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6·女逃亡者 精彩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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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样地超越了心理学本身!片刻之前,在作自我剖析时,我还以为这次不再重逢的分离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平平淡淡的快乐同她使我未能实现的绚丽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较时(我对她长住我家的坚信不疑,即我的精神大气压,使这种欲求占据了我灵魂的首位,然而,乍一听到阿尔贝蒂娜出走的消息时,这种欲求便再也无法与之抗衡,因为它已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满以为自己明察秋毫,我断定我再也不愿见到她,我已经不爱她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这几个字适才却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样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须立即终止这种痛苦;我这时对我自己真是体贴入微,俨如我的母亲体贴行将做古的外祖母,我怀着不让所爱者痛楚的善心对自己说:“耐心等一会吧,总会替你找到补救办法的,放心,大家不会让你这样痛苦下去的。”于是我胡思乱想起来,刚才,我还没有按门铃时,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无所谓,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为我不相信她会走,正是这样的思路使我的自卫本能起而寻求最起码的镇痛药以抚慰我裂开的创伤:“这一切都无关宏旨,因为我会让她立即回来。我这就考虑办法,她无论如何总会在今晚回到这里。所以不必烦恼。”我不仅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无关宏旨”,还竭力使弗朗索瓦丝得到这样的印象,办法是不在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为,甚至在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我也没有忘记我的爱情必须显得是幸福的爱,是相濡以沫的爱,尤其在弗朗索瓦丝眼前,因为她不喜欢阿尔贝蒂娜,而且总是对她的真诚表示怀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来我这里时,我曾以为我再也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相信我这个准确无误的心理分析家并没有忽略任何一个方面;我认为我对自己的内心最深处也了如指掌。然而我们的智慧无论多么敏锐,我们却无法窥见组成人心的要素,这些要素通常处于倏忽即逝的状态,只要那能够使其脱离这种状态的现象未能使其经受起码的凝固作用,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测的。我原以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在欺骗自己。不过,恐怕连最精微的理性认识能力也无从赋予我的这种认识,适才却因为骤然的痛苦反应而使我获得了它,它坚实,鲜明而奇特,宛若一颗晶莹的盐粒。阿尔贝蒂娜待在我的身边已成了我的习惯,而我却突然看见了“习惯”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总把习惯看作一种摧毁力,它毁灭独创性乃至毁灭感知的意识;如今我却把这种习惯视为令人畏惧的神力。它如此紧密地和我们连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么牢固地嵌刻在我们的心间,可是这种几乎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脱离开来,一旦离开了我们,我们便会遭受最最可怕的痛苦,到那时,习惯便会像死亡一般残酷。
