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2·在巴黎 精彩片段:
第一卷 西穆尔登
二 西穆尔登
西穆尔登有一颗纯洁的良心,可是他的良心是忧郁的。他有一种易走极端的性格。他曾经做过教士,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一个人可以像天空一样有一种带阴暗的晴朗;随便什么事情都足以在他身上造成黑夜。教士生涯就在西穆尔登身上造成黑夜。曾经做过教士的,永远是一个教士。
在我们身上造成黑夜的,也可能留下一些星星给我们。西穆尔登满身都是道德和真诚,可是这些道德和真诚是在黑暗中发着光。
他的历史很简单。他曾经当过乡间的本堂神父,同时在一个贵族的家庭里当过家庭教师;后来他继承了一笔遗产,就脱离了这一切。
他尤其是一个固执的人。他运用默想就像我们运用铁钳一样;他认为他没有权利放弃一个思想,除非他已经想得非常透彻;他顽强地思索。他懂得全欧洲的语言,其他地方的语言也知道一些;他不停地读书,这样可以帮助他去忍受独身生活的苦恼,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制欲的生活更危险的了。
由于骄傲,由于偶然,或者由于灵魂的高尚,他一直遵守教士的戒律;可是他不能够保持他的信仰。科学毁灭了他的信仰;宗教的教养已经不能在他身上起任何作用。因此,他内省自己,他觉得自己仿佛被肢解了,既然他不能够完全摆脱自己身上教士的影子,他就努力尝试把自己创造成为一个新人,不过他所采用的方式是艰苦的。他没有家庭,他把祖国当作他的家庭;没有人肯嫁给他做妻子,他便和人类结了白首之盟。这种完满的结合是伟大的,可是实际上却是空虚。
他的父母是庄稼人,他们叫他当教士是想把他抬高到人民之上,可是他又回到人民里来了。
他怀着热情回到人民里来。他以一种惊人的慈爱关心受难的人们。他从教士变成了哲学家,又从哲学家变成了一个战士。路易十五还在世的时候西穆尔登已经模糊地觉得自己是拥护共和国的。哪一种共和国呢?也许是柏拉图的共和国,也许是德拉孔☾1☽的。
他被禁止恋爱,他就开始憎恨。他憎恨撒谎,憎恨专制政体,憎恨神权政体和他的教士的法衣;他憎恨现在,他高声叫唤将来;他对将来有预感,他早已窥见了将来,他猜出将来是惊人的、壮丽的;他懂得必须有一个结束人类的悲惨命运的将来,这个将来是一个像复仇者一样的解放者。他崇拜这个未来的巨变。
一七八九年,这个巨变果然来了,他也准备好了。西穆尔登很逻辑地投进这个大规模的人类命运的变革里,所谓“逻辑地”,就是说,照着他的性格,冷酷无情地。逻辑是不懂得慈悲的。他度过了那些伟大的革命年代,经历过革命的一切风暴,八九年巴士底狱陷落,人民苦难的结束;九〇年六月十九日封建制度的末日;九一年的瓦连纳事件☾2☽发生后,王政于是宣告终结;九二年共和国的诞生。他眼见革命站了起来,他并不害怕这个巨人;恰恰相反,这种万物的生长也给他增加了生命的活力,虽然他已经接近老年——他五十岁了,而且一个教士是比常人老得更快的——但他好像才开始发育。年复一年,他眼看着事变陆续发生,他也跟着事变成长起来。起先他曾经害怕革命会流产,他密切注意着革命,革命有了理由和权利,他坚决要求革命成功;革命愈来愈叫人畏惧,他才放下了心。他希望这个头戴未来的星星做的冠的弥涅尔瓦同时也是手执蛇发人面盾牌的帕拉斯。☾3☽他希望她的神眼在必要时向魔鬼们射出地狱的冷光,用恐怖来回答魔鬼们的恐怖。
在这种心情之下他走进了九三年。
九三年是欧洲对法兰西的战争,又是法兰西对巴黎的战争。革命怎样呢?那是法兰西战胜欧洲,巴黎战胜法兰西。这就是九三年这个恐怖的时刻所以伟大的原因,它比本世纪的其余时刻更伟大。
没有更悲惨的了,欧洲进攻法兰西,法兰西进攻巴黎。这是具有史诗规模的悲剧。
九三年是一个紧张的年头。风暴在这时期达到了最猛烈最壮观的程度。西穆尔登在这里面觉得很称心。这个狂热、粗野而又光辉灿烂的环境正适合他的才智。这个人像只海鹰,内心有深沉的宁静,但外表上却喜欢冒险。某些凶猛而宁静的有翅的生物是为了狂风而诞生的。所谓充满风暴的灵魂那种东西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