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歇了 精彩片段:
译者感言
一
如果说鲁迅的阿Q是中国人的性格典型,那么,厄普代克的“兔子”就应当是美国人乃至美国整个国家的形象代表。索尔·贝娄在《洪堡的礼物》中借主人公查理·西特林的嘴把美国的形象概括为“又粗又大”,并刻画了尤里克·西特林这只“大肥猫”的形象和做派。但尤里克毕竟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作者只是用这位商业巨头与落魄文人相对照,文字也多用漫画笔墨。况且这种人也只占美国国民的少数。厄普代克的“兔子”也是个“又粗又大”的人物。正因为长得又粗又大,他的家乡佳济山镇在国庆游行时请他扮演了一回山姆大叔。可见厄普代克有意让又粗又大但又普普通通的“兔子”哈利当美国人的形象代表。
的确,哈利·安斯特朗太具有代表性了,他算得上是一位WASP,即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当然的美国社会中坚,在犹太人、黑人等少数民族面前有一种下意识的优越感。他是北欧瑞典人的后裔,与盎格鲁—撒克逊种族是靠得上谱的。厄普代克把哈利定为瑞典人,我认为至少有两个用意,一、北欧人一般都是金发碧眼,被认为是最英俊的。贝娄《赛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的人物认为一张北欧人的脸是美国女孩子追求的三大要素之一(其他两个要素是犹太人的脑瓜和黑人的鸡巴);二、瑞典人是美国最早的州之一宾州的第一批移民(1643年)。这么看来,哈利是个根基很深的美国人。哈利是美国最庞大的中产阶级的一员。他具有美国人的业余爱好:上中学时是校队的篮球明星,退休后又打高尔夫消闲;谈起棒球、橄榄球、网球如数家珍。就连害的病也是美国人的通病:心脏病(书里患这个病的还有好几个,贝娄的尤里克也是这个病),医生说他长着“典型的美国心脏”。美国是个车轮上的国度,他做的正好就是人人离不开的汽车买卖。他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的国民,是“一名忠诚的美国人”,具有爱国主义思想,石油危机的年代,临下台的尼克松总统发表电视讲话,号召大家把暖气温度调低,他立即响应了号召。但他又是他的国人创立的实用主义的推行者。他靠卖日本丰田发了财,就把丰田当恩主看,有奶便是娘。他过着普通美国人的日子,吃的大多是冷冻袋装食品,早上读读报纸,晚上看看电视,开车时听听歌曲,无聊时回忆回忆往事,会会自己的情人。在美国社会里,哈利平凡得就像自然界里的一只兔子。人们管他叫“兔子”,固然主要是因为他在球场上跑得快,厄普代克使用这个绰号,更主要的是因为哈利具有兔子的诸多特性。说起兔子,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它能奔善跑,无攻击的能力,有躲闪的本事。它生性轻狂,没有目标,性欲旺盛。哈利承认“他一辈子都不是个安分的人”,甚至主张“每隔十年左右改变一次身份和家庭”。但没有狮子的雄心,只有兔子的怯懦,主张“一辈子当某个机构的零部件”。他妹妹敢到西部去闯荡,而他宁可死守在自己的窝里。就是打球,他也是中规中矩,教练把冲撞的任务交给他的队友罗尼去完成。在家里,看起来是个大老爷们,一家之长,实际上事情还是由老婆做主,车场经营,老婆让他出山就出山,让他下野就下野。就是屋子装修,老婆想刷成什么颜色就什么颜色,他不喜欢也白搭。