既然我想设法让她回来,读她的信便成为最紧迫的事了。我感到我已经胸有成竹,因为未来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思想里,通过我们意志力的最后干预,这未来似乎还可以改变。不过我同时又想到,我曾见过其他的力量作用于这个未来,而对于这种力量,即使给予我更多的时间,我也无从与之对抗。倘若我们对即将发生的事无能为力,那么即使发生的时刻尚未到来,这又有什么用呢?阿尔贝蒂娜在家时,我确曾下决心保持和她分手的主动权。后来她却走了。我拆开她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我的朋友,原谅我没敢亲口对您说出下面的话,我是那样胆怯,在您面前我总感到害怕,因此,即使强迫我自己,我也没有勇气把话说出口。我本该向您说的是:我们已经不可能共同生活下去了,那天晚上您在盛怒之下斥责我时,您也看见了,我们的关系已发生了某种变化。那天夜里可以调解的事,几天之后就可能变得无法挽回。因此,我们既有幸已经和解,还是好朋友一般分手的好。我亲爱的,这就是我寄给您这封信的原因,如果我使您有些悲伤,我求您想想我未来的无限忧愁,从而宽容地原谅我。我亲爱的大哥,我并不想成为您的敌人,您对我的爱情逐步而且很迅速地冷淡下去,这已够使我感到痛苦了,因此我既然决心已定,不可更改,在请弗朗索瓦丝转交这封书信之前,我得先向她索要我的箱子。别了,我给您留下我个人最美好的。阿尔贝蒂娜。
我对自己说,这一切并不意味着什么,甚至比我意料的还要好些,因为这些话根本不是她的真实思想,她写这些显然是为了给我猛然一击,以引起我的恐惧。我现在必须考虑最最紧迫的事,那就是让阿尔贝蒂娜今晚就回家。邦当家都是些不正派的人,他们会利用外甥女向我勒索钱财,想到这点是令人难过的。但这又何妨?为了阿尔贝蒂娜今晚回到这里,即使把我的一半财产送给邦当夫人,剩下的也还够我和阿尔贝蒂娜舒适地生活下去。与此同时,我还在琢磨我今天上午是否有时间去订购她希望得到的游艇和劳斯莱斯汽车,一切犹豫既已烟消云散,我甚至不再去考虑以往我曾认为给她这些东西是不明智的。如果邦当夫人的干预还不够,如果阿尔贝蒂娜不愿意听她的话,而且提出她今后只能在完全独立行动的条件下才回来,好吧!无论这会使我多么伤心,我也要同意她这样独立行动;她想出门就可以独自出去;为了自己最执着追求的事,必须善于作出牺性,无论这种牺牲有多么痛苦,而我所执着追求的正是让阿尔贝蒂娜在我这里生活,尽管今天清晨按我准确而荒谬的推理我不这么看。此外,我难道能说,给她这种自由于我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痛苦吗?这样说我才是在撒谎哩。我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让她远远离开我去外面做坏事,这种痛苦也许比意识到她一待在我身边、一待我家里便感到厌倦的悲哀还轻微些呢。倘若她请求出门去某个地方,我同意她去而同时却想到有人在那里组织了狂欢的酒筵歌舞,我无疑会感到这太难以忍受。不过,对她说“乘我们的船或乘火车去某个我不熟悉的地方过一个月吧,您在那里做什么事我都会一无所知”时,我往往又感到高兴,因为我想,相比之下,她远远离开我时也许会更喜欢我,等她回家时她恐怕就感到幸福了。再说她本人也一定愿意如此,她自己并没有要求得到这种自由,而且我如果每天都让她得到新的享乐,日复一日,我还很容易对这种自由作出某种限制。不,阿尔贝蒂娜所企望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时别再使她难堪,而且压倒一切的是——正如昔日奥黛特和斯万之间发生过的那样——希望我下决心娶她。一旦嫁给了我,她就不会再坚持要求独立了;我俩会双双留在这里,那该多么幸福!当然,这意味着放弃威尼斯。