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太史公自序第七十
太史公说:我历述黄帝以来史事至太初年止,共一百三十篇。
昔在颛顼,命南王重以司天☾1☽,北正黎以司地☾2☽。唐虞之际,绍重黎之后☾3☽,使复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林甫其后也。当周宣王时,失其守而为司马氏。司马氏世典周史☾4☽。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5☽。晋中军随会奔秦,而司马氏入少梁。
自司马氏去周适晋,分散,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其在卫者,相中山。在赵者,以传剑论显☾6☽,蒯聩其后也。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7☽,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错孙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阳。靳与武安君阬赵长平军☾8☽,还而与之俱赐死杜邮,葬于华池。靳孙昌,昌为秦主铁官,当始皇之时。蒯聩玄孙卬为武信君将而徇朝歌。诸侯之相王☾9☽,王卬于殷☾10☽。汉之伐楚,卬归汉,以其地为河内郡。昌生无泽,无泽为汉市长。无泽生喜,喜为五大夫,卒,皆葬高门。喜生谈,谈为太史公。
太史公学天官于唐都☾11☽,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12☽。太史公仕于建元元封之间☾13☽,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14☽,乃论六家之要指曰☾15☽: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16☽。”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17☽,直所从言之异路☾18☽,有省不省耳☾19☽,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20☽,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21☽,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然其强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22☽;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23☽。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24☽,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25☽,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逸。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26☽,绌聪明☾27☽,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
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28☽,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29☽,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夫儒者以《六艺》为法☾30☽。《六艺》经传以千万数☾31☽,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32☽,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
墨者亦尚尧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阶三等☾33☽,茅茨不翦☾34☽,采椽不刮。食土簋☾35☽,啜土刑☾36☽,粝粱之食,藜藿之羹☾37☽。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之率☾38☽。使天下法若此☾39☽,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40☽。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
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41☽,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绝矣。☾42☽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43☽,虽百家弗能改也。
名家苛察缴绕☾44☽,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45☽,参伍不失☾46☽,此不可不察也。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47☽,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48☽。无成势☾49☽,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50☽,故能为万物主☾51☽。有法无法,因时为业☾52☽;有度无度,因物与合☾53☽。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54☽。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55☽,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56☽。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燿天下☾57☽,复反无名☾58☽。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太史公既掌天官,不治民。有子曰迁。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年十岁则诵古文☾59☽。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60☽;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61☽,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62☽;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63☽,还报命☾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