夺黄河北岸十余年,在用兵中发挥音乐的作用。他自幼喜好乐曲,懂得乐理音律,会作曲子,成年后领兵打仗,把所制作的词曲教给军士,用以指挥进退。当战士进入阵地,唱起歌来,发起冲锋,人人勇往直前,常常取得胜利。歌声成了进军的号令,步调一致,增强了军士的勇气。这歌曲由于是庄宗作的,被称为“御制”(《旧五代史》)。唐庄宗的乐曲流传了很长时间,北宋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伶官传》里讲,到他生活的时代,汾阳、晋阳的人民还在唱唐庄宗创作的曲子。毫无疑问,唐庄宗的制乐对于取得灭梁战争的胜利起过一定的作用。
唐庄宗喜好看戏,自身也乐于扮演,并以他的刘皇后的家事为题材从事演出。刘皇后是魏州成安(今河北成安县)人,出身贫寒,父亲刘叟,黄胡子,卖药占卜为生,自号“刘山人”。刘皇后五六岁时被裨将袁建丰掠送予唐庄宗生母曹氏,练习歌舞,曹氏把她转送给唐庄宗,庄宗称帝后册立她为皇后。当刘叟得知女儿做夫人时赶来相认,庄宗问袁建丰有没有这么个人,袁建丰一见黄胡子老人就认出是刘叟,可是这时刘氏正与其他夫人争宠,觉得认了这个穷老子将被人耻笑,对争宠不利,因而拒不认父,说什么离家的情景还记忆得起来,父亲被乱兵打死了,围着他的尸体痛哭,然后才离开的,现在这个种田的老头,哪里是我的父亲!于是命令士兵把他打出宫门(《新五代史·刘后传》)。刘皇后为自身利益拒不认父,是残酷无情的人。唐庄宗经过对袁建丰的询问,获知刘皇后的绝情故事,因此就以它作题材演了一出戏:他穿起刘叟的衣服,背着装有草药的药囊,叫刘皇后生的儿子拿着破帽子跟在身后,走到刘皇后的寝宫,大声地说刘山人来看女儿。刘皇后见此情状怒不可遏,拿起板子赶打儿子。宫中上上下下见此大为开心,唐庄宗的演出真叫成功(《新五代史·伶官传》)。不过他不是真同情刘叟,只是拿这件事寻开心,找乐趣。
唐庄宗喜好打猎,每次出猎践踏不少老百姓的庄稼。一次在中牟县行围,该县县令挡住他的马,请求不要围猎,说主持国家大事的人应当爱民如子,要把百姓当作自己生命之所系,你现在为一时的娱乐,践踏了百姓的禾苗,将要引起百姓的愤怒,做皇帝的应该想这个问题。庄宗一听大怒,把他喝退,还要杀他。随从行围的优伶敬新磨觉得这样不对,要拯救县令,于是派人把县令抓来,假意指责他说:你这个县令不知道天子喜好打猎吗,知道就应该让百姓把地空闲着,好给天子打猎用,你怎么能纵容百姓耕耘,妨碍天子鹰犬飞走,如今不认罪过,还敢到这儿来唠唠叨叨,为民请命,你知道这是死罪吗?其他伶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县令。这场戏一演,唐庄宗的气慢慢地消了,也知道怪罪县令没有道理,就不治他的罪了(《旧五代史》、《新五代史》)。
唐庄宗好演戏,本身取了艺名,叫作“李天下”,倒是符合他的天子的身份。有一天他和伶人一块戏乐,忽然四向高叫:“李天下,李天下在哪?”敬新磨连忙上前打了他一嘴巴,唐庄宗一下给打愣了。在场的人也非常恐惧,一齐抓住敬新磨,责问他怎么敢打天子,敬新磨说李天下是皇帝,谁能呼叫他的名字。意思是尊崇唐庄宗,不让乱叫他的名字。唐庄宗听到这高兴起来,反而赏赐新磨,其他的人也跟着大笑(《新五代史》)。唐庄宗就这样宠信优伶,与他们融为一体。
唐庄宗与伶人的关系更表现在任用他们做官,侦刺官员和民情。庄宗早年有个宠幸的优人周匝,在对后梁战争中被俘,灭梁后周匝回到庄宗身边,说在后梁,受到它的教坊使陈俊、内园栽接使储德源的搭救,请求任命这两个人做州刺史,庄宗答应了。枢密使郭崇韬反对任用伶官,不执行这个命令,说现在取得天下,忠勇之士还没有封赏,先用优伶,会失人望。过了一年,周匝又作了同样的请求,庄宗终于任用陈俊为景州刺史,储德源为宪州刺史。
伶人景进,被唐庄宗授予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右散骑常侍、守御史大夫,有时还派他到地方上去,赋予其特种使命,采访官场和民间的事情,秘密报告庄宗,所以当他进见言事时,在场的人纷纷退出,以便他们密谈(《旧五代史》)。庄宗建都于洛阳,所居宫室为唐朝旧宫,当时嫔御不多,景进与宦官们说宫内夜间见鬼,怪怕人的,庄宗问怎么能除去鬼祟呢,回答说唐时后宫有10000人,现在人少怪物就出来活动了,因此需要扩充宫女,庄宗听了高兴,就派景进到邺都采集美女1000人送进宫中。军士妻女害怕捉充,逃亡的有几千人。唐代末年以来,后妃制度不完备,到庄宗时,后宫人多,册封名号混乱。直到后唐明宗登极,才赦放庄宗的宫人回还民间。