然而,当我们的心同另一颗心连在一起,而这种联系又使我们痛楚到相互无法分离时,我们最向往的那些城市——还有比威尼斯重要得多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剧院——变得多么平淡,多么无足轻重,多么死气沉沉!何况在结婚问题上阿尔贝蒂娜是完全有理的。妈妈自己就认为这种拖延十分滑稽。娶她,这是我早就应该做的事,也是我必须做的事,正是这点促使她写下了她连想也没有想到过的书信,正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婚姻,她才暂且放弃了她也许愿意做也是我希望她做的事:回到这里。是的,她企望的正是这个,这正是她这次行动的意图,我那富于同情心的理智对我这么说;然而我感到,我的理智在对我作如是说时,它总是从它一开始就提出的那个假设出发。不过我又确实感到另外一种假设在不停地被证实。当然,这第二种假设恐怕永远也不敢于明确提出阿尔贝蒂娜可能与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保持着联系。但当那可怕的新闻扰得我不能自拔时,我们一进入安加维尔车站,却是第二种假设得到了证实。不过这个假设后来并没有去构想阿尔贝蒂娜会主动离开我,而且是以那样一种方式,既没有事先通知我,也没有留下余地使我来得及阻止她。然而,如果说在生活刚让我作了那次可观的新飞跃之后,摆在我面前的现实像物理学家的发明、预审法官对一桩罪行底细的调查或历史学家对一次革命内幕的新发现向我们揭示的现实一样使我感到新奇的话,这现实本身却超出了我那第二种假设所作的粗略预见,不过它倒也在使这种预见不断得到完善。这第二种假设并不是基于理解力的假设,而且那天晚上阿尔贝蒂娜没有吻我时我感到的惊恐,那天夜里听见窗户响动时我感到的恐惧也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然而——正如大量的次要情节已经表明的那样,下面的情节也可以进一步说明这点——理解力并不是捕捉真实情况的最灵敏,最有力,最合适的手段,这一点只能提供多一层理由说明我在开始是从理解而不是从无意识的直觉或从相信现成的预感着手去捕捉真实情况的。是生活通过一桩桩的事情使我们逐步认识到,对心灵或思想至关重要的东西并非通过推理而是通过别样的潜能学来的。正是理解力本身认识到了这种潜能的优越性并且通过推理在这种潜能面前认输,同意成为它们的合作者和奴仆。这就是试验性的信任。我正在与之搏斗的未曾逆料的不幸对我来说(如同阿尔贝蒂娜和两个搞同性恋的女子的友情)也似曾相识,因为有那么多的迹象促使我去认识它(尽管我的理智根据阿尔贝蒂娜自己的话断定不是这么回事),我从这些迹象看出她对那种奴隶式的生活多么厌倦,多么憎恶;有多少次我确信这些迹象仿佛由看不见的墨水写在她那忧伤而顺从的眼睛背后,写在她那突然莫名其妙地红得发烫的面颊上,写在猛然打开窗户的响声里!对这些迹象我无疑不敢去深究,也没敢得出她会骤然出走的明确概念。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心情平稳,我只想着由我来安排她离开,不过离开的日子并不确定,也就是说离开的时间还不存在;因此考虑她离开的事只不过是我的幻觉,正如身体健康的人想到死亡时总想象自己不怕死,其实他们只是在把一种纯然否定的想法引入这种好的健康状态,因为死神的临近一定会改变这种状态。此外,即使我曾千百次地想到阿尔贝蒂娜自己希望出走,而且想得极为清楚,极为真切,我也不会更深一层去揣测这事对我会怎样,说透了,也就是这次出走会多么离奇,多么残酷,多么突然,是怎样一件前所未闻的坏事。假如我曾预料到这次出走,这些年来我会不停地去考虑它,而不至于在弗朗索瓦丝对我说出“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这句话从而揭开难以想象的地狱的纱幕时使我那些想法连在一起,也与这个地狱不仅关系毫不紧密而且几乎毫无相似之处。想象力总借助一些业已熟悉的材料来想象某种不熟悉的情状,正因为如此,它也就想象不出这种情状。然而感觉甚至最纯粹的体肤感觉却会打上新情况的最原始的而且长时期难以磨灭的标记,如同闪电的光纹。我几乎不敢对自己说,即使我早已预料到这次出走,我恐怕也无法想象这次出走如何可怕,即使阿尔贝蒂娜向我通报了她的出走,而我对她又威胁又哀求,我恐怕也无从阻止她出走。此时此刻去威尼斯的愿望离我多么遥远!当年在贡布雷,每逢我一个心眼只想着妈妈来我的房间时,想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愿望也离我这么遥远。原来我从幼年起体验过的全部焦急不安现在又前来给我新的忧虑火上浇油了,两种忧虑结合成了性质相同的混合体,使我窒息。
