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阅读

幻灭1·两个诗人_二 特·巴日东太太

巴尔扎克
外国小说
总共5章(已完结

幻灭1·两个诗人 精彩片段:

二 特·巴日东太太

安古兰末是个古城,建立在一座圆锥形的岩崖顶上,夏朗德河在底下的草原中蜿蜒而过。岩崖靠贝利谷方面连着一带小山,在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经过的地方,山脉突然中断;岩崖便是山脉的尽头,地形像个海角,面临三个风景秀丽的盆地。城墙,城门,以及矗立在岩崖高处的残余的堡垒,证明安古兰末在宗教战争时代形势重要。城市位居要冲,从前是天主教徒和加尔文教徒必争之地。不幸当年的优势正是今日的弱点:城墙和陡峭的山崖使安古兰末没法向夏朗德河边伸展,变得死气沉沉。我们这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正往贝利谷方面扩建城市,沿着丘陵筑起路来,盖了一所州长公署,一所海军学校和几处军事机关的房舍。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发展。附郭的乌莫镇早在山岩下面和夏朗德河边像一片野菌似的扩张,巴黎到波尔多的大路就在河边经过。人人知道安古兰末的纸厂名气很大,纸厂三百年来不能不设在夏朗德河同几条支流上有瀑布的地方。政府在吕埃镇上为海军办着国内规模最大的铸炮厂。运输,驿站,旅馆,制车,交通各业,所有依靠水陆要道的企业都麇集在安古兰末的山脚底下,避免进城的麻烦。皮革业,洗衣作,一切与水源有关的商业,当然跟夏朗德河相去不远;河边还有酒栈,从水路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有货物过境的商号。乌莫因之成为一个兴旺富庶的市镇,可以说是第二个安古兰末,受到上城嫉妒。政府机关,主教公署,法院,贵族,集中在上城。所以乌莫镇尽管活跃,势力一天天的增长,终究是安古兰末的附庸。上面是贵族和政权,底下是商业和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这两个阵营总是经常对立的;我们很难说上城和下城哪一个恨对方恨得更厉害。这局面在帝政时代还算缓和,自从王政复辟以后,九年之间变得严重了。住在安古兰末上城的多半是贵族或是年代悠久,靠产业过活的布尔乔亚,形成一个土生土长,从来不容外乡人插足的帮口。难得有一户从邻省搬来的人家,在当地住到两百年,和某一旧家结了亲,勉强挨进去,而在本地人眼中还像是昨天新来的。那些古老的家庭蹲在岩石顶上,好比多疑的乌鸦;历届的州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四十年来一再尝试,想叫他们归化;他们出席官方的舞会宴会,却始终不让官方人士到他们家里去。他们嘴皮刻薄,专爱挑剔,又嫉妒,又啬刻,只跟自己人通婚,结成一个紧密的队伍,不许一个人进去,也不许一个人出来;不知道近代的享受;认为送子弟上巴黎是断送青年。这种谨慎反映出那些家庭的落后的风俗习惯。他们抱着蔽塞的保王思想,没有真正的宗教情绪,只晓得守斋念经,像他们住的城市和山岩一样毫无生气。可是在邻近几州之内,安古兰末的教育颇有名气;四周的城镇把女孩子送来进私塾,进修道院。不难想象,等级观念对于安古兰末和乌莫之间的对立情绪影响极大。工商界有钱,贵族穷的居多。彼此都用轻视的态度出气,轻视的程度也不相上下。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也卷入旋涡。上城的商人提到城关的商人,老是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口吻说:“他是乌莫镇上的!”王政复辟以后,政府把贵族放在突出的地位,让他们存着一些只有社会大变革才能实现的希望,因而扩大了安古兰末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分隔得更清楚。当时拥护政府的贵族社会,在安古兰末比法国别的地方更褊狭。乌莫人的地位竟像印度的贱民。由此产生一股潜在而深刻的仇恨,不仅使一八三○年的革命那么地令人吃惊,一致,并且把长期维持法国社会秩序的各种因素摧毁了。宫廷贵族的傲慢使王上失去内地贵族的人心,内地贵族也伤害布尔乔亚的面子,促成他们叛离。因此,一个乌莫出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能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府上,确是一次小小的革命。这革命是谁促成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西米·特拉维涅和卡那利斯☾1☽,贝朗瑞和夏朵勃里昂,维勒门和埃宁,苏梅和蒂索,埃蒂安纳和达佛里尼,朋雅明·公斯当和拉美内,古尚和米旭,总之是老一辈的和小一辈的出名的文人,不分保王党进步党。特·巴日东太太喜爱文学艺术,那在安古兰末是荒唐的嗜好,大家公开惋惜的怪癖;可是我们描写那女子的身世的时候不能不为她的嗜好辩解。她是生来可以出名的,因为处境不利而埋没了,她的影响决定了吕西安的命运。

