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死亡的胜利
献词
谨此纪念
我的母亲和父亲
他说话时带着你的口音,美国口音,两眼闪闪发光,带着些许希望的感觉。
毫无疑问,这一天是上课的日子,然而他站立的地方却远离教室。他希望待在这里,待在这个陈旧不堪、锈迹斑斑的庞然大物的阴影中。不应该责怪他,在这个大都市里,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建筑,墙面油漆斑驳,草坪经过修剪。广告牌上画着切斯特菲尔德牌烟盒,巨大的盒子倾斜,每个上面都竖着两只香烟。
人们曾经追求体积庞大的东西,这种做法已经成为历史。他只是一个小孩,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什么渴望,然而他是一个巨大群体的组成部分:成千上万素不相识的人从公共汽车下来,从火车上下来,拖着沉重的脚步,顺着人流,走上横跨河面的回旋桥。他们并非在迁徙途中,并非身处革命——灵魂的某种巨大震撼——的潮流之中,然而却带着巨大城市特有的那种体热,带着自己的小小遐想和极度渴望。白天,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困扰着人们,困扰着戴浅顶软呢帽子的男人,困扰着请假上岸的海员。他们思绪混乱,忙着寻欢作乐。
天空阴沉,一片灰色,仿佛被海浪搅过一般。
他年龄最小,只有十四岁,和其他人在一起站在阶沿上,身体歪斜,给人身无分文的感觉。他以前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完全不认识身边的任何人。在他们之中,只有两三个人看来相互认识。这样的事情他们无法一个人完成,无法两人结伴完成。他们走到了一起,采用的办法是,观察对方是否那种容易铤而走险的人。这帮孩子一共十五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的搭乘地铁来的,有的就是哈莱姆本地的人。他们身体瘦削,状态非常相似,一帮小混混。根据曾经干过这一勾当的人的说法,五个人中有四个可能得手,一个会被人抓住。
他们忐忑不安地等待,让持票进场的观众通过十字转门——三三两两的球迷、与伙伴走散的观众、游手好闲的人。几辆出租车从商业区驶来,拉来一些迟到的人:那些男人一个个油光水滑,步履轻快地走到窗口前。那些人有的是从事金融业的,有的是光顾晚餐俱乐部的衣着时髦的食客,有的是百老汇的大腕,气宇轩昂,伸手整理着马海毛服装的衣袖。他们站在路缘上冷冷观察,不动声色,摆出一副街边闲人的寒碜模样。刚才,到处可以听到比赛开始之前含糊不清的说话声,小贩在拥挤的人行道上兜售物品,手里挥舞着计分卡和小旗帜,用带着单调的节奏的声音吆喝,枯瘦如柴的男子忙着叫卖徽章和帽子。后来,涌动的人潮平息下来,渐渐散开,返回街道上各自熟悉的简陋住处。
他们站在路缘上等待,目光暗淡,令人生畏。有人把手从衣服口袋里抽出来,等了片刻,然后开始行动。一个叫米克的人大喊一声:“动手。”
在两个售票亭子外,有四个十字转门。年龄最小的孩子——名叫科特尔·马丁——身体最瘦,穿着开领短袖衬衫和粗蓝布工装裤,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跟在队伍的最后,一边跑,一边叫喊。有时候,叫喊可以给人壮胆,有时候,人希望向别人炫示自己无所畏惧。他们戴上了尖叫面具,两眼鼓鼓的,嘴巴可以扩张。他们拼命奔跑,穿过售票亭之间的过道,一路跌跌撞撞,高声呐喊。售票员在窗户后面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是用绳子绑起来的洋葱头。
科特尔看见,跑在最前面的人越过栏杆,其中有两人在空中撞了一下,猛地跌倒在地,脸上露出了痛苦表情。一名检票员猛扑上去,将其中一个的脑袋紧紧地夹在腋下,帽子落下来,顺着背上飞快掠过。他伸手去抓,结果没有碰着;与此同时,他看见另外一名跨栏赛跑的人正在死命挣扎,希望逃过一劫。他们一边奔跑,一边跳越。这是一种毫无智慧的逃票行为,许多人拥挤而过,身体相互碰撞,上演了一场名副其实的闯入好戏。有的起跳时机把握不当,撞上柱子,有的撞上十字转门的辐射状铁杆,在其他人的背上跳跃,仿佛是一个个卡通人物。站在十字转门两旁热狗摊位边的那些人肯定觉得,眼前出现的是非常可怕的混乱场面。那一排男人开始往这个方向看,嘴里嚼着香喷喷的腊肠,舌头上直冒油泡。在摊位上的那个男子愣住了,身体一动不动,一只手抓着一把刷子,机械地涂抹着芥末。
这帮浪迹街头巷尾的少年大声叫喊,响亮的声音在混凝土建筑中回荡。
科特尔看到,有一条路径,通往右侧的十字转门。他丢弃身上全部无用的东西,为跳过栏杆做好准备。有的同伴正在越过栏杆,有的仍在犹豫,有的披着长发,有的心里想着穿着运动衫的女友,有的跌倒了,挣扎着站起来。他们四下散开。两名负责场地安全的警察顺着坡道,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科特尔赶在他们露面之前,摆脱所有这些影响,摆脱自己内心的紧张感。他两眼盯着柱子上凸出的栏杆,加快速度,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少年的懒散、浓烈的体臭、独特的行为,一切标示青少年特征的青涩东西全都无踪无影。他只是一个正在奔跑的少年,一个没有成熟的角色。然而,给人深刻印象的是,那身影揭示某种存在方式,跑步者让自己面对意识的方式。这是这个长着深色皮肤的少年面对世界的方式,十几个大跨步让热血汹涌,将他凸显出来。
这时,他纵身一跳,感觉良好,身体轻盈,仿佛是一名生意人,带着一箱银行汇票,从堪萨斯城飞抵这里。他一埋脑袋,左腿跨过了栏杆。他知道,跳下之后,那些人立刻就会追赶他,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中,他会处在危险之中,会不停地左右观望。然而,他仿佛觉得,时间延长了,自己飘浮起来,在凝固那一瞬间里看准了落地位置,看准了继续奔跑的方式。现在,他心中的恐惧感已经减少了一些。
他两脚轻轻落地,迈着轻快的步伐,冲过那个正在满地寻找帽子的检票员。他非常清楚,他是不可能被人抓住的。他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仿佛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直觉。他觉得,这一念头在心里怦怦直跳。
这时,一名身体肥胖的警察跑了过来,全副武装,手枪、手铐、电筒、警棍一样不少,在腰带上叮当作响,口袋里塞着一叠尚未填写的传票。科特尔照他踢了一脚,几乎让他跪倒在地。几个正在大嚼热狗的人弯腰观看,少年一个转身,慢慢加速,向警察一挥指头,表示再见。
他常常做出心血来潮的花哨动作,这种方式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他沿着一条光线阴暗的坡道,进入由大梁、台柱和流光形成的阴影中。他听到国歌结尾处渐次加强的和音,看见呈马蹄铁形状的露天正面看台,看到宽敞的草地。看到灯光洒在场地上,从内场经过平整的泥土,一直到周围的绿色围栏。这常常意味着,他已经脱离了他的日常生活,心中不禁涌起一阵兴奋。他飞奔向前,急切希望看到成排的座位,寻找台柱后面某个不引人瞩目的空位。他进入第三十五区的一个通道,走入散发着激情和气味的球迷之中,走入悬浮在第二层看台下面的烟雾之中。他听到球迷们的低沉嘈杂的议论,听到了正在热身的捕手接球时手套发出的响声,那仿佛是彗星尾巴划过天际时留下的声音。
随后,他便消失在人群中。
在电台转播间里,他们正在谈论到场的观众数量,大约有三万五千人,你觉得有多少呢?两支球队拥有特征显著的历史,球迷们信心十足,激情四射,他们形成的力量影响了整个城市。这一场比赛是三场季后赛的第三场,本身属于生死大战。人们嘴里念着巨人队和道奇队的名字,津津乐道地讲述队员们公开表达的对立情绪,回顾今年的战况,回顾已经让整个城市心醉神迷的冠军争夺战。在这种激动情绪中,快感、恐惧和悬念互相交织,需要借用德语外来词才能充分表达,两队球迷充分表现对自己球队的铁杆忠诚。这些就是他们在直播间谈论的内容。对球队的喜爱之情遍布城市的各个行政区,波及近郊,影响附近的郡县和球迷不多的本州北部。在这种情况下,你怎么解释还有两万空座位这一现象呢?
