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_列传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列传

卫将军骠骑列传第五十一

大将军卫青者，平阳人也。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1☽，与侯妾卫媪通☾2☽，生青。青同母兄卫长子，而姊卫子夫自平阳公主家得幸天子☾3☽，故冒姓为卫氏☾4☽。字仲卿。长子更字长君☾5☽。长君母号为卫媪。媪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后子夫男弟步、广皆冒卫氏。

青为侯家人，少时归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6☽，不以为兄弟数☾7☽。青尝从入至甘泉居室☾8☽，有一钳徒相青曰：“贵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9☽，安得封侯事乎！”

青壮，为侯家骑☾10☽，从平阳主。建元二年春☾11☽，青姊子夫得入宫幸上☾12☽。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13☽，无子，妒。大长公主闻卫子夫幸，有身☾14☽，妒之，乃使人捕青。青时给事建章☾15☽，未知名。大长公主执囚青，欲杀之。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之☾16☽，以故得不死。上闻，乃召青为建章监，侍中。及同母昆弟贵☾17☽，赏赐数日间累千金。孺为太仆公孙贺妻。少儿故与陈掌通☾18☽，上召贵掌☾19☽。公孙敖由此益贵。子夫为夫人。青为大中大夫。

元光五年☾20☽，青为车骑将军，击匈奴，出上谷；太仆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大中大夫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军各万骑。青至茏城，斩首虏数百☾21☽。骑将军敖亡七千骑，卫尉李广为虏所得，得脱归：皆当斩☾22☽，赎为庶人。贺亦无功。

元朔元年春☾23☽，卫夫人有男，立为皇后。其秋，青为车骑将军，出雁门，三万骑击匈奴，斩首虏数千人。明年，匈奴入杀辽西太守，虏略渔阳二千余人☾24☽，败韩将军军☾25☽。汉令将军李息击之，出代；令车骑将军青出云中以西至高阙。遂略河南地☾26☽，至于陇西，捕首虏数千，畜数十万，走白羊、楼烦王☾27☽。遂以河南地为朔方郡。以三千八百户封青为长平侯。青校尉苏建有功，以一千一百户封建为平陵侯。使建筑朔方城。青校尉张次公有功，封为岸头侯。天子曰：“匈奴逆天理，乱人伦，暴长虐老，以盗窃为务，行诈诸蛮夷，造谋藉兵☾28☽，数为边害，故兴师遣将，以征厥罪☾29☽。《诗》不云乎☾30☽，‘薄伐狁☾31☽，至于太原’；‘出车彭彭’☾32☽，城彼朔方’☾33☽。”今车骑将军青度西河至高阙☾34☽，获首虏二千三百级☾35☽，车辎畜产毕收为卤☾36☽，已封为列侯，遂西定河南地，按榆谿旧塞☾37☽，绝梓领☾38☽，梁北河☾39☽，讨薄泥☾40☽，破符离☾41☽，斩轻锐之卒，捕伏听者三千七十一级☾42☽，执讯获丑☾43☽，驱马牛羊百有余万，全甲兵而还☾44☽，益封青三千户☾45☽。”其明年，匈奴入杀代郡太守友☾46☽，入略雁门千余人☾47☽。其明年☾48☽，匈奴大入代、定襄、上郡，杀略汉数千人。

其明年，元朔之五年春，汉令车骑将军青将三万骑☾49☽，出高阙；卫尉苏建为游击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太仆公孙贺为骑将军，代相李蔡为轻车将军，皆领属车骑将军☾50☽，俱出朔方：大行李息、岸头侯张次公为将军，出右北平：咸击匈奴☾51☽。匈奴右贤王当卫青等兵☾52☽，以为汉兵不能至此，饮醉。汉兵夜至，围右贤王，右贤王惊，夜逃，独与其爱妾一人壮骑数百驰，溃围北去☾53☽。汉轻骑校尉郭成等逐数百里，不及☾54☽。得右贤裨王十余人☾55☽，众男女万五千余人，畜数千百万，于是引兵而还。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将军印，即军中拜车骑将军青为大将军☾56☽，诸将皆以兵属大将军☾57☽，大将军立号而归☾58☽。天子曰：“大将军青躬率戎士☾59☽，师大捷，获匈奴王十有余人。益封青六千户。”而封青子伉为宜春侯，青子不疑为阴安侯，青子登为发干侯。青固谢曰☾60☽：“臣幸得待罪行间☾61☽，赖陛下神灵，军大捷，皆诸校尉力战之功也。陛下幸已益封臣青。臣青子在襁褓中，未有勤劳☾62☽，上幸列地封为三侯☾63☽，非臣待罪行间所以劝士力战之意也☾64☽。伉等三人何敢受封！”天子曰：“我非忘诸校尉功也，今固且图之☾65☽。”乃诏御史曰：“护军都尉公孙敖三从大将军击匈奴，常护军☾66☽，傅校获王☾67☽，以千五百户封敖为合骑侯。都尉韩说从大将军出窳浑☾68☽，至匈奴右贤王庭☾69☽，为麾下搏战获王☾70☽，以千三百户封说为龙侯。骑将军公孙贺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贺为南窌侯。轻车将军李蔡再从大将军获王☾71☽，以千六百户封蔡为乐安侯。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将军李沮、李息及校尉豆如意有功，赐爵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其秋，匈奴入代，杀都尉朱英。

