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张释之冯唐列传第四十二
张廷尉释之者，堵阳人也，字季☾1☽。有兄仲同居☾2☽。以訾为骑郎☾3☽，事孝文帝，十岁不得调☾4☽，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5☽。”欲自免归☾6☽。中郎将袁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7☽。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8☽。文帝曰：“卑之☾9☽，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于是释之言秦汉之闲事☾10☽，秦所以失而汉所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11☽。
释之从行，登虎圈☾12☽。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13☽，十余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14☽，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15☽。文帝曰：“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16☽！”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口☾17☽，岂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18☽！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敝徒文具耳☾19☽，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于二世☾20☽，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21☽，臣恐天下随风靡靡☾22☽，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于景响☾23☽，举错不可不审也☾24☽。”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25☽，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26☽。至宫，上拜释之为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27☽，于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28☽，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29☽。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30☽，上自倚瑟而歌☾31☽，意惨悽悲怀，顾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32☽，用紵絮斮陈☾33☽，蕠漆其闲☾34☽，岂可动哉！”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35☽；使其中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36☽！”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37☽，乘舆马惊☾38☽。于是使骑捕，属之廷尉☾39☽。释之治问☾40☽。曰：“县人来，闻跸☾41☽，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42☽，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43☽！”释之曰：“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44☽，是法不信于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其手足☾45☽？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46☽，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物者为奏☾47☽，奏当弃市☾48☽。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致之族☾49☽，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50☽。”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是足也。且罪等☾51☽，然以逆顺为差☾52☽。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长陵一抔土☾53☽，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54☽，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此天下称之☾55☽。
后文帝崩☾56☽，景帝立，释之恐，称病☾57☽。欲免去☾58☽，惧大诛至；欲见谢☾59☽，则未知何如。用王生计，卒见谢☾60☽，景帝不过也☾61☽。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62☽，处士也☾63☽。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64☽，王生老人，曰：“吾袜解☾65☽。”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曰：“独奈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66☽。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67☽。”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张廷尉☾68☽。
张廷尉事景帝岁余，为淮南王相☾69☽，犹尚以前过也☾70☽。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71☽，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72☽。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73☽，为中郎署长，事文帝。文帝辇过☾74☽，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祛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于钜鹿下。今吾每饭，意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卒）〔率〕将，善李牧☾75☽。臣父故为代相☾76☽，善赵将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77☽，而搏髀曰☾78☽：“嗟乎！吾独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79☽！”唐曰：“主臣☾80☽！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奈何众辱我☾81☽，独无闲处乎☾82☽？”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罢☾83☽，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84☽，乃卒复问唐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跪而推毂☾85☽，曰阃以内者☾86☽，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于外，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赐决于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87☽，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88☽，彀骑万三千☾89☽，百金之士十万☾90☽，是以北逐单于☾91☽，破东胡☾92☽，灭澹林☾93☽，西抑强秦，南支韩、魏☾94☽。当是之时，赵几霸☾95☽。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96☽。王迁立，乃用郭开谗☾97☽，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98☽，为秦所禽灭☾99☽。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100☽，五日一椎牛☾101☽，飨宾客军吏舍人☾102☽，是以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103☽，起田中从军，安知尺籍伍符☾104☽。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105☽，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绳之☾106☽。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107☽，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108☽。由此言之，陛下虽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109☽，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110☽。
七年☾111☽，景帝立，以唐为楚相☾112☽，免。武帝立，求贤良☾113☽，举冯唐☾114☽。唐时年九十余，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