负责操作转播设备的工程师说:“今天一整天都是要下雨的样子,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观众的情绪。有人说,去他妈的,不看也罢。”
节目制作人在转播间里挂了一张毯子,将这一组人员与刚刚从圣路易斯来的KMOX电台的那一帮家伙分开。没有别的地方安置他们,只好让两组人员挤在一起。
他对工程师说:“别忘了。没有预售门票。”
工程师补充说:“而且,巨人队昨天输得很惨,这一点影响很大,大败的结果使附近的人感到沮丧。相信我说的,我就住在附近,知道大家的感觉。昨天的败仗让人们情绪低落,成千上万的人仿佛面临绝境。”
拉斯·霍奇斯为WMCA转播比赛,为巨人队解说。拉斯咽喉疲劳,而且重感冒尚未痊愈,本来不该吸烟,这时却一边点火,一边说:“这些话都有道理,但是,我无法确定,是否存在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大量的人,就没有什么是可以预测的。”
拉斯说话时声音带有磁性,但是在他的目光里,在他的笑容中依然保留着男孩的天真。他的头发就像是把碗扣在头上剪出来的,身上的套装皱巴巴的,几乎没有什么特色可言。一个人在整个夏季中日复一日地转播比赛,身上怎么可能不保留某些过时的成分呢?
他望了一眼现场:看台的四个角落人头攒动,远处的座位却稀稀落落,中间几乎空无一人。在俱乐部会所的顶上,正方形的浪琴牌大钟显得特别突出。球场里色彩斑斓,构成一幅壁画:形形色色的帽子和面孔、绿色的正面看台、茶色的跑垒道。拉斯深感幸运,自己能够在这里工作。他日复一日地转播比赛,就在这个保罗球场。他喜欢这个名字,它使人想起世界大战之前的那些宝贵时光。他觉得,这里有某种不同寻常的氛围,某种东西正在形成,每个身处此地的人都应该感到幸运。然而他发现,自己这时想起了过去的难忘时光。他父亲曾经带着他去托莱多,观看登普西与威拉德之间的大战。那场比赛非常精彩,让人心生敬畏。那是国庆节,气温高达华氏110度,男人们身穿短袖衬衫,头戴草帽,许多人把手帕垫在帽子下面,遮住肩头,看上去就像在扮演阿拉伯人。身手不凡的杰西站在热气腾腾的白圈内,面对登普西一轮一轮的进攻,汗水夹着鲜血,在脸上蒸发,化作雾气。
这样的镜头已经成为新闻纪录片中的画面。当人看到这样的情景时,心里会觉得,自己身上承载着某种神圣的历史碎片。
在第二局中,汤姆森打出了一个弧度不大的曲线球,落在三垒上方的一条线上。
在他冲向二垒时,洛克曼轻松地跑了一道弧线,目光投向左外野。
帕夫科朝着外围移动,接一个反弹球。
在左边的两个平台上,站在前排的观众探出身体,有的把纸片从平台边缘上扔下来。撕烂的计分卡、火柴盒碎片、挤压变形的纸杯、包裹热狗的上蜡小餐巾、留在衣兜里几天的带菌纸巾,诸如此类的东西一古脑儿地撒向帕夫科。
汤姆森跳跃着奔跑,开始奔跑,到了一垒附近,俯身跑垒。
帕夫科趁机把球掷向考克斯。
汤姆森埋头冲向二垒,轻松前进,看见洛克曼站在垒垫上望着他,处于半出神状态,嘴唇上挂着一丝疑问。
在过去一周中,拉斯每天身负重压,对着话筒说话,喉咙肿痛,咳嗽,发烧,疲惫不堪。他每天搭乘火车,精神紧张,睡眠不足,用听众熟悉的亲切声音解说赛事。今天,平日那种清脆、硬朗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了。
考克斯不动声色地观察,伸手抓住球,一个侧投,给了罗宾森。
他一边看着梅斯,一边拖着球棒,缓步走向本垒板。
罗宾森抓住球,投出一个旋转球,传给汤姆森,后者站在距离二垒大约五英尺的位置上,略显踟躇。
观众喜欢看到纸片纷飞,落在帕夫科脚下的景象,有的飘过他的肩膀,有的依附他的帽子上。隔墙差不多十七英尺高,观众无法伸手碰到他,只好向他抛撒纸片。
巨人队的教练人称硬石列奥,在选手休息处看着杜罗切尔,那模样就像一名职业拳击手,那表情仿佛是刚从高卢战争中回来的将军,对着自己的拳头诅咒:“真他妈的厉害。”
在巨人队选手休息处,四个人坐在列奥喜欢的座位上,观看比赛情况。这时,罗宾森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汤姆森。他们是这场比赛的三个重要角色:弗兰克·西纳特拉、杰克·格利森、托茨·肖。三人是相交甚好的老友,和他们一起的是手端着大号陶瓷杯子、身穿高级套装的J.埃德加·胡佛。联邦调查局的一号头目为什么和这帮人待在一起呢?怎么说呢,埃德加坐在靠近过道的座位上,看来心情不错,笑眯眯地望着那个动作粗鲁的滑稽动作表演者:他不停地转换角色,一会儿是柔声演唱的流行歌手,一会儿是爱说笑话的喜剧演员,一会儿是酒馆老板。胡佛本来喜欢看赛车,但是愿意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对场所并不十分挑剔。他喜欢和电影名角和体育明星厮混,喜欢和沃尔特·温切尔这类传播流言蜚语的人厮混——温切尔今天也在现场,与道奇队的高级管理人员坐在一起。名誉和秘密是同一迷人之物的上下两个极端,是世上某种带有本能性质的东西的静态破裂。胡佛与具有这种能量的人打交道。他喜欢成为这些人的挚友,其条件是,他们的隐秘生活已被他秘密记录在案,所有的传言已被全部收集,分类整理,隐秘的事实一览无余。
格利森说:“听我说,朋友们。今天的胜利属于道奇队,我身上的布鲁克林骨头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
“什么骨头?”弗兰克说,“它们已经全被酒精腐蚀了。”
汤姆森的整个身体显得松弛,已经失去活力和韧性。这时,罗宾森叫了暂停,挪动鸽子式步伐,身体左右摇晃,慢慢走到投手区前。
“如果巨人队希望获胜,他们就得雇用那个矮子。他叫什么来着?他们的唯一希望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格利森说,“要么出现地震,要么启用矮子。这里不是加利福尼亚,所以他们最好祈求穿着法兰绒衣服的小精灵来帮忙吧!”
弗兰克说:“有意思。”
这个问题让埃德加稍显紧张。他的身材其实属于中等之列,不过他对自己的身高非常敏感。他最近体重增加,每当对着镜子穿衣时,他都要仔细观察自己的样子:膀粗腰圆,上面放着一颗圆脑袋——一个个子矮小、身体肥胖的男人。这就是那帮记者们所讲的真实情况,仿佛一个男人可以把自己想象之中的痛苦变为可供公众阅读的文字。今天的实际情况是,体重超标的特工人员是不大可能获得机会在总部担任一官半职的。况且,和格利森交谈的这个矮子仁兄身高三英尺七英寸,是个运动爱好者,六周前作为击球手,刚刚为圣路易斯布朗队表演过。埃德加觉得,那也是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颠覆之举——这个家伙的名字叫埃迪·盖德尔。如果格利森回想起这个名字,他会将埃迪与埃德加进行对比。在这种情况下,关于矮子的笑话就会作为有根有据的故事,在球迷中迅速传播。格利森已经率先出手,开起了这个侮辱性玩笑,而且没有停止——他这样做无需付出任何代价,完全是自寻开心,把遭到破坏的生活抛在身后。
托茨·肖说:“你这个人不要老是这样,格利森。这不过是牛刀小试。巨人队苦战十三场比赛,才取得这样的成绩,最后一天可不能功亏一篑。今年是奇迹之年,已经发生的事情没谁能够解释清楚。”
托茨的模样就像一名经营非法酒吧的兽医,长着一张扁平脸,两只手结实有力,身体敦实,滑溜溜的头发往后梳着,眼睛眯缝,一看就使人心生疑虑。他曾在俱乐部做保安,几杯下肚之后,会将无辜顾客驱赶出门。
他说:“梅斯表现最棒。”
弗兰克反对说:“今天威利最棒。他肯定会超常发挥,列奥在电话里给我说过。”
格利森带着还算清脆的英国口音说:“你该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个家伙将干出点了不起的事情来?”
