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 精彩片段:
巴黎
1)爱德蒙松(我的心上人)回巴黎去了。
2)她动身的那天早晨,我陪她去车站。我提着她的行李。到了月台上,在敞开的车门前,我想搂抱她。她却轻轻地把我推开。车厢门一扇接着一扇地关上。列车开走了,像一件被撕破的衣服。
3)我在旅馆里过了好几夫,我足不出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感到自己正在发烧。夜里,我的额头感到阵阵刺痛,我的眼睛发烫,像被开水烫伤一样。房间里一片漆黑,我疼痛难熬。痛苦似乎是我生命存在的最后保障,而且是唯一的保障。
4)我难受极了——最后,我还是去医院拍了额头和鼻头部位的X光片。我得的是鼻窦炎。替我看病的医生对是否采用刺穿手术还拿不定主意,他对着强光灯看我的X光片。最后,他认为还要根据炎症发展的情况,再拍一张面部的X光片,过几天再通知我。他说,不排除进行开刀手术的可能性,但只是轻微的小手术。
5)我拿着X光片,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来到医院的接待处,我要求住院。接待处的护士不懂法语,但我身边的一位先生看到我们之间沟通有困难,答应替我当翻译。后来我把封袋里的X光片拿出来,在医院的门厅里让所有围在边上的人看我的头骨照片。这时,护士让我稍等片刻,一会儿之后她又重新回来,带来一位比她年长的护士,但这护士似乎很难商量。替我当翻译的先生继续翻译给她听,说我几天后要动手术,今天起就想住院,在手术前想好好休息一下。那护士就问他替我看病的医生叫什么名字。我回答那位先生说我不知道。他又把我的话一字一句地翻给护士听。最终,他们把我带到走廊尽头一间病房。
6)房间里有两张病床,墙壁是白色的。床也是白色的。一扇敞开的门后边是小小的洗手间,里面有一个木制鞋形澡盆,澡盆的两边平行,带有抬高的平坦座位。房间里的另一张床上没有放被子,说明是张空床位,有两个高高的枕头耸立在床单上。我把网球拍放在椅子上,在房间里安顿下来之后,我打开窗户。窗外是一个院子。对面的墙上有许多窗户,窗户后面是其它的病房。
7)院子里空空如也。而我对面的房间里,有一个人不停地走来走去。这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老人,穿一件长毛绒睡衣。有时候,他会在窗前停下来,于是我们便面对面地相互看着对方。我们谁都不想低下眼睛。尽管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远,减低了视线的效果,仍旧目不转睛地相互对视,然而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感到太阳穴处有针扎似的感觉。但我不愿低下我的眼睛。不。我把眼睛闭了起来。
8)当我抽完烟,我就套上大衣和围巾,穿得暖暖的,将房门关上,顺着走廊走向医院的出口。有时半路上我会向熟悉的护士点头微笑。在马路上,我在香烟店前停下,然后,我照例去对面再喝上一杯咖啡。柜台后面的小伙子已经开始认出我了。他知道我喝浓缩咖啡时爱加上几滴冷牛奶。走出咖啡馆,我就去买报纸,然后,一面看报一面回医院。
9)医院的门厅里总是挤满了候诊的病人。在走廊里,碰到担架车、餐具车来来去去。有时候,走廊的地面潮乎乎的。护士们在不停地洗刷地面。这段时间里,酒精的气味就被漂白水的酸味所代替。
10)两天前,我住进病房,这时,房间里就出现了我住过的痕迹:床头柜上是折叠起来的报纸,我的大衣挂在衣钩上,牙刷杯里积满了烟灰和烟头。我有时把X光片拿出来,看我自己的头颅骨。我喜欢站在窗前,手臂向前伸直,看着这张透明的X光片。我的头颅是白色的、长长的,额骨在太阳穴两侧部位往里收缩,嘴巴里有四颗补过的牙齿,在照片中显得很清楚。门牙的两端有裂痕,一端是有规则的,另一端只裂开一边,而且缺少光泽。眼睛的部位一片惨白,是令人担心的两个洞穴。
11)大部份护士待我很好。只有护士长对我有一种反感。每次她走进我的病房,先是慢慢地绕着床走一圈,然后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禁止吸烟,她说。我不懂,我平静地低声说。禁止吸烟,她重复说,禁止。接着她把窗子全部打开,让房内的空气流通。这时窗帘在窗洞里被风刮得飘了起来,我床头柜上的报纸也被风吹散。
12)每顿饭都按规定的时间送进我的房间,但我从来不碰它。我是出于好奇才去看盘子里的东西。只有两种颜色的糊状的食品。一种是浅黄的,另一种是桔黄的。那盘子放在我房间里有好几个小时。有时我在盘子边经过时把手指放进食物里,然后用嘴舔舔手指去尝尝味道,可以说是淡而无味。我吃的东西要好得多。我常光顾的医院隔壁的咖啡馆,中午供应一顿正餐。我跟那个小伙子说好,每天他都将午餐送到我的房间里来,再配上半瓶西昂蒂葡萄酒(他们供应的普通葡萄酒是不能喝的,喝了之后扎喉咙)。午饭后,我将盘子送回咖啡馆。然后付帐。我并不立刻回医院。不,我才不着急,我在柜台边喝上一小杯浓咖啡,同时请小伙子喝上一杯烧酒。
13)每当我走过医院的中央走廊时,我会去敲敲我的医生的办公室的门。等门上的小绿灯亮起来我就走进去。我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候,我的医生还在写东西。我感到自己有点打扰他。但是不,他请我坐下,十分笑容可掬地和我握手。我们开始东聊西扯。这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热情男人,对一位医生来说,他的一口法语说得着实不错。他问我许多问题,我有保留地回答他。一开始,说实话,我对他并不十分诚实。不,我对他说我是个社会学家,而实际上我是位历史学家。但他对我的话似乎很感兴趣。并不是说他觉得我很友善,而是我有点让他感到奇怪,就好比一幅十四世纪的可怕的绘画也会让人感到奇怪一样。他有空的时候也会走到我的病房里来,他坐在我的病床边上,然后我们开始交谈。尽管他对我的身体状况毫无兴趣(鼻窦炎这样的病对他来说是太平常的事),但出于某种好意,他似乎怕我在医院里呆腻了,因为我整天一个人呆在病房里,有一天下午,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跑来对我说,他和太太想请我去吃晚饭。
14)傍晚前,我跑去办公室找我的医生。他坐在桌子边一面看报,一面等我,他已经换上了栗色的便装。他仔细地折起报纸,拉住我的肩膀将我拖到外面,问我喜不喜欢吃腰子。喜欢。你呢?我回答他道。他也喜欢。我们一起走出医院,在马路上,我们继续谈论各自的口味。他的家离医院很近。在上楼之前,他往我的肚子上轻轻一击,对我承认说她母亲的烹调手艺比他太太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