特·巴日东先生的高祖本姓米罗,原是波尔多的市政官,服务了许多年,由路易十三封为贵族。路易十四时代,米罗的儿子改称米罗·特·巴日东,在内廷禁卫中当军官,结了一门极有钱的亲事,他的儿子在路易十五治下便干脆称为特·巴日东先生。那位特·巴日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孙子,决心做一个地道的贵族,把祖传的产业花得精光,家道就此中落。他的弟兄之中有两个,现在这一代巴日东的叔祖,重新做买卖,至今波尔多商界中还有姓米罗的人。巴日东家的田产坐落在安古莫阿☾2☽境内,原是从拉·洛希夫谷家采邑中领取的租地☾3☽;那块地和安古兰末城里的一所屋子,所谓巴日东府,都是只能世袭,不准出让的财产,所以一直传到浪子巴日东的孙子手里。一七八九年这孙子丧失了土地的使用权,只能每年收一万法郎上下的租金。如果他的祖父巴日东三世学着巴日东一世、二世的光辉的榜样,这个可称为“哑巴”的巴日东五世也许早已成为特·巴日东侯爵,同高门望族攀了亲,像多少人一样晋封为公爵,做到贵族院议员,不至于一八○五年时娶到玛丽-路易士-阿娜依斯·特·奈葛柏里斯小姐,觉得十分荣幸了。小姐的父亲是个蛰居家园的老乡绅,外面久已无人知道,祖上倒是法国南方最古老的一个世家,他的一支是小房。当年圣·路易☾4☽手下被俘的人中就有一个奈葛柏里斯。大房的儿子在亨利四世时代娶了埃斯巴家的独养女儿,承继了埃斯巴那个有名的姓氏。现在这个乡绅是小房中的小房,靠着妻子的产业,巴勃齐欧近边的一小块田地过活。他极会经营,自己酿酒,自己到集上去粜麦子;只要能多积几个钱,扩充一下庄园,决不怕人笑话。

由于穷乡僻壤,虽然机会很少,特·巴日东太太居然对音乐和文学感到兴趣。大革命时期,罗士神甫☾5☽的得意门生,尼奥朗神甫,带着作曲家的行装逃入埃斯卡巴那个小小的古堡。他教育老乡绅的女儿,充分报答了主人的情谊。姑娘名叫阿娜依斯,简称娜依斯,要不遇到尼奥朗神甫,只能自生自长,或竟落入一个品性不良的女佣人之手,那就更糟了。神甫不仅是音乐家,文学方面的知识也很广博,懂得意大利文和德文。他把这两种语言和对位学教了奈葛柏里斯小姐;替她讲解法,意,德三国的文学名著,同她一起研究各个大作曲家的音乐。当时的政局使他们与世隔绝,神甫为了消磨时间,教女学生念希腊文和拉丁文,又给她一些自然科学的知识。这样的男性教育,做母亲的也改变不了;况且姑娘从小在乡间长大,独往独来的倾向本来很强。尼奥朗神甫非常热情,富有诗意,天生的艺术家气质,颇有一些优点,见解独立,目光远大,没有布尔乔亚的成见。这种气质因为有它与众不同的深度,还能叫上流社会原谅它的狂妄,在私生活中却容易促进越规的行动,变做有害了。神甫感情丰富,他的思想也就感染了阿娜依斯。她不但和一般年轻姑娘一样会激动,还有乡下的孤独生活加强她这个趋向。尼奥朗把大胆的探讨,敏捷的判断传给学生,没想到这些对男人极重要的长处,在一个生来要做主妇,过平凡生活的女性身上会变成缺点。虽则神甫不断的告诫学生,愈有学问愈要谦虚和顺;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却自视甚高,老实不客气瞧不起人。她在周围只看见比她低微和对她唯命是听的人,养成一派贵妇人的高傲,而不曾学会她们虚假的礼数。可怜的神甫看着女学生好比作家看自己的作品,十分得意,满足女学生各方面的虚荣心;不幸她没有遇到一个可作比较的人,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陷就是没有伴侣。即不必在态度和衣著上头为别人作些小小的牺牲,也就没有顾到别人而克制自己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样样开始变质,不论是外表还是思想。特·奈葛柏里斯小姐不受社交拘束,思想方面的大胆发展到举动和眼神中去了;她的放肆的神气粗看很别致,其实只对生活放荡的女人才合适。可见她那种教育倘不经过高等社会把棱角磨平,等到崇拜她的人对于她只有在青春时期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不再美化的时候,只能使她在安古兰末叫人笑话。至于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只要能挽救一条害病的牛,把女儿的图书全部送掉也不在乎;因为他非常吝啬,即使是教育女儿必不可少的小东西,也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出支。神甫死于一八○二年,在他疼爱的孩子出嫁之前;他要是活着,准会劝阻那头亲事。神甫死了,老乡绅感到女儿是个大大的累赘。他的啬刻脾气,同一无所事的女儿的倔强脾气势必要发生冲突,而他觉得没有精力对付。娜依斯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少女们一越出女性应走的老路,都是这个情形。她遇到的无非是一般没有气魄,没有价值的男人,要让他们来支配她的身心,她是受不了的。她一心想指挥,婚姻偏要她服从。还是听让一个恶俗的,不了解她的趣味的男人随意支配呢,还是跟一个惬意的情人私奔?如果叫她在两者之间选择,她绝不迟疑。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毕竟是贵族,不能不防到玷辱门楣的婚姻。他决意替女儿攀亲,同许多父亲一样,不是为女儿着想,而是求自己安宁。他需要一个不大聪明的贵族或者乡绅,不会挑剔他代管女儿财产的账目;头脑和意志相当软弱,可以让娜依斯自由行动;也不太重金钱,肯娶一个没有陪嫁的姑娘。可是既要配父亲脾胃,又要对女儿合适的女婿怎么找得到呢?如此这般的女婿像凤凰一般少有。特·奈葛柏里斯先生抱着这双重的愿望研究本州的男人,觉得只有特·巴日东先生合乎条件。他四十多岁,早年风流过度,弄得身体很虚弱,出名的没有头脑,只是还有相当理路,能照管产业;态度举动也过得去,不会在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中失态或者闹笑话。特·奈葛柏里斯先生向女儿提出这个理想丈夫,很露骨的说出他的消极的长处,让她知道为自己的快活着想,有哪些地方可以贪图。她总算嫁了一个旧家子弟,巴日东家的纹章☾6☽已经有两百年历史:图样是上下分成四格,对角的两格金底子上画着三个大红鹿头,上二下一☾7☽,和鹿头交错在一起的有三个全黑的正面牛头,上一下二;其余对角的两格各分六根横条,银蓝相间,蓝条上画着六个贝壳,上三,中二,下一。身边有着保护人,躲在出面经理的招牌之下,再凭着她的才情和相貌,在巴黎交上一般朋友做帮衬,她尽可称心惬意的安排前途。娜依斯看到这样自由的远景很中意。特·巴日东先生自以为攀了一门出色的亲事,估计丈人花足心血扩充的田产不久就好到手;可是按照当时的情形,似乎特·巴日东先生的墓志将来还得由岳父执笔。

