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刘敬叔孙通列传第三十九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1☽，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2☽，衣其羊裘☾3☽，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4☽。”虞将军欲与之鲜衣☾5☽，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6☽，衣褐见：终不敢易衣☾7☽。”于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8☽：“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9☽？”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10☽，去豳，杖马箠居岐☾11☽，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12☽，断虞、芮之讼☾13☽，始受命☾14☽，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15☽，乃营成周洛邑☾16☽，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17☽，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18☽，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19☽，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20☽，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21☽。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22☽，天下莫朝☾23☽，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24☽，父子暴骨中野☾25☽，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26☽，而欲比隆于成、康之时☾27☽，臣窃以为不侔也☾28☽。且夫秦地被山带河☾29☽，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30☽，百万之众可具也☾31☽。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32☽，此所谓天府者也☾33☽。陛下入关而都之☾34☽，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35☽，拊其背☾36☽，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37☽，案秦之故地☾38☽，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39☽，即日车驾西都关中☾40☽。
于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汉七年☾41☽，韩王信反☾42☽，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43☽。使者十辈来☾44☽，皆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45☽。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余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46☽！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47☽。”械系敬广武☾48☽。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郝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强，控弦三十万☾49☽，数苦北边☾50☽。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51☽，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52☽，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53☽，何为不能！顾为奈何☾54☽？”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55☽，厚奉遗之☾56☽，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57☽，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58☽。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59☽，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60☽。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61☽？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62☽，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奈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63☽，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64☽，非齐诸田☾65☽，楚昭、屈、景莫能兴☾66☽。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67☽。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68☽，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69☽”。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70☽，待诏博士☾71☽。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72☽，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于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73☽，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74☽。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75☽，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76☽，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77☽，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78☽，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于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79☽，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80☽，拜为博士。叔孙通已出宫，反舍☾81☽，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82☽？”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于虎口！”乃亡去，之薛☾83☽，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于定陶，从怀王☾84☽。怀王为义帝☾85☽，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86☽。汉二年☾87☽，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88☽，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89☽，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余人，然通无所言进☾90☽，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91☽，何也？”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92☽，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93☽。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94☽，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于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95☽。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96☽。”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97☽，三王不同礼☾98☽。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99☽。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100☽，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101☽。”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102☽。”
于是叔孙通使征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103☽，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104☽，不知时变。”
遂与所征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余人为绵蕞野外☾105☽。习之月余，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106☽，会十月☾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