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北归1:南渡 精彩片段:
第十五章 国破花开溅泪流
第三节 残剩河山行旅倦
陈寅恪没有死去,只是被困在居处不得动弹,与家人共同承受着战争的灾难。在整个港岛大混乱、大失控的枪炮与硝烟之中,他需要尽快设法找到一条逃亡之路。但此时,香港与中国大陆之间,无论是陆地、海上还是空中,三位一体,所有的交通、书信、电传、票汇等一切全部断绝。香港大库的存粮全部被日军封存,以供军需。伴随而来的是学校停课、商店关门,粮荒四起,大街小巷散落着满地的垃圾和在寒风中蹿动飘舞的疲旧报纸。昔日港岛歌舞升平的繁荣景象,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面崩溃,霎时笼罩在一片萧条破败之中,整个香港已成为一座坟墓式的孤城。在这种混乱危局中,要想在短时间内逃出孤岛,几无可能。无奈中的陈寅恪一家老小,只有伴随着这座孤城和孤城中几近绝望的人群,开始在日军的铁蹄下痛苦地呻吟。陈氏的弟子蒋天枢后来在记述这段“事辑”的按语中写道:“如非日本挑起太平洋战争,(陈寅恪)赴英伦之举或终能成行。先生离北平时,右眼视网膜已发现剥离现象,若得至英伦,眼疾当可医治痊复,不致终于失明。”走笔至此,蒋氏慨叹曰:“天欤,际遇之不幸欤?”
陷入港岛的陈寅恪确是遭到了天命与际遇双重的不幸。由于学校关门,粮库封锁,钱粮来源皆已断绝,只靠一点存粮维持一家人的生命。陈氏困坐家中,惶惶不可终日。为节省口粮,唐筼开始强行控制家人进食,孩子们吃到红薯根、皮,甚觉味美无穷。忽一日,日军又要征用陈寅恪家所租住楼房作为军营,勒令所有住户限期搬出。然而街上交通封闭,日军在路口架设铁丝网,动辄开枪杀人,常有过路者无故中弹倒地而亡。闻知将遭驱逐的消息,全楼人惊慌失措,皆感大祸临头又莫不知何应对。陈家女儿流求清楚地记得,“那天早晨母亲含着眼泪,拿一块淡色布,用毛笔写上家长及孩子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及亲友住址,缝在4岁的小妹美延罩衫大襟上,怕万一被迫出走后失散,盼望有好心人把她收留。如此情景,不仅全家人眼眶湿润,连正要告辞返乡的保姆也哭了。”危难之中,陈寅恪决定不再顾及个人安危,豁出性命与日军一搏,遂毅然下楼与凶悍的日军交涉,终使对方同意延长时日,以留出居民搬迁的空隙。后因这支军队突然奉命开往新的战场,全楼才得以幸免。陈家那位原本有些牛气哄哄的房东对这位在日军面前大义凛然,且能用日语交涉的穷教授自此刮目相看,尊礼有加。
刚刚躲过被驱逐的厄运,夜幕沉沉中,忽又传来对面楼上爆出阵阵凄惨的哭叫声与厮打声,睡梦中的陈家惊恐而起,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天将大亮哭叫声才渐渐平息。次日有邻居转告,说是昨夜前方楼上一家五个花姑娘遭到日本大兵的强奸污辱。此时陈家大女儿流求已上初中,母亲唐筼听罢打了个寒战,立即从身旁摸过剪刀,一把拉过流求,不由分说,“嘁里喀喳”发剪掉,又找出陈寅恪的旧衣让其穿上,女扮男装,以躲避可能的不测。恰在此时,又传来蔡元培夫人家中遭劫的消息,陈寅恪急忙跑去一看,蔡家钱物被洗劫一空,据说是当地一伙不法之徒趁乱所为。蔡夫人悲恸不已,几次昏死,陈寅恪欲助其难,但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不保,只好空言劝慰,以减轻对方精神苦痛。
