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幻沙录 精彩片段:
跋
还记得很小的时候,外婆家有一个饼干桶,上面写着“敦煌”两个字,下面画着一弯月牙形的湖水,一带沙丘,以及一支驼队。在水软山温的江南长大,对于遥远的风沙总有一种向往。还记得那时我从饼干桶里掏出一包椒盐桃片或者一根麻花后总要看着那幅画出一会儿神,想象着那是个怎样的地方,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事。
时间流过了三十多年。2007年的8月,我有了一次西部之行的机会,游历了兰州、敦煌、吐鲁番,直至乌鲁木齐。当我骑着骆驼上了鸣沙山,望着不远处的月牙泉及那幢塔楼,恍惚中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我用一把剪刀费力地撬开饼干桶,从里面掏出一包点心来的情景了。敦煌,这个河西走廊西端的小城市,通往西域的东大门,承载着何等的辉煌啊。即使是在商业化无孔不入的今天,月牙泉也已成了靠自来水维持的人工湖,但这里的每一粒沙子、每一块石头、每一片落叶,似乎依然有着悠远历史的回响。在一瞬间,童年时期幻想过的那个故事终于出现了模糊的轮廓。
我要写这样一个少年人。他是个虔诚的僧侣,宁愿平平稳稳地在古佛青灯前度过一生,然而在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里,背负着宿命的他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这个念头让我有种说不出的激动,回家后立刻在电脑上记下了整个故事的背景框架。再花了近三年时间,完成了这一系列的第一部。
故事的开端定在了唐末五代时期。具体说来,是公元925年,于阗的同庆十四年,地点是今天新疆南部和甘肃西北部的于阗与归义军地界。所谓奇幻,就是异想天开,无拘无束。不过任何故事都不应完全脱离实际,所以这个故事里的打斗虽然全都设想得光怪陆离,绝无是理,但历史背景却大多真实。
于阗即今天新疆和田一带。在中国历史上,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小国。说它有趣,不仅因为在这里盛产美玉,还因为虽然它僻处昆仑山以北,却与中原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于阗从汉代立国,国主尉迟氏,在中国绘画史上占有极高地位的唐初名画家尉迟乙僧就出自这一族。唐王朝与于阗王族关系密切,太宗皇帝陵前的石像中,有一位就是于阗王尉迟伏阇信。到了天宝年间,于阗王尉迟胜入朝长安,唐玄宗嫁以宗室之女。尉迟胜对唐朝忠心耿耿,“安史之乱”时亲自领兵勤王,乱平后就留在长安定居,把王位交给了弟弟尉迟曜。井上靖先生的名著《敦煌》中写到一个尉迟光,自称于阗王后裔,说当时于阗王室被李氏篡夺,这是一个误笔。《敦煌》讲述的年代稍后于这个故事的北宋前期,井上靖先生所说的“李氏”指的就是李圣天。其实,李圣天原名叫尉迟娑缚婆,由于仰慕大唐文明,他自称是唐朝宗室之后,这才改名为李圣天,行中原制度。不过这也难怪,在井上靖先生创作《敦煌》的年代,人们并不知道李圣天即尉迟娑缚婆。日本藤枝晃先生在《沙州归义军节度使始末》一书中也无法确定李圣天是何许人也,甚至猜测这是一个称号而不是人名。
李圣天其实是尉迟曜的后代,应该没有汉族血统。他是一位很有作为的国王,在位时间很长,于阗在他治理下国势蒸蒸日上。后晋天福三年,李圣天与后晋取得联系,后晋派张匡邺、高居诲出使于阗,在高居诲的笔记中有如下记载:“圣天衣冠如中国,其殿皆东向,曰金册殿,有楼曰七凤楼。”