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特·巴日东太太三十六岁,丈夫五十八岁。这个年龄的差别格外刺目,因为特·巴日东先生看来有七十岁,而他太太还能装做少女的模样,穿上粉红衫子,头发梳成小姑娘款式,不显得肉麻。他们一年只有一万两千收入,可是除开商人和官员,在老城中已经列在六大富户之内。特·巴日东太太预备得了父亲的遗产到巴黎去,偏偏那笔遗产叫人久等,临了女婿竟死在丈人之前。特·巴日东夫妇为了巴结老人,留在安古兰末;藏在娜依斯胸中的才华和未经琢磨的宝藏就此白白糟蹋了,年代一久还变得可笑。的确,我们的可笑大半是由于某种高尚的情感,某些德性或才能过分发展。不和高等社会来往而不加纠正的傲气,不在崇高的感情圈子内而在琐事上发挥,结果变为生硬。慷慨激昂的情绪原是基本的美德:历史上的圣者,无人知道的献身,辉煌的诗篇,都是受它的感应;但用在内地的无聊小事上面就是夸张了,离开了人才荟萃的中心,呼吸不到思想活跃的空气,不接触日新月异的潮流,我们的知识会陈腐,趣味会像死水一般变质。热情无处发泄,一味夸大渺小的东西,反而降低热情的价值。毒害内地生活的吝啬,毁谤别人的风气,便是这样产生的。不久连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狭窄的观念,鄙陋的行动。在这种情形之下毁掉的,有些男人是天生的大才,有些女子倘若经过高等社会的教育和优秀人士的栽培,可能是极风趣的人物。特·巴日东太太为一桩极寻常的事可以大发诗兴,分不出幽密的诗意和当众的激动的区别。普通人不能体会的感触,我们应当藏在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壮的诗,可是一个女人对一般俗物张大其辞的描写落日,岂不可笑?我们自有一些销魂荡魄的快乐,只能在两个人中间,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细细吟味。特·巴日东太太的毛病却是用大而无当的句子,把浮夸的字眼堆砌起来,变成新闻界所谓的“夹心面包”,——记者们天天早上为读者做得极难消化,而大家照样吞下去的文字。她的谈吐滥用极端的形容词,把小事说成天大。就在她那个时代,样样东西已经被她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极端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圣洁化,新式化,悲剧化;我们只能暂时破坏一下语言,描绘某些女人新行出来的歪风。特·巴日东太太的思想也同她的语言一样如火如荼。心中和口头都是一片狂热的赞美。事无大小,她都要心跳,昏迷,激动;一个慈善会女修士的热心,富希弟兄的处决☾8☽,阿兰戈先生的《伊普西蒲埃》,留伊斯的《阿那公达》☾9☽。拉华兰德的越狱☾10☽,一个女朋友粗着嗓子吓走窃贼,都能使她兴奋若狂。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崇高的,非凡的,古怪的,神奇的,不可思议的。她紧张,愤怒,丧气,忽而精神奋发,忽而垂头丧气,望着天上或看着地下,老是眼泪汪汪。她的精力不是消耗在连续不断的赞叹上面,便是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面。她猜想雅尼那总督☾11☽的为人,恨不得在他后宫中和他搏斗;觉得被人装入布袋丢下水去,伟大得很。她羡慕沙漠中的女才子,斯丹诺普夫人☾12☽。她想进圣·加米叶修会,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13☽送命:那种身世才伟大呢,崇高呢!她不愿埋没在野草中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她崇拜拜仑,卢梭,崇拜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准备为所有的苦难痛哭流涕,对所有的成功欢呼颂赞。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屠杀埃及暴君☾14☽的美黑美特-阿利。总而言之,她在天才背后画上光轮,认为他们是靠着香气和光明过活的。在许多人眼中,特·巴日东太太是个没有危险的疯子;目光深刻的观察家觉得她的种种表现仿佛有过昙花一现的美妙的爱情,见过极乐世界而只留下一些残迹,总之,她心里藏着一股没有对象的爱。这个观察是不错的。特·巴日东太太最初十八年的结婚生活,几句话就好说完。她先用自己的精神力量和遥远的希望支持了一个时期。随后她承认限于财力,一心向往的巴黎生活不可能实现,便考察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寒心。女人过着没有出路,没有风波,没有兴趣的生活,绝望之下往往会一时糊涂;可是特·巴日东太太身边连使她一时糊涂的男人也看不见。她没有什么可期待,没有意外的事可以希望;因为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人有的是。在法兰西帝国声威鼎盛,拿破仑把精锐的队伍送往西班牙的时节,那位太太一向落空的希望又醒过来了。她出于好奇,想见识见识那些听到命令就去征略欧洲的英雄,把骑士们神话式的奇迹重演一遍的人物。帝国禁卫军路过的地方,便是最吝啬最倔强的城市也不能不招待,州长市长预备好长篇演说,出去迎接,像恭迎圣驾一般。特·巴日东太太出席一个团部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看中一个青年贵族,军阶不过是少尉,狡猾的拿破仑暗示他有做元帅的希望。两人的抑制,高尚,强烈的爱情,和当时一般随便结合随便分手的私情大不相同,而且经过死神之手,永远变为贞洁而神圣的了。华格拉姆一仗,一颗炮弹击中特·刚德-克洛阿侯爵的胸口,炸毁了唯一画出特·巴日东太太美貌的肖像。他受着功名和爱情鼓励,在两次战役中升到上校,把娜依斯的书信看得比帝国政府的褒奖还重。娜依斯长时期悼念这个俊美的青年,哀伤在她脸上罩着一重凄凉的幕。这块乌云消散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华年虚度,悔恨无穷的年龄,眼看自己花残叶落,不禁重新燃起爱情的欲望,只求青春最后的笑容多留一些时日。一朝感到内地生活的寒冷,特·巴日东太太一切卓越的才能都变为内心的伤口。倘使和一般饱餐过后,只想玩几个铜子小牌的男人接触之下而玷污自己,她势必要像银鼠一般羞愤而死。心高气傲使她逃过了内地那种可叹的私情。在虚无寂灭和周围的庸才俗物之间,像她这样卓越的人宁可忍受虚无寂灭。在她心目中,结婚生活和上流社会等于修道院。嘉美丽德会的女修士靠宗教过活,特·巴日东太太靠美丽的幻想过活。过去没听见过的外国名人在一八一五至一八二一年间发表许多作品,鲍那和特·梅斯忒两个大思想家☾15☽的重要论著先后刊行,气魄较差的法国文学也在蓬蓬勃勃长出第一批枝条;特·巴日东太太拿这些读物来破除寂寞,思想可并不变得圆通,人也不见得更灵活。她身体强壮,躯干笔直,仿佛一株遭到雷击而没有倒掉的树。尊严的态度僵化了,高高在上的地位使她装腔作势,过分雕琢。既是被人趋奉惯的,她尽管有缺点,照样占着宝座。特·巴日东太太的身世便是这一段枯燥的历史,必须交代清楚才能了解她同吕西安的关系,而吕西安被人引进的方式也相当古怪。上年冬天,城里新来一个人物,特·巴日东太太单调的生活因之有了一些生气。间接税稽核所所长的位置刚好出缺,特·巴朗德先生☾16☽派来的新人有一段奇怪的经历,他便利用妇女的好奇心作为晋身之阶,去接近当地的王后。

