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三):甲午战争与戊戌变法 精彩片段:
第6章 “新学伪经”和“托古改制”
康有为在“万木草堂”内所授的“西学”,包括他在近代中国教育史上开天辟地的体育课,都是些很原始的启蒙性的东西,值不得多费墨笔,故在上篇首先提出后,便一笔带过。
“万木草堂”中学科的重点,是它的儒教“今文学”,和康氏用今文学观点所发展出来的两本教科书《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所以今文学实在是康氏变法的“意蒂牢结”的根基所在。
康有为是在近代中国,受西学挑战而奋起搞政治改制的第一位改革家。他对传统中国的学术思想和政治社会制度的了解,是蔚成宗师的,虽然他搞的到底只是中国思想的偏锋。可是他竟然能以此高度发展的中学偏锋,与最幼稚的西学认知相结合,搞出一套他自己的康有为思想,并画出他自己的“以君权行民权”的建国大纲的政治蓝图。再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方式加以推行。结果弄得人头滚滚,一败涂地。但是康之起伏也标志出中国现代化运动中一个承先启后的重要阶段。我们如不把康有为弄清楚,我们也就很难了解继康而起的孙中山、陈独秀、胡适、毛泽东乃至今日的邓小平和“民运人士”了。康有为的“意蒂牢结”的根基既然是传统儒术中的“今文学”;但是今文学又是个什么东西呢,康子这两部大着,所讲的又是些什么内容呢,为康氏以后诸大家作导论;也为一般读者作参考,且让不学略事钩沉。
6.1 “今文学”浅说
谈起“今文学”,我们不得不从秦始皇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始皇二十六年)统一中国之后,在文化上做了几件大事说起。第一件便是“文字改革”,所谓“书同文”是也。统一之前的中国大陆是七国不同文;齐(山东)楚(安徽、湖北、湖南)不同语的;而秦文与六国之文,隔阂尤大。统一前(亦如今日之“解放前”),秦人所用的是大篆、小篆和他们的简体字隶书。统一后乃悉废大小篆(包括秦人专用的古“籀文”),改用官订“隶书”。六国既被它统一了,秦政府也尽废六国之古文,一律改用隶书——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绝后的“文字大改革”。它也是全人类文化史上文改最成功的一次。
东亚大陆上的东方文明,原是有其一致性的。但是自周平王东迁(公元前七七一年)至秦始皇统一列国(前二二一年),七国文明的分别发展,已长达五百五十年。由于各国文字不同、语言各异,再加风土人情、生活习惯也颇有差异:晏子所谓“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是也。所以各国虽共有《诗》、《书》、《国语》和诸子百家之学,彼此之间,“大同”固有,而“小异”亦多多也。(请参看现代白种人的欧洲诸国之间的异同。)
值得注意的是:“小异”者,不徒文字书法之不同,义理之间亦每有严重区分也。如今尽废各国原有之“古文”,而以秦人专用的“今文”(隶书)改写之、统一之,“今”、“古”文版本之间的区别立刻就暴露出来了。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所以在秦始皇的“文字改革”之后,今古文之争,本来就呼之欲出了!这一情况,在中世纪欧洲,和东西罗马的“圣经学”中,也闹得很厉害。最可笑的莫过于今日的国共两党之争。它们于政争之外也就逐渐引起“繁体字”、“简体字”之争了。余于大陆上曾闻有“代表代表”的笑话。今日不加澄清,则五百五十年后,“繁文家”势将解为“代表之代表也”;“简文家”就要释为“带表的代表”了。
文化本来也不是请客。你麻烦你的,我麻烦我的;河水不犯井水,各麻其烦可也。但是麻烦之间要牵涉到政权问题、饭碗问题、砍头问题,那么问题就大了。
秦始皇搞“书同文”,本是好事。可是他陛下于统一后八年(公元前二一三年),忽然来个“焚书坑儒”并下“挟书之禁”。老百姓如私下藏书,看情节之轻重,就要被“黥为城旦”(脸上刻字、下放劳改)、砍头,甚至“族诛”。这一下便把东亚太陆,搞回到石器时代。民间要做点学问,就只好靠口述录音了。
最高到有族诛大罪的“挟书之禁”,不因秦亡而稍弛。汉沿秦制,书禁末解。直至惠帝四年(公元前一九一年),这条死罪大法,才被撤销,它前后延长了二十二年之久。解禁之后,社会上通用的已全是“简体字”的“隶书”。禁书之前包括七国古文的“繁体字”,什么“大篆”、“小篆”和“古文籀书”,便甚少人通晓了。可是书禁既解,则“燔余之书”(包括始皇烧的和项羽烧的),和匿藏之书(像伏生家中和孔子故宅偷藏的“壁中书”),往往皆出。在政府鼓励之下,国立中央图书馆(中秘书)中也堆满了断筒残篇。为整理这些残书和口述稿,大家就只好全部使用简体字(隶书),所谓以今文读古文是也。“以今文(隶书)读古文(篆、籀)”事实上也是一种翻译工作。不同的译者作相同的翻译,其结果往往不同。更何况七国古文,各有其“异文”,而口述者如伏老先生,又不会讲“标准国语”,这样问题就大起来了。——君下见吾友柏杨以“白话”来翻译“文言”(通鉴)哉?更不见,“通鉴广场”及众多媒体,见仁见智者,对柏老之棍棒交加耶?这就是发生在两千年以前的“今古文之争”的现代版了。明白了柏杨近年之恼火,则两千年来今古文之争,可思过半矣。
6.2 从董仲舒、刘歆到党的领导
两千年来论今古之争者无虑数十百家,拙作斯篇多采比较深刻的王国维说。志之是不掠美也。这一发生在两干多年前的学术争辩,正如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有关“海瑞罢官”的辩论。如照京兆尹彭真在《二月提纲》里的办法,把它限制在教育文化部门也就罢了。无奈中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都是利禄禽兽。任何有关文化的小事,都要搬到政治上去。为的是入党做官,有权便有一切也。要夺利,首先就得争权。这样便牵涉到两位关键人物,董仲舒和刘歆了。
大家都知道董仲舒是搞“罢黜百家、独崇儒术”的儒家大政客。他说服了汉武帝设立“五经博士”和国立中央“太学”,而当“太学生”(也就是所谓“博士弟子”)则是入朝为官的终南快捷方式。
董仲舒(公元前一七九~前一〇四)专治《春秋?公羊传》,可说是今文家的鼻祖。他所建议设立的“太学”,自然也就是一座今文大学:五经博士所授的自然也是今文五经了。董仲舒这批“斯大林主义者”,既然把持了党校,左右了党的“意蒂牢结”,操纵了入党做官的“仕途”凡数十年也就罢了。谁知半路上又杀出个“托派”来。这一托派的首领,便是在国立中央图书馆中奉命整理燔余残害的刘歆(公元前五三~公元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