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枫川志 精彩片段:
第四章
杨无恭的喊声犹在天地间回荡,却见骑兵队里一阵骚动,出来了几百骑,举着两面绣金白旄狼纛,向杨无恭立身的山岗下驰来。领头的两人,皆是绿绫袍,头裹帛练,又还有十几个锦袍编发的,似是突厥的大官儿,其余几百人,则是裘褐毳毛,身背长弓,腰悬短刃,只是面目却都不像突厥人,倒像是西域的胡人。
那群人来到山岗下,都跃下马来。那两个领头的,张开双臂,仰头望天,高声地说着什么,突然跪下,朝着杨无恭行起三叩九拜的大礼。其余的人,也都跟着跪下叩头。
原来当时突厥人多信萨蛮教,他们看杨无恭于千军万马中来去自如,都把他当作萨蛮教中的天神了。那两个着绿绫袍的,是突厥的两位可汗,一个唤作颉利可汗,一个唤作突利可汗,那突利可汗,又是颉利可汗的侄子。他们三叩九拜,却是祈求杨无恭与他们同行,并保佑他们此次战争取得胜利。杨无恭于突厥语一窍不通,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两个可汗祈祷了半天,看这位天神似乎无意下山,只好站起来,牵着马,缓缓后退,直退出了一箭之外,方踏镫上马,回大队里去了。
杨无恭看他们走了,便缓步走下山来。他左右无事,倒颇想看看这些突厥人究竟想去干什么。没想到那些突厥骑兵,一看到杨无恭向他们走近,都忽啦啦跌下马来,向着杨无恭就拜。
杨无恭倒吓了一跳,只好停住,待他们拜罢了,又向前走,没想到那些突厥人又都拜了下去。杨无恭无奈,只好反身向山后走去,直到突厥人都上了马,继续向南去了,他才出来,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又行了一个时辰,极目之处,已可看到渭水在长安城北门外流过。由此处去,再行五十里,便可直薄城下。那些突厥骑兵都在渭水北岸立住,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
杨无恭悄悄地靠过去。那些突厥骑兵都身体绷直,控着弦骑在马上,却并不知身后杨无恭已是靠得近了。杨无恭寻了一棵大树,轻轻跃上去,放眼一望,只见渭水南岸也已聚了一队唐朝的兵马,只是人数不多,充其量只有几万,远不可与突厥骑兵相比。
片刻之后,从唐军里出来六骑,沿着渭水南岸骑过来,在便桥边停住了,似乎在对突厥人说着什么。杨无恭本是毫不在意,但看到这六骑出来,便似忽地落入冰窟里一般,连血也要冻住了,可转眼之间,那血又沸腾起来,仿佛他刚从冰窟里出来,又落入了火坑之中。
他做梦也似地从树上跃下,向那六骑跑去。中间本是隔着无数的突厥骑兵,他却不愿绕过去,就直接踏着突厥骑兵的头,如疯如狂地跑。那些突厥骑兵都戴着铁制的兜鍪,被他的脚一踩,兜鍪都扁了。突厥人一看到他,都把弓一丢,跳下马跪倒。待他跑到渭水便桥上时,突厥人已全都跪下,便是那两位可汗,也不例外。
杨无恭却连身也不回,他定睛向那骑在马上的六人看去。中间那个他认得,乃是在仁爱山庄里见过的秦王,只是现在一身杏黄战袍,大约是已做了皇帝了;最左边那位,他也认得,便是“食人八圣”中的朱喜;其余三位,他却是不识。可他真正想见的却是那最右边的一位,她虽是穿着铠甲,头戴铁盔,可杨无恭仍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人,便是能令自己生,又能令自己死的姬蕙。
他冲过便桥,直冲到姬蕙马前,心里想道:“我打死她,我这便打死她,她害得我还不够苦么?”
其余五骑看到突然有这么个怪人冲过来,都吓得后退不迭,只姬蕙仍是勒住马缰不动。杨无恭咬牙看着姬蕙,却见她脸上一抹轻蔑的笑,便似识得杨无恭是谁一般。杨无恭又向前一步,捏着拳,心里忽地犹豫起来。姬蕙骑的乃是桃花驹,那马看杨无恭离自己近了,忽然抬起头,把两片厚厚的嘴唇贴过来,与杨无恭亲热。
杨无恭吓了一跳,心道:“罢了,罢了,这女人本是我命中注定的冤家!”他退一步,转身跑走,身影如鬼魅一般迅疾飘乎,刹那间消失在黑沉沉的树林之中。
后来在《旧唐书》中,如此描述当时情景:“太宗与侍中高士廉、中书令房玄龄、将军周范驰六骑幸渭水之上,与颉利隔津而语,责以负约,其酋帅大惊,皆下马罗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