哈利的感觉也完全像个兔子。“他觉得自己具有的是一种无害、消极的精神,一种平稳、渺小的声音,不想搞任何伤害,不想在任何地方落入圈套,也不想死。”遇到惊诧兔子就跑,这是它的本能。哈利在四部曲中亮相时,已经风光不再,用他妻子詹妮丝的话说,“他的花开得太早了”。由于曾经是佳济山镇万人追捧的篮球明星,而今面对无聊沉闷、要过尽人夫人父责任的家庭生活,他茫然不知所措,只有一跑了之。三十年后,因为害怕交待跟儿媳妇一夜风流的尴尬,又一跑了之。跑的动机就像那个与他玩球的黑人少年“老虎”看见他在篮球场上突然倒下,一时不知所措,心里害怕,本能地跑掉,怕承担责任一样。“逃跑”也算是美国文学的一大传统主题。始作俑者是华盛顿·欧文的瑞普·凡·温克尔。瑞普为了逃避凶悍的妻子的责骂,跑到山中打猎,尝了仙酒,一睡就是二十年,等酒醒回到家中,不仅换了人间,殖民地成了合众国,而且老婆已死了多年。马克·吐温的哈克逃跑是为了自由,并帮助黑奴吉姆获得自由。厄普代克的同时代人贝娄的百万富翁汉德森离家跑到非洲,是为了寻找智慧,寻找人生的意义,而哈利的逃跑则完全是为了逃避责任。
批评家们喜欢把“追求”、“悲剧”等大字眼往每一部作品的每一个主人公上套。哈利也受到抬举,他的跑也被称为“追求”,他的一生也叫做“悲剧”。当然,笼统地讲,兔子不能老呆在窝里,它总要跑出来,晒晒太阳,吃吃嫩草,见了异性交合一番,也算是一种“追求”,追求一时的快乐,追求暂时的满足,追求怕被人捆住手脚的自由,可这种跑有明确的目的吗?其实,哈利一辈子很难说刻意追求过什么,跟他发生过性关系的女人接近一个班,他并没有主动下功夫追过谁。他的一切与其说是求来的,不如说是遇到的。他得天独厚,身材高大,金发碧眼,深得女性的欢心。除了享受自己的性满足外,他自己承认除了妹妹以外,对哪个女人也未曾去全力保护。哈利有时反思自己是个“输家”,其实这是一种不满足的心理。在生活的战场上他没有认真拼搏过,有什么输赢可言呢?从事业上讲,由于娶了个有产者的女儿做老婆,当了上门女婿,老丈人死后,自然成了车行的经理。碰上石油危机,经销的丰田车因节油而走俏,大赚了一把,富了。他承认“是詹妮丝的钱把他带进了这个批量生产出来的乐园”。又由于饮食和性生活无节制患了心脏病,五十六岁就死了。没有明确的追求,没有什么未竟之业而抱憾,很难说是悲剧。要说悲剧,哈利既赶不上他的国人推销员威利。威利走投无路时撞车自杀,骗取人寿保险金给儿子作资本。甚至也不如我们的阿Q。阿Q稀里糊涂地去干“革命”,又被稀里糊涂地抓去砍了头,临死前还羞愧自己的圆圈画得不圆。而哈利属于自然死亡,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够了”。什么“够了”?活够了,还是弥留之际看到老婆儿子赶来,总算原谅了自己,够了。不管怎样,可以瞑目了。
要说悲剧,哈利的悲剧恐怕就是胸无大志,无所追求,苟且偷生。他一生平庸,你可以说这种平庸是社会的罪过,我倒认为更多的是他的性格所致。哈利后来反省道,“老了才明白过来,除了别人告诉你的,你就压根儿没有自己的一套。”
二
兔子四部曲终结篇《兔子歇了》写哈利1988年圣诞节过后到89年9月几个月的经历。全书分三章。第一章FL(佛州,即佛罗里达),故事极为简单,退休后一年有半载住在佛罗里达消闲的哈利夫妇开车去机场接儿子儿媳和孙女孙子来此度假;第二天哈利打了半天高尔夫;第三天领两个孙子去参观爱迪生故居;第四天领孙女去海上玩“太阳鱼”单帆船,结果致使心脏病突发住进了医院。