在不能出门、无法逃亡,只有苦撑待变的日子里,陈寅恪强支病弱之躯,取一巾箱坊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十二卷)倚床抱持诵读。此为宋代史家李心传所撰,建炎是南宋高宗赵构的年号。自建炎以来,正是强邻压境,中国由统一走向分裂的时代。战与和、忠与奸、爱国与卖国、抗战与投降的矛盾贯穿着这一时期的进程。当读到汴京围困屈降诸卷,沦城之日,谣言与烽火同时流窜。陈氏取当日身历目睹之事与史实印证,不觉汗流浃背,有切腹之感受。在书的最后一卷,陈寅恪跋曰:“于万国兵戈饥寒疾病之中,以此书消日,遂匆匆读一过。昔日家藏殿本及学校所藏之本虽远胜此本之为讹脱,然当时读此书犹是太平之世,故不及今日读此之亲切有味也。”建炎以来志士仁人坚守民族气节的爱国事迹,激起了陈氏共鸣。未久,驻港日本宪兵首领得知陈寅恪乃世界闻名的学者,便祭出安抚、拉拢之道,欲令其为日本谋事。对此,令几个宪兵拉两袋当时在港岛已极其紧缺、而陈家又特别急需的大米以示恩赐。陈寅恪夫妇见状并得知来历,竭尽力气把已放于室内的米袋拽了出去,奉令行事的宪兵呜里哇啦地说着鬼话又一次搬回,陈氏夫妇再度拽出。如此往复多次,最后陈寅恪面带怒容用日语高声斥责宪兵,并告知宁肯一家饿死也不要这来历不明的大米,宪兵们见状,知强迫无用了,不再争持,将米袋拉了回去。
事情并未就此了结,春节过后,忽有一位自称陈寅恪旧日的学生来访,谓奉命请其到沦陷区广州或上海任教,并拨一笔巨款让陈老师筹建文化学院。陈寅恪听罢,愤而将对方赶出家门,并谓“你不是我的学生”。待静下心来一想,感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危险,说不定哪一天会被日伪汉奸强行利用,想要不与狼共舞,就必须想方设法逃离港岛。而这时,在重庆的朱家骅已拍发密电至澳门,委一国民党地下人员告知陈寅恪,谓某日将有人携款由澳门至香港某地等候接应,请陈寅恪设法与其人接头,并携家眷按计划出逃。但这位携款人由澳门赴香港五次接头,均因日军盘查甚严,未达到目的。陈寅恪眼见形势紧迫,知事不可为,遂产生了冒死突围的想法,经过一番筹划与化装打扮,陈氏携全家老小于1942年5月5日夜,乘一艘运粮的小商船,在夜幕掩护下悄悄逃离了坟墓般的孤岛,并在抵达澳门时得以与接应者谋面。对方奉朱家骅之命送来由中央研究院和中英庚款基金会共同拔发的款项一万九千元,另有部分逃亡的川资。饥寒交迫的陈寅恪得到这笔款子,如得天助,遂携家踏上了逃往内地的历程。先是由澳门乘船取道广州湾(即湛江),再由陆路乘车向内地进发,一路艰苦跋涉,于6月抵达广西桂林。
关于逃难经过与颠沛流离之苦,陈寅恪在1942年6月19日致傅斯年信中有一段泣泪滴血的叙述:“此次九死一生,携家返国,其艰苦不可一言尽也,可略述一二,便能推想,即有二个月之久未脱鞋睡觉,因日兵叩门索‘花姑娘’之故,又被兵迫迁四次;至于数月食不饱,已不食肉者,历数月之久,得一鸭蛋五人分食,视为奇珍。此犹物质上之痛苦也。至精神上之苦,则有汪伪之诱迫,陈璧君之凶恶,北平‘北京大学’之以伪币千元月薪来饵,倭督及汉奸以二十万军票(港币四十万),托办东亚文化会及审查教科书等,虽均已拒绝,而无旅费可以离港,甚为可忧,当时内地书问(信)断绝,沪及广州湾亦不能通汇,几陷入绝境。忽于四月底始得意外之助,借到数百港元,遂买舟至广州湾,但尚有必须偿还之债务,至以衣鞋抵值始能上船,上船行李皆须自携,弟与内子俱久患心脏病,三女皆幼小亦均不能持重物,其苦又可想见矣!”
