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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黑手党与青红帮社会功能比较研究
黄建远(博士《扬子晚报》国际部记者)
发轫于地中海西西里岛的黑手党,是当今世界发育最完全、活动最猖獗、影响范围最广、最具有典型意义的黑社会组织,黑手党几乎成为黑社会组织的代名词。正如意大利大法官法尔科内所言,黑手党成为惟一可以在国际上充当模式的意大利犯罪组织☾1☽。但是,黑手党最初并不是以黑社会组织的面目出现,而是西西里岛上一个握有土地转租权、具有较高社会地位的社会阶层。而青红帮则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形成的秘密结社组织。产生于不同社会历史环境中的黑手党和青红帮,无论是组织结构、价值观念、社会功能,还是社会地位、遵守的规则,都存在着显著差异。本文将重点探讨早期黑手党和青红帮在社会功能方面的不同点。
如前所述,黑手党最初不是以一个社会组织的面目出现,而是一个新兴的社会阶层,大约产生于19世纪初期☾2☽。早期黑手党在西西里农村社会中担负着几个重要的公共职能,这些公共职能本来应由国家来履行,但是,由于当时西西里远离中央政府,国家专政力量的薄弱以及西西里人对当地统治者的敌视和不合作,而让位于黑手党来实施,事实上,黑手党才是西西里社会的实际统治者。综合起来,黑手党在西西里社会履行的公共职能表现在如下三方面:1.保护功能在一个法治的国家或者在一个国家统治力量强大的地区,个人的生命和财产自然会受到国家政权的保护,在这点上,西西里人也不例外。但问题是,西西里不是一个法治地区,中央统治者对这里不问不闻,“国家不得不把它的统治权让给当地势力的拥有者”☾3☽,这就是掌握当地暴力的黑手党。另一方面,西西里人对国家安全不信任,法律意识在人们的观念中极为淡薄,人们遇到麻烦的事,不是求助于法律和国家专政机关,而是求助于当地强人摆平。在西西里曾有这样一则史实:某个年轻人,已得知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要被人杀害,并且,他很清楚谁将杀死自己。按一般理解,他一定会去求助于负责地方治安的警察,以免于死亡。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没有逃跑,也没有去求助于治安警察,而只是写好一封信后,坐在家里等死。信中的内容很简单:不是求助于当地法律,而是祈望上帝来惩罚杀害他的人☾4☽。并不是他不想求助于国家,而是他知道国家根本难以保护他,帮助他逃过死亡,于是他只能等死。可见国家在西西里人心目中变成一个十分无能的角色,人们自然而然把保护生命和财产的希望寄托在当地强人黑手党,因为警察不能保证任何人消灾免难,而黑手党却能够保证,还可以给予说不尽的好处☾5☽。黑手党实施的保护功能体现在两方面:一是黑手党强加给他人的保护。黑手党不是一群本分的劳动者,而是喜以暴力获取精神满足的人,因而对农民、商人、小贩、放牧人、田园主的生命和财产构成威胁。待黑手党了解清楚这些人的基本情况后,便向他们提出保护。例如,一个人买了一个葡萄园,黑手党便前去祝愿他丰收发财,然后大谈本地小偷之盛,并表示愿提供保护。明白的人听了黑手党的话中话,不敢怠慢,便痛快地把葡萄园的保护权交给了黑手党,从此风平浪静。当然这要支付钱财。也有不明白不痛快的人,他们拒绝黑手党的保护。于是,麻烦的事很快到来,他的葡萄园很可能一夜之间被人砍伐得乱七八糟,横七竖八,或者是结满果实、等待收获的橄榄树几十棵几十棵地被人锯倒在地,让园主痛心疾首,而这些,还不过是黑手党小小的一个警告而已。如果某个业主对黑手党的这种“警告”还是熟视无睹,更大的麻烦随即来临,他会在某天早晨突然发现养在家中的牲畜不见了,或者全被毒死躺在地上。尽管业主向警察报了案,但警察连罪犯的影子都抓不到,业主终于明白,警方是靠不住的。为了保护生命财产,他只得俯首就范,接受黑手党强加给他的所谓“保护”双方达成协议:黑手党提供“保护”业主则在秋后将收入与黑手党对半分。此人从此风平浪静。
在西西里,“那些拒绝防止小偷而偿付保护费的人或者拒绝同黑手党达成一定协定的人,会发现他们的财产遭受火灾、抢劫和故意破坏行为。如果受伤害的人坚持反对敲诈、保护,个人安全将受到威胁,他将成为日益严重的攻击目标,直到他的生命处于危险中”☾6☽。许多业主为了保护自己的财产,豢养了许多警犬,但毫无作用,作物和财物仍被抢劫,于是被迫雇用黑手党分子,每年给予这些人以一笔固定的钱,结果,抢劫便停止了。这种保护实际上是黑手党强加于他人的,“这样的保护总是骗局,通过恫吓和暴力逼使人们这样做”☾7☽。
二是人们主动要求黑手党的保护。主动寻求黑手党保护的人有两种:一是贵族庄园主,二是贫苦弱小者。在西西里农村,土匪特别猖獗,农民因土地稀少而饥寒交迫,不得不上山当土匪,不时地下山劫掠、骚扰,“封建主便用那些勇士即勇敢的和能熟练地使用武器的家奴(即早期黑手党)去对付那些土匪”☾8☽。这是因为黑手党一方面拥有一定的武装,另一方面他们同土匪或多或少存在某种联系,比较熟悉土匪的规律,因此贵族庄园主愿意雇用他们做看守人,保护庄园的土地和财产。而贫苦弱小者之所以寻求黑手党的保护,是因为他们感念于他们弱小卑微的地位,必须求助于有权势的黑手党的保护,才能获得起码的人身安全。而黑手党为了提高声誉和影响,往往能满足这些人的要求,充当保护者的角色。“黑手党分子的行为确实像弱者的侠客(Knight at the service of the weak)”☾9☽
