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7·重现的时光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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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在贡布雷附近逗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少想到贡布雷的时候,如果这次逗留没有首先证实——至少是暂时的证实——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一些看法,以及证实我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另一些看法,我就不会来谈论这次逗留。每天晚上,我从另一个方向来重温我们在贡布雷时每天下午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所作的散步。现在当松维尔吃晚饭的时候,过去在贡布雷的人们早已上床睡觉。由于当时正值夏天,又因为希尔贝特每天下午在城堡的小教堂里画画,所以在晚饭前两小时左右才去散步。过去,散步归来时看到紫红色的天空映衬着耶稣受难像或是沐浴在维福纳河之中是一种乐趣,现在,在夜幕降临之时出去散步,在村里只看到形状如移动着的不规则三角形的淡蓝色的牧归羊群,也感到十分愉快。在一半田地上,夕阳的余晖已经消失,而在另一半田地上,则已升起了月亮,月亮很快普照整个田地。有时希尔贝特让我一个人去散步,我往前走着,尾随着自己的影子,犹如一条小船,在迷人的河流上航行;但她经常陪我一起散步。我们这样散步,往往同我过去在童年时散步一样,然而,我对盖尔芒特那边的感觉为何并不比过去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更为强烈?此外,当我发现自己对贡布雷兴致索然,我就感到我的想象和敏感已经衰退。我感到扫兴的是,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我感到纤道边上的维福纳河既狭窄又难看。这并不是因为我看出这条河与我回忆中的河流有很多具体的差别,而是因为我已离开我在过一种不同的生活时所经过的地方,所以在这些地方和我之间,已经不存在那种能在不知不觉中使人欣喜的回忆在片刻之中发生的类同。我不大清楚它的性质是什么,但我伤心地想,我的感觉和想象的能力想必已经减弱,所以我不能在这些散步中感到更多的乐趣。希尔贝特对我的理解还不如我自己,她同我一样惊讶,这更增添了我的伤心。她对我说:“怎么,您走这条过去常走的斜坡小路,竟然毫无感受?”她本人的变化也很大,我不再觉得她美,她一点也不美。在我们散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地方变了,先要爬上一些山坡,然后才是下坡路。我们交谈着,我感到和希尔贝特谈话十分愉快,但是也并非轻而易举。人有各种层次,这些层次各不相同,有她父亲的性格,有她母亲的性格;人们穿过一个层次,然后穿过另一个层次。但到第二天,迭复的次序颠倒过来。最后,人们不知道谁将会区分出各个部分,在评论它们时可以相信谁。希尔贝特就像这些地方一样,人们不敢和它们结成亲家。因为这些地方易主的次数过于频繁。但实际上这种看法是错误的。对连续出现的次数最多的人的记忆,使他的心中建立起一种同一性,并使他不愿意违背自己记得的那些诺言,即使他并没有对此签字画押。说到聪明,希尔贝特是很聪明的,不过具有她母亲的某些荒唐。但是,这与它固有的价值无关。我记得我们在散步时进行的那些谈话中,有好几次她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有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对我说:“要是您不是很饿,时间不是这么晚,我们走左边这条路,然后往右拐,不到一刻钟就能走到盖尔芒特。”这犹如她在对我说:“您往左走,然后右手拐弯,您就会触及无法触及的东西,您就可以到达无法到达的地方,在地球上人们只知道这些地方的方向——我过去认为我能够对盖尔芒特了解的东西只有这点,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当时并没有错——就是这条‘路’。”我还感到惊讶的地方之一,就是看到了“维福纳河的源头”,我过去认为它像地狱的入口那样,是地球之外的某种东西,而实际上它只是像一个涌出水泡的方形洗衣槽。第三次是希尔贝特对我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在一天下午出来,我们就可以经过梅塞格利丝来到盖尔芒特,这是最好的走法。”