同一日,陈寅恪在致朱家骅、叶企孙、王毅侯和傅斯年等四人的信中补充道:“弟于疾病劳顿九死一生之余,始于六月十八日携眷安抵桂林。”又说:“当时实已食粥不饱,卧床难起……其苦闷之情不言可知,至四月底忽奉骝公密电,如死复生感奋至极。”
脱离虎口,流亡到桂林后,陈寅恪的心情如同久霾的天空忽然晴朗,正如给好友刘永济的信中所言:“弟前居香港半年,每食不饱,后得接济,始扶病就道,一时脱离沦陷区域,获返故国,精神兴奋。”而当远在乐山武汉大学任教的其兄陈隆恪得知乃弟尚活在人间,且在港岛被困期间不食敌粟,设法摆脱倭督及汪伪汉奸的纠缠,携家安全脱险,庆幸之余又越加敬佩,即写《闻六弟携眷自香港脱险至桂林》诗一首作为纪念,内中有“辛苦识君来”“正气吞狂贼”两句,以示对这位富有民族气节的胞弟的称赞与嘉赏。
抵达桂林的陈寅恪一家,最初落脚于中央研究院物理研究所。1938年初,长沙临时大学与中研院史语所、社会科学研究所等机构撤离长沙迁往昆明时,物理所、地质所、心理学所等三个研究所也随之撤离。鉴于各方面原因,三个所抵达桂林后不再前行,索性在离桂林市40华里外的良丰镇郊外山脚下安营扎寨住了下来。陈寅恪一家到达桂林,根据朱家骅电示,中研院物理研究所所长丁西林专程派车把陈氏一家接到所内暂住。历尽千险万难,死里逃生的陈家,对这一历史性的会面,自是百感交集,怆然难忘。
按照陈寅恪女儿流求的说法,“父亲原打算继续上路赴四川李庄历史语言研究所”,而史语所的同仁也翘首以待,渴盼着大师的到来,为这座万里长江第一古镇增添新的活力与砝码。遗憾的是,陈寅恪夫妇身体状况均不允许继续前行,使这一计划随着岁月流逝而渐渐偏离了前行的轨道,终致大师的身影与李庄擦肩而过。
1942年8月1日,陈寅恪给傅斯年信中道出了自己不能继续前行的详情:“然二月之久,舟车劳顿,旅舍喧呼,俟到山中,稍获休息。岂知久劳之后,少息之余,忽觉疲倦不堪,旧病如心跳不眠之症,渐次复发。盖神经兴奋既已平静,大病又将到而尚未到矣,此时必须再长期休息,方可渐复健康。若短期内再旅行,重受舟车劳顿之苦(旅费亦将无所出,此姑不论),必到目的地,恐将一病不起矣!前上一书言,欲与中英庚款会商量,设一讲座于广西大学,即是此旨,想蒙谅解。”信中可见,身心俱疲的陈寅恪很有些打退堂鼓的意思,并极想在桂林这个山青水秀的古城小憩一阵,等身体复原后再作他图。
此前,陈寅恪已致信中英庚款负责人杭立武,商量设讲座事,已蒙同意,所聘薪金由中英庚款与广西大学合出,为两家合聘之局,每周开课三小时,只是“月薪则不多”。但虑及“半年或数月之内,弟个人及全家皆不能旅行,又不可无收入以维持日食,授课之时既少,可整理年来在港大讲授旧稿,借此暂为休息过渡之计,作渐次内迁之准备”。
陈氏对自己面临的窘境和日后打算说得极为清楚,但此信尚未发出,重庆方面的中央研究院总干事叶企孙,已命人于前一日将聘书匆匆发往桂林,请陈寅恪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任研究员”。而这一切,正在李庄主持工作的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却蒙在鼓里。当得知叶企孙竟瞒着锅台上了炕,置自己这位史语所掌门人于不顾,胆大妄为,擅自聘陈寅恪为“专职”之后,傅斯年怒火顿起,立即以笔当炮向叶企孙讨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