李圣天穿戴的衣服是中国式的,宫殿名为金册殿,还建了一个名谓“七凤楼”的楼阁。于阗土著是塞族人,敦煌石窟中还有李圣天的画像,显然属于白种人。在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南,看到一个完全依照中原制度,甚至使用年号的国家,在高居诲的心中一定掀起了极大的波澜。“以蒲桃为酒,又有紫酒、青酒,不知其所酿,而味尤美。其食,粳沃以蜜,粟沃以酪。其衣布帛。有园圃花木。”在高居诲那本简洁的笔记中,他没有多写于阗的风物,反倒不厌其烦地写着酒食衣着园圃之类细枝末节的事情,显然于阗的富庶和安宁在饱受契丹欺凌的后晋大臣高居诲眼里,震动相当之大。历史上李圣天求娶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之女便发生在同庆十四年左右,由于李圣天的同庆年号起码延续了二十九年以上,想来当时他的年纪应该不会太大,所以我将他定为少年即位。
李圣天向其求亲的归义军集团,当时是以曹议金为首的一个地方武装。归义军分前后两期,曹氏归义军属于后期。唐代在“安史之乱”后国力大衰,已无力经营西域,而吐蕃相应强盛,一度曾占据了包括敦煌在内的整个河西走廊,并强令此地各族人民改奉吐蕃习俗。然而此地汉人经营已久,为反抗吐蕃的高压政策,敦煌世族张议潮于大中二年(848)举兵起义归唐,唐朝册封张议潮为归义军节度使。后来张议潮被朝廷召回长安后,由张议潮的侄子张淮深继任,但唐王朝有意不册封张淮深为节度使,埋下了归义军的隐患。在张议潮去世后,归义军前后发生了两次内讧,大大削弱了归义军的实力。到了唐朝灭亡后的914年,当时已自立为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的张承奉无法抵御回鹘的侵攻,张氏归义军就此落幕,曹氏归义军登场。而这个故事,正发生在第一代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即位十年以后。
曹议金不是张承奉那种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只讲实际的谋略家。当时的归义军只拥有瓜、沙二州,然而曹议金以巧妙的手腕在各种势力间游刃有余,使归义军得到再一次发展。他把长女嫁给甘州回鹘可汗,次女嫁给于阗王李圣天,使自己得到两个强有力的盟友。然而就在故事发生的这一年,他趁甘州回鹘可汗发生交替,毅然出兵,迫使甘州回鹘屈服,又显得极为狠辣。
故事中与幻真对抗的龙家,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部落。龙家的先祖焉耆是与于阗一样,早在西汉时就已存在的古国。在9世纪中叶,当时雄踞漠北大草原的回鹘由于内乱而崩溃,回鹘余部四散奔逃,引起了西域一带的多米诺效应。回鹘的一支残部庞特勤率部西迁,灭掉了焉耆,焉耆王则率残部奔逃到肃州,由于焉耆王姓龙,所以这一支就自称为龙家,首领称为龙王。龙家名义上臣服归义军,其实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是个国中之国。后面写到的阿夏部则是吐谷浑的后代,在汉地史籍中又被称为“阿柴虏”,是鲜卑族慕容部后裔,当时在归义军任瓜州节度使的慕容归盈便与阿夏族同属于吐谷浑一脉,也是西域靠近青海一带一个较有实力的部落。