埃德加讨厌英国人,听到之后笑得前仰后合。杰克咬了一大口热狗,被呛着了,开始咳嗽,面包屑、肉末和别的什么颗粒状物,一起从嘴里喷了出来。
埃德加最讨厌这类无法看到的生物,立刻把头转开,尽量屏住呼吸。他希望赶快到厕所去,到一间干干净净的厕所去,抓起一块没人用过的肥皂,敞开热水龙头猛冲一阵,然后找一条柔软的新毛巾擦干。然而,附近当然没有这样的设施。从人嘴里出来的东西带有很多病菌、病原体、微生物、螺旋原虫。它们发育未完,带有致命毒素,不断混合,分离,延长,旋转,吞噬周围的一切。
球场上人头攒动,叫声四起,混合着口臭和嗡嗡声,时高时低,不绝于耳。人们分享比赛过程,看到一个人如何扼腕叹息,听见一个人嘴里如何冒出一连串骂人的字眼。掌声时而迅速消失,时而重新响起。人们等待着,等待震耳欲聋的呼喊,等待节奏分明的掌声,等待固定的口号和反复的语句。这就是他们保留的力量,准备在最佳时刻派上用场。这样的东西会影响比赛的氛围,改变比赛的结构,让观众兴奋雀跃,发出雷鸣般的呼喊,让赛场沸腾起来。
西纳特拉说:“杰克,我以为我给你说过,应该吃完东西以后才下车。”
梅斯动作老练,但是打到了来球的下部,击出一个常规的腾空球,在阴云密布的十月天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灰色球棒与球接触,发出的响声传到站在左外野看台上的科特尔·马丁的耳际。他坐在那里,弯着腰,削瘦的肩头高高突起。他没有看球,目光落在了威利身上。威利耸了耸肩,跑向一垒,抢先从地上抓起手套,慢步跑到他的位置上。
弧光灯突然亮了,一下照在科特尔身上,他觉得自己浑身战栗——他刚刚以飞快速度闯过检票口,没有被人抓住。这时,天色与刚才不同,变得阴沉,压抑,可能很快就要下雨了。他看见,梅斯站在中外野,在宽大的场地中显得瘦小,就像只有小孩子那样高。科特尔不禁纳闷:这个小家伙怎么可能把球投那么远呢?怎么可能那么有力,让棒球旋转呢?他不得不担心天会下雨;而且,这时只是下午,整个视觉效果与晚上的比赛完全不同。到了晚上,场地及球员似乎完全与周围的夜色隔离开来。但是,他喜欢处于灯光照射之下的球场。在他一生中,他仅仅观看过一场晚上的比赛,那天和他大哥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灯光照射的看台。他那时觉得,从场地的灯塔中,有一种未知的能量发射出来。那是大地产生的巨大作用,把球员、草坪和场地上的划线,与他见过或者想象到的任何东西分割开来。它们是他初次见到的东西,带着特有的鲜明色彩。
跑垒球员急停时就给人这样的感觉。
在弧光灯开启之前,首先让科特尔感到吃惊的是,看台上还有那么多无人占用的座位。他在寻找过程中发现,空余座位很多,超过了起身购买啤酒或者上厕所的观众的总数。在两个身穿套装的家伙中间,他发现了一个空位,觉得自己运气不错,立刻坐了下来。这么容易就找到实际的空位,哪用着去关心剩下那么多空座位的原因呢。
他左边的那个男子问:“吃点花生吧?”
贩卖花生的人又走了过来,一个善于赚小钱的家伙,大约十八岁,黑人,又高又瘦。以前看过比赛的人都认识他,纷纷掏出零钱,嘴里叫喊着:“嘿,这边,来一包。”他们轻快地抛出硬币,小贩两手麻利,一一收纳。他的皮肤似乎带着磁性,粘住飞来的硬币,然后将一袋袋花生抛进人们的怀中。这是一种短小的刺激性表演,但是科特尔感觉到一种隐约潜伏的危险。这个家伙可能将自己暴露出来,让他当众丢脸。共同的肤色在他们两人之间跳跃,这难道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在小贩出现之前,在小贩的两手展露黑色的亮光之前,没有人注意科特尔。一个是受人欢迎的黑人,给人带来愉悦;另一个是尽量不惹人注意的小孩,在那里坐立不安。
那个人接着问:“你说话呀?”
科特尔举起一只手,示意不吃。
“不来一包?别客气。”
科特尔俯身,一只手伸向胸部,要么表示他已经吃过了,要么表示他吃花生会闹肚子,要么表示母亲说了,不要贪吃零食,以免晚饭没有胃口。
那个人问:“那么,你支持哪个队?”
“巨人。”
“他们今年打得不好,对吧?”
“是天气的原因吧,我也说不上来,真倒霉,积分一直落后。”
那个人抬起头,仰望天空。他大约四十岁,刮过胡须,抹了发油,不过给人的整体感觉还是比较随意。他态度随和,使科特尔将他与电影中看到小镇生活中的人物联系起来。
“仅仅落后一分,他们会追上来的。今年比赛时天气不好,今天看来也是这样。喝不喝汽水?”