这几天的假日活动没有一项让人开心的。一见儿子,哈利就觉得他神态打扮不顺眼,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又领上孙女跟别的家人走散了,半天找不见自己的车;打球为了消遣,却白白输了十块钱;领孙子孙女参观,事后孙女惟一记得的是她爷爷吃了鸟食,孙子只记得“尿尿”最开心。本来想吃一顿团圆饭,可遇到的却是纳尔逊“咬啮人心的缺席”;输了钱,想走赢了钱的球友的儿子(在酒店工作)的后门,把输的钱补回来,没想到人家照章办事要九十元(这意味着该给一百元,十元作小费)。他本来怕水,只跟辛迪玩过一次太阳鱼,却偏偏要在儿媳孙女前逞能,结果翻了船,险些儿送了爷孙俩的性命。命虽没丢,却因此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想在电视上看橄榄球“超级碗”转播,却硬是叫一场大雾搅了。儿子领着孙子来探视,小家伙一把扯下他的输氧管。儿子走了才发现忘了没说“一九八九年快乐”,第一章就此结束。
第二章PA(宾州,即哈利的故乡所在地宾夕法尼亚)。四月,哈利夫妇回到布鲁厄镇,哈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车周游全市;然后私访情人塞尔玛;突访车场见到莱尔;半夜纳尔逊夫妇吵架,老两口被电话叫醒去调解;纳尔逊去康复中心戒毒,哈利住院做手术,出院后的当天晚上与儿媳发生性关系。
第三章MI(心梗),是myocardic infarction的缩略。由于一套颇有影响的《美国文学史》把它说成“迈阿密州”,这里不妨稍加说明,第一,美利坚合众国现有五十个州,其中没有迈阿密州,倒是有一个城市叫迈阿密,位于佛罗里达州,大家常看NBA,超级球圣奥尼尔和韦德效力的“热队”就在迈阿密。只要你把书粗略看一遍,就知道故事与迈阿密不沾边。本章的前半部分故事仍发生在宾州,后半部分发生在佛州。读者如对“心梗”这个译法仍有怀疑,请查阅David I. Ristoff的《John Updike's Rabbit at Rest Appropriating History》PP.26—27(对此我得感谢香港大学毕业的黄莉华博士,这个佐作是她给我提供的)。这一章发生了这么几件事:哈利接替纳尔逊经营车场;请人查账;扮演山姆大叔参加佳济山镇的国庆游行;参加情人塞尔玛的葬礼,并与罗尼争吵,后来又约他打了一轮高尔夫;丰田总部岛田先生亲临车场,用他洋洋自得的半吊子英语(译文表现为“z c s”与“zh ch sh”不分;清浊辅音不分,语句生硬)把美国人着实贬损了一顿(说得不是没有道理),然后撤销了斯普林格车行的丰田经销权;纳尔逊从康复中心回来;商议还债;詹妮丝知道了哈利与普露的一夜情,责令他向大家交代清楚;哈利无奈,来了个第二次大逃亡,穿越七个州;只身回到德利昂过着孤家寡人的生活;按医生建议每天步行锻炼;玩篮球时晕倒;妻子和儿子赶到医院见了最后一面。
在这些平平淡淡的事务中,展现出哈利吃喝拉撒睡,服药看病、玩乐口角,梦境思想的纷繁的细节,从中不难看出哈利最感兴趣的是三件事:吃,性,死。书中数十次地描写了哈利在餐馆,在家中,在其他各种场合贪吃的动作和感受。书一开头他和妻子去接机,趁詹妮丝上厕所的当儿,“他忍不住便走进店铺买点东西咬两口,一根农夫酥花生糖四毛五。他本想把断了的一半留给两个孩子吃,可是前半截好吃得不是一般,他索性把后半截也吃了,甚至把糖渣渣从糖纸里倒到手心里,像只食蚁兽一样,用舌头舔了个精光。”刚刚做完手术出院,他出门遛遛弯儿,看见食品店一袋印着“越嚼越有味”的玉米片儿,又忍不住买了一袋,边走边吃,还没到家,“他已经把整整一袋消灭干净了,就连小到一只蚂蚁可以扛回去献给人行道下面在自己迷宫里呆的臃肿的棕色蚁后的盐渣儿、米星儿都没有剩下。”过了一会儿,他把普露做的可口的“健康佳肴”又盖到那块发酵的玉米片儿上面。饭后甜点普露本来给哈利准备了酸牛奶,但哈利又钻了空子挖了一勺朱蒂的黄油核桃冰淇淋,挖第二勺时碰巧被朱蒂发现了。兔子主要因为贪吃得了冠心病,尽管医生和家人严格限制他的饮食,但他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这无疑与他的早死有直接关系。《兔子歇了》有一则卷首引语:“对懒人而言,食物是毒药,不是营养。”对于哈利,这话再贴切不过了,他自认是个“又懒又软的美国人”。