杜·夏德莱先生出世的时候只姓夏德莱,名叫西克施德;从一八○六年起,他灵机一动,自封为旧家,称为杜·夏德莱☾17☽。拿破仑时代,有些讨人喜欢的青年靠着帝室的光辉,逃过每一届的兵役;夏德莱便是这等人物,开始在拿破仑家里一位公主身边当首席秘书。杜·夏德莱先生一无所能,正好配合他的职位。他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跳舞跳得出色,打得一手好弹子,锻炼身体的玩艺儿都很在行,会唱多情的歌,茶余酒后能够粉墨登场,爱听俏皮话,殷勤凑趣,肯趋奉人,又嫉妒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对音乐全盘外行,可是碰到一位太太愿意替大家助兴,唱一支花了个把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学来的歌,他能在钢琴上胡乱伴奏。他一点诗意都不能领会,却胆敢自告奋勇,散步十分钟,吟一首即兴诗,味同嚼蜡的四行诗,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德莱先生还有一件本领,能够把公主开头绣的花接下去。公主绕线,他张开手臂有模有样的托着,嘴里东拉西扯,隐隐约约夹几句风话。他不懂绘画,照样能临一幅风景,勾一张侧面的人像,画衣服的图样,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操纵政治,权势惊人的时代,凡是对前程大有帮助的小本领,杜·夏德莱无不具备。他自命为擅长外交。外交原是不学无术而用空虚冒充深刻的人的学问,而且并不难学,但看怎样充当高级的差事就知道:一则外交要用机密的人,所以外行尽可一言不发,用莫测高深的点头耸脑做挡箭牌;二则精通此道的高手好像在支配时局,其实在潮流中载沉载浮,尽量把头昂在水外,可见问题在于一个人的体重。外交界和文艺界一样,在上千的庸才中才有一个天才。杜·夏德莱尽管替公主办了不少例行的和例外的公事,仍不能靠着后台老板的面子进参事院:并非他不如人家,没有资格当一个风趣十足的评议官,而是公主觉得他留在自己身边比担任别的职位更好。他终于封了男爵,派到卡赛尔☾18☽去当特使,他的地位的确非常特别,换句话说,拿破仑在紧急关头把他派作外交信使的用场。帝国瓦解的时候,上面刚好答应让杜·夏德莱到奚罗姆宫中去,做法国驻威斯特发里亚公使,据他说是当家庭使节。这个希望破灭之后,他灰心了,和阿尔芒·特·蒙脱里伏将军一同游览埃及,遇到一些离奇的事,半路上和同伴分散,在沙漠中流浪了两年,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辗转出卖,谁也没法利用他的才能。最后他进入玛斯卡德教主境内,蒙脱里伏往坦丹尔进发。夏德莱在玛斯卡德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碇,比同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仗着从前的一些老关系,目前走红的人受过他的好处,新近又遭了难,总算得到内阁总理的关切;总理在没有什么司长出缺之前,把他交给特·巴朗德先生安插。杜·夏德莱在帝政时代的公主手下当过差,出名是个风流人物,旅行中又有不少古怪的经历,受过许多磨折,引起安古兰末的女太太们注意。西克施德·杜·夏德莱男爵弄清了上城的风俗习惯,相机行事。他装做病人,性情忧郁,兴致全无,动不动双手捧着脑袋,仿佛随时在发病;这个小手法叫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关心。他在上司门下走动,拜访将军,州长,税局局长,主教;到处摆出一副有礼的,冷淡的,带点儿轻慢的态度,俨然是个大材小用,但等上面提拔的人物。他暗示他多才多艺,因为没有显过身手而更受重视;他叫人仰慕而不让大众的好奇心冷却;看透了一般男子的无用,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把所有的女人仔细研究过了,认为最合适的是和特·巴日东太太交个亲密的朋友。他打算用音乐做敲门砖,打开那座不招待外人的府第。他私下觅到米罗阿的一部弥撒祭乐,在钢琴上弹熟了,然后拣一个星期日,安古兰末的上流社会都在望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来,把那些外行听得赞叹出神,还让教堂的小职员泄漏他的名字,刺激大家对他的兴趣。特·巴日东太太在教堂门口恭维他,说可惜没有机会和他一同弄音乐。他在这次有心钻谋的会面上,叫人把他自己开口得不到的通行证,心甘情愿的送在他手里。机灵的男爵进入安古兰末的王后府上,大献殷勤,不避嫌疑。过时的美男子——他年纪已经四十五——看准特·巴日东太太还能燃起青春的火焰,还有财富可以利用,说不定将来是个遗产可观的寡妇;要是跟奈葛柏里斯家结了亲,他可以接近巴黎的特·埃斯巴侯爵夫人,仗着她的势力重新进政界。虽然那株美丽的树给苍黑茂密的藤萝损坏了,夏德莱决心依附,由他来修剪,栽培,收一批出色的果子。安古兰末的贵族看见蛮子闯进宫殿,大惊小怪的直嚷起来。特·巴日东太太的客厅一向是最严格的集会,没有外人羼入,经常来的只有主教,州长每年只招待两三次,税局局长根本轮不到;特·巴日东太太出席局长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那儿吃饭。不接待税局局长而容纳一个稽核所所长,这样颠倒等级的行为,在受到轻视的官员看来简直无法理解。