男人们出入厕所,有的一边离开小便池,一边拉拉链,有的正向小便池挪动,想着自己将要站在什么地方,挑选相邻的人。在这里,老式棒球场散发出浓烈的气味和霉菌集中起来,漂浮着陈年啤酒那样的泡沫,地上到处都是粪便、烟头、花生壳、消毒纸、尿液。有人心里想着如何让自己顺利度日,有人考虑着与比赛毫无关系的事情。男人们在拥挤的厕所里挪动,发出嗡嗡的声音。在比赛进行的过程中,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神情专注地撒尿。
坐在科特尔左侧的那个人挪动屁股,坐立不安,凑近他的肩膀,用刻意压低的嗓音问:“没有上学?给自己放一天假?”他说罢,粲然一笑。
科特尔回答:“和你差不多吧。”然后冷笑一声。
“我越狱出来,就是为了观看这一场比赛。其实,他们给犯人转播比赛。在市立监狱,他们在监区里安装了无线广播。”
“我今天来得很早,”科特尔说,“我本来可以先去学校,再跑出来。但是,我想看完全场。”
“真球迷。听你这么说,我很开心。”
“看观众作秀,看球员进场。”
“噢,我叫比尔·沃特森。我本来可以旷工看球,不过实际上没有必要这样做。自己开了一家小公司,一家建筑公司。”
科特尔绞尽脑汁,想找点什么可说的话题。
“我们是建住宅楼的,很多人喜欢我们建的房子。”
那个出售花生的小贩沿着过道,走了上来,准备转向看台的另外一个区,这时看见科特尔,投来一个会意的微笑。科特尔心想,这下可麻烦了。那个人的大嘴巴会以某种使人难堪的方式,暴露他的身份。两人的目光短暂对视,小贩顺着阶梯,往上走去。他大踏步快速向前,脸上挂着漠不关心的表情,伸手掏出一包花生,嗖的一声扔给科特尔。科特尔飞快伸手,接住了花生。这一幕充满温馨,传送的美好意愿在小小的观众席上散开,让科特尔脸上绽放出本周来难得一见的笑容。
“我看,你最后还是有了一袋。”比尔·沃特森说。
科特尔撕开灰色袋子的褶皱封口,然后把它递给比尔。两人坐在那里,剥花生壳,用拇指和食指除去棕色外皮,把油润的盐炒花生仁放进嘴里,把花生壳扔在地下,两眼一直关注着场上的比赛。
比尔说:“如果下次听谁说,他们在天堂的第七层,你就可以想到我们现在的样子。”
“我们需要的是得分。”
他再次把花生袋子递给比尔。
“他们会得分的,快了,别着急。会让你开心的,你这个逃学的家伙。”
这时,罗宾森站在外场草地的边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击球手走了进来。列奥手下的另一个乡下的德裔男孩。
“有一条男子汉行为准则,”比尔说,“这条准则规定,你请我吃了你的花生,我必须给我俩买点可乐。”
“这听上去很公平。”
“好。这样就好。”比尔转身,举起一只手。“两个运动员和平相处。”
在选手休息处,坐着人称拳击手的斯坦基。
梅斯试图摆脱脑袋里边的叮当响声,带着忧郁的脸微微肿胀,耳朵里总是回荡着最近从收音机里听到的某些时髦音乐。
那名击球手走下台阶,似乎给人他在梦游的感觉,把黑色球棒扔进球棒架。
比赛进入中局。他们转入等待状态,转入某种无法名状的焦虑状态,觉得自己的肩部肌肉僵硬,于是到冷水机旁边去喝水,吐痰。
在场地另外一端,布兰卡站在候补投手练习区里。他身材魁梧,长着两只尖耳朵,胳膊粗壮,轻松抛掷,神态放松。
梅斯全然无助地想着,耳朵里回荡着咔嗒咔嗒的响声。
在看台上,特工拉弗迪顺着阶梯,走向主队选手休息处后面的正面看台。他五官紧凑,长着浓密的微红色头发,人们喜欢管它叫蓬乱红发。他昂头向前,给人他不愿受到干扰的感觉。他步履轻快,然而并不急促,走向局长所在的那个包厢。
格利森脚下摆放着两杯冒着气泡的饮料,两只手分别握着两个他已经忘记的热狗,同时和六个人说话。他们一边笑着,一边提问,其中有的是使用赛季套票的人,有的是带着身材苗条的夫人看球的老球迷。他们发现,格利森已经半醉,佩服他不乏智慧言辞,佩服他侮辱和嘲笑人时表现出来的锐气。他们喜欢被人冒犯,杰克也高兴地这样做,惟妙惟肖地模仿醉鬼的样子,掩饰自己的醉态。他醉眼惺忪,时而嘲笑一个男人头上蓬松凌乱的假发,时而嘲笑另外一个男人花呢上衣肘部的两个补丁。夫人们非常喜欢看到格利森的醉态,希望他继续表演。她们望着格利森,观察西纳特拉对格利森的回应;她们观看比赛,听杰克为电视台妙语连珠地解说;她们看见芥末膏顺着杰克的拇指往下流淌,却难以直言相告。
拉弗迪走到胡佛先生所在的靠近过道的座位,他并未站在局长的上方,而是俯身和他说话。他刻意在过道中俯身说话,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嘴巴附近,这样没谁能够通过观察口型了解他所说的内容。胡佛停了片刻,然后对随行人员说了什么。接着,他和拉弗迪沿着阶梯往上走,在斜坡中部一个没有人的位置停下脚步,特工向他详细汇报了相关情况。
有情报显示,苏联在其国内的某个秘密场地进行一场核实验。他们引爆了一种炸弹,但是披露信息时轻描淡写。我们的探测装置显示,这显然是炸弹,是武器,是制造冲突的工具,可以形成高温、冲击波和打击力量。这不是对核能的某种和平利用,不是家庭供暖设施这样的东西。它是一种带着血腥味的炸弹,形成了巨大的白色烟雾,就像古代欧亚民族神话中提到的某位雷电之神。
埃德加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天:1951年10月3日。他记录了这一天,并且打下了特殊的烙印。
他知道,这并不是完全出人意料的事件,是苏联进行的第二次核爆炸。但是,这条消息如同一把利剑,刺入他的内心,使他想到那些传递这一情报的间谍。他们有可能将核弹头运往朝鲜,交给北方的共产党人。他觉得,苏联人在技术上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可能赶上甚至超越美国人。他听到这一消息后大为震惊,站在那里,不寒而栗,脸上露出了严肃的神情,目光也变得凝重起来。
在斜坡上,拉弗迪站在胡佛下方的位置上。
对,埃德加记住了这个日子。他想到了珍珠港,差不多就在十年以前,那天他在纽约。今天的这条消息仿佛在空气中闪闪发光,他的脑海仿佛飘过一张张照片,飘过一件件东西,当时的一切历历在目。
在他们的上方,看台上的观众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喊声。那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在体育馆底层空旷的结构中回荡。
这时,他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了吞没城市的热浪。
格利森不应在这里。在中城的演播室中,正在进行一场排练,那里才是他应该露面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准备一部名为《蜜月期》的小品,两天之后将会首次演出。杰克非常熟悉那个小品采用的素材:一名公共汽车驾驶员名叫拉尔夫·克拉姆顿,和妻子艾丽丝住在布鲁克林区一套破烂的公寓中。格利森觉得,错过排练,给看台上的球迷带来欢乐,这样做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觉得奇怪的。但是,所有看到表演的人在座位上笑得前仰后合,这使西纳特拉深感不安。他习惯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喜欢在事先安排妥当的场合与人见面。今天,弗兰克没有让自己的外国佬特情人员随行。他的一侧是杰克,另一侧是托茨,两个彪形大汉起到自然屏障的作用。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挤了进来,表达出一种使命感。他看到,他们决定挨个和他说话。他的脸上露出刻板的笑容,他们把他当作一面挡箭牌,处理任何不测事件。有人编写好了剧本,他们要看一看,弗兰克如何表演。兜售啤酒的小贩一个踉跄,他们想要看一看,弗兰克是否注意到这一点。
他俯身说:“杰克,待在这里非常有趣。不过,你想一想,你能不能用毛巾遮住面孔,让那些人回到座位上去看比赛?”
人们希望听到格利森在节目中妙语连珠,说出他们熟悉的词句。他们嘴里叫喊着那些字眼,希望他亲口说出来。
这时,弗兰克说:“喂,胡佛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们这里需要他,把这些女人赶走吧,别让她们弄脏我们的健美身体。”
那名捕手站起来,晒红的脖子上沾满泥土。他取下护面,吐痰。他身上穿着护具,嘴唇轮廓分明,伤痕累累,被太阳晒破了皮。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吐痰,这是他所做的最自由的动作。他的唾液落在草地上,形成一串水珠,晃动几下,变成了沙土色。
拉斯·霍奇斯为电视转播的中局结束了,按照监视器上的提示,话说得少了一些。在两局比赛的间隙,比赛数据统计员拿出自己带来的做午餐的鸡肉三明治,分了一块给他。
他问拉斯:“今天观众中的渴望模样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得看一看。任何模样都行。我觉得,自己无法找到像样的东西。也许,是眼窝凹陷的。”
“带着沉思的。”统计员说。
说的没错,而且他知道这一点。拉斯流露出渴望的神情,神不守舍,这真他妈的奇怪。他一整天的心绪都是如此,背影偏斜,一个步履蹒跚的苍老背影,仿佛是一个坐在摇椅上的头发斑白的男人。
“这三明治里有鸡肉,还有什么呢?”
“我想,是蛋黄酱吧。”
“喂,说起来有点滑稽,”拉斯说,“不过我觉得,是夏洛特在我的脸上留下了烙印。”
“是夏洛特女士,还是夏洛特城?”
