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疲倦 精彩片段:
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
第八节
好一阵子,他把这事包装在更多是小心翼翼的推荐中。他这样忠告说——“根据多年的经验”(尽管还没那么久远)——,要么在路边和小道旁寻找,要么彻底远离这些地方:通常情况下,对“我们那些东西”——他以此指的是那些很有价值的蘑菇,他一开始也称之为“我那些东西”——来说,介于路边与难以到达的森林深处的广大中间区域并不是一块沃土;据说,他大多数甚至几乎所有的“珍宝”,都是在路边沿线找到的;通常情况下,距离路边较远的区域,不管你找多久,什么都找不到;但是,在森林最深处,只有需要你自己去发现的地方,只有在那里的灌木丛中,在污泥中,在灰烬中,在一棵半死不活的枯树昏暗的脚下,你才会找到这些东西;地上铺满了手枪子弹,还有这样一个规矩,通常在这里会找到这样一个珍宝,独一无二的、胜过其他所有的珍宝:“你好,君王!”有一次他甚至脱口而出:“你好,帝王!万福,凯撒大帝!”
他也抱着同样的意图讲述过,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在别人已经找过的地方继续寻找,即使人家显然在那里翻了个底朝天,而且才刚刚离去。“不骗你说”,他每次都会在眼前发现一些东西,一些被先前的寻找者忽略的东西,一些“值得人人敬重”的东西。
他还告诫说,如果想要找到某些种类的蘑菇,不一定非得在去年一个大量生长的地方去寻找:这又是一个规律,这样的蘑菇群会越过冬天与春天,在地下不停移动,跟着水走,随着风向变换地方,并且常常惊人地在好远的地方探出头来,形成一个扇形,接近阳光和空气;虽然好远,但也不是远不可及,从它们的发源地是可以闻得到的——寻找者只需启动嗅觉,就像他年复一年那样。就这样,他也不提倡在森林中沿着狗的脚印寻找,但是可以顺着马蹄印记和它们的粪便找。而且,蘑菇痴儿更加强烈地主张,要么就在森林里孩子们曾经玩耍过的地方寻找,要么就像此时此刻在这个地方,孩子们在寻找者眼前继续玩耍,肆意叫喊,四处乱跑。按照他的记录,很有希望且完全值得信赖的发现地点——“令人难以置信,但却是真的!”——它们位于公园里、草地上和花园中的儿童秋千附近,哪怕在森林外也罢。
在这本蘑菇书撰写计划中,有一整章专门围绕着弹坑密布的森林展开叙述。在他的住所周围,也就是离国际法院不远的地方,有很多这样的森林;这些弹坑形成于“二战”末期,那些轰炸机都是美国的,它们协助将德国侵占者赶出家园。弹坑早已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炸弹爆炸留下的痕迹。这些森林,以及周围曾经被侵占者使用过的军用机场似乎有节奏地布满弹坑,密密麻麻,以至于不少弹坑甚至重叠在一起。弹坑大小不一,不都是圆形,也有一些呈凹穴状。首先是弹坑的深度不一,由于弹坑和凹穴壁的陡直和平缓不同,它们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常常在一个弹坑里也不尽相同。在下面,也就是弹坑底部,深深地埋在数十年之久的落叶沉积下面,他有了最丰饶的发现。于是便出现这样的情形,他不用特意将一层层落叶翻来翻去:蘑菇,或蘑菇们会自己冒出来,至少带着蘑菇盖。这些从弹坑中长出的蘑菇盖要比其他地方的大,形状也颇似弹坑,独具特征,和普通蘑菇不同,并非呈红棕色,而是几乎显得无色,白花花的或者纯白色,就像是毒蘑菇最致命的色彩,或者“不,不是白色,更确切地说是灰白色”,而在蘑菇盖下面,同样是灰白色的菌柄,同样独具特征,由于深埋地下,因此越看越显得长,其长度往往是弹坑外同一品种蘑菇的两倍(“当然,气味和口味则相同”)。
但是,蘑菇痴儿并不想仅仅为此而花一整章的篇幅去讲述布满弹坑的森林:他也别有用心,要建议自己未来的读者亲自在这样的森林里走一走——凭借自己的兴致去感染他们,在那里四处看一看,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穿过那被松软厚厚的落叶铺垫的弹坑景致。每当他一连几个小时穿过这样的地方时,即使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那么他也会觉得,仿佛他心情沉重地从这样一片森林里走出来,哪怕只是呼吸更自由了,那渴望远方的意识被唤醒了。“通过在弹坑里上上下下的走动?”——“是的,正是这样。”
这本蘑菇书,它要在临近结尾时渐渐转移重点,从寻找蘑菇转向走着瞧。所谓在结尾时,虽然他希望继续讲述自己踏入寻找蘑菇之途的故事,但也少不了随着岁月的逝去,他对蘑菇的一片痴情——不,并没有减弱,而是变成了“两股道”。这是因为,越来越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只要他在许多通往寻找蘑菇的路之间有选择的话,那他就选定走那条在他看来更美好或觉得冒险的路,哪怕它预示着更少或更加微不足道的发现。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条路与走着瞧相比寻找与发现至少获得了同等重要的地位。在我们两人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特别是那些住在高山村庄里的居民,他们几乎就不会“去采蘑菇”,更别说去寻找蘑菇了:他们住得离森林那样近,夏天这里到处都是蘑菇,至少是那些黄色蘑菇、那些圣约翰山的蘑菇。他们几乎足不出户就能将筐子和碗装得满满得;这些人不用“寻找”这个词,而只用“拿来”,“在我们这里,你不用寻找——你顺手拿来就是了!”
