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昔续百鬼·云 精彩片段:
解说 日本妖怪界之未来及京极夏彦氏之功绩
荒俣宏
(本文涉及谜底,未读正文勿读)
小生与妖怪圈人士感情不恶,拜会的机会也不少。有时候见了面,获得启发,但也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涌出怜悯与怜惜之情,教人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妖怪圈人士每个人就是一副妖怪风貌,惹得凡人兴致勃勃。所谓人如其名,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各位不晓得是怎么过活的,看起来也没怎么工作,却只有身材福态极了。这个领域的发起人水木茂大师深爱着这群“贫穷而(身材)幸福”的年轻后辈,也是件有意思的事实。据小生诊断,我推测这些人士脑中大量分泌脑内幸福物质,不管碰上多么不幸的状况,都是零压力,心情永远是粉红色彩。
可是唯独京极夏彦先生一个人微异其趣。
首先是他的外表,最近京极先生多做和服打扮,那飘逸风采,宛若明治时期搭船上柳桥花街的潇洒客人。我想或许会有读者觉得,竟在应该谈论作家功绩的文章开头称赞其貌之不凡,反而失礼,不过还请各位看倌继续看下去。
首先我要说,虽是拜访柳桥这样一个花街的客人,但千万不能误会为就是有点“猪哥”的男人。明治时期的柳桥,是历经戊辰战争的名妓竞争她们的才艺与舞蹈、文化气息浓厚的场所。据深爱柳桥的成岛柳北所写的《柳桥新志》记述,那里不像品川或吉原,是以娼妓为主体,而是精挑细选的艺妓云集、东京第一流的场所,艺妓不管是化妆、打扮,都淡泊而深具雅趣,具备不奴颜媚骨的超然气魄。所以柳北和创刊日本第一本“杂志”的柳河春三,都因“柳”之故而拜访柳桥艺妓。当然,客人也不能土里土气地走马路或乘轿子前去,而是雇来船只,潇洒地划去。不不不,不仅仅是潇洒而已。许久之后,同样深爱柳桥的安藤鹤夫(他是小生仰为老师的人物之一)告诉我们,精通柳桥的客人会乘船前往柳桥,是因为走陆路过去,外套等等会沾染灰尘,进房时给人污秽之感,为了不搞得风尘仆仆,才会雇船而去。所以柳桥到现在依然保存着船宿。顺带一提,除了柳河春三,柳北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物,教人欣赏,他喜好调查各种知识,《柳桥新志》中,连为何柳桥连一棵柳树都没有,却被称为“柳桥”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知识,都落落长地为我们详加解答。这样的地方,在在令小生觉得肖似京极夏彦。啊啊,好长的一段比喻。
当然,柳桥在这儿并不是重点,但京极先生的风雅,与柳桥通的客人有着相似之处。不光是外表打扮,类似某种资助者的地方也十分相似。虽然我还没有拜见过,但京极先生拥有多达数万册的妖怪相关资料收藏,从漫画到江户时代的绘本,包罗万象。这样的收藏,光凭努力和财力是办不到的。因为这个领域不受一般世人评价,有时候甚至会让人感到自己的行为空虚无比。若是没有柳桥艺妓的骨气和“风雅”,实在是没办法持续。所谓喜爱,并不是依存。这么说来,那位怪谈大师三游亭圆朝也是柳桥的居民,而太太则是连柳北都为之心荡神驰的柳桥艺妓。
其实这么说的小生我,是令人怀念的江户古早的“晴日木屐”型的散步人,我拜访大川端一带时,柳桥的船宿自不必说,还会参观阿岩稻荷、安宅的船塚、仙台藩的主公遇害的高尾太夫祠堂等等,这种时候,我总是禁不住体感到,一块土地的文化力就在于这些古老的执着。京极夏彦的物语,以及其中提到的妖怪,说起来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世俗兴趣,但里头留存着日本文化真正的底蕴。守护它的人,还是只能够以“风雅”名之。而且京极先生在这个领域就如同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把濒临灭顶的爱好妖怪的年轻后辈们全捞上甲板,并给予他们朝着敌阵——不,朝着一本正经地斥骂妖怪根本无聊透顶的世俗文化人,发进“妖‘快’战斗机”的勇气与力量。