“肯定是城市啦。我在演播室里待了几年时间,制作职业棒球联盟比赛节目。那个电报迷在背景中不停地说话,大嘴巴霍奇斯凭空想象出99的比赛现场情况。我给你说实话吧。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牵强,但是我曾经坐在这里,梦想有一天走进纽约保罗球场的转播间,解说真正的棒球比赛。”
“真正的棒球。”
“实实在在的比赛。”
有人交给你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字母和数字,而你就得根据它们表演一场棒球比赛的现场解说。你先编造天气,描述场上的选手,你让他们出大汗,发牢骚,提裤子。拉斯心里想,真是了不起,单单凭着一颗脑袋,根据写在纸上的拉丁字母,你就能讲解激烈竞争的比赛场面,播报夏天的天气,描述尘土飞扬的场地。
他的嘴巴对着话筒说:“马格里这一掷画出的曲线并不漂亮。”
当在对比赛进行幽灵解说的过程中,他喜欢把关注点转向看台,信口开河地胡编乱造:一个小孩追赶着打上看台的棒球;一个男孩的脑袋像一根胡萝卜,额前鬈发蓬乱(毫无羞耻感,我不正是这副模样吗?),找到了棒球,高高举起;这个五盎司重的圆球用软木、橡胶、纱线和马皮制作,上面针脚密密麻麻,是作为纪念品的棒球。它价格不菲,每当它被人投掷,击打,或者落在地上,它似乎都集中体现了棒球这项运动的整个历史。
他把最后一点三明治塞进嘴里,舔了舔拇指,想起自己这时所在的地方:这里并不是那间没有窗户的房间,没有报务员,没有用莫尔斯电码写成的信息。
实况转播节目制作人在电台转播间问:“你看到上周报纸上刊登的关于爱因斯坦的文章没有?”
工程师问:“哪个爱因斯坦?”
“阿尔伯特,脑袋上有头发的那个。有一名记者请他弄一个计算棒球锦标赛的运算方法。你知道,一个队在余下的比赛中赢下许多场,其余队的获胜场次是这个或者那个数字。这无数的可能性是什么?哪一个队占得先机?”
“他究竟知道什么呢?”
“看来没有多少。上个星期五,他选的是道奇队淘汰巨人队。”
工程师利用人称地毯的隐蔽方式,与KMOX台的工程师通话。这种地毯非常新颖,让他们两个人使用监狱俚语互相交谈。当他们切换到黑人方言时,制作人会叫他们停下来。但是,过了片刻,他们又重新开始使用黑人方言,就像两个贩卖大麻的黑人,低声嘟哝,让人不知所云。这里的环境噪音就像选手休息处,发出低沉的嘈杂声音,声音随机出现——一种急口词,一种质感,比赛的一种延伸。
他们希望在场地中的格利森说:“你们是一流的。”
巨人队进入第六局的一半时,比分仍旧落后,还需要一个本垒打。这时,拉斯回到电台转播那一侧。他觉得欣慰,他没有带温度计,因为他可能忍不住会使用它。如果那样,它会使他觉得沮丧。天气温和,不错,雨还没有落下来。
制作人说:“去解说吧,拉斯。”
“我觉得说不出来了,咽喉好像被老虎钳给夹住了。”
“这是电台转播,朋友。不可能停下的。想一想场地上的那些人吧,他们手里正捧着便携式收音机哦。”
“你可以这样说,不过我还是觉得难受。”
“他们都埋头听着收音机。你就像来自伦敦的著名解说员默罗。”
“谢谢你,艾尔。”
“省点儿声音吧。”
“我正在试。”
“这场比赛牵动了许多人。除了显示股票平均指数之外,道琼斯股票行情指示器还显示了这场比赛的分数。城里的每个酒吧里的人肯定也在关注。有人把收音机偷偷带进董事室。在施拉夫特连锁店,我听说了,有人冲进有线广播系统的播音室,希望播报赛事比分。”
“那些美丽的女士们穿着带有这场比赛标志的运动衫,带着制作精美的三明治。”
“省点儿声音吧。”艾尔说。
“她们的菜单上,有没有蜂蜜茶?”
“她们的吃喝都离不开棒球。在贝尔蒙特赛车现场,在赛车比赛间隙,广播员播报这场棒球赛的比分。在出租车里,在理发店里,在诊断室里,人们到处都在谈论比赛的消息。”
现场观众看着投手。他的脸上露出不祥之兆,上身前倾,戴着手套的那只手在膝关节附近悬荡。他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情况。他在观察情况。击球手不安地晃动。这个家伙可能成功。
那名游击手移动脚步,以便打破似乎出神的等待状态。
这一条双方信守的竞争规则,写在每个投手看似松弛的面孔上。这两只队伍被人分别称为超霸和新郎。球员击球之后,变化随之出现,开始的状态不复存在。队员们快速移动,直起身体,一切动作都围着快速移动的棒球。它像卵石一样,在空中旋转,下旋,形成气流。这里有阻力系数,有尾部涡流,有以无法重复的方式出现的东西,譬如,肌肉记忆、奔流的血液、扬起的尘土这些存在于官方比赛详情空间之中的叙事。
此外,还有处于这种迷失空间之中的观众,在球棒与棒球接触那千分之一秒的时间里,观众发出声音。有人抱怨,有人诅咒,有人唉声叹气,有人的表情随着草坪上展开的比赛不断变化。约翰·埃德加·胡佛就是其中的一员。他站在坡道顶端宽阔的过道上,饶有兴趣地观看比赛。他给拉弗迪说过,他要留下来观看比赛,没有理由离开。一小时之内,白宫将会宣布这一消息。埃德加讨厌杜鲁门,希望看到他胸痛发作,倒在镶花地板上,痛苦地扭动身体。但是,总统把握时机的本领使他觉得无可挑剔。通过抢先宣布这一做法,我们就可以阻止苏联人利用这一时机进行有利于他们自己的宣传活动。而且,我们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缓公众的焦虑。人们会认为,如果说美国没有控制苏联的核弹,美国至少掌控了相关情报。这个问题并非儿戏。埃德加看着周围观众的面孔,人人面带笑容,充满希望。他希望感觉到爱国者们共有的亲密无间的情绪。这些人分享许多东西,比如说,语言、气候、歌曲、早餐、笑话、汽车。但是,从程度上讲,这些东西无法与现在面临的共同命运相提并论:他们处于灭顶之灾的威胁之下。他希望自己产生一种归属感,敞开自己尘封许久的灵魂。然而,有某种他无法名状的难以接受的条件。当他面对外部威胁时,面对实质上无处不在的道德感淡化形成的威胁时,他发现一种与这种状态抗衡的力量,一种具有恢复作用的力量。他的胃溃疡发作,使他觉得一阵剧痛。但他身上有另外一面,是他遇强则强的部分。
看一看露天看台上的那个男人吧。他在过道上来回踱步,就像一个犯傻的人,不停地挥动胳膊,嘴里念念有词,个子矮小,壮实,头发蓬乱,就像长着一丛灌木。他简直可以在喜剧团队里茨兄弟中占有一席之地,简直有望进入活宝三人组,成为第四个活宝,冠以弗里波、达米、谢克或者杰克这样的名字。他影响了旁边的人看球,他们大声喊叫,要他坐下,要他走开,管他叫傻瓜。他摇着头,唉声叹气,似乎能够感知最机敏的球迷也注意不到的东西,知道已经发生了什么事情,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局长神情凝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观看第七局比赛。当然,他一言不发。格利森冲着一个小贩大声招呼,想要几瓶啤酒。有人站起来,舒缓一下紧张和担心。一个人动作缓慢地擦拭镜片,一个男子目光严峻,另一个人活动着僵硬的手脚。
“给我一瓶苏打白兰地。”托茨说。
杰克对他说:“不要一辈子都这样死板。”
“待人好一点吧,”弗兰克说,“作为一个饮酒的犹太人,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他是世界上许多领袖的好朋友,那些人的名字你甚至没有听说过。他们迟早都会和他见面,与他一起喝苏打白兰地。也许,圣雄甘地除外,他被人打死了。”
格利森眉毛一扬,眼睛一瞪,伸出胳膊,故作傻乎乎的明白状。
“这个名字我倒没有想到,那个临时充当替补的矮子。”
周围的人听到半截话,大都对这种转弯抹角的方式和姿态做出了反应。他们看到杰克绘声绘色的样子,他的话音还未落,他们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尽管有人再次提到矮子这个字眼,埃德加也笑了起来。他喜欢这帮人表现出来的粗俗的肯定心态。它似乎从他们的毛孔中直接冒出来。他们拥有独特的方式,拥有一种自然的力量。那种力量吸引他注意他们的谈话,讽刺他在圣经学校接受的正统教育。他是一个颇有自我修养的美国人,必须尊重这个出众青年所讲的冒险故事。这样的经历来自经济公寓文化,来自充满危险的后街生活。它形成飘飘然的自我,形成心底的欲望。杰克和弗兰克这两个色迷迷的家伙与女人相处时得心应手。托茨也是如此,他认识每个值得认识的人,一起喝酒时甚至可以让格利森醉倒在地毯上。当他把同情之手搭在你的肩膀上时,你会觉得,他是某种具有先见之明的力量,引导你脱离失望境地。
弗兰克说:“这一局是我们的。”
托茨接着说:“这样最好啦。这些倒霉的道奇队员使我感到紧张。”
杰克把啤酒一一递给坐在一排的人。
弗兰克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让人知道了自己的忠诚,表现了自己心里的愿望。我们已经有了两个老牌的巨人队球迷。这个留着布鲁克林发型的家伙。不过,我们那个联邦调查局的朋友怎么样呢?他支不支持巨人队?想一想吧,耶德加。你支持哪个队?”