但是,这在蘑菇痴儿眼中是不算数的。你要去寻找,你要去行走。你有必要选择一条美好的、更美好的、最美好的路,这是作为第三者加入其中。同样:许多人去寻找,甚至成群结队,这是不行的。只有“独自行走”才是可行的——即便是两人结伴寻找也不行——,仅有一个例外:和孩子一起。在他规划的蘑菇指南中,特别禁忌的是:依靠狗寻找蘑菇(在他眼里,唯有猪适合做这样的事)。——那么,怎样才会找到那些深埋地下、梦寐以求的蘑菇,比如松露,或者怎样才会找到它们呢?怎样才会把它们刺探出来呢?为此,他勾勒了这个故事,有一年夏天,他独自一人在一个儿童秋千架脚下,出乎意料地站在一朵真正的松露前:一堆黑色的东西露出地面,被直射的正午阳光照耀着,像一坨狗屎,但却有一股香气升腾上来,在几乎两米开外的地方都能闻见,闻起来像是松露。没错,它真的就是松露!他赤手刨出这堆玩意儿。此时此刻,在这里,这个菌球,它是怎样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哦,昨夜那场骤雨,冲走了泥土,这朵松露不用狗或猪帮忙就露出脸。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个长着褶皱的黑色小球多么芬芳馥郁,直到接下来的爱之夜,甚至数天之后依然如故。然而,这不是从橡树根的块茎中生长出来的,也不是蘑菇书里其他常见的大树,无非就是一棵纤细弱小的刺槐树,几乎还没有一丛灌木大,一棵小树,它们常常生长在铁路边上,没有一丝森林的迹象。这朵松露,它出现在两个几乎光秃秃的城郊之间,在城郊边上,不,出现在一个儿童游乐场的中央。
从此以后,每逢夏日暴雨夜晚过后,我的朋友都会前往儿童游乐场那棵刺槐下:然而,再也没有遇到第二朵松露,永远没有了(而这定格在那一个一个爱之夜里,他的蘑菇书当然对此会守口如瓶)。另一方面:在他眼里,寻找松露也是些踏上蘑菇之途算不上什么的东西。其实,那些最终用于他写作计划的记录与其说在讲述,倒不如说在确立规则。而规则如此之严厉,以至于它们对他来说好像比纯粹游戏规则更为重要。或许那些浮现在他脑海中的东西,他觉得演变成了由规则、戒律、公告和思想构成的目录。
于是有一天,当他又在一片森林里第一次看见孩子们玩着寻宝游戏、穿梭在树林间、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就冒出“这个想法”,这些年轻人最好应该被老师或家长送去“见识见识蘑菇”。而此时此刻,他们在那里兴奋地寻找着一片被大人藏在树墩里、灌木丛中以及废弃的狐狸洞口的纸片,对其他一切东西都视而不见,而且不只是蘑菇;他们无意地折断这个和那个,践踏,捣碎;他们顶着一头红发、不再是个孩子,他们伸长舌头,在整个森林里彼此和乱糟糟地呼喊着,或者吼叫着,压根儿不再是童声,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直瞪瞪地凸出来。这样看来,要是寻找蘑菇的话,他们似乎要一步一步地学习行走,留心——不是一味为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一再屏住呼吸——这是某些别的东西,并不是喘不上气——,他们恐怕会觉得眼睛不是凸出来,而是撑大了;他们时而在这儿或那儿发出的惊叫就会是孩子们发出的一种惊叫,哪怕只是那样一些还处于变声期的孩子们发出的。
从一开始,蘑菇痴儿就带着自己的孩子一起踏上冒险的征程。在孩子身上,他真的感受到了这样一种在路途上的状态会自然而然地起到“教育”作用,无需身后有一个专门的教育者,也不是把教育挂在嘴上。除此以外,也没有任何一种在路途上的状态适合孩子,“不仅适合我的孩子”。再说,“我的后代”对他脚下的东西有了更加敏锐的眼睛,“不只是因为它们离他更近”。的确如此:他这个想法起了作用,它会起作用的。根据他的蘑菇书记载,“在我们这个可爱的世纪里,即使那些最终的社会观念破产消亡后,这种情形似乎最终又会赋予你一种想象,或者在我看来只是一种预感,为什么真的‘只是’呢,这个,一个社会毕竟继续会有未来。有朝一日会的。有朝一日又会的。”
根据最终的记载,真的给人这样一种印象,仿佛这位朋友的蘑菇书旨在不仅把寻找蘑菇的人共同看作一个可能的新社会的典范,而且也超然其上,将他们每个人分别描绘成——不管矛盾与否——人类最后的探险家,即便不是终极的人。每一个采蘑菇的人:作为探险家,同时也是最后或最初的人。
蘑菇作为“最后的冒险”?对于蘑菇痴儿来说显而易见,因为他效仿“最后的边界”而使用这个词,通往野生世界“最后的边界”,在其后面至少还可以发现一片野生世界。这个边界早已不复存在,无论是在阿拉斯加,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是如此,更别说在喜马拉雅山上了。相反,最后的冒险依然存在,谁知道还能存在多久,即使你只能从中捕捉到一丁点也罢。
蘑菇作为“Last wilderness”☾1☽,“最后的野生物种”?照这个蘑菇痴儿的说法又是“显而易见”:因为它们此间已经成为生长在地球上独一无二的植物,完全不能人工培育,完全无法被开发,更别说被驯服了;它们只能野生,丝毫不会受到人类任何干涉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