的确,这样的分离打击了我的身心,这一击通过肉体的极大的载入能力使痛苦变成了某种与我们饱经忧患的生活的各个时期同步的东西——的确,那个希望我的悔恨达到最尖锐程度的女人也许对我心灵承受的这一击寄托了某种希望(人们很少考虑别人的痛苦),她也许假装出走,只想以此要求较好的生活条件,也许永远出走——永远!——以此惩罚我,报复我或继续被我所爱,或者(为了我将来对她保持美好的记忆)猛力打破她感到正在她周围编织的厌倦和冷漠的网络——的确,我们曾经相许避免互相对心灵进行这样的打击,我们曾经相约友好地分手。然而友好分手实属罕见,因为如果相处甚笃就不会分手。此外,一个遭到万分冷落的女人总该隐约意识到,男人尽管对她已感到厌倦,共同的习惯却使他对她越来越依恋,而且她也应该想到,友好分手的基本要素之一是出走时通知对方。然而她害怕在通知对方时受到阻挡。任何女人都会意识到,她对男人的影响力愈大,她离开他的办法便只能是逃走。因自己是主宰者而逃匿,情况正是如此。当然,在她前不久引起的厌倦感和因她的出走而产生的重新得到她的狂热要求之间存在的距离之大的确是闻所未闻的。除去在写作这个作品时阐述的原因和另外一些即将阐述的原因之外,还存在着别的原因。首先,出走往往发生在冷漠——确实存在的或自己认为存在的——发展到极端,就像钟摆摆到极限一样的时刻。女人想:“不,再也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男人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她,或正在考虑离开她;倒是她先离开了。于是,钟又摆到了另一个极端,距离也大到了极限。可是转瞬间钟摆又回到了原处;从而再一次超越了业已阐述的原因,这该多么自然!心在跳;而且出走的女人已不再是离家前那个女人了。她在我们身边已经过惯了,却猛然发现别样的生活渗进了她的生活,而且她不可避免地要参与这样的生活,也许正是为了参与这种生活她才离开我们的。这一来,出走的女人那全新的丰富多彩的生活又回过头来影响还留在我们身边的女人,也许还在策划这个女人的出走。我们可以推测的一系列心理现象与她和我们的共同生活密不可分,与我们毫不隐讳的对她的厌倦情绪和我们的嫉妒心也联系紧密(这种嫉妒心使曾被好几个女人抛弃的男人几乎每次都以同样的方式被抛弃,因为他们的性格和反应都相同,这一点是可以估计到的:人人都有自己受骗的方式,正如人人都有自己感冒的方式),这一系列我们认为并不神秘的心理现象有可能与我们并不清楚的一系列事实相符。她在某一段时间可能和某个男人或某个女人保持着联系,笔头的或口头的,或通过信使。如果她已和某某先生约定,在她去见某某先生的头一天由这位先生先来看我,她就可能正在等待某种信号,而我说“某某先生昨天来看过我”就在无意间给了这个信号。有多少可能成立的假设啊!也仅仅是可能罢了。我惯于构思事实,当然只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以至发生过这样一件事:某天我误拆了一封别人写给我的某个情妇的信,信是用约定好的口气写的:“继续等着招呼我去圣卢侯爵家,请在明天来电话通知。”于是我据此又架构起某个出逃计划来;圣卢侯爵的名字只是说明另外一件事的记号,因为我这个情妇并不认识他,不过曾听我说起过他,再说信上的签名是个什么绰号与语言形式毫不相干。事实上这封信并不是写给我的情妇而是写给家里另一个人的,上面的名字和我情妇的名字不一样,送信的人看错了。这信并非用互相约定的暗号而是用很糟糕的法文写的,因为写信的是个美国女人,的确是圣卢的一个女友,他告诉过我。这个美国女人写信的奇特方式使一个完全真实然而陌生的名字看上去像个绰号,因此我在这天的猜测是彻头彻尾地错了。然而我在脑海里把这些纯属虚构的情况串联起来的思维框架本身却极其正确而且不折不扣地合乎实际,因此,三个月之后,当我的情妇(她当时是准备做我的终身伴侣的)离开我时,她出走的方式和我最初想象的出走方式竟一模一样。来了一封信,信的特点和我错误地赋予前述那封信的特点如出一辙,只是这封信的确具有暗号的意思,云云。