J.埃德加·弗兰克有时候叫他耶德加。尽管没有明确表示,局长喜欢这个名字——它带有中世纪的意味,带有王公贵族的气质,显得诡秘,隐晦。
胡佛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我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支持对象。谁是赢家,”他说,“我就支持谁。”
他心里考虑的完全是另外的事情:美国的盟友们一个接着一个获得苏联实验核弹消息时,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想到这一点,心里反而觉得愉快。他多年以来觉得,自己有必要与若干国家的情报部门首长们携起手来,组建合资企业。他希望,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时全都感到非常震惊。
看一看他们四个人吧,每人胸前的衣服口袋里都放着一张折叠规整的手帕,每人手里都有一瓶啤酒,身体前倾,以免泛起的泡沫从杯子边缘流下来。格利森的翻领上插了一朵花,那是从托茨家花瓶上摘下的一朵湿润翠菊。有人还在要求他为比赛解说。
他们希望他说:“开怀大笑,哈哈,哈哈。”
司球裁判站在那里,手里抓着面部护具,那一身行头几乎让他显得高傲,无知。他记录分数,计算投手的热身投球次数。这是棒球比赛特有的良知。即使在静止状态中,他也体现出,在这一赛事的历史上纠纷不断,心急火燎的男人们在烈日之下忙着计算分数。你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这一点,他的下巴翘起,眉毛紧蹙,目光炯炯。当他数到八时,正在嚼着口香糖的嘴里喷出了一点口水,准备将他的小扫帚移到橡胶板上。
在看台上,比尔·沃特森脱下短上装,拎着衣领,让它在空中悬荡。衣服破旧,皱巴巴的,给人的感觉是,他看来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对象,接受自己可能进行的严厉说教。过了片刻,他把衣服对折两次,放在自己的座位上。这时,科特尔再次坐在座位上,周围的人却都站起来了。比尔矗立在他前面,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脸上的神情显示,这个人曾是运动员,如今已经发福,衬衣的腋下部分已被汗水打湿。第七局下半时。科特尔需要看到自己支持的球队得分,这样的分数不应得到,可能没有价值,无法改变大局,但是至少可以使他不会觉得绝望。也许,他准备放弃了。你知道,当你在临近比赛结束之前放弃,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那时,你支持的队伍可能卷土重来,勇敢拼杀。那时,你会觉得,自己完全陷入令人局促不安的羞耻感中。
比尔坐下来,对他说:“我总是认真对待第七局。我不仅仅站着看,我他妈的还要抬起胳膊看。”
“我看见你伸胳膊了。”
“因为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是很有讲究的东西,是我们自己具有良好传统的行为。你站起来,你伸开胳膊,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特权。”
比尔喜欢做出各种各样的程式化动作,有时是健美运动员,有时是宠物猫咪。他还教科特尔如何模仿在教室里昏昏欲睡的小孩。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没有?”
“科特尔。”
“科特尔,这也是看棒球的规矩。你按照前人的规矩办事,与人建立关系。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一个男的带着自己的小孩观看比赛。三十年以后,这就成为他们的话题。这样,一个可怜的老人就不会躺在医院里,一言不发地浪费光阴。”
比尔抓起座位上的短上装,坐下来,把衣服放在大腿上。过了几秒钟,他再次站起来,和科特尔一起,看着帕夫科跑了一个双杀。场地上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叫喊声,球迷抛撒的纸片纷纷扬扬,飘向墙根。用过的购物单、门票存根、报纸碎片,这些东西在光线暗淡的空中飞舞,落在帕夫科周围。在左外野那边,有人把纸片抛向道奇队的候补投手练习区,抛向拉宾,抛向布兰卡,抛向正在追赶他们的那两个运动员,抛向坐在墙壁下面棚子里的那些人,抛向嘴里嚼着口香糖、默默无语的人。
布兰卡球衣上的号码13显得特别刺眼。
“我给你说过的,”比尔说,“我给你说什么来着?我给你说过,我们会追上来的。”
“我们必须再来一个本垒打。”科特尔说。
他们坐下,看着击球手朝右边的杜罗切尔望了一眼,杜罗切尔当时没有理会教练席上比划的手势。这时,比尔又站起来,一边挽起袖子,一边大喊球员加油,那声音发自肺腑,充满活力。
科特尔喜欢比尔这个人——他目标不变,对自己的队伍充满信心。这是唯一可与怀疑抗衡的力量。他觉得,他可能会和比尔成为朋友。这种感觉来自比尔的亲切声音,来自他那带着汗味的强健身躯,来自他倾听科特尔说话的态度,来自他让科特尔相信这一点的方式:这是他们共同分享的可以延续的密切关系,老话常说的那种令人开心的伙伴关系。和比尔交谈让他心里有一种奇特感觉,一种他并不熟悉的感觉。但是,这里有某种具有保护性的感觉,某种安全的感觉。假如有什么麻烦,这种关系将会帮助他承受损失。
这时,洛克曼站好位置,以便打出一个触击球。
在上层看台上,一个男子正在翻阅刚刚出版的《生活》杂志。在布鲁克林,第十二街上的一个男子将一台录音机放在收音机旁边,以便录下拉斯·霍奇斯现场解说的声音。这个人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只是一种心血来潮之举,一种富于想象之举,就像两次听到比赛实况,就像自己先是年轻人,接着是老年人。结果,这是唯一为人所知的录音带,记录了拉斯对那场比赛最后阶段的解说。那场比赛意义重大,影响深远。一个是正在炒白菜的妇女,另一个是希望戒酒的男子。他们是距离那场比赛更远的灵魂,被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连接起来:解说员使用口头语,将比分传遍大街小巷,有的球迷专门将电话打进了直播间。而且,现场解说还将他们与现场观众——在电视画面上,那些人只有米粒大小——联系起来。那场比赛后来成了谣传和猜想的材料,成了人们牢记于心的历史。在布朗克斯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把收音机放到房顶上,以便独自听到现场转播的实况。他是一名道奇队球迷,没精打采地站在薄暮之中。他听到了对那个错误的触击球的描述,那个飞起的棒球形成了平局比分。他向远处张望,看到房顶上晾晒衣服的绳子,看到鸽子笼子,看到随处散落的男用避孕套,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那场比赛没有改变你睡觉、洗脸或者咀嚼食物的方式。它改变的是你的生活。
制作人说:“终于得分了,谢天谢地。”
拉斯疲惫不堪,这位老兄嗓子发炎,皱纹满面,头发蓬乱。当两队进入第八局时,他报告说,他们已经打了一百五十四场常规比赛,两场季后赛,加上第三场季后赛的前七局。现在,他们陷入平局,僵持不下。各位听众,他们处于僵持状态之中,所以,请诸位点上一支切斯特菲尔德香烟,不要离开。
剩下的半局似乎打了一个星期。科特尔看到,道奇队把球员布置在第一垒和第三垒上。他看到,马格里在土地上划出一道曲线,考克斯把球扔过了第三垒。这时,一声空洞的巨响从观众中传来,有人从下面的什么地方大声叫喊,那是声嘶力竭的绝望呼喊。
拉斯在转播间里看到,观众已经不再集中,三三两两地散开,有的坐在坚硬的阶梯上。一位神父带着许多孩子,占据了整个通道。纸片在空中旋转,飞掠而过。他听到,来自圣路易斯的那名播音员哈里·卡雷在转播区的另外一端讲话,声音还是像往常那样爽朗,活泼。拉斯想到了日语中表示剖腹谢罪的那个词语,觉得他和哈里现在应该互换名字。
灯光从上照射下来,道奇队正在得分。一个人手舞足蹈,顺着过道走来。那是一个黑人,身穿平·克劳斯贝牌衬衫,蓄着山羊胡须。赛场上的一切都在变化,变为别的东西。
科特尔几乎说不出话来。
“平局有什么用处呢?这会让你转过身体,让他们从你身上踩踏过去。”
比尔说:“他们会进入选手休息处。我敢肯定,他们是不会放弃的。在这个队伍中,没有放弃这个词。不要耷拉着脸,科特尔。我们是患难朋友,我们必须携手同心。”
科特尔觉得,心中涌起一种情绪,一种复杂的自怜感。一种力量挣脱他的两只胳膊,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袋里,指责他对球队关心过度。而且,糟糕的是,他沉迷在这样的情绪之中。他知道如何在这样的失败中找到扭曲的补偿方式,自己作为失败者,应该发泄出来,让情绪散开,使它变为温馨的东西,让自己成为能够担当这样角色的人。
这时,比分变为4:1。
在第三局或者第四局时,本来应该下雨的,应该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比尔说:“我还是相信他们会赢得比赛,你呢?”
