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作品精选 精彩片段:
大觉寺
我为什么对大觉寺情有独钟呢?这问题提得很自然,但又显得颇为突兀。我似乎能答复,又似乎还不能。
将近七十年前,当我在清华园读书的时候,北京的古寺名刹,我都是知道的,什么潭柘寺、戒台寺、碧云寺、卧佛寺等,我都清楚,当时既无公共汽车,连自行车都极少见。我曾同一些伙伴“细雨骑驴登香山”。雨中山清水秀,除了密林深处间或有小鸟的啁啾声外,几乎是万籁俱寂。我决非像陆放翁那样的诗人,但是,此时此地心中却溢美了诗意。“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可是,大觉寺这个古刹,我却是没有听说过的。它对我是完全陌生的。原因大概是,这一座千年古刹在当时已经凋零颓败,再没有参观旅游的价值,被人们弃若敝屣了。
时间一下子跳过了五十年,我已届古稀之年,可以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可是我偏一点儿老的感觉都没有,有时候还会忽发少年狂。此时,大觉寺已经名传遐迩,那一棵有三百年树龄的“玉兰之王”就生长在大觉寺中,每年春天花发时总会吸引众多的游人前去观赏。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天,听说玉兰之王正在繁花怒放,我于是同大泓和二泓骑自行车,长驱三四十公里,到大觉寺去随喜。走在半路上,想停车休息一会儿,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几乎下不了车。幸亏有两个孩子的扶掖,才勉强再登上了车,鼓起余勇,一鼓作气,终于到达了大觉寺。
人们,其中包括一些学者们常说:第一印象是最准确、最清晰,因而也就是最符合实际情况、最可靠的印象。我对大觉寺的第一个印象怎样呢?山门虽不新,但也没有给人以寥落颓败之感,想必是在过去五十年中修缮过一次,所以才有现在这个情况。这一天来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到处人声喧阗,古寺的沉寂完全被打破。好不容易挤进了寺门,只见殿阁庄严,花木葳蕤。丁香、藤萝已经开过,只剩下绿叶肥大。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棵千年古松柏,树身如苍龙盘曲,尖顶直刺入蔚蓝的晴空,使人看了,精神立刻为之一振。我们先看了北玉兰院的几棵玉兰,花开得正茂密。最后转到南玉兰院,看那一棵玉兰之王。躯干极粗,但是主干已锯掉,只剩下旁枝,至少已有上百年的历史;但是比起三百余年的主干,仍然如小巫见大巫。此时玉兰花正在怒放,开得茂密压枝。与之相对的是一棵树龄比较小一点儿的紫玉兰。两棵树一白一紫,相映成趣。大地的无限活力仿佛都随着花朵喷涌出来。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生命力的无穷无尽;都会感到人间的可爱,人间净土就在眼前;都会油然产生凌云的壮志。我们也都兴致淋漓,又走上后山,看了水泉。然后出寺野餐,又骑上自行车,回到了燕园,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时间又一下子跳了将近二十年。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垂垂老矣。两年前,我忽然接到一份请柬,要我到大觉寺去为明慧茶院开院典礼剪彩。这使我有点儿惊愕:大觉寺怎么会同什么明慧茶院联系到一起呢?我准时去了。这是我第三次进大觉寺。此时此地,如果在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季节,现在这里却只有杂花,而无群莺。寺内外已加修缮,特别是从南玉兰院一直到后面上面水泉楼一路几层院落,修饰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熠熠闪光。简直是换了人间,大非昔比了。可惜丁香、玉兰已经开过花,只有那一架古藤萝仍然是繁花满枝,引得蜜蜂团团飞舞。
明慧茶院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生欧阳旭先生弃学从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下了海”。欧阳旭先生经营有方,过了没有多久,经营就有可观的规模。但他毕竟是文化人,发财不忘文化。在众多经营之余,在海淀创办了国林风书店,其规模之大,可与风入松书店并驾齐驱。其藏书之精,又与万圣、风入松鼎足而三,为首都文化中心海淀增一异彩。据欧阳旭亲口告诉我,几年前,他同几个伙伴秋游,到了傍晚,在西山乱山丛中迷了路。“黄昏到寺蝙蝠飞”,他们碰巧走进了一座古寺,回不了城,就借住在那里。这就是大觉寺。夜里,他同管理寺庙的人剪烛夜话,偶然心血来潮,想在这座幽静僻远的古刹中创办点儿什么。三谈两谈,竟然谈妥,于是就出现了明慧茶院。难道这不就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俗语所说的机遇,哲学家所说的偶然性吗?
