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品红楼 精彩片段:
尤三姐幼稚无知的婚恋观
《 红楼梦 》中的姐妹二尤历来颇受读者关注。这姐妹二人出场短暂却极为亮眼,如同暗夜空中的一朵烟花,绮丽而易逝。这两个女孩儿的出场就是为了刻画两场悲剧的婚姻恋爱故事,别的人可以为爱而生,她们却只能为爱而死。这两姐妹在婚恋对象的选择上面,能够引发后人更多的反思。
从身世来看,尤二姐和尤三姐是宁国府里不正宗的亲戚。这两姐妹和姐姐——贾珍之妻尤氏,不仅不同母,而且不同父。她俩是尤老娘与前夫所生,再婚时带过来的。而且后来的丈夫(即尤氏之父)也死了。用尤老娘的话说,从此“家计也着实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贾珍)帮助”。所以,贾珍、贾蓉父子即便霸占尤氏姐妹,因生活所迫,她们也是无计可施无法反抗的。这尤氏姐妹生来容貌美艳,在贾琏的小厮兴儿眼里,尤三姐的面庞身段和潇湘妃子林黛玉不差什么,而尤二姐的模样竟然比神妃仙子一般的凤姐还俊俏。这样一对绝伦的美人,如何能够逃得开珍蓉父子两的魔掌呢?写贾珍、贾蓉时,身边围绕着的必定全是俊男美女,这两父子虽然淫俗,却极有眼光,而书中毫不隐讳,明写这两父子有“聚磨之诮”,所谓“聚磨”,出自于《 礼记 》“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磨”,是指父子二人共同占有一个女人的兽行。
对于尤二姐和贾珍、贾蓉的奸情,作者是明明白白写出来的,但尤三姐的奸情就相对隐晦得多。这是由于后来的修改者蓄意要把尤三姐刻画成一个贞节烈女,但这样一修改,文中却有诸多的硬伤出现了:
贾蓉巴不得一声儿,先骑马飞来至家中,忙命前厅收桌椅,下槅扇,挂孝幔子,门前起鼓手棚子(楼)等事。又忙着进来看外祖母、两个姨娘。原来尤老安人年高喜睡,常歪着了,他二姨娘、三姨娘都和丫头们作活计,见他来了都道烦恼。贾蓉且嘻嘻的望着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子的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当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娘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
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丫头们亲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头说咱们这边混(乱)帐。”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儿。那一件瞒了我!”
这一段,把贾蓉的丑恶嘴脸描写得淋漓尽致。那时候的贾蓉应该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公子了,而尤二姐、尤三姐的年龄只在二十岁左右,一个青年男人跟两个姑娘滚在一起打闹本身就已经不成体统了,更何况这两个女孩子还是他的长辈。历来研究者都对这一段文字中尤二姐、尤三姐两人的作为感到费解。文中写,尤二姐骂了贾蓉后,“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当头就打,吓的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这话仔细琢磨,贾蓉滚到怀里求饶,滚到谁的怀里呢?肯定不会是尤二姐,哪有人要打你,你反而往上扑的?明显找打嘛!但如果是滚到了尤三姐怀里,那就一切能够说通了,而且尤三姐紧接着上来撕嘴,可见贾蓉一定也在轻薄她。可以肯定这段文字是被人为修改过的,为的是要突出尤三姐的完美性,让日后她的自刎变得纯洁,是蒙屈自尽,而不是羞愤自尽。至于是否是作者曹雪芹修改的,至今仍然是个谜。
当然,这样一改之后,反而削弱了尤三姐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和丰满性,从艺术创作上来看是一种损失,也加大了她和现实生活的距离。尤三姐出身于如此的家庭环境之中,想不向姐夫妥协也是不可能的,人总是要生活的,吃得饱肚子一切才有指望。
而且书中尤三姐自己亲口也说过:“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了,算无能。”玷污,肯定不是随随便便调笑两句就算得上玷污的,满人风俗相对开放,自家亲戚间,即便男女有别也常有嬉笑怒骂之举,算不上什么失节之事。而玷污是使人或物蒙有污点的意思,作为二尤,肯定是有过实际的不正当行为才能称得上玷污的。尤三姐和尤二姐一样,也是被迫受过珍蓉父子淫行的,不过与尤二姐不同,她有更主动的意识想从这种被作践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尤三姐不仅漂亮,而且十分有见识,她有良好的生活憧憬,但现实生活很难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她能够认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也有决心有胆量来改变处境,这是相当不凡的表现。