这句话打乱了我童年时代的一切想法,使我认识到这两条路并不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无法调和。然而,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在这次逗留期间我很少回忆起过去的岁月,不大想重游贡布雷,感到维福纳河即狭窄又难看。但是,她为我证实我过去对梅塞格利丝那边的一些想法,则是在一次散步的时候,这些散步虽说是在晚饭前进行的,却总是夜晚的散步,原因是她很晚才吃晚饭!当我们走进一个月光覆盖的美妙深谷,处于神秘的环境之中,我们就停留片刻,犹如两只昆虫,即将钻进青色的花萼之中。希尔贝特也许只是出于女主人的恩惠,对您即将动身感到惋惜,见您好像欣赏这个地方,就觉得应该尽地主之谊,她这位社交界的女士,善于在表达感情时使用沉默、爽直和朴实无华的方法,这时说出一番话来,巧妙地使您相信,您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一种任何人都无法占有的地位。我突然向她倾吐我因吸入芬芳的空气和微风而充满的柔情,对她说:“您有一天曾谈起斜坡小路。我那时多爱您!”她对我回答道:“您那时为什么不对我说呢?我一点也没有觉察到。那时我也爱您。我甚至讨好过您两次。”——“是在什么时候?”——“第一次在当松维尔,您当时和家里的人一起散步,我是在回家的途中,我那时还从未看到过您这样漂亮的男孩。”这时她显出茫然而又腼腆的神色,补充道:“我当时有个习惯,就是和一些男孩一起在鲁森维尔城堡主塔的废墟里玩耍。您一定会对我说我当时缺乏教养,因为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女孩和男孩,他们趁着黑暗玩乐。贡布雷教堂的侍童戴奥多尔,应该说他很温柔(他真好!),但后来变得非常难看(他现在是梅塞格利丝的药剂师),他当时和附近所有的农村小姑娘在那儿玩乐。由于家里允许我单独外出,所以我一有机会溜出来就跑到那儿去。我无法对您说,我当时是多么希望看到您去那儿;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我当时只有一分钟的时间来使您明白我所希望的是什么,就冒着被您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看到的危险,用十分露骨的方式向您指了指那个地方,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害羞。但是,您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使我明白您不愿意这样做。”
突然间,我心里想,真正的希尔贝特,真正的阿尔贝蒂娜,也许是在初次见面时用眼神来委身于人的女子,一个是在玫瑰花篱之前,另一个则是在海滩上。而我却没能理解这点,只是到后来才回忆起来,也就是在相隔一段时间之后,在这段时间里通过我的谈话,一种不是极端的想法使她不敢像第一次那样坦率,所以说是我因自己的笨拙而把事情全弄糟了。我完全“放过了”她们——虽然说实在的,在她们面前的相对失败并没有那样荒谬——原因和圣卢、拉谢尔相同。
希尔贝特接着说:“第二次,那是在好几年之后,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就是我在舅妈奥丽阿娜家里见到您那天的前一天;那时我没有立刻认出您,或者确切地说我认出了您但自己却并不知道,因为我当时的愿望和在当松维尔时相同。”——“在这段时间里,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也见过面。”——“是的,不过在那时,您对我的爱太过分了,我感到您在调查我所做的一切。”我不想问她,在我去看她的那天,和她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的小伙子是谁。那天我也许可以和她重归于好,因为当时还来得及,如果我没有看到这两个身影在黄昏中肩并肩地朝前走,那天可能会改变我的整个生活。我要是问了她,她也许会对我说出真相,就像阿尔贝蒂娜那样,如果阿尔贝蒂娜死而复生的话。确实,你在几年后再遇到你不再喜爱的女人,在她们和你之间相隔的难道不就是死亡,犹如她们已不在人世一般,因为我们的爱情不再存在这一事实,使当时的她们或当时的我们变成了死人。也许她没有回想起来,或者是她在说谎。不管怎样,我对此已毫无兴趣,我不想去了解它,因为我的心发生的变化,比希尔贝特的脸发生的变化还要大。她的脸已不再为我喜爱,但主要是我已不再感到不幸,我要是再回想起这件事,就无法想象我见到希尔贝特在一个小伙子身边慢慢地走着会感到如此不幸,心里会想:“这事到此为止,我不愿再见到她。”在这遥远的年代,这种思想状态对我来说曾是一种长久的折磨,现在却已荡然无存。因为在这个一切都会耗尽、消失的世界里,同美相比,有一样东西会倒塌,毁坏得更加彻底,同时又留下更少的痕迹,那就是悲伤。