历史上,于阗的国境就止于且末。李圣天时期,于阗国境共有十州,东到且末,西至疏勒(今天的喀什一带),是西域一大强国,国都名为安军州。从地图上看,今天的玉龙喀什河是白玉河,喀拉喀什河就是乌玉河,还有一条绿玉河想必因为年久断流而干涸了。于阗出产美玉,主要就是从这三条河中捞取。于阗的美玉数千年来都是各方珍视的宝物,也是于阗最大宗的出口物资,故事中的李思裕身为李圣天堂弟,又是于阗镇国将军,因此设定他身边总带着一把漂亮的绿玉弩。而故事里陶妙贤用破锣嗓子唱的“天边月,遥望似一团银”,取自敦煌曲子词中的《望江南》。词在唐末的中原也刚开始流行,但敦煌就已出现大量的词了,可见即使是在唐末这样混乱的时代里,流行文化的传播也超过我们的想象。
故事中李思裕和幻真迎接归义军公主回于阗,是从石城镇,也就是今天的且末出发,沿昆仑山和塔克拉玛干中间的通道西行。这条通道也就是从汉代以来的丝绸之路南道,全盛时期的唐朝在西域一带派驻大量军队防守,但在“安史之乱”后戍兵被大量抽调回去,吐蕃趁机进入西域,唐朝的河西节度使杨志烈兵败后逃到甘州,被叛兵所杀,而吐蕃更曾进攻沙州,围困敦煌达十一年之久,直到最后守御敦煌的兵马使阎朝因矢尽粮绝而投降吐蕃,丝绸之路的这条南道因而断绝了很多年。然而敦煌一带的汉人虽降,心中却仍然缅怀故国,当时人们虽然身着吐蕃服饰,但每到祭祖之时,就偷偷取出中国服装,穿戴好后相对痛哭,然而再收藏起来。正因为有这样的基础,到了大中二年(848),同样身为吐蕃官员的张议潮起兵消灭了河西走廊的吐蕃势力,丝绸之路南道才再度打通。只是当时的西域,吐蕃势力仍然留存着一部分,高居诲在笔记中还这样写道:“自灵州渡黄河至于阗,往往见吐蕃族帐,而于阗常与吐蕃相攻劫。”故事中讲到于阗宝光寺上座瞿沙有九大弟子,被称为于阗紫衣九僧,在高居诲的笔记中也这样写道:“圣天居处,尝以紫衣僧五十人列侍。”高居诲见到李圣天,是在年号同庆二十九年,也就是公元940元,离这个故事又过了十五年。十五年后紫衣僧增加到五十个,想来也能自圆其说吧。紫衣为唐朝天子赐给僧侣的服装,晚唐名诗人郑谷有一句诗说“爱僧不爱紫衣僧”。李圣天让紫衣僧列侍左右,可见他采取唐朝制度相当全面。真实的历史上李圣天如何迎娶曹议金的次女并没有确切记载,想来只有比我写的故事更加艰难,其中说不定真有幻真这样身怀异术的僧侣随行保护。而高居诲和张匡邺在经过沙漠时,因为找不到水,干渴难忍,只能掘地得到湿沙,放在胸前才止渴。另外故事中说到的摩耶境、龙城七宝则纯是想象,不过也并非全无根据。摩耶是梵语,“幻”之意,摩耶境就是幻境。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有云:“龙城,故姜赖之虚,胡之大国也。蒲昌海溢,荡覆其国。”蒲昌海就是罗布泊,现代一般认为所谓龙城,就是罗布泊周围的雅丹地貌,并非实有之城,不过小说家言,特别是这种幻想小说,不必如此拘泥。
故事中打斗用的法术系统基本上和《贞观幽明谭》系列与《道可道》系列所采取的法术系统一样,以佛教(主要指密宗)、道教(主要指符箓派)的手印符咒为根本,兼采一些野史和想象。说到密宗,很多人立刻想到了藏传佛教,事实上在中原同样有密宗流传,唐代开元三大士的不空、善无畏、金刚智就是中原密宗之祖。显宗不修神通,但密宗却讲究身、口、意三密,无独有偶,道教中符箓派与密宗颇有相似之处,都是以神通降妖除魔,两者之间也常有互补,最明显的就是密宗的手印和符箓派的捻诀。
顾名思义,手印就是指以手指结成的印契,简单来说就是一些特定的手势。由于手印优美而神秘,即使仅仅从观赏角度来看,也是非常有价值的。日本的动漫里,就可以经常看到手印的出现,例如《火影忍者》的第一场高水平战斗中,旗木卡卡西与桃地再不斩都施展了多种手印。中国道教中的捻诀,其实就是采纳了密宗手印,而密宗受道教的影响,最著名的无过于经常在日本的忍者电影、游戏中所见“临兵斗者皆陈列在前”这九字真言咒了。这九个字是东密(日本密宗)最为著名的一套手印,出自道教经典《抱朴子》,虽然被日本人抄错了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