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犯罪 精彩片段:
白蚁
一两次变容与人面树瘤
8月16日——自清晨起,这片地峡的上空便笼罩着一层纯白的淡云,空气中闷热难当,浸泡着整个人体。正午时分,八岳山脚方向的云层断开,弹左谷的碧空在云彩的缝隙间露出了脸。但没过多久,向着一侧层积的云彩便开始渐渐呈现出令人不快的铅灰色。这团阴云以溪谷的对岸为缘,缓缓向西北移动。不一会儿,一阵湿热的风刚从山巅吹下,宽阔的地峡中便响起了滚滚雷鸣。而当这团云彩靠近小法师岳一侧时,已变得极为稀薄。虽然一滴两滴的硕大雨点不时从天而降,但林木中已是一片秋景,昏暗里不停闪烁着泛黄的光芒。这时,有一名女子惴惴不安地在骑西家上头的一片沼泽之畔,远眺着云彩的动向。这女子看上去年约三十,没有半点脂肪,浑身枯瘦如柴。但不知何故,她身上竟散发着一种充满热情的感觉。她上身穿着一件污秽的筱轮骈单衣,下身则是一条连纹路都看不清楚的轻山袴。虽然衣服破旧肮脏,其面容却是理智敏锐,甚至带有几分冷酷,和她的衣着形成了鲜明对照。十四郎的妻子泷人,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寸步都未离开过沼泽水边。
不知为何,她脸上一派漠然,仿佛戴着面具。虽说这其中肯定有着那种令人难耐的忧郁和多次生育的缘故,但她这三十来岁人的身板,为何会变得如此憔悴枯槁?面容和四肢的脂肪消失无踪,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凋零枯朽的树叶似的感觉。但如果细看的话,又会发现她眼角的光芒犀利敏锐。或因她总是不断盯着同一事物思索的缘故,其双眸清澈有如泉水。她的心中存有一股活力,使她不被那散漫、单调的生活所挫,得以不知疲倦地凝视、思索。这让她苍白的面庞上燃烧着熊熊欲望,不断闪现光芒,挑动着那不可思议的神经。或许正是因此,泷人的眼睛变得出奇的大。而随着肉体的衰弱,鼻尖变翘、嘴唇变薄,和毛虫般粗浓的眉毛相互衬应,原就带着几丝凶态的相貌,亦变得更加凛然。泷人的心中,一直有件耿耿于怀之事,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疑惑。因此而不时袭来的危机感,如今反倒成了肯定她依旧活着的唯一证据。事实上,她就是凭借这种感觉,坚强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要这疑惑出现一丝阴影,她便会不停挣扎,想要将它抓住。不知何时,因心理上失去平衡,她具备了一种不可动摇的心理疾病。然而,这在泷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的疑惑,究竟是什么事呢?讲述此事之前,容我先说说她和她丈夫十四郎的关系。
他们两人结婚很晚,泷人守身如玉,直到二十六岁;而十四郎作为土木工学的秀才,一直忙着洗马隧道的开凿,直到三十五岁都尚未娶亲。泷人的娘家是马灵教信徒,这便是故事的开端。自那之后,两人频繁往来,渐渐被对方的理智和聪慧吸引。刚开始时,两人住在隧道旁的官舍,没多久便拥有了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小世界。然而婚后一年,一场始料未及的塌方惨祸,将他们推进了无底深渊。尽管十四郎命不该绝,是当时被救出来的三人之一,但以此为转机,命运之神便开始用更甚于死的苦恼,对她展开了无情的捉弄。在因塌方而封闭的漆黑隧道中,十四郎因恐惧而发生了相貌上的改变。在经过了长达六天的黑暗生活之后,就连他的性格都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转变。面对这样一个不管是长相还是性格都与从前相去甚远的人,泷人要如何接受眼前这丑陋男子就是她丈夫呢?