谁要能渗透每个阶层都有的狭窄的眼界,不难懂得巴日东府在安古兰末的布尔乔亚心目中多么威严。对乌莫镇说来,这个小型卢佛宫的气派,本地朗蒲依埃☾19☽的光彩,更是在云端里,高不可攀。在那里聚会的全是周围几十里以内最穷的乡绅,头脑最贫乏,思想最鄙陋的人物。谈到政治无非是一大篇措辞激烈的滥调,认为《每日新闻》☾20☽太温和,路易十八同雅各宾党相去不远。至于妇女,多半愚蠢可笑,谈不到风韵,衣著不伦不类,每个人都有些缺陷破坏她的长相;谈吐,装束,思想,肉体,没有一样是完美的。要不是对特·巴日东太太别有用心,夏德莱绝对受不了那个环境。可是阶级意识和生活习惯,乡绅的神气,小贵族的高傲,严格的规矩,遮盖着他们的空虚;他们在感情方面的贵族品质,比豪华的巴黎社会真实得多;不管怎么样,他们对波旁王室还是拥护的,尊重的。做个不相称的比方,那个社会像老式的银器,颜色发黑,可是挺有分量。一成不变的政见近于忠诚。同布尔乔亚的距离,森严的门禁,显得他们地位很高,在社会上有公认的价值。在居民心目中,每个贵族都有他的身价,仿佛贝壳在庞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好些女子受着夏德莱的奉承,承认他某些长处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没有的,也就不觉得和他来往有损尊严;骨子里她们个个人希望承继帝政时代的公主的遗产。最重清规戒律的人以为那不速之客只能在巴日东府上露面,绝不会受别的家庭招待。杜·夏德莱碰过好几个钉子,可是他巴结教会,地位始终不动。他迎合安古兰末王后在本乡养成的缺点,给她看各种新书,替她念新出的诗集。两人为着一批青年诗人的作品感动出神,在特·巴日东太太是出于真心,夏德莱是闷得发慌,硬着头皮忍受;他是帝政时代的人物,不大了解浪漫派的诗歌。在百合花☾21☽影响之下发生的文艺复兴,引起特·巴日东太太的热情;她喜欢夏朵勃里昂先生,因为他说过维克多·雨果是个“才华盖世的孩子”☾22☽。她只能在书本上认识天才,觉得心中怏怏,愈加向往名流荟萃的巴黎。杜·夏德莱先生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告诉她安古兰末也有一个才华盖世的孩子,一个青年诗人,比巴黎初升的明星更灿烂,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原来乌莫出了一个未来的大人物!中学校长给男爵看过一些出色的诗。那孩子又穷又朴实,竟是查忒吞☾23☽第二,可不像查忒吞在政治上那么卑鄙,也不像他那样痛恨名流,写小册子攻击他的恩人。特·巴日东太太周围有五六个人和她一样喜欢文学艺术,一个因为能拉几下难听的小提琴,一个因为能用墨汁糟蹋纸张,一个仗着农学会会长的身份,还有一个会直着低嗓子,像猎场上吹号角似的,嚷几句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之类的歌;在这些荒唐古怪的角色中,特·巴日东太太赛过饿慌了肚子,眼睁睁的望着舞台上纸做的酒席。一听到杜·夏德莱的报告,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要见那个诗人,那个天使!她为之兴奋,激动,一谈就是几个小时。第三天,前任外交信使托中学校长接洽,把引见吕西安的事谈妥了。