那个投手摘下帽子,用前臂擦拭额头。他的名字叫大个子纽克。接着,他对着帽子吹了一口气,抖了抖,戴在头上。
肖看着格利森。
“还在用嘴巴耍把戏。别惹这些人吧。他们来这里是看比赛的。”
“什么比赛?这简直是在折磨人。我们应该回家去。”
“我们不应回家。”托茨说。
杰克说:“我们可以取胜的,死脑筋。”
弗兰克说:“让我们投票决定吧。”
托茨说:“你满脸涨红,就像得了肺结核。坐下看比赛。我不走,谁也不能走。我是不会走的。”
杰克向一名小贩挥了一下手,给每个人买了啤酒。在第八局的下半时,比分仍旧没有起色。人们开始向出口坡道移动。这时,厄斯金和布兰卡站在候补投手练习区里,纸屑从上层看台飘落下来。道奇队进入了第九局。这时你看到,观众无可奈何地四下散开;失望的情绪可以在空气中嗅到,可以从看台上传来的孤独狼嗥中听到。你付出的一切都是无法补偿的,你不知道,自己是希望立刻离开,还是一直待下去,在风中顶着毯子苦熬。
工程师说:“不错的赛季,朋友们。我们将来再合作吧。”
转播间里空间狭窄,几个男人挤在一起,这样的氛围使拉斯上火。他又点燃一支香烟。这是一天之中首次不带自责感抽烟。他听到孤独的恸哭,听到比赛数据统计员用假冒法语读出数字。这是同一种东西的组成部分,是对某种可以分解的事实的感觉,人们将它折叠起来,放在一旁。这是在学校中持续数十年之久的沮丧气氛,暑假中最沉重的一天,嬉戏的时光慢慢走向尽头。这是他一直难以摆脱的日子,临近开学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它将内心深处的某种奇怪的阴影,带到了这个下午的西方边缘。
他想回家,看自己的女儿在铺满落叶的街道上骑自行车。
达克投掷了一个球,反弹起来,打在一垒守垒员的手套上。
一个脑袋冒了出来,那是KMOX电台的工程师。他开始讲一个关于墨西哥的笑话,题目是速配情人,笑话中那个令人吃惊的家伙名叫快手冈萨雷斯。
拉斯心里一直想着得分的事情,不过不时用目光扫视直接信息中心上的俱乐部会所符号,看一看CHESTERFIELD中的第一个E是否亮起来,显示是否出现了错误。
罗宾森在右侧接到了球。
“那时,这个伙计在阿卡普尔科度蜜月,听说快手冈萨雷斯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机灵。老实说,他很担心,他属于那种非常紧张的人。在新婚第一夜,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夜里,他与妻子同房,他把中指插入她的那个地方,以免他一不留神,快手冈萨雷斯会偷偷进去。”
穆勒进场,第一个球投低了。
在道奇队的选手休息处,一名教练抓起电话,第十八次给候补投手练习区打电话,了解谁投得好,谁投得不好。
“这时,他很想抽烟,伸手去拿香烟和火柴。”
拉斯描述达克准备投第三球的情况。他看见,汤姆森站在选手休息处,举起双手,抓住顶篷的边缘。他描述说,有人站在过道上,有人朝着场地移动。
欧文扔下沉重的球棒。
“这时,他快速点燃香烟,先把中指伸进被窝。”
马格里已经在俱乐部会所坐下,身上穿着男式内衣,进入完成比赛之后的状态,浑身汗臭。那一副模样可被看作这个人的糟糕表现,仿佛从瓶子里缓缓流出的啤酒。
欧文走进击球员区。
拉斯描述说,纽科姆做了一个深呼吸,两手高高举起,两眼仔细观察。
“这时,快手冈萨雷斯说,你把手指插进我的屁眼了。”
拉斯听到了这个笑话的大部分内容,可心里希望自己没有听见。他自己也讲了一个小笑话,弯着腰,用衣服盖住话筒,好像是为了防止听众——看台上那些正派人——听到下流谈话的任何音节。
快球在空中高高飞过,落在远处。
观众发出的声音显得不确定。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球员们重整旗鼓的表现,还是引起痛苦的另一个啰嗦结局。那声音非常大,它使拉斯想起在火车站候车时听到的喧闹。
欧文试图打一个远距离球,但是显得过于急迫。拉斯听到,观众心里重复棒球在空中划过的令人悲伤的弧线,仿佛发出一个沉闷的元音,悄声无息地落在地上。一垒守垒员抓住了球。
正派人。拉斯愿意相信,他们关系长久,志趣相投,现在仍然聚在一起,围在收音机旁。
洛克走进击球员区。他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来自卡罗来纳州。
他的家人过去常常围着电唱机,欣赏优美的歌剧,听老派欧洲人发出的颤音。这些念头时而消退,时而重现,并不分散他的注意力。场地上的每个动作他都能敏锐地看到。
两名清洁工走到三垒附近的栏杆边。
那些唱片的一面没有内容,非常易碎。如果你斜眼看,它们立刻就会破碎。那时,人们常常这样开玩笑。
他俯身对着话筒。场地仿佛向外开放,变为名词和动词。
他说:“卡尔·厄斯金和火球拉尔夫·布兰卡依然在候补投手练习区里投球。”
投掷。
洛克曼击球失误,棒球飞入铁丝网中。
这时,场地上响起有节奏的掌声,开始时带着试探性,接着便席卷了整个看台。这就是观众参与比赛的方式。重复的三次节拍具有某种可怜的忠诚的力量,表达一种带着极度渴望的意志,期望出现魔力和偶然运气。
洛克曼再次进入击球手位置,晃了晃黄色球棒。
他回想起来,他小时候说嗓子疼痛时,母亲让他用盐水漱口。
洛克曼击中第二投,棒球落在三垒附近的低位线上。拉斯听到,哈里·卡雷在直播区另外一侧对着话筒大声说话。这时,他们两人都提高了嗓音,棒球滑向那条线,落点很好,泥土飞溅,迫使帕夫科返回垒位。
球员跑动起来,从一垒向三垒冲刺,得分球员往后跑进来,以便控制垒线上的活动。在选手休息处,巨人队的所有成员都站起来。观众也站起来,有的人晃动着脑袋,以便找到更好的观看角度。球员在观众的叫喊声中奋力奔跑。
棒球偏离了本垒板,这是暴投。哈里开始大喊起来。
这个投球湮没了观众有节奏的掌声。他们大声叫喊起来,喊声不断增强,范围越来越大。这是已经改变的观众,这是希望被重新唤起的观众。
哈里站着叫喊,帕夫科走上垒位。拉斯开始叫喊,纸屑开始飘落。
一名队员出局,一名进场,两名跑垒,站在二垒和三垒的球员。拉斯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个单词都可能是最后的话语。他觉得喉咙冒火,疼痛钻心。穆勒仍旧在三垒,受伤了,不知是否滑垒,没有达到。他站在垒垫上,手里抓着钉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肌腱拉伤,疼痛难忍。
纸屑再次纷纷飘落,大部分呈白色,顺着风势盘旋,揉成一团的车票、撕开的烟盒、从办公室带来的废纸、折叠成飞机形状的计分卡。帕夫科大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上,途中改变步伐,轻轻地踢开汽水杯子。这个动作起到某种形式的认可作用,暗示出球员与球迷之间存在的某种一致力量。他轻轻踢开杯子的方式说明,他完全是自愿的,表示他尊重比赛中出现的诡秘计谋,尊重不可预测的方式。
