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精彩片段:
第四章
再就没有话了。她们坐了半天;她们把什么东西弄得丁冬作响;坚果钳子咔嚓一声,然后又砰地一声放回到桌布上;然而再没人说话。然后椅子又搬动了。“噢,就搁在那儿吧。”叶甫盖妮亚懒洋洋地拖着长腔说,接着我满怀期待的那条魔缝陡然灭失了。什么地方一扇门砰地一声,万尼亚远去的声音说了点什么,现在听不清了,然后就是寂静和黑暗。我在沙发上又躺了好一阵子,突然注意到已经天亮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楼梯上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我绘声绘影地想象万尼亚把她的舌尖顶到嘴巴一边,用她的小剪刀嚓地一下把不想要的斯穆罗夫剪掉了。不过也许全然不是这样:有时候有些东西被剪下来为的是单另装到一个相框里。为了证实后面这种推测,过了几天帕沙大伯从慕尼黑不期而至。他要去伦敦看他弟弟,在柏林仅仅逗留两三天。这只老山羊已经很久没见他的两个侄女儿了,所以总喜欢回忆他过去怎样把抽泣的万尼亚摆到他的膝上打她的屁股。乍一看,这位帕沙大伯似乎不过是她年龄的三倍,但只要仔细一瞧,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老朽了。事实上,他不是五十,而是八十,在人的想象中再没有比这种集青春与衰老于一身的情况更可怕的了。一具穿蓝西服的快乐死尸,两肩沾满头屑,脸刮得净光,浓密的眉毛,鼻孔露出两大撮长毛,帕沙大伯一刻不停,高声大嗓,问长问短。刚一露面,他就唾沫星子四溅,悄声问叶甫盖妮亚每位客人的情况,公开指指点点,用他那根顶头长着一片怪异的黄指甲的食指忽而指这个人,忽而点那个人。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巧事,与不速之客相关,不知怎么回事,这种人总是接二连三,好像总有某个与魏因施托克的阿布姆不无相似的乏味、胡闹的命星,就在你出游回家的当天,让你碰上曾经在火车上恰巧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好几天以来我已经感到在子弹射穿的胸膛上有一种莫名的不适,一种类似暗屋里的一丝凉风的感觉。我去看一位俄国医生,在候诊室里坐着的赫然就是帕沙大伯。正当我在是否与他搭讪的问题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假定自从昨天晚上以来,他已经有足够时间忘记我的脸和我的名字),这个老态龙钟的饶舌鬼,由于不肯隐藏自己经历的粮仓里的一粒谷子,开始与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攀谈起来,这位太太尽管不认识他,但显然喜欢心直口快的陌生人。起初我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但突然间斯穆罗夫的名字让我为之一震。我从帕沙大伯嘴里听到的海阔天空的陈词滥调太重要了,以致当他最后消失在诊疗室门里时,我不等轮到我就离开了——而且自动离开了,仿佛我来诊疗室仅仅是听帕沙大伯的谈话似的:现在戏演完了,我可以走了。“想想看,”帕沙大伯说,“这个小姑娘绽开成一朵真正的玫瑰花了。我是玫瑰行家,所以立马断定肯定与一位年轻小伙有瓜葛。后来她姐姐跟我说:‘这是个天大的秘密,大伯,所以千万别给任何人讲,可她爱上这个斯穆罗夫已经很长时间了。’当然,这关我屁事。一个斯穆罗夫不见得比另一个坏。但是想到从前有过一个时期我常常打这个女孩小小的光屁股,现在看她那模样儿,俨然是个新娘,还真叫人痛快。她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哎,情况就是这样,我的好太太,我们已经痛快过了,现在让别人痛快吧……”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斯穆罗夫被人爱上了。显然,万尼亚,近视但敏感的万尼亚,从斯穆罗夫的平凡中觉察出了点什么,理解了他身上的一点什么,他的安静没有骗过她。还是那天晚上,在赫鲁晓夫家,斯穆罗夫特别地安静谦卑。然而,现在当人们知道洪福向他劈面打来——对,劈面打来(因为福气来势太猛,带着飓风的吼声,反而像洪水猛兽)——现在在他的安静中可以发现某种忐忑,粉盈盈的喜色从他那谜似的惨白中透露出来。天哪,他是怎样脉脉含情地凝眸细看万尼亚啊!她垂下睫毛,鼻孔发颤,她甚至轻轻地咬着嘴唇,躲闪着自己的种种剧烈情感。那天晚上好像有些事情必须搞个水落石出了。