哈利对性痴迷到了疯狂的程度。本书真正的性行为虽说只发生过一次,但性与相关性的意念却在他脑海里不断翻腾:首先是开马卡罗的可可色黑妞儿超车过去,甚至没有撩他一眼,搞得他“死鬼缠身”一样地心烦意乱,连自己的车停在什么地方都没记住;接着看见黄色杂志,想买一本拿回家去偷偷地欣赏;然后又是儿媳给他的软垫似的正面热吻;回到家里又全身心地体验着他的腹股沟受她的短浴袍蹭擦的感觉;海滩上对普露半裸的身体、脚、腿、趾甲的欣赏;跟球友谈起“太阳鱼”立即想起与辛迪玩时看见她的乳房,比基尼下露出的阴毛;访问塞尔玛虽然两人身体条件不允许乱来,心里却翻腾着多少次颠鸾倒凤的情景;莱尔一提起在“理财通”兑换金银的事,他立即想到的是长红指甲的美人儿;与查利吃饭,故意挑逗女服务员,盯着人家的奶头,给查利说这是他最想操的女人;从小就想看邻居漂亮女孩子脱衣上床的艳景,现在住在医院里向对面窗户凝望,仍想看到这种景象;与女营销艾尔薇拉闲聊,却想着他儿子怎么操她;就连国庆大游行,觉得“路两侧是肉的快乐天真的泡沫”;看电视、广告、报纸,总注视着这一方面的画面;甚至读历史书,还要把前一天看过的有关印第安人生殖器小因此性功能弱的论述再复习一遍;他最后见到的女人是一位犹太小老太,虽然哈利对此时的她已不感兴趣,但借此产生了一连串的联想:“这就是他最后撞上的那种女人,前有玛丽·安,后有詹妮丝,又有鲁丝的丝袋般的笨拙,佩吉·福斯纳希特撇成八字形的眼睛,吉尔的酥胸和神志恍惚的服从,塞尔玛和她黑幽幽的百宝盒,普露在黑暗中发出朦胧的光,宛如一条繁花盛开的粗野的街道,更甭提得克萨斯那个声音里像有砂糖的疲倦的妓女了,还有另外那个他这一辈子掏钱租用过的货,一个您偶尔想起的女孩,有次维里蒂印刷厂在布鲁厄的波兰裔美国人俱乐部搞一次娱乐活动,她精瘦精瘦的,又患了感冒,戴着胸罩,穿着毛衣,就在那间偏向一侧的屋子里,她在一个垫子上等着,好像是一种囚犯,年轻,肚皮和大腿因为感冒而汗津津的,但清纯,苍白,在皮肤包住骨盆的地方有几根婴儿蓝血管,她的毛屄是一种老式的天然的深色蕨草一样的三角形,茂盛张扬,两侧没有像你在黄色杂志上看到的那样剃掉,以适应泳装。”
总之,哈利承认“他这一生似乎是一段向女人身体里钻的旅程”,“做梦都想着屁股”。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这些女人抱怨男人看女人时看见的无非是奶头和屁股,可我们应当看见什么呢?我们就是计划给奶头和屁股的。除了斯利姆和莱尔之流,因为奶头从他们的计划里遗漏掉了。有一件事他心里明白,那就是,如果他非得把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归还,他最不肯归还的就是操女人。”需要指出的是,哈利在回想与如此多的女人的关系时,没有显露出丝毫浪漫蒂克的爱,只有实实在在的性,一种生理需求,人只不过是一种会思想的动物而已。有人嫌书中的性描写太露骨,有人又给它赋予了宗教意义,我认为作者如实描写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性和吃饭睡觉一样是生理上的需要(当然这里有刺激,有交流,有沟通,有快乐)。如果面面俱到、纤毫无遗的写实大师厄普代克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不着一字或几笔代过,岂不是不合情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