英国著名学者霍布斯鲍姆在《原始造反者》一书中也曾指出,黑手党表达了各种农村集团的需要,即使它不公平地服务于他们的利益,他说:“因为有弱者……黑手党至少提供了一些保证,即保护弱者的合约得到维持……当富人被劫持时,黑手党能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对封建主来说,黑手党是保护财产与职权的手段;而对农村中产阶级来说,黑手党则是获得财富与职权的手段。”☾10☽
2.镇压功能由于国家和政府的无能,黑手党便成为名副其实的镇压各种危害现存社会秩序的力量。黑手党在实施镇压职能时,同国家机构进行合作,“用相似的方法,镇压最严重的威胁和对现存秩序的骚扰”☾11☽。黑手党同国家力量合作所镇压的对象包括三种人:一是上山为匪的农民;二是要改变现存社会制度的左翼领导人和群众;三是那些非组织起来但对社会秩序有危害的人,如窃贼、劫贼、流氓、同性恋者、娼妓等。黑手党对这些人的容忍只限于一定的范围之内,如果这些人有攀登黑手党才具有的荣誉的企图,“黑手党立即猛烈而残酷地镇压这种企图”☾12☽。黑手党首先关心的总是对发生在它所控制领域内的所谓非法活动维持充分的控制,如果这些活动过了头,危及黑手党的地位,黑手党必然予以严厉镇压。在这三种人中,黑手党最为积极镇压的是欲改变现存社会制度的左翼领导人和群众。
3.调解功能除了保护和镇压活动,早期黑手党更多地以矛盾调解者的面目出现,他们调解法人们之间的各种矛盾和纠纷,调解本地和外部世界的关系。
只要人类存在,人们之间的矛盾和纠纷是不可避免的,解决的方法,一般是通过合法的公众认同的机构作调处,和平解决,而不是用暴力手段。然而,在西西里社会,国家公共机构的调解与处理功能十分萎缩,普通百姓对它调解处理事情的能力十分不信任。以偷窃为例,据法西斯时期的警察头子莫里的估计,国家方面75%的情况下无所作为,15%能找到罪犯,而只有10%能追回被盗物☾13☽。“警察只不过成功地解决十分之一的案件而不能归还所有被偷财产。”☾14☽
如此低的破案率,难怪人们对国家公共机构失去信任。反观黑手党,他们利用在当地社会的关系,调解处理案子“只有5%未获成就”☾15☽,或者至少90%是成功的☾16☽。人们通过比较后,自然宁愿让黑手党充当调解处理人。
当然,黑手党充当这一角色是要报酬的,如交出被盗物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给黑手党。但人们对黑手党要求的报酬一点也不吝啬,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求助于法律,算上诉讼费和律师费等,将失去更多☾17☽。而找黑手党解决问题既快又便宜。大量资料表明,西西里人遇到各种问题时,一般回避国家公共机构,而直接去找黑手党人,通过黑手党人帮助协调解决。例如,债权人利用黑手党说服债务人偿还钱,债务人也许转过来求助于黑手党,为他的利益请求黑手党干预。
又如,当一偷窃事件发生,不管是偷一头骡还是一条珠宝项链,一个黑手党调解人很快来到现场,为找回被偷的东西向被偷人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条件。以这种方式,事情通常很快得到解决,所有涉及的人都满意:受害者迅速找回他的财产,小偷得到一份相对小的金额,黑手党则在其中得到大部分的利益☾18☽。尤其令人惊奇的是,黑手党人还调解他人的婚姻。佩皮诺·贝利亚曾花言巧语诱奸过罗西娜·迪莉亚,但前者后来拒绝同这位姑娘结婚。罗西娜是个孤儿,听到了消息后很气愤,便请求自己的亲戚、黑手党头领萨尔瓦托雷·斯帕艾诺的帮助。
萨尔瓦托雷叫来了佩皮诺和他的父亲迪斯麦·贝利亚,问迪斯麦,如果一个父亲知道他的女儿因得到结婚的承诺而被诱奸,他该做些什么?迪斯麦发誓道:如果这个诱奸的男人在两天内不赔罪,我将敲碎他的脑袋!萨尔瓦托雷于是对他披露了事情真相,并附上了谨慎的威胁。最后,佩皮诺只得娶罗西娜为妻☾19☽。
黑手党的调解模式一般是这样的:甲与乙因某件事发生争执而无法和解、妥协,在这种情况下,甲或者乙必然求助于有势力的中间人丙出面调解,这个有势力的中间人即是黑手党。黑手党因为拥有暴力以及土地转租权而在当地社会确立了自己的优势和地位,为充当调解人打下了基础。当黑手党人的权势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较少使用暴力进行调解,而只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句话来调解人们之间的纷争。黑手党人勤于充当调解人,因为这一角色不仅带来利益,更主要的能为他们赢得金钱买不到的荣誉,无数普通百姓依赖信任他们,感激他们,这使黑手党万分满足。20世纪40年代西西里社会声名显赫的黑手党头子唐·卡洛所享受到的荣誉很能说明这一问题:唐·卡洛每天在同一时辰走出他的家门,背着手悠闲自得地在门前广场上来回散步……慢慢地,人们从墙边,从街巷里,甚至从远处走来,等着跟他谈上一次话……他们依次轮流跟他边走边谈,而他则认真地倾听着,然后叫来一个助手,吩咐几句什么话,再叫下一个谈话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