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_列传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列传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1☽。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2☽。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3☽。民家有躄者☾4☽，槃散行汲☾5☽。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6☽，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7☽，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8☽，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9☽。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10☽，因谢焉☾11☽。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12☽，魏有信陵☾13☽，楚有春申☾14☽，故争相倾以待士☾15☽。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16☽，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17☽。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18☽，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19☽，必得定从而还☾20☽。士不外索☾21☽，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22☽，自赞于平原君曰☾23☽：“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24☽。”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25☽，其末立见☾26☽。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27☽，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28☽，乃颖脱而出☾29☽，非特其末见而已☾30☽。”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31☽。

毛遂比至楚☾32☽，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33☽。”毛遂按剑历阶而上☾34☽，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35☽。”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36☽，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37☽，王之命县于遂手☾38☽。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39☽，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40☽，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41☽。今楚地方五千里☾42☽，持戟百万☾43☽，此霸王之资也☾44☽。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45☽。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46☽，再战而烧夷陵☾47☽，三战而辱王之先人☾48☽。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49☽。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50☽，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51☽。”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52☽。”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53☽：“王当歃血而定从☾54☽，次者吾君☾55☽，次者遂☾56☽。”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公等录录☾57☽。所谓因人成事者也☾58☽。”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59☽。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60☽。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61☽。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62☽，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63☽，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64☽，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65☽：“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66☽，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67☽，余粱肉☾68☽，而民褐衣不完☾69☽，糟糠不厌☾70☽。民困兵尽☾71☽，或剡木为矛矢☾72☽，而君器物钟磬自若☾73☽。使秦破赵☾74☽，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间，分功而作☾75☽，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76☽，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77☽。”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78☽。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79☽：“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80☽。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81☽，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82☽，割地不言无功者☾83☽，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84☽。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85☽，事成，操右券以责☾86☽；事不成，以虚名德君☾87☽。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88☽。子孙代☾89☽，后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90☽，及邹衍过赵言至道☾91☽，乃绌公孙龙☾92☽。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93☽，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94☽。一见，赐黄金百镒☾95☽，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96☽，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97☽。”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98☽。且王之论秦也☾99☽，欲破赵之军乎，不邪☾100☽？”王曰：“秦不遗余力矣☾101☽，必且欲破赵军☾102☽。”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103☽，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104☽。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105☽，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以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胜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106☽，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107☽。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108☽，而赵王入朝☾109☽，使赵郝约事于秦☾110☽，割六县而媾☾111☽。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112☽？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113☽。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114☽？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115☽？”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116☽。他日三晋之交于秦☾117☽，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118☽。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119☽，开关通币☾120☽，齐交韩、魏☾121☽，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122☽，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123☽。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124☽，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以为韩魏不救赵也而王之军必孤有以）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125☽，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126☽，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而多得地☾127☽，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128☽。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129☽，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