你们倘是生在内地的小百姓,阶级的距离就比巴黎人更不容超越。巴黎人觉得这距离正在一天天缩短,你们始终受着铁栏阻隔,各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隔着铁栏诅咒,对骂“拉加”☾24☽;所以只有你们能体会,吕西安·夏同听见威严的校长说,他的名气替他打开了巴日东府的大门,他的心和头脑激动到什么地步。他平日夜晚同大卫在菩里欧溜达,望见巴日东家的旧山墙,常常说他们的名字恐怕永远传不到那儿,对于出身低微的人的学问,贵人们的耳朵特别迟钝。怎想到他会受到招待呢?这秘密,他只给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会安排,又是体贴入微,拿出几个路易☾25☽的积蓄,为吕西安向安古兰末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上等皮鞋,向最有名的成衣铺买了一套新衣服,替他最好的衬衫配上一条百裥绉领,她亲自洗过,熨过。夏娃看见吕西安穿扮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为着哥哥不知有多么得意!嘱咐的话不知说了多少!她想起无数的细节。吕西安经常出神,养成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胳膊肘子撑在桌上,有时竟拉过一张桌子来做靠手;夏娃要他在贵族的殿堂上检点行动,放肆不得。她陪着哥哥走到圣·比哀门,差不多直送到大教堂对面,看他穿入菩里欧街,拐进林荫道去和杜·夏德莱先生相会。可怜的姑娘站在那儿,激动不已,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踏进特·巴日东太太家,在夏娃看来是好运的开端。纯洁的女孩子哪里知道,一有野心就要丧失天真的感情!吕西安走进麦市街,看到屋子的外表并不惊奇。在他想象中一再扩大的卢佛宫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盖的,年代久了,石头有点发黄。临街的门面相当阴沉,内部的构造也很简单:内地式的冷冰冰的院子,十分干净;朴素的建筑近乎修道院,保养得不错。吕西安走上古老的楼梯,栏杆是栗树做的,从二层楼起踏级就不是石头的了。他走过一间简陋的穿堂,一间光线不足的大客厅,方始在小客室里见到当地的王后。灰色的门窗框子,雕花都是上一世纪的款式;门楣顶上嵌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糊着大马士革旧红绸,镶边很简单。红白方格的布套遮着寒伧的老式家具。诗人瞧见特·巴日东太太坐在一张垫子用细针密缝的长沙发上,面前摆一张铺绿呢毯子的圆桌,点着一个老式双座烛台,围着罩子。王后并不站起来,只是怪可爱的在椅上扭了扭身子,笑吟吟的望着诗人;诗人看着她蛇一般扭曲的动作,心里直跳,觉得那姿势十分高雅。

