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浮生 精彩片段:
第一章
一
一九三一年的春天,在加利福尼亚州格兰岱尔市的一片草坪上,一个男人正在加固树木。这是个让人厌烦的活儿,他先得剪掉枯枝,再用帆布条裹住细弱的树枝,然后把绳套缠在布条上,和树干捆在一起,这样等到秋天鳄梨成熟的时候就能承受果实的重量了。虽然这是个炎热的下午,可他仍然不慌不忙,活儿干得一丝不苟,还吹着口哨。他有三十四五岁,个子不高,那条裤子虽然有些污渍,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自然风度。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皮尔斯。他收拾好了那些树,又把枝枝杈杈和枯死的树枝耙成一堆,抱回到车库,丢进一个盛柴火的箱子里。接着,他拿出割草机开始修剪草坪。在加利福尼亚南部地区,有成千上万处这样的草坪:一片草地上栽种着鳄梨、柠檬和含羞草,树木周围用铁锨围起一圈圈的土。房子的样式也司空见惯,是西班牙式的平房,白色墙壁配以红瓦屋顶。现在,西班牙式的房子有点儿过时了,但在当时看来却很是高雅漂亮,这座房子和它后面的一座不相上下,也许还要好上那么一点点。
他割完草,又拿出一卷软管,固定在一个水龙头上,开始浇水。这活儿他也做得很精心,把水喷洒到树上、培成一圈的泥土上,还有铺着地砖的小路上,最后还浇灌了草坪。等到整片地方湿漉漉的,散发出一股雨水的气息,他这才关上水龙头,把软管从手里一点点拽过来,让水流出去,然后盘起软管,放进车库。他又绕到前面看了看那些树,确信浇上的水没有让布条绷得太紧。然后他进了屋。
他走进的客厅正对着草坪,看上去真像是商场里摆设的那种为西班牙风格的房子量身定做的客厅样板间:深红色天鹅绒制成的盾形纹章陈列在墙上,深红色天鹅绒窗帘挂在铁艺杆上;深红色的小地毯镶有富丽的花边;壁炉前摆放着一张有靠背的长椅,两侧各有一把椅子,都带着笔直的靠背和串珠椅垫;一张长长的橡木桌子上有盏台灯,罩着彩色玻璃灯罩;另外两盏铁艺落地灯和上方的铁艺窗帘杆倒是很相衬,灯上罩着深红色的丝绸灯罩;房间的一角有张桌子,样式颇有大急流城☾1☽的风格,桌上有一台贝克莱特式收音机☾2☽。漆成浅色的墙上,除了那个盾形纹章以外,还有三幅画:一幅是落日余晖中的孤峰,突出的前景是几副牛骨架,另一幅是一个牛仔赶着牛群穿过雪地,还有一幅是一列车厢带顶篷的火车艰难地驶过盐碱滩。长条桌案上有一本烫金封面的《实用知识百科全书》,斜放在那儿很引人注目。有人可能会不以为然,认为这个客厅既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又有窒闷的气息,二者的结合堪称一绝,住在里面会非常压抑。但这位男主人还隐隐有点儿引以为豪的意思,特别是那些油画,他自己确信称得上“相当不错”。至于住在里面的感觉,他倒从来没有想过。
今天,他看也没看一眼,也压根儿没去想,就匆匆忙忙穿过客厅,一路吹着口哨回到卧室。卧室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一套明亮的绿色七件套组合家具,显出一派柔和的女性格调。他把工作服脱下来,挂进一个壁橱,然后赤裸着身子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冲了个淋浴。这里再次映射出他所生活的文明世界,却又有一种强烈的反差。因为,尽管这个文明世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在草坪、客厅、油画和其他具有审美情趣的物件上都表现得有些幼稚,但就实用性而言,它本身就代表一种天才智慧,它所遗忘的比其他所有文明世界一直以来所了解的还要多。此时,他正在浴室里吹着口哨,这浴室本身就是一件有实用价值的珍品:它是用绿色和白色相间的瓷砖镶拼而成,简直跟手术室一样洁净,里面的一切都井然有序,而且都在正常运转。他拧上水龙头,过了二十秒,又跨进浴缸,水温正合他意。他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拧开排水管,跨出浴缸,用一块干净毛巾擦干全身,又回到卧室里,这段时间他一直吹着口哨,曲调没有一点儿间断,他完全是漫不经心,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梳好头发,开始穿衣服。这次他没有穿宽松的便裤,而是一条灰色的法兰绒裤子:他新换了一条,配上一件开领短袖衬衫,还有一件样式很随意的外套。然后,他溜溜达达地回到厨房里,厨房正对着浴室,他太太正在那儿给一只蛋糕涂糖霜。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女人,看样子比他年轻许多;不过,这时候她的脸颊沾上了巧克力,身上穿一件宽松的绿色罩衫,很难看得出来她到底长什么样子,只能看见罩衫和鞋子之间露出两条非常性感的腿。她正在研究一本蛋糕设计书里的某一款图案,是一只鸟儿嘴里叼着卷轴,眼下她正试着用铅笔在便笺纸上仿照着画下来。他瞧了一会儿,瞟了一眼那个蛋糕,说了声看起来棒极了。这话大概只能算是轻描淡写,因为那个蛋糕实在是太大了,直径有十八英寸,四层高,笼罩着丝绸一般的光泽。不过,发表完评论之后,他打了个哈欠说:“呃——我看这儿也没什么我能做的。那我就到街上走走了。”
“你回家吃晚饭吗?”
“我尽量赶上,不过,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就别等我了。我也许会被什么事儿绊住。”
“我想知道。”
“我告诉你了,要是我六点以前没回来……”
“这对我来说等于什么也没说。我现在正在给惠特利太太做蛋糕,为这个她会付给我三美元。要是你在家,我还得把其中一部分钱花在你晚餐吃的羊排上。要是你不在家,我就能买些孩子们更喜欢的东西。”
“那就别把我算进去了。”
“我就想知道这个。”
此情此景有一种阴冷的调子,显然和他的心情不合拍。他犹犹豫豫地闲站在那儿,试图得到几句夸奖。“我把树都加固了。捆得结结实实,这样等鳄梨长大的时候就不会把树枝压弯,就跟去年一样。我还修剪了草坪。外面看起来相当不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