这是我平生最大的不幸。不过,无论如何,这不幸引起的痛苦也许会被探究不幸根由的好奇心所超越:阿尔贝蒂娜所渴求的,她重新找到的人是谁呢?不过这一桩桩大事的根由好比大河的源头,我们走遍天涯也属枉然,源头是找不到的。阿尔贝蒂娜是否早就在如此这般地预谋出逃了?我还没有说(因为当时我觉得那一切纯属装腔作势或情绪不佳,弗朗索瓦丝认为那叫“赌气”)从她不再拥抱我的那一天起,她的神气就像埋死鬼入土一般,直挺挺的,呆呆的,连最简单的事情她说起来声音都是悲悲切切的,动作也十分缓慢,而且再也不微笑了。我不能说有什么事实足以证明她与外面串通一气。弗朗索瓦丝后来倒是对我说过阿尔贝蒂娜出走的前两天她曾去过姑娘的房间,房里空无一人,窗帘放下来了,但房里的气味和响声说明窗户是开着的。原来阿尔贝蒂娜在阳台上。但是看不出她可能从阳台上同谁联系,而且放下窗帘打开窗户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她知道我害怕穿堂风,即使窗帘对我帮助不大,它们总可以防止弗朗索瓦丝从走廊里看见百叶窗开得如此之早。不,我什么也看不出来,除去一个小小的情况,不过这情况也仅仅能证明她头一天就知道她要出走罢了。就在那头一天的晚上,她趁我不注意从我房里拿走了大量的纸和包装用的布,而且一整夜都用这些东西包扎着她那些数不清的浴衣和梳妆衣以便早晨出走。就这一个情况,仅此而已。这天晚上她几乎是强迫我收下了她还我的一千法郎欠款,我没有重视这件事,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在钱的事情上她是极为认真的。
是的,她在头天晚上拿走了包装纸,但她知道自己要走却并非从那晚开始!因为她的出走并非出于伤感而是源于决心,她为准备出走而下决心放弃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这种决心使她看起来那样黯然神伤。带着这样的伤感她在我面前几乎是一本正经的,冷冰冰的,只有最后一个晚上例外,这天晚上她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比她希望的要长些——她老愿意延长,这使我感到吃惊——回去时她在房门口说:“别了,小宝贝,别了,小宝贝。”不过我在那一刻并没有警觉。弗朗索瓦丝告诉我,第二天早晨阿尔贝蒂娜对她说她要离开时(但这也可以解释为疲劳所致,因为她一直没有脱衣服而且整夜都在包装她的东西,包装除了她需要向弗朗索瓦丝索要的不在她房里和盥洗间里的东西之外的所有东西),她仍旧那么悲悲戚戚,而且比前些日子还要僵直,还要呆板,因此在她说“别了,弗朗索瓦丝”时,弗朗索瓦丝以为她快要倒下去了。一个人在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便会懂得,他眼下如此不喜欢某个女人,不喜欢的程度甚至超过所有那些在最平常的散步场合邂逅相遇的女人,而且为因她而牺牲那些邂逅相遇的女人大生其气,正是这个女人倒反而可能是他百倍千倍中意的女人。因为这已经不再是某一种乐趣——这种乐趣由于习惯,也许由于寻乐对象的平庸而变得毫无价值——和别样的乐趣,即诱人的,令人陶醉的乐趣之间的问题,而是这种诱人的,令人陶醉的乐趣与另一种更为强烈的东西,即对痛苦的怜悯之间的问题。
我一面指望阿尔贝蒂娜今晚回到这里,一面忙不迭去做最紧迫的事,同时又用新的信念去医治失掉与我共同生活至今的人引起的心灵创伤。我保存自身的本能反应无论多快,在听到弗朗索瓦丝谈及此事时,我仍然在瞬间感到孤立无援,而且我此刻知道阿尔贝蒂娜今晚即将返回也无济于事,我在尚未告诉自己她将返回的那一刻感觉到的痛苦(就是刚听到:“阿尔贝蒂娜小姐要回了她的箱子,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的那一刻)又自动在我心里复苏了,痛苦的情状和过去的相同,换句话说,就仿佛我对阿尔贝蒂娜即将返回还一无所知似的。她也的确应该回来,不过得由她自己主动回来。