景进和伶官势力大,不肖的官员就依附于他们,向他们行贿献媚。租庸副使孔谦想当租庸使,郭崇韬以其不副人望压抑他,屡荐他人担任此职,孔谦于是上书请求解职。唐庄宗以为他是规避职事,要治他的罪,孔谦遂谄事景进,尊之为兄,称其为“八哥”,景进就在庄宗面前保荐他,终于使庄宗打消治罪孔谦的念头,并将他提升为租庸使(《旧五代史》)。景进还上谗言陷害无辜的官员。郭崇韬遭受宦官和刘皇后诬陷被处死,庄宗弟弟李存是郭崇韬的女婿,景进对庄宗说:李存要造反,给他岳丈报仇,宦官们也这样说,庄宗因而把李存囚禁杀害(《新五代史》)。原后梁河中节度使朱友谦投降后唐,庄宗加封西平王,并任用其子朱廷徽等为刺史,但他不能满足伶人和宦官的无底洞的勒索,景进就诬称他与郭崇韬联合谋反,朱友谦主动进京表明心迹,景进又派人诬告他造反,庄宗听信了,把朱友谦全家诛戮(《新五代史》)。
伶人史彦琼被庄宗用为武德使,官于邺都,邺都留守王正言是懦弱的人,无能任事,邺都官员遂秉命于史彦琼。唐庄宗杀朱友谦,又命史彦琼去杀澶州刺史朱廷徽,史彦琼于夜间秘密出发,众人不知其事加以猜测,以为是郭崇韬谋反,刘皇后乘机杀害了庄宗,如今是紧急征召史彦琼去议事。此话传到贝州军中,戍卒皇甫晖劫持效节指挥使赵在礼造反,兵进邺都,邺都巡检使孙铎要求史彦琼发兵拒战,史彦琼不以为意,及至赵军到了城下,仓皇弃城逃回洛阳。赵在礼之乱,使庄宗陷于绝境,卒至死亡(《新五代史》)。
优人郭从谦,艺名“门高”,拜郭崇韬为叔父,又认李存为义父,他被庄宗任用为从马直指挥使。“从马直”是亲军,由这个官职可知唐庄宗对他非常信任。当郭崇韬、李存被害后,郭门高为二人鸣冤,恰巧从马直军士王温谋反被诛,庄宗向郭门高开玩笑地说,你党同郭崇韬、李存背叛我,又教王温造反,你还打算干什么?庄宗原来和郭门高嬉戏惯了,拿这等大事当笑料,不以为失言。可是郭门高把这话当真了,以为庄宗要治罪于己,于是策动军士作乱,射伤庄宗。庄宗要喝水,刘皇后也不管,丢下他和诸王、左右逃走了,庄宗随即死亡,五坊人善友找来宫中乐器作燃料,把庄宗焚化。
古代帝王喜好音乐、歌舞、戏剧者代不乏人,今日北京故宫的畅音阁、颐和园中的德和园均是这种爱好的物质见证。如果对这些娱乐没有兴趣倒成为怪现象。但是在这些喜好者中,唐庄宗却是突出的,他不仅欣赏优伶的表演,同他们寻欢作乐,而且信任他们,任用他们为官员处理军民事务,用他们作耳目,刺探军民隐事。这一点是别的帝王所不为的,或者是有所警惕的,即使偶而听从他们的谏诤之言,也不把他们任用于政权机构中。唐庄宗如此宠待优伶,乃至死于他们之手,历史上没有第二个人。
帝王与伶人关系密切,不是判断他为人品德与政事好坏的标准,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的社会效果。唐庄宗用歌声指挥战斗,听从敬新磨谏诤不杀中牟县令,这是嗜好音乐对他的事业的好处。但是对唐庄宗讲,这种有积极意义的事情太少,相反,优伶败坏政事,以至招来了杀身之祸,害处极大。利弊相权,宠信优伶对于唐庄宗是一大坏事,错误还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喜好声乐不是人的过失,执政者适当地用声乐调剂生活,解除从政的紧张与疲劳,以便理好政事,这种喜好音乐就是正当的,有益的;但是如果喜好过分,耽于歌舞声色,不理政事,甚至听任伶人乱政,这样的喜好就是不正常的,无益而有害的。关键不在喜好与否,而在于把它摆在什么位置上,以及如何喜爱法。任何事情都有个量度,超过一定的限度,好事也会变为坏事,唐庄宗耽于音乐太过分了,事情就走向反面,且使自身成为失败的昏君。
优伶地位卑贱,智慧不因此而少减,这一点我们在《古代宫廷谏诤戏》篇已说过了。但是还应当注意到,一种职业的人有一种素质,因他从事这一职业,受职业的影响,他的接受知识的能力和思维方式往往受职业的限制。一个艺人,可能善于歌舞做戏,别的事情不一定办得好,对政治尤其不一定在行。其他行业的人也是如此。一个教员,教学在行,也许还善于写文章,但若让他从政可能就搞得一塌糊涂。古代科举制下的科甲人员,其中有一部分决意去任教职,当个府州县学的教谕、教授、训导,这些名号在当时也不清贵,又没有油水,为什么他们放着行政官职不做呢?原因是他们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干不好,不如做个清闲的教官。对于古代的优伶整体来讲,他们的素质不适合从政,唐庄宗却用他们做官,他们除了不能把政事办好以外,大约也只会教给庄宗搜刮美女,向皇帝告密,向官员索取贿赂,遇到灾祸一跑了之。唐庄宗任用非人,也是自取其败。所谓善于用人,知人善任,就是要用人得当,用其才能和特长,发挥其最大的积极性,而绝不是弃其所长用其所短。唐庄宗用优伶的教训,在任何时代都有借鉴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