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你缺了什么 精彩片段:
第三部分 被撕裂的中国
三平方米的金融海啸
这雨,可说是场大雨了,小街上,便不见人影。然而,还是有人的,都躲到人行道两侧避雨的地方去了。所谓避雨的地方,自然是那些没有门窗,竟也叫门面的菜摊或水果摊的屋顶下……
在北京的三环和四环之间,这条小街真是够脏够乱的。路宽不足十米,两侧一辆挨一辆停满了各种卧车、菜农或果农开来的大卡车、小卡车、厢式小货车,以及小贩们的三轮平板车。马车也是常见的。今天是星期日,有三辆马车在机动车辆之间——一辆载满蔬菜,一辆载满瓜果,还有一辆载的是成袋的大米;幸而已及时罩上了雨布。那情形看去颇为荒诞,仿佛这条街上有处加油站;仿佛这是一个汽油短缺的月份,一概车辆皆在排队加油;马车也不例外……
阿伟坐的地方,是雨淋不着的。不但雨淋不着他,夏季的炎日也晒不着他。而且,只要他想坐在那儿,是可以从早到晚一直坐在那儿的。那儿是一个小区的门旁,有台阶。台阶半圆形,为了美观,向两边延伸出几米,看去像有帽翅的古代的官帽。阿伟呢,就坐在左边的“帽翅”上,臀下垫块纸板。那是他合法的蹲坐之处。右边的“帽翅”,连着一家美发店的台阶。如果他坐到右边去,就不合法了,美发店的老板是有理由也有权力驱赶他离开的。当然,他若真坐到右边去,美发店的老板那也断不至于撵他。他们已很熟。并且,广义言之,阿伟也是老板。
阿伟姓赵,原名赵韦,河南农民;已婚,并有一子。他的家族成员,皆农民。他们祖祖辈辈是农民,已经十几代之久了。到他这一代,按名谱排下来,都逢上了“韦”字。韦字是没什么讲头的字,几位盼着家庭兴旺的长者一商量,就将他这一代人的韦字,加上了单立人。于是他的名,就也从“赵韦”,改成“赵伟”了。伟字自然是很有讲头了,但阿伟的人生,还没沾到伟字的什么大光。
阿伟在这条街上收废品。面前,有三平方米的合法地盘,用绿色的,两尺高的硬塑板围着。硬塑板上,白字印着北京某环保部门的名称。除此之外,他还有执照。
为这一种合法性,阿伟每年须向有关部门交六千多元管理费,平均每月五百多元。
在那“官帽”的“帽翅”上,阿伟已经坐到第四年了。多垫两块纸板,他便也能够躺下。但腿是伸不开的。“帽翅”没那么长。若他躺下去,只有屈起双膝来。阿伟不常躺下,他对自己的职业形象还是挺在乎的。铁门内,有几幢二十余层的高楼。楼里人家都将废品卖给阿伟。阿伟自然也是有手机的,许多楼里人家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倘那些人家积攒的废品多了,一打他的手机,阿伟转眼便会拎着麻袋和秤出现在那些人家的门口。阿伟和小区里的人们关系处得不错……
前三年,阿伟的业务充满光明。起码,他自己是心满意足的。想想吧,一个年轻农民,在北京这一条很脏很乱的小街上,一旦取得了三平方米那么一小块合法坐守的地方,刨去应缴的管理费,一年竟能有两万多元的收入,还不应该谢天谢地么?所以他总是对北京心怀着几分虔诚的感激。并且总是这么想——如果全中国的大小城市都能有北京这么多照顾穷人的挣钱机会,那么中国的农民就几乎算是熬到了共产主义啦!一个中国农民,不论是哪个省的,即使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地侍弄十几亩地,也未必就能有两万多的回报啊!而他,几乎就是坐守罢了。这钱怎么说也算挣得容易啊!第二年他的妻子带着儿子也来到北京了,他以每月三百元的便宜价格租下了一间地下室,就在背后的小区里……
那时两口子对于生活都开始心生出有点儿伟大的憧憬来——他们盘算过攒下多少钱便足以推倒农村的旧屋盖新房了,也盘算过又攒下多少钱就可以在小街上租下一间门面,经营一种什么小生意了。那有点儿伟大的憧憬需要用两个五年计划来实现。两个五年计划不才十年么?他们都年轻着,有那份耐心。
不料好景不长,今年以来,业务每况愈下。
都是金融海啸给搞的。
他每日所收的废报和过期刊物的封面上,几乎随时都能扫视到“金融海啸”四个字。那四个字每每作为黑体标题,有时大得离谱,然而他只当那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似乎,也和每日出现在这条小街上的人们没什么关系。一切摊位上的蔬菜瓜果并没明显地涨价。理发的价格从八元涨到了十元,然而他并没听到什么抱怨之声。但是不久,“金融海啸”竟啸到了他这一行。虽然不曾见海,其啸却来势汹汹。一概废品的回收价格都降了一半,而那意味着他们的收入每天,每月,每年便也减少了一半……
某天夜里,妻子轻轻推了他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