不管可能发生什么情况,让她看出我在命人采取措施,在企求她回来,这都会事与愿违。的确,要放弃她,我再也没有像放弃希尔贝特时那样的力量了。我所希望的是结束这种肉体的痛楚,我那远不如从前健康的心灵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痛楚了,这一点甚至比重见阿尔贝蒂娜更为重要。而且,无论是工作还是别的事情,由于我总是使自己习惯于不抱任何奢望,我变得更为软弱了。不过这种痛楚剧烈的程度之所以使别种痛苦望尘莫及,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恐怕还不是因为我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以及希尔贝特都没有共同享受过肉体的快乐,而是因为我并没有天天或时时刻刻见到她们,没有可能因而也没有这种需要,在我对她们的爱情里缺少“习惯”这个巨大的力量。我的心既已无力奢望什么,也不乐意忍受痛苦,它能够觅得的唯一可能的解决办法也许只能是不惜代价让阿尔贝蒂娜回家,既然如此,倘若昔日在处理和希尔贝特的关系时我没有选择与此相反的途径(自愿放弃或逐渐忍受),我也许会认为这相反的途径简直就是小说里的解决办法,在生活里这种办法是不可能存在的。我从而明白这另外一种解决途径也是可以接受的,而且可以被同一个人接受,因为现在的我几乎还是过去的我。然而时光也起了作用,时光已经使我衰老,时光也曾促使阿尔贝蒂娜在我俩的共同生活中长久不懈地伴随在我身边。我虽然不愿意放弃她,我和希尔贝特相处时保留下来的起码的自豪感却促使我不愿因命人求阿尔贝蒂娜回来而成为令她嫌恶的玩物,我想让她回来而又不显出我一心盼她回来的样子。于是我连忙起床省得浪费时间,但痛苦又使我停了下来:我这还是第一次在她离家之后起床呢。不过我还是得赶快穿上衣服以便去阿尔贝蒂娜住处的门房那里打听消息。
痛苦,是人承受精神打击的延续,痛苦渴求着改变形式;人们总希望通过做计划,打听消息而使痛苦化为乌有;也愿意它生发出不计其数的变形,这比保持原封不动的痛苦要求的勇气要少一些,带着苦恼躺在床上,这床显得好狭窄,好硬,好冷。我又站了起来,在屋里我每动一步都得无比小心,我坐下时总是设法避免看见阿尔贝蒂娜的椅子和那架钢琴,她总是把她那双金色的高跟拖鞋踏在钢琴的踏板上,这是唯一一件她用旧了的东西,她用过的东西仿佛全都想以我的回忆教给它们的特殊语言用不同的表达方式向我转述,再一次向我通报她出走的消息。我不去看,却看见了这些东西;我浑身无力,我跌坐在一把蓝绸缎安乐椅上,一个钟头之前,就在这间卧室里,一缕阳光使周围变得朦胧迷离,在半明半暗之中,椅子上淡淡的蓝色曾使我沉入梦乡,我当时那么热切留恋的梦景此刻却离我如此遥远。唉!在这一刹那之前,一向只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身边时我才会坐在这里。所以我此刻再也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站了起来;这一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组成无数个微不足道的“我”中的成员还不知道阿尔贝蒂娜已经出走了,必须将这事通报他;必须——如果他们都是陌生人而又不具备我那种对痛苦的敏感,这种通报就不会那么残酷——宣告这个不幸适才已降临到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还不知道此事的“我”头上了;必须让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第一次听到这几个字:“阿尔贝蒂娜要回了她的箱子”(我在巴尔贝克曾看见人们装这些棺材形状的箱子,这些箱子正好放在我母亲的箱子旁边),“阿尔贝蒂娜走了”。我有必要向每一个人通报我的悲伤,这种悲伤绝不是从那些令人沮丧的总的情况里任意得出的悲观的结论,而是一种特殊印象的断断续续的不由自主的复苏,这种印象自外而来而且不是由我们自己选择的。在这些“我”中,有几个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了。例如(我没有想到今天是我理发的日子),理发时的“我”。