吕西安的无比的美貌,羞怯的举动,还有他的声音,一切都使特·巴日东太太感到惊异。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觉得这女人名不虚传,偷偷打量了一番:特·巴日东太太同他理想中的贵族太太完全符合。她按照时行的款式,戴一顶直条子黑丝绒拼成的平顶帽。这顶大有中世纪风味的帽子,在青年人眼中愈加抬高了对方的身份。帽子下面露出一大堆黄里带红的头发,照着亮光的部分完全金黄,鬈曲的部分红得厉害。据说女人长着这种颜色的头发,别的部分很不容易配合;那位高贵的太太却是皮色鲜明,弥补了那个缺点。一双灰色眼睛闪闪发光,雪白宽广,已经有皱裥的脑门,轮廓很显著;眼睛四周的色调像螺钿;鼻子两旁有两条蓝血管,细巧的眼圈儿因之显得更洁白。神采奕奕的长脸孔上长着一个鹰爪鼻,成为一个鲜明的标识,说明她容易激动,像公台☾26☽家的人。头发没有完全遮掉脖子。随便扣上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不难想见乳房丰满,位置恰当。特·巴日东太太伸出她保养很好而有些干枯的细长手指,很亲热的指着近边的椅子,要青年诗人坐下。杜·夏德莱坐在一把靠椅上。那时吕西安才发觉没有别人在座。

乌莫的诗人被特·巴日东太太的谈话陶醉了。在她身边消磨的三个钟点,对吕西安简直是个梦,恨不得永远坐下去。他发现那太太是消瘦而不是真正的瘦,渴望爱情而得不到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态。态度举动把她的缺点更加夸大了,吕西安却看着很中意;年轻人开头总喜欢夸张,只道是心地纯洁的表现。他完全不注意酒糟颧骨的面颊神态憔悴,被烦闷和痛苦染上一层土红色。他的幻想只管盯着那双热烈的眼睛,照着烛光的美丽的鬈发,白得耀眼的皮肤,像飞蛾见到亮光一样死盯不放。并且对方的话句句说到他心里,他再也不想去判断对方是怎样的女人。那种女性的激动,特·巴日东太太重复了多年而吕西安觉得很新鲜的滥调,都使吕西安入迷,尤其他存心把一切看得十全十美。他不曾带作品来,而且当时也谈不到这个问题;吕西安故意忘记带诗,好作为下次再来的借口;特·巴日东太太也绝口不提,以便改天再要他念自己的作品。这不是初次见面就有了默契吗?西克施德·杜·夏德莱先生对这次招待大不高兴。他发觉得晚了一步,这漂亮青年竟是他的情敌。他送吕西安从菩里欧走下乌莫的石扶梯,直到第一个拐角儿上,有心叫吕西安领教领教他的手段。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先自己夸了一阵引见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身份给他一番劝告,叫吕西安听着很诧异。

杜·夏德莱先生说:“总算吕西安运气,受到的待遇比他夏德莱好。这批蠢东西比宫廷还傲慢。他们扫尽你面子,叫你下不了台。他们要不改变作风,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至于他夏德莱,他所以还在那家走动,无非是对特·巴日东太太感到兴趣。安古兰末只有这个女人还像点儿样。他先是因为无聊,对特·巴日东太太献献殷勤,结果却发疯似的爱上了她。不久事情就好得手,处处看得出她爱着他。他只有收服这个骄傲的王后,才能对那批臭乡绅报仇泄恨。”