然而,如果说我对自己没有问她当时和谁一起沿着香榭丽舍大街往前走感到惊讶——这种因时过境迁而不爱追根究底的例子我已经见得太多了,那么,我对自己没有把那天我遇到希尔贝特之前卖掉一个中国古瓷花瓶以便给她买花这件事告诉她感到有点惊讶。☾1☽这确实是在随之而来的十分悲伤的年代里,我当时唯一的安慰是在想,有朝一日我会毫不担心地把这种温情脉脉的意愿向她诉说。一年之后,如果我看到一辆汽车将要撞到我的汽车,我不想死的唯一愿望,是因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希尔贝特。我当时安慰自己,心里想道:“咱们别着急,我还有整个一生可以来做这件事。”由于这件事,我希望自己不要失去生命。现在,我感到把这件事说出来并不是愉快的,几乎是可笑的,也不是“诱人的”。希尔贝特继续说道:“另外,即使是我在您家门口遇到您的那天,您还是像在贡布雷时一模一样,您要是知道,您的变化多小啊!”我又回忆起往日的希尔贝特。我简直可以画出太阳照在山楂花下的四边形光线,小姑娘拿在手里的铲子,以及在远处盯着我看的目光。只是伴随着这目光的粗野手势,使我以为这是一种蔑视的目光,因为在我看来,我所希望的事是那些姑娘不知道的某种事情,这种事情只有在我的想象中她们才会去做,就是在我单独一人向往的时候。我更不能相信的是,这些小姑娘中的一个,竟敢在我祖父的眼皮底下,轻而易举、十分迅速地想出这种事来。
我没有问她,在我卖掉花瓶的那天晚上,她跟谁一起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散步。在当时的表象下发生的真实情况,对我来说已变得完全无关紧要。然而,有多少日日夜夜我在痛苦地想那人是谁,我作出了巨大的努力,以便克制我心脏的剧烈跳动,也许要比过去在这同一个贡布雷不去对妈妈说声晚安而作出的努力更大。人们说,我们的神经系统在衰老,这正是某些神经方面的情感逐渐衰退的原因。不过对我们永久的自我来说并非如此,因为永久的自我会在我们整个一生中持续下去,但对我们所有连续的自我来说确实如此,连续的自我都是永久的自我的组成部分。
因此,在相隔这么多年之后,我必须对我脑海中清晰可见的一个形象进行修改,这件事使我感到相当高兴,因为它向我表明,我过去认为在我和某种金发小姑娘之间所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同帕斯卡尔的鸿沟一样是想象出来的,我还认为这件事富有诗意,因为完成它需要漫长的岁月。我想到鲁森维尔的地道,不禁因欲望和遗憾而惊跳起来。然而,我高兴地想,我当时全力以赴却又无法如愿以偿的这种幸福,也许存在于别处,而不是在我的思想之中,实际上它又离我这么近,在这个我经常谈起的鲁森维尔,我可以从散发鸢尾香味的书房里看到它。可我却一无所知!总之,她概括了我在散步中向往的一切,直至我迟迟不想回去的原因,我那时却以为自己看到树林微微裂开,活了起来。我过去热切地希望得到的东西,要是我能够理解和找到,她当时就能使我从少年时代起尝到它的滋味。在那个时候,希尔贝特确实是完全属于梅塞格利丝那边的,而我过去却并不这样想。
虽说她不是奥士维尔的小姐,就是罗贝在妓院里认识的那位小姐(真有意思,我要求对此作出解释的人恰恰是她未来的丈夫!),即使是我在家门口见到她的那天,我也没有完全弄错她目光的含义,没有弄错她是哪一种女人,她现在已向我承认她过去是这种女人。她对我说:“这一切都已十分遥远,我自从和罗贝订婚以来,心里只想着他。您看,我对自己责备得最多的,甚至不是小时候的这些心血来潮……”
整整一天,待在这个乡村味有点过浓的住宅里,住宅的外表像散步中休息或避雨的午睡处。在这种住宅里,每个客厅犹如花园中的凉棚,而在房间的墙布上,来找你做伴的是园中的玫瑰或树上的小鸟,它们与世隔绝——因为墙布太旧,上面的每朵玫瑰之间都相距甚远,要是真的就可以采摘下来,每只小鸟则可关进笼子驯养。墙上丝毫没有今天那些房间里的豪华装饰,就是在银色的背景上,诺曼第地区的苹果树都以日本的风格表现出来,使你在床上度过的几小时中幻觉联翩——整整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从房间里可以看到花园的青葱可爱和园门口的丁香,河边大树的绿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以及梅塞格利丝的森林。我望着这一派景色感到愉快,只是因为我心里在想:“我房间的窗口一片青翠,真美。”直到在广阔的绿色画面上,我看到了贡布雷教堂的钟楼,这钟楼漆成深蓝色,和画面的颜色不同,只是因为它距离较远的缘故。这不是这座钟楼的一种形象表现,而是这座钟楼本身,它把地点的距离和年代的间隔展示在我的眼前,并在闪闪发光的青翠之中,以一种完全不同的色调,呈现在我的正方形窗框之中,那色调非常深暗,仿佛是画在上面一般。我要是走出房间片刻,就会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一个小客厅的墙布,因为走廊的走向不同,犹如一条鲜红的带子,墙布只是一块平纹细布,但颜色是红的,一道阳光射在上面,仿佛立刻会燃烧起来。