我早已把这个“我”置诸脑后了,这个“我”的到来引起了我一阵呜咽,有如一个早已退休的仆人来到刚死去的主人的葬礼上。我随即猛然回想起,一星期以来,我有时突然惊恐万状,而我对自己却不承认这种恐惧。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又和自己争辩说:“预先假设她会突然出走不是徒劳吗!这是荒谬的。假如我把她托付给一个明白事理的聪明人(如果我的嫉妒心没有妨碍我吐露真情,我也许真会这样行动以求得心境的安宁),这个受托的人一定会说:‘您简直发疯了。这绝不可能。’(的确,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口角。)一个人出走总有他的动机。他会说出这个动机。他也会给你回答的权利。人不会像这样走掉的。不,这是幼稚之举。这才是独一无二的荒谬绝伦的假设呢。”但是每天早上我打铃时只要看见她还在那里,我却会宽慰地叹一口长气。弗朗索瓦丝把阿尔贝蒂娜的信一交给我,我立即相信这一定是那件不可能的事,是她的出走,应该说几天前我就察觉到这次出走了,尽管我有多种合乎逻辑的理由使自己感到放心。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而且在绝望中几乎有一种对先见之明的满足,有如一个谋杀犯明知自己不可能被发现却仍旧忧心忡忡,这时他突然在召见他的预审法官那里看见他的受害者的名字写在案卷的开头……
我一心希望阿尔贝蒂娜是去土兰她姨母家了,在那里她起码可以受到足够的监督,从而在我去把她领回来之前不至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我最怕她留在巴黎,也怕她去了阿姆斯特丹或蒙舒凡,也就是怕她逃走以后一头钻到某个我连初步情况都没有掌握的男女私通的鬼把戏里去。不过说实在的,我口头说出巴黎、阿姆斯特丹、蒙舒凡这许多地方,我心里想的却是一些她真正可能去的地方;因此,当阿尔贝蒂娜的门房回答说她已去了土兰时,这个我自以为希望她去的住处倒似乎变得比所有的地方都更可憎了。原因是她去那里已确实成了事实,在对现实确信不疑和对未来毫无把握的双重煎熬下,我第一次想象阿尔贝蒂娜已开始了她梦寐以求的独立于我的生活,也许会长期,也许永远,在这样的生活里她也许会变成一个未知数,从前我老是被这个未知数弄得心绪不宁,而同时我又有幸占有和抚摸属于这未知数的外形的东西,也就是那难以捉摸的被我得到的温柔面庞。☾1☽正是这未知数构成了我爱情的基础。至于阿尔贝蒂娜本人,她只有挂了她的姓名才可能在我身上生根,除了睡眠之后苏醒那罕有的休息时刻,这个姓名什么时候都铭刻在我头脑里而且永不停息。倘若我出声地思索,我会不停地念叨这个名字,我的絮语很可能会单调而愚蠢到仿佛我变成了一只鸟,一只寓言中的鸟,它无休无止地叫着它作为人时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名字。你一个人在心里念叨这个名字,没有念出声,因此你仿佛在自己心上刻写这个名字,而且仿佛让名字留在了自己的脑海里,末了,你的脑海就像一堵被人乱画过的墙一样布满了写过上千遍的所爱者的名字。你时时刻刻都在思想里写着这个名字,幸福的时候写,不幸的时候写得更勤。在重复叨念着这个除了已知的内容并没有什么新意的名字时,你会感到一种不断产生的需求,不过时间一长你也会感到疲倦。我此刻甚至没有去想肉体的快感;在我头脑里我甚至没有看见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可她却是使我内心如此烦乱不安的人),连她的肉体我都没有看见。如果我愿意分别探讨与我的痛苦紧密相联的想法——总是会有这类想法的——我很可能交替着去探讨,一方面猜测她是在什么样的心境里出走的,她有没有返回的意思;一方面考虑接她回来的办法。尽管我们认为和我们的苦恼有关联的人在我们的苦恼里仅仅占据微不足道的位置,也许正是在这微不足道的地方就存在某种标志和真相。事实上她个人在这种苦恼里也的确算不了什么;某些偶然因素使我们想到她时便感到激动和苦恼,而习惯又把这种激动和苦恼与她紧紧地联系起来,这激动和苦恼的过程本身才几乎是压倒一切的。