夏德莱形容自己的痴情已经到了杀死情敌的地步,万一有情敌的话。帝政时代的老油子用尽全身之力扑在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威势压倒他,叫他害怕。他讲到旅行埃及时的危险,大大夸张了一番,抬高自己;可是他只能刺激诗人的想象而并没有吓退情敌。

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不管老风流如何威胁,如何装出小市民冒充打手的样子,照样去拜访特·巴日东太太;他先还保持乌莫人的身份,陪着小心;后来习惯了,不像早先那样觉得在那儿出入是莫大的荣幸,上门的次数愈来愈多。那个圈子里的人认为药房老板的儿子根本无足重轻。开始一个时期,某个贵族或者某些妇女去看娜依斯而碰到吕西安,对他都拿出上等人对待下级的态度,礼貌特别周到。吕西安先觉得他们和蔼可亲,后来也咂摸出那种虚假的客气是什么意思。有一些恩主面孔引起他的愤慨,加强他痛恨不平等的平民思想;许多未来的贵人开始对高等社会都有这种仇恨。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吕西安为了娜依斯都能忍受。娜依斯这个名字,他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那个帮口跟西班牙的元老和维也纳的世家一样,熟朋友之间男男女女都用名字相称,他们想出这一点区别,表示他们在安古莫阿贵族里头也是与众不同的。

吕西安爱上娜依斯,正如年轻人爱上第一个奉承他的女子,因为娜依斯预言他前途无量,一定会享大名。她使尽手段要吕西安成为她家里的常客,不但过甚其辞的赞美,还说吕西安是她有心提拔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缩小,好把他留在身边;她要吕西安做秘书,念书给她听。其实她是爱吕西安,在当年那次惨痛的经历以后,她自己也想不到还能爱到这个程度。她暗暗责备自己,觉得爱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荒唐,单说身份,他就同自己离得多远!种种顾虑煽动起来的傲气,莫名其妙的在亲热的态度中流露出来。她一忽儿目无下尘,摆出一副保护人面孔;一忽儿慈爱温柔,满嘴甜言蜜语。吕西安开头震于她高贵的地位,尝遍了恐惧、希望、绝望的滋味;可是经过痛苦与快乐的交替,第一次的爱情也在他心里种得更深了。最初两个月,他把特·巴日东太太当做像慈母一般照顾他的恩人。一来二去,终于说起知心话来了。特·巴日东太太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然后干脆叫他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也把尊贵的太太叫起娜依斯来。她听着大不高兴,发了一阵脾气,叫不通世故的孩子愈加神魂颠倒;她嗔怪吕西安不该用一个大家通用的称呼。又高傲又尊贵的特·奈葛柏里斯小姐,向俊美的天使提出一个簇新的名字,要他用路易士相称。这一下吕西安一跤跌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夜晚,路易士正在瞧一张肖像,吕西安进去,她急忙收起,吕西安要求给他看。这是他第一次表示嫉妒,路易士怕他发急,给他看了年轻的刚德-克洛阿的肖像,淌着眼泪讲出那一段悲惨的爱情,多么纯洁,受到多么残酷的摧残的爱情。是不是她打算对已故的情人不忠实了?还是利用肖像暗示吕西安,还有一个男人同他竞争?吕西安太年轻,没有能力分析他的爱人,只是很天真的发急,因为娜依斯已经排开阵势挑战。在这种战斗中,女人总希望男人把她理由说得相当巧妙的顾虑彻底破除。她们关于责任,体统,宗教的争辩好比许多堡垒,但愿男人一齐攻下。天真的吕西安用不着这些挑拨就冲过来了。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特·刚德-克洛阿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士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作品简介:

《幻灭》揭露了文坛和新闻界内幕,集中了作者最主要的生活经历和深切的生活感受,是《人间喜剧》中最有价值的作品之一。

小说讲述了两个有才能、有抱负的青年奋斗失败、理想破灭的故事:一个颇有才华的青年,梦想凭生花之笔博取文坛上的荣名,但在文学已沦为商品的社会中堕落成出卖灵魂的无耻文奴,在文坛倾轧和党派斗争中身败名裂;另一个青年是埋头苦干的发明家,因心地善良,敌不过同行的阴险算计,被迫放弃发明专利,埋葬了科学研究的理想。

作品反映了法国大革命后整整一代青年的社会处境和精神状态。

作者:巴尔扎克

翻译:傅雷

标签:巴尔扎克幻灭法国外国文学

幻灭1·两个诗人》最热门章节:
1四 内地的爱情风波2三 客厅里的夜晚,河边的夜晚3二 特·巴日东太太4一 一家内地印刷所5读傅译《幻灭》
更多『外国小说』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