话愈说愈长了,姑且就此打住,不过对于贯穿京极先生作品中的“底蕴力量”,小生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在本书中,也有个教人忍不住想伸出援手的可爱多多良老师登场。以“我”自称的故事推进人物从一开始就动辄对这位老师气得火冒三丈。为他提心吊胆、暴跳如雷、有时候又佩服不已。到了最后,甚至有如守护幼儿的母亲、或看护心智返老还童的老伴的糟糠妻一般。
说到妖怪研究,会让人猜想那会是一个宛如着有《妖怪谈义》的柳田园男般的杏坛民俗学者,但多多良老师不同。“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中古相机,背上背了塞着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本书第三八页)。是个像小生这种人看了,会禁不住大喊“是水木*大师!”(哎呀呀,曝光了)的、俏皮感十足的素人学者。正因为如此,他充满了让“我”背负起妖怪研究这样的“罪业”、却还忍不住对他伸出援手的说服力。三曰以蔽之,他为“我”带来了“生存价值”这样的幸福。我要提出严肃的忠告,人生漫长,最近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的日子会更长,若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不计较利益得失去投入的事物,可能会过得极惨。幸福与无聊,几乎都是不相两立的,但贫穷和有趣得不得了,毫无疑问是并存的。
话说回来,“我”和老师这段孽缘的开端,是东京一所大学举行柳田园男演讲会的时候,也就是昭和十六年夏天。“我”碰到了一个打扮诡异、拼命对大学警卫说教的人物。那个人似乎“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守卫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说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本书第二十八页)。我要重申,幸福与无聊的人生无法两立,但贫穷与热情的人生,完全可以并存。小生也回想起来了。以前隶属于少数派的御宅族里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会突然抓住陌生人,滔滔不绝地激烈谈论对方毫不关心的问题。小生也有这样的一面。
这些人到了战后怎样活跃?这就是这本行状记的精彩之处。昭和二十五年左右的战后焦土,手塚治虫所带动的新的故事媒体“漫画”抬头,妖怪主要以“图画”为媒介展开了复权运动,但除了民俗学和幻想文学以外,都只被当成鬼屋的延长来娱乐。
在这样的状况中,多多良老师出发进行采访妖怪之旅。一如既往,“我”总是被老师搞得气愤不已,但这说起来就像小俩口拌嘴。而比这更有意思的是老师和“我”被卷入的事件对象——妖怪的阵容。阅读本书的读者,看到岸涯小僧、泥田坊、手之目、古库里婆等不怎么为人所知的妖怪登场,是否大吃一惊?因为它们一点都不有名。不仅是不为一般人所知,也缺少文献资料。几乎都是些只有名字和形姿,似乎出现在某处,遭到埋没的妖怪。这些题材教人担心光靠它们是否真能使长篇故事成立?可是,没错,其实这本书的有趣之处、它的妙味,就在于情节发展的不可预测。追寻完全未知的妖怪真面目的过程,与故事的进行完全重叠在一起,所以才有趣。就连脱线和误会也是悬疑刺激,从中蕴酿出幽默来。话虽如此,这并非创作推理小说,不能全凭巧合解决。妖怪以及有关妖怪的稀少资料是真实存在,所以必须从中推理、采究才行。换言之,本书以严肃的意义来说,也是对遭到埋没的少数派妖怪实体的研究。小生在读这部作品时,有如参加了为妖怪赌上性命的民间学者那严肃万分、精彩绝伦的研讨会现场,幸福极了。同时我也从不断揭露的解谜了解到日本文化中从未有人谈论的真髓。书中提到的日本文化,不仅是根植于古代神灵信仰的部分,甚至探讨到妖怪再也不可怕、成了玩笑和逗趣题材的江户文化,以及明治以后的民俗学中妖怪研究的各种问题点。读着读着,我禁不住佩服,哎呀,日本人也真是创造了一堆奇妙的文化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