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威尼斯 精彩片段:
托尼奥·克律格
淡淡的云层后面,一轮冬日悬挂在城市拥挤的房屋上方,像可怜的幽灵一样,发出乳白色、惨淡的微光。街道上到处都是山形墙,潮湿多风,正下着一种松软的冰雹,不是冰,也不是雪。
放学了。获得自由的学生们,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冲出铁栅门,急匆匆散开,奔向四面八方。年纪大点的学生神气活现地把书包高高举在左肩上,右手在风中挥动着,向家里冲去。年纪小点的学生则兴高采烈地一路小跑,冰雪烂泥在脚下四处飞溅,海象皮书包里的学习文具哗啦哗啦作响。不过,如果遇到戴着奥林帽、蓄着神仙胡子、踱着方步回家的老师,所有的学生都会连忙脱下帽子行礼,毕恭毕敬地低头目送老师离开……
“啊!你终于来了!汉斯。”一看到朋友从大门走出来,已经在街上等了很久的托尼奥·克律格微笑着迎上前去。他的朋友正和一些同学聊着天,看上去要同他们一起离去……“怎么了?”他看了看托尼奥说,“啊,对啦!那么我们还是去散散步吧。”
托尼奥的眼神马上暗了下来,什么也没有说。难道汉斯忘了吗?难道只有他记得他们约定今天中午一起散步了吗?自从约好后,他就一直快乐地期盼着这件事情!
“噢,再见,伙计们!”汉斯·汉森对同学们说,“我还要和克律格去散步呢。”——于是,两个人向左转,其他孩子都朝右边走去。
放学后,汉斯和托尼奥有的是时间去散步,因为他们两家都到四点钟才吃饭。他们的父亲都是颇有名望的商人,还担任着公职,在城里地位颇为显赫。汉斯家里好几代以来在河边经营庞大的木材场。在那里,巨大的锯木机每天都运转着,嘶嘶地锯着木材。托尼奥是领事克律格的儿子,大街小巷上天天可以看到印着他家公司大黑字商标的粮食袋子,而他家祖先传下来的古老的大别墅,是全城最豪华的住宅。一路上,这两个朋友不得不经常摘下帽子向许多熟人行礼。有些人甚至不等两个十四岁的孩子先开口,就主动和他俩打招呼。
两人都把书包挂在肩上,都穿得暖和、漂亮:汉斯穿一件水手短茄克,海军服的蓝色阔领翻了出来,盖在肩膀上和背上;托尼奥则穿一件有束带的灰色外套。汉斯戴一顶飘着黑丝带的丹麦水手帽,露出了一束稻草色的头发。他长相俊美、身材匀称、肩宽臀窄,一对灰蓝色的眼睛相距较远,但却十分敏锐。在托尼奥的圆皮帽下面,则是一张深色的、精雕细琢的南方面孔。他有着黑色的眼睛,精致的眉毛,只是眼睑太厚,老是一副做梦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胆小。托尼奥走起路来漫不经心、左顾右盼、摇摇晃晃,而汉斯·汉森却不一样,穿着黑袜的长腿总是活力十足,走起路来弹性十足,极富节奏感。
托尼奥觉得受了伤,倾斜的眉毛皱到了一起,嘴唇像吹口哨似地撮在一起,歪着头向远处眺望,一句话也不说。这是他习惯的姿势和表情。汉斯突然挽住托尼奥的胳膊,从侧面打量着他——他非常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接下来的几步路,托尼奥虽然还是一声不响地走,但心已经软下来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忘记,托尼奥,”汉斯低头看着人行道说,“我只不过觉得,今天天气潮湿,风沙又大,恐怕不能散步了。我倒不在乎,不过我以为你已经回家了,但我错了,没想到你还在高兴地等着我……”
听了这话,托尼奥所有的痛苦都不见了踪影,快活得简直要跳起来。
“好吧,让我们到围墙上走走吧!”托尼奥声音颤抖地说,“到米尔沃尔和霍尔斯藤瓦尔去吧,我一直送你回家。汉斯,然后我一个人回去,不过没关系,下次你可以陪我。”
实际上,他并不太相信汉斯的话,而且也非常清楚汉斯对这次散步远没有自己重视。不过他也看得出,汉斯为他自己的怠慢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得到他的谅解,而托尼奥肯定不会拒绝这样的和解。
事实上,托尼奥深爱着汉斯·汉森,为此,他的内心倍受折磨。
谁爱得更深,谁就会在两人的相处中处于劣势,不得不遭受折磨。在他十四岁的心灵里,生活已经给了他这个艰难而简单的教训。他的性格偏偏又是这样,他非常敏感地获得了这些经验,并把它作为本质的东西记载下来甚至以某种方式从中获得乐趣。当然,他并不从这些经验中获取行动的指南,也不从中吸取任何实际的好处。他总是这样:他认为这类经验教训远比在学校里要他学的知识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因此,在学校哥特式的穹顶下的教室里上课时,他大部分时间都用在感受和探索这种直觉,并对此进行深入思考。这种思想活动给他带来了快乐,跟他拿着小提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练习时的满足感很相像(他会拉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