在这些散步中,希尔贝特和我谈起了罗贝,听起来好像他要离开她,以便到其他女人的身边去。确实,他生活中有许多碍手碍脚的东西,就像某些男子的友情对于那些喜爱女人的男人一样,还有那种无益的防范、徒劳地强占位置的性格,犹如大多数家庭中那些毫无用处的物件所占据的位置。
我在当松维尔时,他好几次来过那儿。他和我过去认识的他已大不相同。他的生活并没有使他的身材变粗、行动迟缓,就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而是恰恰相反,在他身上发生相反的变化,使他具有一位骑兵军官的潇洒外表——虽然他已在结婚时辞去军职,这种外表是他从未有过的。德·夏吕斯先生的体重逐渐增加,罗贝(也许他要年轻无数倍,但人们感到,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只会和这个理想越来越接近)却犹如某些妇女一样,为了身材而坚决牺牲自己的容貌,从某一时刻起无法离开玛丽亚温泉(既然无法同时保持好几种青春的特点,还是选择青春的身材为好,因为它最能代表其他各种青春的特点),他的身材变得更为修长,动作更为敏捷,这是同一种恶习所产生的相反结果。另外,这种敏捷还有各种心理上的原因,如害怕被人看见,不想显出这种害怕的愿望,以及对自己不满和无聊所产生的焦躁不安。他常去某些烟花巷鬼混,由于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进出这些场所,他就一头钻到人群之中,使自己的身体以尽可能少的表面呈现在设想中的过路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之下,犹如士兵在冲锋时一样。他那一阵风似的行走速度依然如故。这种行走速度可能也概括了一个人显而易见的勇敢,这个人想显示自己无所畏惧,不愿花时间进行考虑。为了使他的形象完整无缺,还须提到一点,那就是他年纪越老,就越想显得年轻。他还有那些一直感到无聊、厌倦的男人的急躁,这些人过于聪明,不能过他们所过的无所事事的生活,他们的才能也无法在这种生活中得到施展。也许这些人无所事事的本身可以表现为无精打采。但是,自从体育运动受到青睐之后,无所事事就具有一种体育运动的形式,即使在进行体育运动的时间之外也是如此,无所事事就不再表现为无精打采,而是表现为生气勃勃,使得无聊的情绪没有蔓延的时间和地点。☾2☽
他变得消瘦多了——至少在这令人烦恼的时期是如此,对自己的朋友们,例如对我,他几乎不再表现出任何同情心。相反,他对希尔贝特装出多愁善感的样子,像是在故作滑稽,却惹人讨厌。这并不是因为希尔贝特对他来说真的是无足轻重。不,罗贝爱她。但是,他总是对她说谎;他那双重的思想,即使不是他谎言的本质,却总是被人发觉;于是,他觉得要获得成功,就只能把他使希尔贝特感到难过的真正悲伤夸大到可笑的地步。他说,他这次来到当松维尔,但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离开,因为他要跟当地的一位先生谈一件事,据说这位先生在巴黎等候他,但正巧有人在贡布雷附近的晚会上遇到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说他来此休息一个月,在此期间他不回巴黎,这个谎话也就不拆自穿,因为罗贝在编造谎言时没有和这位先生通过气。罗贝脸红了,他看到希尔贝特忧郁而狡黠的微笑,就把传话人骂了一通之后离开,在妻子以前回家,并托人给她捎个绝望的信,说他撒这个谎是为了不使她难过,她看到他又要走了,走的原因又不能告诉她,所以他就撒个谎,这样她就不会认为他不爱她(所有这些,虽说他把它写成谎言,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派人去问,他是否能去她的房间,这下可是一半是真的悲伤,一半是对这种生活感到难以忍受,还有一天比一天大胆的装疯卖傻,他抽抽噎噎地哭泣,泪流满面,说他将要死去,有时突然倒在地板上,就像身体不舒服一样。希尔贝特不知道应该对他相信到何种程度,认为他每件事都在说谎,但她知道,总的说来他是爱她的,所以对这种将要死去的预感表示担心,认为他也许身患一种她不知道的疾病,因此不敢惹他生气,不敢要求他放弃旅行。另外,我尤其不能理解的,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在巴黎和当松维尔,在圣卢家族居住的所有地方,使莫雷尔和贝戈特一样,受到这个家族子女一般的接待。