尽管从携带之物和身高骨骼上来看,都跟自己的丈夫相同,但十四郎彻底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一位聪明敏锐的青年技师,骤然间变成了一个连寻常农夫都不如的愚昧之徒。非但如此,他不仅变得虔心信奉之前他嗤为邪教的马灵教,包括他人格的变化,都对泷人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这样说的原因,首先是十四郎的脾气变得粗暴无比,整天沉溺于血腥的狩猎,甚至就连燔祭的供品都要亲手宰杀,表现出了明显的嗜血癖好。而另外一点,就是他变得对淫事兴致颇高,每天夜里,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份矜持惨遭蹂躏、凋零谢落。面对那种有如禽兽般的掠夺要求——在对此习以为常之前,她曾无数次决心一死。祸不单行,当她翌年生下了腹中的稚市之后,就每年流产、死胎不断,她的肉体很快就开始了无尽的衰弱。何况,对泷人来说,这乘着魔法之风而来的男子,到底是不是她的丈夫,此事更让她困惑不堪。
容貌的改变、人格的变化——这样的事未必没有可能,但另一方面,没多久便得知了一件从根基上将其否定的事实。直到五年后的今日,这疑惑、苦恼的旋涡,犹未出现丝毫改变的波纹。而自从泷人对此抱持了一种疯狂的偏执之后,恐怕这事便成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不管怎样都无法从脑海摆脱。由此时起,泷人的生活与其说是如梦如幻,倒不如说是噩梦般的地狱滋味——而且还是那种最炽烈的滋味。或许对她而言,根本就无法分清现实和梦幻的差别。而五年里一直跟一个无法分辨是否真是丈夫的异样男子的同居生活,也使她无法分辨这生活是否是一种苦恼——或许,这就是一种令人感觉人类世界中是否没有限度的沉痛经验。但更加令人骇然的,却是泷人那无究无尽的执着。这筑造起她坚强的精神,不管外界如何改变,都不会抱有任何关心,只一味因其执念而活。因此,五年前救护所里的她和今日茫然远眺水面的她的差别,大概只是肉体衰老这微小一点。值此期间,每天都不停重复同样的循环,不管那令人心痛的喘息如何嘶竭,在她的有生之年,又怎可能会断绝?
这一刻,讨厌雷声的泷人抬头凝视了一阵天空,或许是对云彩的动向放下了心的缘故,她起身走进沼泽旁的小树林里。大概是发生了树疫,树林中长着一排树皮剥落、疙瘩起伏的红色表皮的老树。泷人一边数着老树的数目,一边向树林深处走去。过了一阵,当站在一棵形状犹如张开手脚的人一样的老树前时,泷人的双目中消失了光芒,脸上萌生笑意。而她的双唇间,则吟唱出了梦幻般的恍惚韵律。
“只需这般站在你的面前,我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你可知我厌恶雷鸣?唉,就算你不知道,我亦如是。每次到了这时,总会有一种重幕,裹住我的额头、眼睑;而我的双膝则像灌了铅般的慵懒。看,就是这样,双眼中会传来脉搏的响动。此时此刻,我眼中万物如抻如拉,好似你面上的瘤子,时时不停微笑。虽然有时我忍不住就会微笑,却又会立刻羞臊得满脸通红。你我之间,并未相隔千山万水。不知何时,我那长年里不停流淌的泪水,令我学会了这样一种奇异的修行。当我第一次在这树干中看到了你的真实面容时,一种性质完全不同的泪水,开始令我的心瘙痒难当,让我无法自制。尽管我明知这三重的奇异生活,到头来只是一场虚幻,但所知愈多,这梦幻就愈发变得无以取代。老公,那男的当真是你?还是正如我所猜的,其实是鹈饲邦太郎?如若有朝一日,我能把这事弄清,那我就不会到木瘤老公你这里来了……”
这棵槲树一侧的树皮一直被剥落到根,露出的表皮呈令人不快的红色,如同腐烂的四肢肌肉。其中央处有五六个奇怪的树瘤,起伏错致,犹如一张人脸。若让那站在树前,深情呼唤着这人面树瘤的女子戴上花冠,则眼前的这幅情景,恐怕会让人觉得是置身于铜版画的梦境。虽然泷人的话语听来柔情万种,目光却异常犀利敏锐,燃烧着足以贯穿一切的意欲之力。只见她胡乱撩起额发,趴到树干上仰头望着,依旧没有停止倾诉。
