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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妇集_生存

沈从文
作品集
总共5章(已完结

主妇集 精彩片段:

生存

青年吴勋坐在会馆里南屋一个小房子的窗前,借檐口黄昏余光,修整他那未完成的画稿。一不小心,一点淡黑水滴在纸角上,找寻吸水纸不得,担心把画弄坏了,忙伏在纸上用口去吸吮那墨水,一面想:“真糟,真糟,不小心就出乱子!”完事时去看那画上水迹,好在画并未受损失。他苦笑着。

天已将夜。会馆里院子中两株洋槐树,叶子被微风刷着,声音单调而无意义,寂寞而闷人,正象征这青年人的生活,目前一无所有,希望全在未来。

再过十天半月,成球成串的白花,就会在这槐树枝叶间开放,到时照例会有北平特殊的挟砂带热风,无意义的吹着,香味各处送去,蜂子却被引来了。这些小小虫子终日营营嗡嗡,不知它从何处来,又飞往何处。院中一定因此多有了一点生气。会馆大门对街的成衣铺小姑娘,必将扛了芦竹杆子,上面用绳子或铁丝作成一个圈儿,来摘树上的花,一大把插到洋酒瓶里去,搁在门前窗口边作装饰(春光也上了窗子,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这年青人的希望,到明天会不会实现?他有不有个光明的未来?这偌大一个都会里,城圈内外住上一百五十万市民,他从一个人所想象不到的小地方,来到这大都会里住下,凭一点点过去的兴趣和当前的方便,住下来学习用手和脑建设自己,对面是那么一个陌生、冷酷、流动的人海。生活既极其穷困,到无可奈何时,就缩成一团躺到床上去,用一点空气和一点希望,代替了那一顿应吃而不得吃的饭食。近于奇迹似的,在极短期间中,画居然进步了,所指望的文章,也居然写出而且从友人手中送过杂志编辑手中去了。但这去“成功”实在还远得很,远得很,他知道的。然而如此一来,空气和希望似乎也就更有用,更需要了。因为在先前一时,他还把每天挨饿一次当成不得已的忍受,如今却自觉的认明白了这么办对于目前体力的损害并不大,当成习惯每天只正餐一顿,把仅有的一点点钱,留下来买画笔和应用稿纸了。

这时节看看已不宜于再画,放下了笔,把那未完成的画钉到墙壁上去。他心想:“张大千也是个人!征服了许多人的眼睛,集中了许多人的兴味,还是他那一只手。高尔基也是那一只手!”他站在院中那槐树下,捏捏自己两只又脏又瘦的手,那么很豪气的想着。且继续想起一个亲戚劝勉他的话语,把当前的困难忘掉了。听会馆中另外有人在说“开饭”,知道这件事与他无分,就扣了门,上街散步。

会馆那条街西口原接着琉璃厂东口。他上街就是去用眼睛吃那些南纸店,古玩店,裱画铺,笔墨铺,陈列在窗前的东东西西。从那些东西形体颜色上领略一点愉快。尤其是晚上,铺子里有灯光,他更方便。他知道这条街号称京城文化的宝库,一切东西都能增长他的见识,润泽他的心灵。可是事实上任何一家的宝藏当前终无从见到,除了从窗口看看那些大瓶子和一点平平常常的字画外,最多的还是那些店铺里许多青衣光头势利油滑的店伙。他像一个乡下人似的,把两只手插在那件破呢裤口袋里,一家一家的看去(有时还停顿在那些墨盒铺刻字铺外边许久,欣赏铺子里那些小学徒的工作)。一直走到将近琉璃厂西口,才折身回头,再一家一家看去。