历代读者大多都喜爱尤三姐这个形象,她身上有着中国人所信奉的侠义文化的影子,很像隋唐时候的女中豪杰红拂,虽身为娼优,却慧眼识英雄,爱上了李靖,然后勇敢地与他私奔,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尤三姐虽然失过足,但毕竟不是娼优,以此来看,她要比红拂有优势,她爱上了柳湘莲,而且发誓这辈子就只爱他一个人,他一年不来等一年,十年不来等十年,这辈子绝对不嫁第二个男人。这份痴情很让人感动,但十分不现实。即便她爱柳湘莲,可柳湘莲是否爱尤三姐又是另外一回事。而且从尤三姐的情况来看,又是个跟姐夫和外甥有过不正当关系的女人,社会对她的宽容度是很低的,尤三姐的爱情悲剧在于高估了社会对自己这样的失足女青年宽容程度,同时也高估了柳湘莲。她把柳湘莲当成是个不俗的男人,当成是知己,但是实际上,她对柳湘莲缺乏了解,对整个社会同样缺乏了解。她幻想着自己能像红拂一样的好命,半夜去敲李靖的门,也会成就一番千古佳话,只可惜,柳湘莲不是李靖,没有这份胆魄和气概,所以,出身风尘的红拂能够修成正果,成了一品诰命夫人,而偶尔失足的尤三姐却只能够惨死剑下,说到底,是看错了男人,押错了赌注。尤三姐的婚恋观是相当不成熟的!
即便如此,尤三姐这个人物仍是颇有上古自由之风,身为女子,却敢于大胆选择自己的婚姻,这在红楼女子中,是独一无二的。其实,在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很多家庭中,男人女人对自己的婚姻是具有一些自主权的,而早在夏、商、周时代,在节日里甚至有“奔者不禁”的风俗,对于婚姻,不论男女,都是有一定自由的,最著名的就是富家女卓文君与穷文人司马相如私奔成婚的故事。从秦、汉开始,婚姻渐渐趋向于父母之命,历经几朝几代,终于形成了封建时代严格的婚配法则。而尤三姐希望能够自主婚姻,实际上是不合乎社会现实的。
对尤三姐作者亦是有褒有贬。书中的贾宝玉是个天生的护花使者,不论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只要稍有姿色,便能博得他的关爱。不论贫寒的农家女,或者低贱的青楼妓女,他一样都能献出自己的爱心,名副其实的“情不情”。然而,即便“情圣”贾宝玉,对于女孩子的爱也有明显界定。对于黛玉宝钗这样的贵族小姐是且敬且爱,对于晴雯袭人这样的奴婢侍女是且怜且爱,对于二尤这样的风流美人则是且鄙且爱。很明显,贾宝玉虽然怜惜同情像尤二姐尤三姐这样的女孩子,但实际在他的内心里,对这两姐妹还是多有轻鄙的。原文中柳湘莲聘定尤三姐为妻后,跟贾宝玉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湘莲便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物,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可配你。”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忙忙的就那样再三的要定礼,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那剑作定礼。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放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
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府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人[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了,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头门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当时满脸通红。
宝玉是个实在人,凡事有一说一,在此,他只肯定了尤氏二女的相貌,对她们的品行则多有遮掩,可见他对这二女的真实评价其实并不甚高。毕竟,不论是黛玉还是宝钗,甚至晴雯、鸳鸯,这些在宝玉眼里的美人儿,同时又都是宝玉所敬重的女孩子,在宝玉心目中,她们的品行远比相貌更吸引人。但宝玉看二尤只看到了一张面皮,足见红楼二尤品行之不堪。而宝玉在向柳湘莲介绍时,言语也不免轻薄,“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人[尤]物,他(又)姓尤。”一个“混”字把宝玉对这两个女孩子的评价基调定了性,若是高贵的名门淑女,宝玉哪敢用“混”字调侃?别说钗、黛、湘这样的名门千金,即便邢岫烟这样的贫家女子在宝玉眼里也照样是神圣而且高贵的。宝玉这样的轻薄调侃,也难怪柳湘莲会立刻悔婚,一句“我不做这剩忘八”把宝玉给说红了脸,宝玉这脸红的大有深意,可见宝玉在东府里也不是干干净净的。脂评本于此处曾有批语:互用湘莲提东府之事骂及宝玉,可使人想得到的?所谓“一个人不曾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