可是我心中有一个谜,至今仍处在解决与未解决之间。在宝刹大觉寺中可以兴办的事业是很多很多的,为什么欧阳旭独独钟情于茶呢?中国是茶的原产地,茶文化是中华文化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饮茶的历史至少已有一两千年,而且茶文化传遍了世界,在日本独为繁荣,形成了闻名世界的日本茶道,也是日本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欧洲,最著名的饮茶国家,喝的是红茶,在北非和中东,阿拉伯国家也喜欢饮茶,喝的是龙井,是绿茶。根据最近的世界饮料新动向,茶叶大有取代咖啡和可可之势,行将见中国的茶文化传遍世界,为人类造福,为中华添彩,发扬光大之日,就在眼前了。
谈到饮茶,必须有两个绝不可缺少的条件:一个是茶,一个是水。北方不产茶,至少是北京不能产茶,这是天意,谁也无力回天。至于水,北京是有的。但是山中有水,在北方实如凤毛麟角。有水斯有寺,有寺斯有名,这是北京的独特规律。山泉与普通河水迥乎不同,它来自高山深处,毫无污染,而且还含有许多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入口甘甜,如饮醍醐。再加上名茶一泡,天造地设,相得益彰。大觉寺就以泉水著称,一千余年前的辽代之所以在这里建寺,主要就是这里有甘泉。不管天多么旱,泉水总是从寺后最高处潺潺流出,永不衰竭。这是一个极为难得的条件。甘泉再佐以佳茗,则二美俱矣。这个好像摆在眼前现成的想法,为什么别人就从未想到过,只有等到二十世纪未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欧阳旭才想到了而且立即付诸实施建立了明慧茶院呢?这里面难道还有什么十分深奥难测的奥义吗?
不管怎样,明慧茶院建立起来了。开幕的那一天,虽然没有能看到玉兰开花,但是,到的名人颇为不少,学术界和艺术界的一些著名人物,如欧阳中石、范曾等等,都光临了。大家在憩云轩观赏禅茶表演。几个被派到南方专门学习禅茶表演的年轻的女孩子,在挂在门上的绣有一个大大的“禅”字的帷幕前,在一张精心布置的桌子上,认真表演茶艺,伴奏的是佛乐,庄严肃穆,乐声低沉而清越。唐明皇当年听到了仙乐,“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轻飘处处闻”。此时我们听到的是佛乐,乐声回荡在憩云轩前苍松翠柏之间,回荡到下面玉兰之王所住的明德轩小院中,回荡到上面山泉流出处的楼阁间,佛乐弥漫了整个大觉寺,仿佛这里就是人间净土,地上桃源。我因为坐在第一张桌子旁,得天独厚,得以喝到第一杯禅茶,味道确同平常的不同,其余的嘉宾也都听了佛乐,喝了名茶,大家颇有点儿流连忘返之意。
从此北京西山增添了一个景点儿。
而我心中则增添了一个亮点儿。
我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就想到大觉寺,神驰那里的苍松翠柏、玉兰、藤萝。第二年,正当玉兰花开花的时候,我急不可待地第四次到了大觉寺。那时许多棵玉兰都在奋勇怒放。那一棵玉兰之王开得更是邪乎,满树繁花,累累垂垂,把树干树枝完全盖满,只见白花,不见青枝,全树几千朵花仿佛开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轩小院,照亮了整个大觉寺,照亮了宇宙。逼得旁边那一棵有名的鼠李寄柏干瘪无光。连同玉兰之王对生的那一棵紫玉兰也失去了光彩。我失去了描绘的能力,思想和语言都一样,嘴里只能连声赞叹:奈何!奈何!
过了不过个把月,我又一次来到了大觉寺,这次同来的有侯仁之、汤一介、乐黛云、李玉洁等人,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过夜。侯仁之和我两个老头儿,被欧阳旭安排在明德轩所谓“总统套房”中。既曰“总统”,必然华贵。我是个上不得台盘的人。平生不想追求华贵。我曾在印度总统府里住过。在一间像篮球场那样大的房间里,一个卧榻端端正正摆在正中央。我躺在上面,四顾茫然,宛如孤舟大洋,海天渺茫,我一夜没有睡着。今天又要住总统套房,心里真有点儿嘀咕。此时玉兰已经绿叶满枝,不见花影,而对面的一棵太平花则正在疯狂怒放,照得满院生辉。晚饭后,我们几个人围坐在太平花下,上天下地,闲聊一番。寂静的古寺更加寂静,仿佛宇宙间只有我们几个人遗世而独立,身心愉快,毕生所无。走进总统套房,居然一夜酣睡,真如羲皇上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