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 精彩片段:
我怎样写《春蚕》
《青年知识》的主持人写信给我,希望我写一点所谓创作经验,并出了一个题目:“我怎样写《春蚕》”。老实说,在什么创作经验一类的题目上,如果我还有什么值得记下来的,那就早已写过了,除此而外,委实别无新的经验。可是《青年知识》既然叫到了我,看来是不能够交白卷的了。一时之间自己也想不出别的题目,那就来谈谈“我怎样写《春蚕》”罢。
我不敢冒充是农家子。从我能所会说的时候起,见闻范围确也相当复杂,但从没在农村生活过。我幼时的大家庭是在一个十万人口的大镇(据一九三五年庐氏新修镇志),我家(自曾祖以来)并不务农,也不是地主,我幼年所见的乡下人不出下列二类:家中的佣人(女的居多)以及“丫姑爷”。我家有几代的“丫姑爷”常来走动,直到我们的大家庭告终。童年时代,一年有一度,我可以到乡下去一趟:这就是清明上坟。老实说,我那时并不喜欢乡下:我觉得乡下所有的,镇上都有,——镇上市街之外就有稻田和桑地,有河有塘;而镇上所有的,例如各种新奇的洋货,其中包括留声机和西洋镜,乃至走江湖的各样杂耍,乡下却都没有,乡下确比镇上单调得多了。
我的母亲也是镇上长大的,她对于农村生活的情形也不会比幼小的我知道得多些,她也不大讲农村的情形。常和我家来往的亲戚世交也没有来自农村的,当然也不会讲到农村了。我幼年的环境就是这样与农村无缘的。十五岁以后,我离开故乡,进中学,二十以后,为了职业之故,长住上海,那自然和农村更加离开得远了。
这些生活环境上的限制,使我不敢写农村,而只敢试试写《春蚕》,——这只是太湖流域农村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农村中一个季节。而为什么竟敢写《春蚕》呢?亦自有故。
童年时代我的大家庭中的角色(我的长辈),只有一位是和农村有血缘关系的,就是我的祖母。她是地主的女儿。祖母常常讲起她出阁以前的一个笑话:那时她家有个什么人故世了,我家送了礼去,礼单上有一项是“楮一千担”,照我们镇上的风俗,“楮”是冥纸一类的东西,普通以十担为单位,约如一包火柴的大小,“一千担”者亦不过一百包火柴那么大小一堆而已。但祖母的家乡(离我家乡约五十里)没有这风俗,所以当时她家的管家一看礼单上有一千担楮,就叫道:“那倒要多喊几个长工去搬呢!”祖母是喜欢讲这笑话的。当她向我讲这笑话时,她娘家的侄儿们(我的表叔们)虽然有不少位早已到日本学法政去了,其“洋气之足”实远过于我家,可是留在祖母记忆中的,依然是太平军以前的农村风光。
而对于养蚕,她尤其有兴趣。当我童年之时,接连有两三年,祖母自家养蚕,只不过十来斤“出火”而已,当然是玩玩的性质;但因家里人都不在行,到底也临时找专门女工来帮忙。
我对于养蚕的知识就是从这里来的。我们家对于蚕特别有好感。我的母亲也喜欢养蚕玩儿,大概因为母亲的外祖父家是丝商,女人们也常以养蚕为一消遣,母亲是从小看惯了的缘故。直到后来我们住在上海了,母亲还象作实验似的每年养百把条蚕,而我的孩子们则在香烟盒内养十几条蚕,居然每条都作了茧子。
养蚕离不了桑叶,我对于桑的知识却由来已久。上面说过,我的故乡虽然是十万人口的大镇,可是市街之外就有桑地。我幼年在故乡进高等小学,那高等小学的围墙外就有一片桑林;我到外祖父家去,就必须走过一段两旁全是桑林的街道。每年蚕季,在我们镇上就有“叶市”;这是一种投机市场,多头空头,跟做公债相差无几。而我家的亲戚世交有不少人是“叶市”的要角。一年一度的紧张悲乐,我是耳闻目睹的。
这种操纵桑叶价格,剥削农民的“叶市”,到我写《春蚕》的时候,依然存在;可是另一种新的东西却早又发生而且业已过了全盛时期,正跟着“厂经”(机器缫的细丝)外销之衰落而走上了下坡路——这就是茧行。以我所知,在浙江嘉湖一带的茧行是有组织的:它们成为若干集团,每集团有其势力范围(呈准官厅,二十里内不得有新茧行开设),而这些集团又订有互相协定,操纵茧价,一致行动。茧行是剥削农民的第二关,因为这它资本雄厚,组织严密,比“叶市”更可怕些。我认识不少干“茧行”的,其中也有若干是亲戚故旧。这一方面的知识的获得,就引起了我写《春蚕》的意思。
至于故事本身,平淡无奇:当时浙江一带以养蚕为主要生产的农村,差不多十家里有九家是同一命运的。
太湖区域(或者扬子江三角洲)的农村文化水准相当高。
文盲的数目,当然还是很多的。但即使是一个文盲,他的眼界却比较开阔,容易接受新的事物。通常的看法总以为这一带的农民比较懒,爱舒服,而人秉性柔弱。但我的看法却不然。蚕忙、农忙的时期,水旱年成,这一带农民的战斗精神和组织力,谁看了能不佩服?(我写过一篇“速写”,讲到他们如何有组织地和旱魃斗争的,这完全是事实)。抗战初年,上海报上登过一段小新闻,讲到北方某地农民看到了一个日本俘虏就大为惊奇,说:“原来鬼子的面目和我们的一模一样!”可是在我们家乡一带的农民们便不会发生这样的惊异。
他们早就熟知“东洋人”(不叫鬼子了)是何等样的面目,何等样的人。一九三○年顷,这一带的农民运动曾经有过一个时期的高潮。农民的觉悟性已起可惊人。诚然,在军阀部队“吃粮”的,很少这一带的农民,向来以为他们“秉性柔弱”的偏见,大概由此造成。可是,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这一带的工业能吸收他们。事实早已证明,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能够斗争,而且斗争得颇为顽强的。
这是我对于我们家乡一带农民的看法。根据这一理解,我写出了《春蚕》中那些角色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