可以证明这一点的是(比在幸福中感到厌倦更足以证明),当我们认为问题(这问题那么无聊,我们简直不准备再提它了)都出在她本人身上时——激动和苦恼的过程这时都已被遗忘,起码是由她引起的激动和苦恼的过程已被遗忘,因为这种感情过程已经重新发展并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见不见这个人,是否得到她的尊重,是否能支配她,这一切在我们眼里都显得无关紧要了。在此之前,当这种激动和苦恼还附着在她身上时,我们满以为我们的幸福取决于她:这幸福其实只取决于我们的苦恼是否已经终结。到那时,我们的无意识便会比我们本人还要高明,因为在这出连我们的生命本身都可能取决于是否找到她以免再等待她的可怕的悲剧里,这无意识会把被爱的女人的形象,把那个可能已被我们遗忘,也可能不为我们所了解或被我们认为很平庸的形象变得极其渺小。女人形象变得渺小乃是爱情发展方式的合乎逻辑而又必然的效应,也是对这份爱情的主观性的鲜明讽喻。
她出走的意图无疑很像百姓们以组织示威为手段从而达到谈判目的的意图。她之所以出走可能只是为了从我这里得到更优裕的生活条件,更多的自由和奢侈品。果真如此,我们两人中稳操胜券者必定是我,只要我有力量等待,等待这样的时刻到来,那时,她眼见一无所获便会自动回归。如果说在只重打赢的牌桌上或战争里人们还能顶住虚张声势,那么既有爱情也有嫉妒和痛苦的情况却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为了等待,为了“维持”,我可以让阿尔贝蒂娜远离我生活好几天,也许好几个星期,可是这一来我却在破坏我一年多来抱定的目标——不让她自由一个钟头。如果我给她提供时间,提供方便,使她能随心所欲地欺骗我,我所采取的全部预防措施也就变得徒劳了;即使她最终让步了我却再也忘不了她单身生活的那段时间,而且就算我终于占了上风,但过去那段时间仍无可挽回,即是说我还是失败者。
至于接回阿尔贝蒂娜的办法,我曾假设她之所以出走无非是为了得到更优裕的生活条件之后再回来,这种假设显得越有道理,这些办法就越具有成功的机会。那些认为阿尔贝蒂娜不真诚的人,比如弗朗索瓦丝,他们一定会认为这种假设很有道理。然而在我了解情况之前,我的理智已把她的某些恶劣情绪和某些姿态理解为她在计划出走,而且会一去不复返,如今出走既已成为事实,我在理智上也就很难相信这是装出来的了。我说的是我的理智而非我本人。我之所以格外需要这种认为她装作出走的假设,是因为这种假设的可能性更小些,而且尽管这种假设在可能性上略逊一筹,它在力量上却可以稳操胜券。一个人眼见自己已到了深渊的边沿而上帝又似乎抛弃了他时,他会毫不迟疑地去等待上帝赐予奇迹。☾2☽
我自己认定,无论我做什么,阿尔贝蒂娜都会在今天晚上回到我家,因此我暂时节制了弗朗索瓦丝对我说阿尔贝蒂娜出走时引起的痛苦(因为当时我毫无思想准备,一时间竟相信这是一次永不返回的出走)。然而隔了一会之后,这最初的痛苦又以独立不羁的架势自动向我袭来,而且仍旧那么令我难以忍受,因为我刚听到她走了时还没有自我安慰地许愿当晚就把她接回来。这句话本来可以缓解我的悲痛,但当时我的悲痛对这句话还一无所知。为了实施促她返回的办法,我势必再一次装出似乎我不爱她的样子,对她的出走也似乎并不感到痛心,而且还势必继续对她撒谎。这样做当然不是因为我这些姿态向来很成功,而是因为自我爱上阿尔贝蒂娜以后我一直在如此行事。我个人愈是佯装出已经放弃她的神气,我在采取促她返回的措施时便愈能做到果断有力。我准备给阿尔贝蒂娜写一封告别信,在信中我要把她的出走看作是最后的分手,与此同时我要派圣卢以背着我的方式去向邦当夫人施加最粗暴的压力迫使阿尔贝蒂娜尽快回家。不错,我在希尔贝特身上曾做过这种危险的试验,信上的冷淡在最初是装出来的,最后却弄假成真了。这个经验本来应当阻止我给阿尔贝蒂娜写与那些信件同样性质的信。然而所谓经验,无非是在我们自己眼前揭露我们自己性格的特点,这特点自然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而且出现得格外明显,因为我们已经为自己揭示过一次了,这一来第一次引导过我们的自发动作就会在记忆的各种形式的启示下得到加强。人类最难逃避的抄袭行为,对个人(甚至对坚持错误而且不断加重错误的百姓)来说,那便是对自己的抄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