弗朗索瓦丝早已发现德·夏吕斯先生为絮比安所做的一切,以及罗贝·德·圣卢为莫雷尔所做的一切,但她没有从中得出结论,认为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几代人中相传的一个特点,她这个人很讲道德,又是满脑子的偏见,却最终认为——就像勒格朗丹大力相助戴奥多尔一样——这是她所拥有的各种知识认为值得尊重的一种习惯。她谈起莫雷尔或戴奥多尔,总是说这是个年轻人:“他找到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一直关心他,帮了他很多忙。”在这种情况下,保护者总是那些爱恋、痛苦和宽恕的人,在这些人和被他们引入歧途的未成年人之间,弗朗索瓦丝毫不犹豫地把美的角色赋予前者,认为他们“心肠好”。她毫不犹豫地指责戴奥多尔对勒格朗丹耍了许多花招,然而她仿佛对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性质不存在任何疑问,因为她补充道:“这时,小伙子懂了,觉得应该出点力,就说:‘您把我带去吧,我会喜欢您的,我会好好的奉承您。’真的,那位先生心肠真好,戴奥多尔在他身边得到的东西,可能会比他应该得到的要多得多,一定会这样,因为他头脑发热,可那位先生真好,我常常对霞内特(戴奥多尔的未婚妻)说:孩子,您什么时候要是有困难,就去找那位先生。他会自己睡到地上,把床让给您睡。他太喜欢那小子(戴奥多尔)了,不会把他赶出去的。当然,他永远不会抛弃他的。”☾3☽
同样,她对圣卢的评价高于莫雷尔,她认为,尽管小伙子(莫雷尔)耍了所有这些花招,侯爵却决不会让他生活在困苦之中,因为侯爵本人遭到了很大的挫折。
他坚持要我留在当松维尔,有一次甚至脱口而出,说我来这儿对他的妻子来说是一种快乐,就是她现在所有的那种快乐,他这样说显然不是为了使我高兴,他说这是她在一天晚上亲口对他说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欣喜若狂,可开始时她感到十分伤心,我不期而至,使她奇迹般地从绝望中摆脱出来。“也许是从最坏的情况之中摆脱出来。”他补充道。他请我想方设法使她相信他爱她,并对我说,他还爱着一个女人,但他爱这个女人不如爱自己的妻子,很快就要和她一刀两断。他这时自鸣得意,需要吐露隐情,我有时甚至觉得夏利这个名字会在罗贝嘴里脱口而出,就像一次开奖的号码一样。他补充道:“然而,我可以引以为豪。这个女人无数次向我证实了她的爱情,可我却将为希尔贝特而牺牲她,她从未注意过一个男人,她也认为自己是不会爱上男人的。我是第一个这样的男人。我知道,她对所有的男人都严词拒绝,所以当我收到她的情书,看到她在信中对我说,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感到幸福,我就不能再离开她了。显然,要不是想到这可怜的小希尔贝特痛哭流涕我就心软,我真会感到得意忘形呢。你不觉得她有点像拉谢尔?”他对我说。确实,我感到惊讶的是,要是将就一点,她们之间确实有一种模糊的相似。也许这与脸部某些轮廓真正相像有关(例如与希伯来人的血统相关的轮廓,这种血统在希尔贝特身上却极不明显),由于这种相像,当罗贝的家里要他结婚时,他在门当户对的条件下感到自己更倾向于希尔贝特。这还和下面的情况有关:希尔贝特一次偶然看到她不知姓名的拉谢尔的一些照片,她为了讨好罗贝,就竭力模仿这位女演员喜欢的某些习惯,例如头发上总是戴红蝴蝶结,手臂上扎一条黑丝绒带,并把头发染成棕色。后来,她觉得他因内心抑郁而脸色难看,就试图妙手回春。但她有时做得实在过分。有一天,罗贝要来当松维尔逗留二十四个小时,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到她在入席时已十分奇怪地判若两人,她不仅和过去不同,而且和平时也不相同,我惊讶得愣住了,仿佛我的面前坐着一位女演员,一位狄奥多拉。☾4☽我感到我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好奇地想知道她什么地方变了。这种好奇心很快得到了满足,就是在她擤鼻涕的时候,尽管她异常小心,手帕上还是留下各种颜色,犹如一块色彩丰富的调色板,我由此看出她脸上涂满了脂粉。正因为如此,她的嘴唇才变得血红,还竭力使嘴上露出笑容,以为这样才会使他满意,而这时,火车到站的时刻即将来临,希尔贝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否真的会来,或者会发来一份电报,这种电报的模式,就像德·盖尔芒特先生曾风趣地确定过的那样:“不能来,就撒谎。”这就使她双颊苍白,眼圈发黑,面颊上流着带紫色眼膏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