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爱洛伊丝 精彩片段:
第四部分
书信六 致爱德华绅士
我是半夜里爬起来给您写信的。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的心很激动,高兴至极,简直憋不住,非要把心里的话全都倾诉出来不可。您一向在关心我,不让我陷于绝望,所以,请您让我把这么久以来都未曾感受到的欢乐首先告诉您。
我已经见到她了,绅士!我亲眼看见她了!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她的双手握住了我的双手;她认出了我;她看见我时非常高兴;她称呼我为她的朋友,她亲爱的朋友;她留我在她家里住下来;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我有生以来能与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而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离她只有三十步远。
我的脑子里浮想联翩,反倒没了头绪,桩桩件件全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争先恐后地搅和在了一起。我要先停一下笔,喘上一口气,再想法理清思路,把事情叙述清楚。
分别这么久之后,我刚回到您的身边,刚刚享受拥抱我的朋友、我的恩人、我的再生父亲的快乐时,您却想着要去意大利了。您希望我也跟您一起去,以使我在那儿卸掉我对您没有用处的沉重的思想包袱。您因为事情不能很快办完,不得不滞留伦敦,便建议我先动身,在这里等您,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待在这里。我于是便写信要求前来,她们同意了,我也就来了。尽管朱丽先出现在我的眼前,但一想到离她近了,而离您又远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绅士,我们的心愿已了,其他的话就不多说了,就以此作为对您为我所做的一切表示报答之意吧。
不用我告诉您,一路上,我心里只是想着我此行要见到的人,但是有一点得说一下,那就是我已经开始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从未从我心中消失的那同一个女人。直到这之前,我心中的朱丽仍旧那么光彩照人,仍旧如同少女时那样的婀娜多姿;我总是看见她的美眸火辣辣的,激越着我的心灵;她那娇美的面容呈现在我的目光中的只是我幸福的保证,她的爱与我的爱与她的面容交织在一起,以致我无法把我俩的爱情分隔开来。现在,我要去看望的是已婚的朱丽,为人母的朱丽,与从前不同的朱丽了。我忐忑不安,不知一别八年,她的容颜是否已变。她出过天花;她的模样因此已有变化,只是不知她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了。我根本不敢想象那张漂亮的脸蛋儿上长了一些麻点;一旦我看到她脸上有了麻点,我觉得那肯定不会是我的朱丽。我还在想象着我们见面时会怎样?她会怎么接待我?这第一次重逢时的情景,在我脑海里出现了千百种不同的样子,而这一刹那的相见的情景,每天都在我的心里翻腾无数次。
当我隐隐约约地看到山巅时,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嘴里在自言自语:她就在那边。不久前,远航归来时,在海上远远地看到欧洲海岸,我也是这同样的心情。以前,在麦耶里,隐约地望见德·埃唐什男爵府邸时,也产生过这种心情。对我而言,世界只是分成两个地区:她所在的地区和她不在的地区。前一个地区,我走到哪里,它就延伸到哪里,而当我走近它时,它就在缩小,仿佛成了一个我永远也无法抵达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被她的房间的四面墙给围住了。唉!只有这个地方才是有人居住的,而宇宙中的其他地方全都是空着的。
我越走近瑞士,我的心情就越激动。当我从汝拉山脉的高处俯瞰到日内瓦湖时的那一刹那,真是心醉神迷,欣喜若狂。我看见了我的故国,我心系魂绕的家乡,心潮起伏,喜泪涟涟。我呼吸到了阿尔卑斯山那极为有益于健康的纯净空气,那比东方香气还要芬芳四溢的祖国的空气。我见到了那片肥沃富饶的土地,那世上无与伦比的赏心悦目的风光。我虽环绕了地球一周,但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与之相提并论的地方。幸福而自由的人民的精神面貌、风和日丽的季节、温和的气候,种种美好的回忆全都涌上心头,使我心潮澎湃,难以表述,仿佛一生的快乐一下子全都享受到了。
