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植物园 精彩片段:
六、庚子红巾
一九零零年,农历庚子。我爸爸他们烧了洋人的教堂。第二天我的伙伴“掌柜”,手里握着一条红巾,躺在教堂下,永远地睡着了……
我们轻轻地走近他,把一条一条红巾放在他的身上。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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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我们都到码头上会合。会合之后再商量这一天玩什么。游戏需要几个孩子凑在一起玩才热闹,一个人玩没意思。我们都懂这个道理。
鱼漂儿去得最早,最后到的往往是掌柜。掌柜太懒,他说他总是起得太晚,有时为了快点儿去码头跟我们会合,连早饭都不吃。我呢,往往比鱼漂儿晚些,比掌柜早点儿。所以每天都差不多是这种情形:我和鱼漂儿正说掌柜的坏话,掌柜就呼哧呼哧来了……我们把码头定为会合的地方,开始洋巡捕还赶我们,可每天都赶一次他很快就腻了,就不管我们了。几个小孩也碍不着他的公务。有时他还丢过来一块糖逗我们玩。鱼漂儿说是好汉就别吃洋人扔下的东西!他还把糖踢到海里去。洋巡捕自讨没趣儿也就不再逗我们。最后,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
好玩的游戏多得是。
冬天,我们主要在巷子里玩“追击”。先划拳,输的一个追另外两个,直到前面的一个跑不动了,追的人在他肩上拍一下,就算追上了……玩这个掌柜经常充当追的一方。掌柜身子骨弱,跑不快,几步就让我和鱼漂儿甩下很远。可掌柜不服输,继续追。有时我俩正得意,掌柜突然追过来了,我俩中就得有一个束手就擒。掌柜只能靠“突然袭击”这一手,凭速度硬追他不行。掌柜体格不好。对这个我和鱼漂儿都觉得不对劲:掌柜他爸是成春堂药坊的掌柜,整天给人治病,可自己儿子居然体格不好。他家的药匣子摆满屋子,掌柜他爸在这个匣子里抓一把在那个匣子里再抓一把,就把人家的病治好了,钱也挣着了,我问过掌柜:“你咋不让你爸给你抓几把药?”掌柜撇撇嘴说:“咱家的药专治别人,治家人不好使。我爸就有咳嗽病,一直没治好。”鱼漂儿嘻地一笑:“你爸卖的药有说道儿……”掌柜火了,“就是分量缺点儿,没别的说道儿!”掌柜大叫一声朝鱼漂儿打出一拳,被鱼漂儿一把抓住用力一拧,掌柜哎哟一声瘫在地上。掌柜体格不好,我和鱼漂儿有时也不可怜他,还取笑他一番。有一回掌柜跑着跑着忘了界限,我想喊住他他没听见,结果一头跑进了租界,被巡捕揍了一顿。我说:“活该。”
细想,冬天玩“追击”是有好处的,跑上一阵子就不觉得冷了。但是饿得快。
春天比冬天好玩些。天一暖和海湾里的冰很快就化开,海上漂浮着许多冰排。我们玩“跑冰”。“跑冰”是个挺刺激的游戏,首先得水性好,还需要胆量加技术。冰排有大有小,从一块跑到另一块上去一不小心就得掉到海里去。这两项掌柜都不行。有一回掌柜禁不住我的嘲笑,破例跳到一块很大的冰排上去。没想到这块冰排离开了其他冰排越漂越远,掌柜大喊救命。最后鱼漂儿跳下去游向掌柜把他从冰排上拉下来,游回码头。初春的海水还比较凉,爬上岸后掌柜就病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他爸从那些小匣子里抓出好几份药才把掌柜治好。鱼漂儿就没事,爬上岸只打了几个喷嚏。鱼漂儿是海碰子的儿子,体格棒棒的,水性也好。跟别的巷子里的孩子打架时,我和掌柜全靠他壮胆子。“跑冰”很好玩,可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冰排消失得更快,第二天我们再赶到海边时就全是蓝汪汪的海水了。
至于夏天和秋天,我们有时玩演戏。一个演洋人,另外两个演中国人。当然谁也不愿意演洋人,那就划拳解决,谁输谁演洋人。接着设计个简单的情节打架,边打边编些词说,最后以洋人被打败做结局。我们演打洋人的戏,有时恰巧有洋人经过,也过来看看。他们只觉得有趣儿,不知道是在演他们挨打的戏,看得蛮有味道。有洋人看时我们就打得特别有劲儿。我们玩腻了就蹲在码头上想些以前没玩过的玩法。这要费脑子的。实在想不出就玩捉迷藏。这是个“保留节目”。掌柜他爸说他们小时候也玩这个,他爷爷小时候也玩这个。再没什么可玩的了,我们有时也壮着胆子到租界的附近转转。那纯粹是好奇。主要是想看看洋人的红鼻头儿和脑袋上的羊毛卷儿。洋人身上还有股特别的膻味儿。于是掌柜说大概洋人一直都是吃奶的,要不哪来的膻味儿。掌柜说着还咽了咽唾沫,说我不到两岁我妈就不让我吃奶了。还是当洋人好,当洋人能一直吃奶……掌柜又咽了咽唾沫。
我说:“那以后演戏你总演洋人好了。”
掌柜说:“你要是有瓶奶做道具我天天演。”
掌柜不但体格不好胆子小,也没骨气。我看不起掌柜。鱼漂儿说,做人就怕骨头软。我看鱼漂儿说得对。鱼漂儿在我眼里不是一般的人物。鱼漂儿是大船,掌柜是海里漂的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