“当时获救的三人之中,不是有个名叫弓削的工人吗?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一件事。听说到了最后的第七天,当时就只剩下了你、技术员鹈饲和两名工人还活着。由于最初的一次塌方堵住了水道,而水壶里滴水不剩,所以那漆黑的环境中,最令你们痛苦的便是喉头上难以忍受的剧烈干渴。那里是温泉地带,虽然猛烈的地热使你们侥幸没有冻死,却让你们一刻离不开水。当时你迫不及待地找寻着洞壁上滴水的地方,而就在你找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处间歇泉的支脉。虽然不时会喷出泉水,但随后又会立刻停歇,因地热而干涸。你把嘴唇贴在水滴的出口上,你的脸便伸进了那湿软的泥土。啊,我究竟该怎样表达我心中的这种奇异之情……我竟会向你讲述当时你的遭遇。不,或许你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否则就会变得跟那个把一切快乐回忆都忘记的白痴一样……”
说到这里,泷人再次噤口不语,目光也无力地落到了地上。这时,云彩的中心迫近了对岸斑鸠山的山顶,这微暗树林之中,开始闪烁起黄斑似的光亮。金龟子和团子蜂聚集成群,发出凶暴的嗡嗡声,向树林侵来。而这如同拖曳重物般的声音,令她联想起当初从远方传来的塌方之响。
“难道不是吗?我为了解开这可怕的疑惑,不知几次残酷地鞭笞我的神经。我的精神力行将告竭,却未曾衰弱,其原因让我不可思议,百思不得其解。为了了却这桩心事,我必须抓住每个阴影,对它展开一场盘问。你知道在你得救后,被人送到救护所时,究竟是怎样一副表情离开隧道的吗?当时大夫曾说,你在遭遇第二次塌方时,因恐惧而扯到笑筋,因那条大筋络出现异常,导致鼻子扭曲,眼窝也被向上涌起的肉所填埋。说到当时的那张脸,若是能剧中的恶尉(能剧中的奸恶角色),其轮廓倒还和常人相近。怎么说呢?如果在古时的伎乐面具中找寻,兴许还能找到那种奇丑无比又兼具滑稽的样子。尽管当时我因你相貌的改变而呆愣原地,但等我忽然扭头一看身旁,才发现技术员鹈饲先生的尸体上,也奇迹般地出现了相似的情况。不,在有人告知我那是鹈饲的尸体之前,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的眼睛——我当时心想那才是你,目光就如同被冻住一般,片刻不离那张脸。虽说那张脸也出现了同样的容貌改变……
“唉,同一场所的两次容貌改变——如此奇怪的符号,是否当真存在于人间?这些事姑且不论,当时鹈饲的那张脸,完全就跟你一模一样。相互比较着这两张容貌已变的面容,之前存在于我脑中的水分全都耗尽,只剩下那种可怕的疑惑,依旧回响在我干涸空阔的大脑皮层。至今依旧如此。现在的那个十四郎,其实是鹈饲邦太郎……而那具四肢只剩一半,腹部被尖锐的石块划开,肚肠流出的令人惨不忍睹的尸体,或许才是真正的你。也只有这样,才能令所有人信服。当时,你的口中说出了一句可证事实的话。你当时横卧在鹈饲身旁,不知你眼前的人是我,孩子似的不停催促我把你的眼罩拿掉。因为我看危险期已经过去,心想该不至会有大碍,便轻轻替你松开了眼罩的结。当我稍稍将眼罩挪开个缝时,你就像是忽然被晃到了眼睛似的,两手紧紧捂住双眼。还记得当时你脱口而出的是什么吗?不,那绝非是眼前鹈饲那惨不忍睹的肠子。你的口中,当时叫出了高代这样一个女人的名字。高代——我会不停地重复,直到你厌倦为止。”说着,泷人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痉挛般的笑容,眼里浮现出黯淡的疲惫。接着,她全身开始被针扎了般的抽动,一脸怜惜地摩擦树瘤。
“因此,我当然便从那天晚上起,对你出院的日子感到了莫名恐惧。其原因,或许就是我曾设想过被一个分不清究竟是你还是鹈饲邦太郎的男子给抱在怀里的夜晚。不,不仅如此,其后不久,我便查明了高代此人的身份。令人吃惊的是,此人是鹈饲的第二任妻子,之前则是四岛的女招待。虽然当时我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这疑惑的终点,但由于其中还存在着衣着和随身物品等要素,比方说那两人的身高如此相近,不管是否还有其他相互一致的特征,而一提到最终的结论,便会以一句容貌改变来草草敷衍。为了找到确凿的证据,每天夜里,我都在无助地摸索着那个男子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