在向湖边走去时,我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新的感觉,那是某种恐惧的感觉,心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乱糟糟的。我到底在恐惧什么,我也弄不清楚,反正随着我走近城边,这种恐惧之感就在不断地增长,它让我急于到达的心情减弱了,终于越来越害怕到达目的地。此前,我嫌马车走得太慢,现在却嫌它走得太快了。在走进沃韦城时,我的心情依然很紧张,心在激烈地跳动,几乎喘不上气来,说话时声音发颤,语音不清。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人家听明白我要找德·沃尔玛先生(因为我不敢提他妻子的名字)。人家告诉我说他住在克拉朗。这句话把我心头压着的五百斤的大石头给搬走了,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悠然自得地走完那两法里的路程,先前可能会让我感到伤心的事,现在已被置诸脑后,然而,我却悲伤至极地听说德·奥尔伯夫人现在在洛桑。我已全身乏力,只好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歇息。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连喝口酒也要噎住,一杯酒分了多次才喝完。当我看见车夫又在套马备鞍准备重新上路时,我的恐惧感又陡然升起。我真恨不得让马车在途中坏掉一只轮子才好。我不想去见朱丽了;我心里乱糟糟的,所有的思绪全都搅和在了一起;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了解痛苦与绝望的滋味,但我宁可痛苦和绝望,也不愿像现在这样恐惧不安。总之,我可以说,在我一生之中,还从未有过像这短短的两法里路程中的那种严重的忐忑不安,我可以肯定,要是一整天都这样,我是绝对受不了的。
到了地方,我让马车夫把车停在栅栏旁。我觉得有点迈不动步,便让马车夫去说有人求见德·沃尔玛先生。德·沃尔玛先生跟他妻子去散步了。仆人跑去通报,他们便往回走来,但却是走的另一条道,可我的眼睛却在盯着那条林荫道,眼巴巴地盼着有人出现在我的眼前。
朱丽远远地瞥见我,便把我认出来了。她立刻看清了我,惊叫起来,飞跑起来,扑到我的怀里,她这几个动作都是同时完成的。我一听见她的声音,便浑身颤抖!我转过头来,看见了她,感觉到了她。啊,绅士!啊,我的朋友……我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害怕的心情不翼而飞;恐惧、惶惑、稳重,不见了踪影。她的目光、她的喊叫、她的动作立刻使我有了信心、勇气和力量。我在她的怀抱中汲取着热力与生命力。我把她搂在怀里,喜悦的心情难以言表。一种圣洁的快乐感让我们久久地默默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在这么亲热地拥抱之后,我们才开始你争我抢地互诉衷肠,热泪流淌在了一起。德·沃尔玛先生就站在一旁。我知道他在一旁,我感觉到他在一旁,但那又怎么样呢?不,我不怕,即使全世界的人联合起来反对我,即使我周围摆满了各种残酷的刑具,我也要尽情享受我们将带往天国的这圣洁友情的爱抚和宣泄!
在最初的狂热激情暂停之时,德·沃尔玛夫人便拉起我的手,转身向着她的丈夫,用一种令我深受感动的纯洁坦诚的语气对他说道:“尽管他是我往日的朋友,但我不向您介绍他,我要让您叫我来接待他,只有在您把他视为朋友之后,我今后才会以朋友的名分来接待他。”德·沃尔玛先生一把将我抱住,对我说道:“如果说新朋没有老友那么热络的话,那我们今后也会成为老朋友的,不会逊于其他老朋友的。”我接受了他的拥抱,但我的激情刚才已经表达完了,所以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拥抱。
在这短暂的相见之后,我眼角瞄了一下,看见我的行李箱已卸了下来,马车已经赶到车房里去了。朱丽挽着我的胳膊,我同他们一起往他们的宅第走去,看到他们如此的欢迎我,我心里非常高兴。
直到这时候,我才静静地凝视这张我所珍爱的面庞。我原以为它已经变丑了,但我却发现她确确实实地变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的美丽、风姿绰约,我心中不免有一丝既温馨又苦涩的惊诧。她更加的婀娜多姿,人稍微比以前胖了一些,但却更加的丰腴,肤色更白更亮。天花只在她的面颊上留下几个轻微的痕迹,几乎看不出来。她没有了从前的那种痛苦的羞涩,没有了经常低眉垂眼的样子,目光中反而充满着对美德的信念,使得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温柔多情的神色。她的神态仍旧是那么的谦和,但却并不怯生生的了。她过去的那种温柔而羞涩的拘谨局促全不见了,变得落落大方,自然端庄。如果说她往日的过错使得她可怜兮兮,那么今天,纯洁的情感让她变得更加的仪态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