其明年春☾72☽，大将军青出定襄。合骑侯敖为中将军，太仆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右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咸属大将军，斩首数千级而还。月余，悉复出定襄击匈奴☾73☽，斩首虏万余人。右将军建、前将军信并军三千余骑☾74☽，独逢单于兵，与战一日余，汉兵且尽。前将军故胡人，降为翕侯，见急，匈奴诱之，遂将其余骑可八百奔降单于☾75☽。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身得亡去，自归大将军。大将军问其罪正闳☾76☽、长史安、议郎周霸等：“建当云何☾77☽？”霸曰：“自大将军出，未尝斩裨将☾78☽。今建弃军，可斩以明将军之威。”闳、安曰：“不然。兵法‘小敌之坚，大敌之禽也’☾79☽。今建以数千当单于数万☾80☽，力战一日余，士尽，不敢有二心，自归。自归而斩之，是示后无反意也☾81☽。不当斩。”大将军曰：“青幸得以肺腑待罪行间，不患无威，而霸说我以明威☾82☽，甚失臣意。且使臣职虽当斩将，以臣之尊宠而不敢自擅专诛于境外，而具归天子，天子自裁之☾83☽，于是以见为人臣不敢专权☾84☽，不亦可乎？”军吏皆曰“善”。遂囚建诣行在所☾85☽。入塞罢兵。

是岁也☾86☽，大将军姊子霍去病年十八，幸，为天子侍中。善骑射，再从大将军，受诏与壮士☾87☽，为剽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88☽，斩捕首虏过当☾89☽。于是天子曰：“剽姚校尉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90☽，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捕季父罗姑比☾91☽，再冠军☾92☽，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上谷太守郝贤四从大将军，捕斩首虏二千余人，以千一百户封贤为众利侯。”是岁，失两将军军，亡翕侯，军功不多，故大将军不益封。右将军建至，天子不诛，赦其罪，赎为庶人。

大将军既还，赐千金。是时王夫人方幸于上☾93☽，宁乘说大将军曰：“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94☽，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幸而宗族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千金为王夫人亲寿☾95☽。”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天子闻之，问大将军，大将军以实言☾96☽，上乃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张骞从大将军，以尝使大夏，留匈奴中久，导军☾97☽，知善水草处，军得以无饥渴，因前使绝国功☾98☽，封骞博望侯。

冠军侯去病既侯三岁，元狩二年春☾99☽，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100☽，有功。天子曰：“骠骑将军率戎士逾乌盭☾101☽，讨遬濮☾102☽，涉狐奴☾103☽，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慑慴者弗取☾104☽，冀获单于子☾105☽。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106☽，杀折兰王，斩卢胡王，诛全甲☾107☽，执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首虏八千余级，收休屠祭天金人☾108☽。益封去病二千户。”

其夏，骠骑将军与合骑侯敖俱出北地，异道☾109☽；博望侯张骞、郎中令李广俱出右北平，异道：皆击匈奴。郎中令将四千骑先至，博望侯将万骑在后至。匈奴左贤王将数万骑围郎中令，郎中令与战二日，死者过半，所杀亦过当。博望侯至，匈奴兵引去。博望侯坐行留☾110☽，当斩☾111☽，赎为庶人。而骠骑将军出北地，已遂深入☾112☽，与合骑侯失道☾113☽，不相得，骠骑将军逾居延至祁连山，捕首虏甚多。天子曰：“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114☽，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115☽、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大率减什三☾116☽，益封去病五千户。赐校尉从至小月氏爵左庶长☾117☽。鹰击司马破奴再从骠骑将军斩遬濮王，捕稽沮王，千骑将得王、王母各一人，王子以下四十一人，捕虏三千三百三十人，前行捕虏千四百人☾118☽，以千五百户封破奴为从骠侯。校尉句王高不识，从骠骑将军捕呼于屠王王子以下十一人，捕虏千七百六十八人，以千一百户封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有功，封为煇渠侯。”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诸宿将所将士马兵亦不如骠骑☾119☽，骠骑所将常选☾120☽，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将）军☾121☽，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坐留落不遇☾122☽。由此骠骑日以亲贵，比大将军☾123☽。

其秋，单于怒浑邪王居西方数为汉所破，亡数万人，以骠骑之兵也☾124☽。单于怒，欲召诛浑邪王。浑邪王与休屠王等谋欲降汉，使人先要边☾125☽。是时大行李息将城河上☾126☽，得浑邪王使，即驰传以闻☾127☽。天子闻之，于是恐其以诈降而袭边，乃令骠骑将军将兵往迎之。骠骑既渡河，与浑邪王众相望。浑邪王裨将见汉军而多欲不降者，颇遁去☾128☽。骠骑乃驰入与浑邪王相见，斩其欲亡者八千人，遂独遣浑邪王乘传先诣行在所☾129☽，尽将其众渡河，降者数万，号称十万。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130☽，鹰庇为煇渠侯，禽梨为河綦侯，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于是天子嘉骠骑之功曰：“骠骑将军去病率师攻匈奴西域王浑邪，王及厥众萌咸相奔☾131☽，率以军粮接食☾132☽，并将控弦万有余人☾133☽，诛獟駻☾134☽，获首虏八千余级，降异国之王三十二人，战士不离伤☾135☽，十万之众咸怀集服☾136☽，仍与之劳☾137☽，爰及河塞☾138☽，庶几无患☾139☽，幸既永绥矣☾140☽。以千七百户益封骠骑将军。”减陇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宽天下之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