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世界 精彩片段:
序幕 死亡的胜利
献词
谨此纪念
我的母亲和父亲
他说话时带着你的口音,美国口音,两眼闪闪发光,带着些许希望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一天是上课的日子,然而他站立的地方却远离教室。他希望待在这里,待在这个陈旧不堪、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的阴影中。不应该责怪他,在这个大都市里,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建筑,墙面油漆斑驳,草坪经过修剪。广告牌上画着切斯特菲尔德牌烟盒,巨大的盒子倾斜,每个上面都竖着两只香烟。
人们曾经追求体积庞大的东西,这种做法已经成为历史。他只是一个小孩,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渴望,然而他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组成部分:成千上万素不相识的人从公共汽车下来,从火车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脚步,顺着人流,走上横跨河面的回旋桥。他们并非在迁徙途中,并非身处革命——灵魂的某种巨大震撼——的潮流之中,然而却带着巨大城市特有的那种体热,带着自己的小小遐想和极度渴望。白天,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困扰着人们,困扰着戴浅顶软呢帽子的男人,困扰着请假上岸的海员。他们思绪混乱,忙着寻欢作乐。
天空阴沉,一片灰色,仿佛被海浪搅过一般。
他年龄最小,只有十四岁,和其他人在一起站在阶沿上,身体歪斜,给人身无分文的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完全不认识身边的任何人。在他们之中,只有两三个人看来相互认识。这样的事情他们无法一个人完成,无法两人结伴完成。他们走到了一起,采用的办法是,观察对方是否那种容易铤而走险的人。这帮孩子一共十五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的搭乘地铁来的,有的就是哈莱姆本地的人。他们身体瘦削,状态非常相似,一帮小混混。根据曾经干过这一勾当的人的说法,五个人中有四个可能得手,一个会被人抓住。
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让持票进场的观众通过十字转门——三三两两的球迷、与伙伴走散的观众、游手好闲的人。几辆出租车从商业区驶来,拉来一些迟到的人:那些男人一个个油光水滑,步履轻快地走到窗口前。那些人有的是从事金融业的,有的是光顾晚餐俱乐部的衣着时髦的食客,有的是百老汇的大腕,气宇轩昂,伸手整理着马海毛服装的衣袖。他们站在路缘上冷冷观察,不动声色,摆出一副街边闲人的寒碜模样。刚才,到处可以听到比赛开始之前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小贩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兜售物品,手里挥舞着计分卡和小旗帜,用带着单调的节奏的声音吆喝,枯瘦如柴的男子忙着叫卖徽章和帽子。后来,涌动的人潮平息下来,渐渐散开,返回街道上各自熟悉的简陋住处。
他们站在路缘上等待,目光暗淡,令人生畏。有人把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等了片刻,然后开始行动。一个叫米克的人大喊一声:“动手。”
在两个售票亭子外,有四个十字转门。年龄最小的孩子——名叫科特尔·马丁——身体最瘦,穿着开领短袖衬衫和粗蓝布工装裤,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跟在队伍的最后,一边跑,一边叫喊。有时候,叫喊可以给人壮胆,有时候,人希望向别人炫示自己无所畏惧。他们戴上了尖叫面具,两眼鼓鼓的,嘴巴可以扩张。他们拼命奔跑,穿过售票亭之间的过道,一路跌跌撞撞,高声呐喊。售票员在窗户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是用绳子绑起来的洋葱头。
科特尔看见,跑在最前面的人越过栏杆,其中有两人在空中撞了一下,猛地跌倒在地,脸上露出了痛苦表情。一名检票员猛扑上去,将其中一个的脑袋紧紧地夹在腋下,帽子落下来,顺着背上飞快掠过。他伸手去抓,结果没有碰着;与此同时,他看见另外一名跨栏赛跑的人正在死命挣扎,希望逃过一劫。他们一边奔跑,一边跳越。这是一种毫无智慧的逃票行为,许多人拥挤而过,身体相互碰撞,上演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闯入好戏。有的起跳时机把握不当,撞上柱子,有的撞上十字转门的辐射状铁杆,在其他人的背上跳跃,仿佛是一个个卡通人物。站在十字转门两旁热狗摊位边的那些人肯定觉得,眼前出现的是非常可怕的混乱场面。那一排男人开始往这个方向看,嘴里嚼着香喷喷的腊肠,舌头上直冒油泡。在摊位上的那个男子愣住了,身体一动不动,一只手抓着一把刷子,机械地涂抹着芥末。
这帮浪迹街头巷尾的少年大声叫喊,响亮的声音在混凝土建筑中回荡。
科特尔看到,有一条路径,通往右侧的十字转门。他丢弃身上全部无用的东西,为跳过栏杆做好准备。有的同伴正在越过栏杆,有的仍在犹豫,有的披着长发,有的心里想着穿着运动衫的女友,有的跌倒了,挣扎着站起来。他们四下散开。两名负责场地安全的警察顺着坡道,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科特尔赶在他们露面之前,摆脱所有这些影响,摆脱自己内心的紧张感。他两眼盯着柱子上凸出的栏杆,加快速度,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少年的懒散、浓烈的体臭、独特的行为,一切标示青少年特征的青涩东西全都无踪无影。他只是一个正在奔跑的少年,一个没有成熟的角色。然而,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身影揭示某种存在方式,跑步者让自己面对意识的方式。这是这个长着深色皮肤的少年面对世界的方式,十几个大跨步让热血汹涌,将他凸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