可怜的穆欣不在:他几天前去了伦敦。赫鲁晓夫也缺席。然而,作为补偿,罗曼·波戈丹诺维奇(他在为自己收集材料。每个星期他总像老处女那样一点不落地把日记寄给塔林☾1☽的一位朋友),显得空前的粗声大嗓,胡搅蛮缠。姐妹俩一如既往,坐在沙发上。斯穆罗夫站着,一只肘子靠在钢琴上,满怀热情地瞅着万尼亚头发光溜的分缝和暗红色的面颊……叶甫盖妮亚好几次跳起来把头探出窗户——帕沙大伯要来告别,她想人一到,即刻替他打开电梯。“我崇拜他,”她笑着说,“他可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我打赌他是不会让我们到车站送行的。”
“你弹琴吗?”罗曼·波戈丹诺维奇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钢琴,彬彬有礼地问斯穆罗夫。“一度经常弹。”斯穆罗夫平静地说。他揭开琴盖,梦悠悠地扫了一眼键盘上毕露的琴齿,又把盖子盖上。“我喜欢音乐,”罗曼·波戈丹诺维奇推心置腹地说,“我想起,在我的学生时代——”
“音乐,”斯穆罗夫调子更高地说,“至少好的音乐能表达语言表达不了的东西。这就是音乐的意义和神秘之所在。”
“他来啦。”叶甫盖妮亚喊了一声就离开了房间。
“你呢,瓦尔瓦拉?”罗曼·波戈丹诺维奇用他那嘶哑粗厚的嗓音问道,“你——‘用比梦还轻的手指’——嗯?来吧,随便弹点什么……一段小间奏曲。”万尼亚摇了摇头,好像要蹙额的样子,但却咯咯地笑了,把脸低下来。毫无疑问,惹她乐不可支的是,在她的灵魂激荡着自己旋律的时候,这个肉头居然请她坐下弹琴。此时此刻,人们可以注意到斯穆罗夫的脸上有一种最强烈不过的渴望,一是要承载叶甫盖妮亚和帕沙大伯的电梯永远卡住不动,二是要罗曼·波戈丹诺维奇一头栽进织在地毯上的波斯蓝狮子的大嘴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我——这只孜孜不倦的冷眼——消失。
就在此刻,帕沙大伯已经在门厅里又擤鼻子又吃吃地轻笑了;现在他已进来站在门口,正傻笑着搓手呢。“叶甫盖妮亚,”他说,“恐怕这里的各位我都不认识。过来,介绍介绍吧。”
“我的天哪!”叶甫盖妮亚说,“那是你的亲侄女呢!”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帕沙大伯说,又添油加醋说了些拍屁股、啃桃子的烂话。
“他兴许也不认识别人了。”叶甫盖妮亚喟叹道,便开始大声将我们一一介绍。
“斯穆罗夫!”帕沙大伯惊呼了一声,眉毛竖了起来,“啊,我和斯穆罗夫是老朋友啦。有福,有福之人啊,”他俏皮地接着说,一边摸着斯穆罗夫的胳膊和肩膀,“你以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全知道……我说一件事——好好照顾她!她可是天赐的礼物呀。祝你们幸福,我的孩子们……”
他转向万尼亚,而她却用一条皱手绢捂着嘴,跑出屋子。叶甫盖妮亚,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赶紧追了出去。然而帕沙大伯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一番胡拉乱扯,搞得敏感的人儿吃不消,已经催出万尼亚的眼泪了。眼睛鼓出来的罗曼·波戈丹诺维奇极端好奇地盯着斯穆罗夫——而这位先生不管内心感受如何——却依然镇定自若,无可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