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1☽，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2☽，居大庑之下☾3☽，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4☽，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5☽，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于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6☽，今万乘方争时☾7☽，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8☽。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9☽，人面而能强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贱☾10☽，而悲莫甚于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11☽，自托于无为☾12☽，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至秦，会庄襄王卒☾13☽，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此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14☽，去其几也☾15☽。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16☽。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17☽，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18☽，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19☽，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20☽。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21☽，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后。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22☽，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23☽。”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谏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24☽。昔缪公求士☾25☽，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26☽，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27☽，至今治强。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28☽，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29☽，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30☽。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强公室，杜私门☾31☽，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32☽，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王☾33☽，有随、和之宝☾34☽，垂明月之珠☾35☽，服太阿之剑☾36☽，乘纤离之马☾37☽，建翠凤之旗☾38☽，树灵鼍之鼓☾39☽。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40☽，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壁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不实外厩☾41☽，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42☽。所以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43☽，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44☽，傅玑之珥☾45☽，阿缟之衣☾46☽，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治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47☽。夫击瓮叩击弹筝搏髀☾48☽，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49☽，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50☽。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51☽，却宾客以业诸侯☾52☽，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籍寇兵而赍盗粮”者也☾53☽。
夫物不产于秦者，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够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54☽。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55☽，销其兵刃☾56☽，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后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称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余岁☾57☽，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58☽。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59☽，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60☽，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其辞☾61☽，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62☽，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63☽，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64☽。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65☽，蠲除去之☾66☽。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67☽。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68☽，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69☽，外攘四夷☾70☽，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71☽，诸男皆尚秦公主☾72☽，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73☽，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74☽：“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骛下☾75☽，遂擢至此☾76☽。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77☽！”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78☽，皆从。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
其年七月☾79☽，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余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80☽，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81☽，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