他有时觉得很快乐,这快乐照例是那些当代画家的劣画给他的。因为他从这些作品上看出了自己未来的无限希望。有时又觉得很悲哀,因为他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关机会支配,生活上的限制,他无法打破。他想学,无从跟谁去学。他想看好画,看不着。他想画,纸、笔、墨,都要不得,用目前能够弄到手的工具,简直无从产生好作品。同时,还有那个事实上的问题,一个人总不能专凭空气和希望活下去呀!要一个人气壮乐观,他每天总得有点什么具体东西填到消化器里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头街尾有的是小食铺,长案旁坐下了三五个车夫,咬他的切糕和大面条,这也要子儿的,他不能冒昧坐拢去。因此这散步有时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处来依然是把身子缩成一团,向床上躺去。吸嗅着那小房中湿霉味,石灰味,以及脏被盖上汗臭味。耳朵边听着街头南边一个包子铺小伙子用面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面锐声唱喊,和街上别的声音混杂。心里就胡胡乱乱的想:这是个百五十万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学生,一万小馆子,一万羊肉铺,二十万洋车,十万自行车,五千公寓和会馆,……末了却难受起来。因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无声无息中。每天看小报,都有年青人穷困自杀的消息。在记者笔下,那些自杀者衣装、神情、年龄,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来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杀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却死了。跳进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树林子里去解裤腰带吊死的,躺在火车轨道上辗死的,在会馆、公寓、小客店吃鸦片红矾毒死的。这些人生前都不讨厌这个世界的。活着时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来到个大城市里,用各种方法挣扎过,还忍受过各种苦难和羞辱。也一定还有家庭,一个老父,一个祖母,或一个小弟妹,同在一起时十分亲爱关切,虽不得已离开了,还是在另外一个地方,把心紧紧系着这个远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还盼望着这远行者忽然归来。他自己就还有个妻,一个同在小学里教过书,因为不曾加入党,被人抢去那个职务,又害了痨病,目前寄住在岳家养病,还不知近来如何的可怜人。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着这些那些。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另一时那点求生勇气好像完全馁尽了。觉得生活前途正如当前房中,所有的只是一片黑暗。虽活在一个四处是扰扰人声的地方,却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要奋斗,终将为这个无情的社会所战败,到头是死亡,是同许多人一样自己用一个简单方法来结束自己。

于是觉得害怕起来,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来点上了灯。但是点上灯,对那未完成的画幅照照,在那画幅上他却俨然见出了一线光明。他心情忽然又变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这大城中建树自己的雄心,回到身边来了。

于是来在灯光下继续给那画幅勾勒润色,工作直到半夜。有时且写信给那可怜的害痨病的妻子,报告一切,用种种空话安慰那可怜妇人。为讨好她起见,还把生活加上许多文学形容词,说一到黄昏,就在京城里一条最风雅的街上去散步!

这一次就是这样散步回来时,他才知道大学生陆尔全来看他,放下个从他转交的挂号信。并留下字条说:“老吴,你家中来信了,会是汇票,得了钱,来看看我们吧。这里有三个朋友从陕西边地回来,一个病倒了,躺在公寓发热,肠子会烧断的!要十五块钱才给进医院,想不出办法,目前大家都穷得要命!”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从家乡寄来的,真以为是钱来了。把信裁开,见信是寄住在岳家的妻写的。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道你在北京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丧气。你会成功,只要你肯忍受眼前的折磨,一定会成功。我听说你常常不吃饭,我饭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帮你忙。哥哥,刀真是割我心子!

你问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隐瞒你,老老实实告你,我完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只是流(月前大舅妈死时,我摸过她那冷手,汗还是流)。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死。前街杨伯开方子无效,请王瞎子算命,说犯七,用七星经禳,要十七块七毛办法事。我借了十三块钱,余下借不出,挪不动。问五嫂借,五嫂说,卖儿女也借不来。我托人问王瞎子,十三块钱将就办,不成吗?王瞎子说,人命看得儿戏,这岂是讲价钱事情,少一个不干。你不禳,难过五月五。……哥哥,不要念我,不要心急。人生有命,要死听它死去。我和王瞎子打赌,我要活过五月五。我钱在手边无用处,如今寄十块来(邮费汇费七毛三)。你拿用。身体务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你我夫妇要好,来生有缘,还会再见!(本想照一相给哥哥,照相馆人要我一元五角,相不照来。)玉芸拜启。

又我已托刘干妈赊棺木,干妈说你将来发财,还她一笔钱,不然她认账。干妈人心好,病中承她情帮忙不少,你出头了不要忘她。芸又及。

作品简介:

碧碧睡在新换过的净白被单上,一条琥珀黄绸面薄棉被裹着个温暖的身子。长发披拂的头埋在大而白的枕头中,翻过身时,现出一片被枕头印红的小脸,睡态显得安静和平。眼睛闭成一条微微弯曲的线。眼睫毛长而且黑,嘴角边还酿了一小涡微笑。

家中女佣人打扫完了外院,轻脚轻手走到里窗前来,放下那个布帘子,一点声音把她弄醒了。睁开眼看看,天已大亮,并排小床上绸被堆起象个小山,床上人已不见(她知道他起身后到外边院落用井水洗脸去了)。伸手把床前小台几上的四方表拿起,刚六点整。时间还早,但比预定时间已迟醒了二十分。昨晚上多谈了些闲话,一觉睡去直到同房起身也不惊醒。天气似乎极好,人闭着眼睛,从晴空中时远时近的鸽子唿哨可以推测得出。

作者: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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