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首之邀 精彩片段:
第十九章
第二天早晨,他们给他送来报纸,这使他想起被囚禁的最初日子。他立即注意到报纸上的彩色照片:蓝天下,广场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只能看到红色讲台的边缘。在讨论处决的专栏里,有一半字行被擦掉了,在剩余的文字中,辛辛纳特斯也只能找出他已经从马思那里听来的消息——大师身体欠安,演出推迟,可能推迟很久。
“你今天可是大饱口福了,”罗迪恩这话不是对辛辛纳特斯说的,而是对蜘蛛说的。
他双手小心翼翼但同时又有点神经质地(出于关爱,他把它紧贴在胸前;出于厌恶,他把它举得远远的)拿着一条包成一团的毛巾,里面有什么大家伙在窸窸窣窣地动个不停。
“在塔楼的窗玻璃上抓到的。怪物!你看它不停地拍动扑棱——简直叫人拿不住……”
他像往常一样,正要把椅子拉过来,好站到上面去,把那飞虫送给牢固的蜘蛛网上那只贪食的蜘蛛享用(蜘蛛感觉有猎物来了,顿时趾高气扬起来),可是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出了毛病——他那些拗弯、胆怯的手指头不巧把毛巾的主要折叠处松开了,他立刻大叫起来,缩成一团,就像人们见到的不是蝙蝠而是普通的老鼠而产生厌恶和恐惧,从而大叫起来,缩成一团。一只又大又黑、长有触角的东西从毛巾里爬出来。罗迪恩大喝一声,在原地直跺脚,既怕它跑掉,又不敢去抓它。毛巾掉了下来;那只相当大的飞虫附着在罗迪恩的袖口上,用它的六只吸足紧紧抓住。
原来只是一只飞蛾,但那飞蛾特别大!和人的一只手一样大,深棕色的厚翅膀,灰白内衬,灰色尖状边缘,每只翅膀中央有一眼状斑纹,像钢一样发亮。
它分节的四肢毛茸茸的,时而抓紧,时而松开,双翅凸起的羽片下面有同样的闪亮眼点和波状灰色图案。飞蛾缓慢摆动双翅,顺着衣袖摸索着往上爬,罗迪恩大骇,眼珠子骨碌碌转,拼命甩手臂,呜咽着说:“快把它抓走!快把它抓走!”
飞蛾爬到肘部后,开始无声地拍动起笨重的翅膀,其重量似乎超过它的身体。飞蛾在罗迪恩的肘关节处翻了个身,双翅倒挂,仍然牢牢附着在衣袖上——此时你可以看清它棕色有白斑的腹部,松鼠一样的脸,眼睛上的黑色小球,和如同尖耳一样的轻柔触须。
“把它抓走!”罗迪恩恳求道,他感情失控动作疯狂,结果那灿烂的飞虫掉了下来。它撞在桌子上,停在上面有力地震颤,突然从桌子边缘上飞走了。
可是在我看来,你的白天就是黑夜,你为什么要扰我清眠?它扑棱扑棱只飞了一会儿,速度也不快。罗迪恩从地上拾起毛巾,疯狂地挥舞扑打,想把那盲目乱撞的飞虫打下来,可是它突然消失了,仿佛被空气吞没似的。
罗迪恩找了一阵子,没找到它,在囚室中央停下来,双手叉着腰,转身面对辛辛纳特斯。“呃?真是个捣蛋鬼!”他意味深长地沉默一阵之后突然说。他吐唾沐,他摇头,取出一个装有备用苍蝇的颤动着的火柴盒,看来失望的蜘蛛也只好将就满足了。然而,飞蛾藏身何处,辛辛纳特斯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罗迪恩最后离开时,一气之下把胡须连同头发蓬乱的头套一起摘了下来,辛辛纳特斯从床边走到桌旁。他后悔把所有的书全还了,只好坐下来写东西消磨时间。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写道,“也就是说,一切都欺骗了我——所有的表演,所有的哀怜—— 一位轻浮少女的各种承诺,一位母亲的泪眼,墙上的敲击声,一位邻囚的友情,最后还有那些像致命皮疹一样爆发出来的群山。一切在尘埃落定的过程中全都欺骗了我,一切。这就是今生的终结,我真不该在它的界限之内寻求救助。我会去寻求救助的确是件怪事。这就像一个人最近在睡梦中失去了自己在现实中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而感到伤心,或者希望明天又能梦见把它找回来了。数学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它有其致命弱点。我已经发现了它。我已经发现了生命中的那个小裂缝,即生命的中断之处,生命曾在那里被焊接到别的东西上面,那东西充满生机,重要、非同一般——如果我要让自己的表述词语充满清晰的意义,就必须具有十分巨大的词汇量……最好还是留着有些话不说,否则我又该犯糊涂了。在这无法修复的小裂缝里,腐朽应运而生——啊,我认为我还能把这一切全都表达出来——梦、合并、分裂——不,我又离题了——我所有的最佳词藻全是离题的话,全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其余的也都有缺陷。噢,要是我早知道我还能在这里逗留这么长的时间,我从一开头就会着手写作,逐渐沿着彼此有逻辑联系的思想之最佳途径走,并且会已有所获,有所成,我的心灵早已用语言体系把自己围绕起来了……迄今我在这里所写的一切只是我情绪激动所产生的泡沫,是一场毫无意义的空欢喜,原因是我实在太匆忙了。可是现在,我已变得冷酷无情,我几乎不畏惧……”
这张纸写完了,辛辛纳特斯意识到纸也用完了。然而,他又设法硬找出一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