教练出来了,他们把穆勒抬上担架,送到俱乐部会所。穆勒表情痛苦,这是比赛带来的伤痛,使担架上躺着的这个男人在此获得了价值。
比赛暂停了,观众重新喊叫起来。拉斯停止解说,让观众的声音传入话筒。这喊声震耳欲聋,他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既不能把它称作欢呼,也不能把它称作声援。它是一种标示领地的呐喊,是自我提出的要求,将观众与其他实体区分开来,与政治联盟或者监狱暴动区分开来,与球场围墙之外的一切区分开来。
拉斯尽量靠近话筒,试图让自己保持镇静,他几乎用喊叫方式解说,这是唯一可以让听众听到的方式。
球员们聚集在投手区周围,教练向候补投手练习区挥手,投手走进投球区,然后又离开了,接替穆勒的跑垒球员在三垒位置上活动着膝关节。
有人敲击转播间的顶篷。
拉斯说:“喂,别走开。把那支切斯特菲尔德香烟点燃。我们要待在这里,看一看大个子拉尔夫·布兰卡用什么方式取得胜利。”
没错。布兰卡正在看似湿润的灯光下移动。布兰卡身材高大,壮实,但是脚步显得异常沉重,仿佛扛着一座大山。他面色凝重,眼皮下垂,脸上露出焦虑的神情。
场地内的警察们纷纷跑向各自的岗位。
看一看上层看台上的那个男子。他把《生活》杂志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撒向栏杆。它们像跷跷板一样,在空中飘浮,落在大声喊叫的球迷头上。他在其他场合曾经看到这样的做法,纸张能够传达具有感染性的情绪,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产生令人晕眩的快乐。他把注意力从比赛转开,目送微风吹着一页页纸片,翻飞落下。这使他与其他抛撒纸片的球迷形成互动,与下面伸手捕捉纸片的球迷形成互动。他们是球场上的第二力量,完全可以与赛场上的力量媲美。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另外一名男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牵扯自己的胸部,两只胳膊渐渐麻木起来。他想坐下,但是不知道是否可以伸出手来,让自己回到座位上。心脏,我的心脏病犯了,糟糕。
布兰卡只有二十五岁,但是给人经历了艰辛生活的感觉。当布兰卡走到投手区时,抬着穆勒的担架已经上了阶梯,进入俱乐部会所。观众已经把他忘记。就算他死掉,他们也会忘记他的。场上的喊叫声再次爆发。布兰卡抓住球,投手区周围的球员后退,到了场地边缘。
肖望着格利森。
他说:“告诉我你希望回家。发生什么样的情况才会使我们回家?如果我们现在走,就可以赶在大批观众动身离开以前。”
格利森回答说:“我真无法想象,你们这两个家伙,你们真应该多吃点苦头。”
杰克一副可怜的样子,松开领带,解开衬衣的上面纽扣。在看台的一侧,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站起来。然而,使他觉得不适的并不是场上出现的变化,而是这一天中喝下的酒精、吞下的油腻食品。
肖说:“告诉我,你想回家,这样我会跑到前面去,打开车门,像引座员一样,伺候你上车。”
纷纷扬扬的纸片落在这一群人的头上,是一些杂志散页。在现场的氛围中,这样做也无新意可言。弗兰克伸手抓住一页,上面是整版广告,推销的是什么经过巴氏灭菌法处理的食品,博顿公司推出的一种产品。那是一家乳制品公司,页面上还有一个彩色插图。在一根热狗上面,一种经过挤压的黄色糊状物正在熔化,那样子让弗兰克厌恶。
弗兰克面无表情,把它放在格利森的脸上。
“给你吧,这东西有助消化。”
杰克坐在那里,就像一名踩着向下气流的空中旅行者。杂志散页继续飘下,上面是形形色色的广告:婴儿食品、速溶咖啡、百科全书、新型汽车、蛋奶饼铁模、洗发水、混合威士忌。歌舞升平的时代,乐观的收成预期,这些东西全都进入报刊的版面,农场主在此记录自己的大丰收。非常精美的产品,关于普拉达公司的艺术珍品的专题报道图文并茂,为帕卡特牌汽车大做广告。这类做法全都为一个目的。历史上有著名画家鲁本斯和提香,现在有倍得适牌尿不湿和摩托罗拉的产品。在一张照片上,西纳特拉坐在内华达州的一家夜总会里,身边是阿瓦·加德纳,你会去查验那条乳沟是真是假吗?弗兰克看到从天而降的杂志散页,才知道他上了这个周出版的《生活》。有人会告诉他这样的事情。他保留了这一页,伸手抓住另外一页,递给格利森。朋友,这是一份百威啤酒广告。在一个急于创造未来的国度里,和产品放在一起的名字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保证。强生公司、桂冠达、胜利唱片公司、博林顿米尔公司、百时美施贵宝公司、通用汽车公司。这些名字如雷贯耳,象征着繁荣发展的经济,容易被人记住,不像战场名称和已故总统,早已被人忘记。这并不是说,杰克这时有那份闲情逸致,去一一浏览杂志。他身体无法动弹,浑身直冒臭汗,嘴里塞满呕吐出来的东西。
布兰卡完成了最后的热身投掷,轻快挥舞手套,划出一道曲线。不要介意他的动作,不要介意他的表情,不要介意他处于静止状态的沉重躯体。一旦站在投手区,他会充满力量,心态放松,准备挥臂投球,进入比赛状态。
在右外野,富里罗观察着比赛情况,身体纹丝不动,仿佛是一尊石头雕像。
在露天看台上,那个头发蓬乱的男子依然来回踱步,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摇头。把穿着白色套装的人叫来,带着他离开这里。他自言自语,脑袋摇晃,就像站在街道拐角的狂热分子,宣称某个遥远地方出现的问题正在慢慢逼近。有人冲着他叫喊,坐下,笨蛋。
弗兰克拿起杂志散页,继续往格利森的脸上放。
他对格利森说:“吃掉吧,朋友。纸张可以清洁上颚。”
这时,汤姆森出现在位置上。
身材高大、动作敏捷的斯科特。他在投手区,已经做好准备,心里提醒自己。看着球,等着球飞来。
拉斯抓着话筒,觉得耳边响起母亲的声音:温盐水,漱口。
汤姆森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看清了,两眼不停地转动。他身上有一种感觉,已经进入状态,摆好姿势,耳边传来观众震耳欲聋的呼喊。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与周围环境的联系,独自一人站在这个喧闹的位置上。盯着球。观察,等待。他觉得,自己有一点迷糊,感觉就像某天早上刚刚醒来的那一瞬间,不知自己躺在谁的家里。
拉斯说:“博比·汤姆森已经站在那里,手里挥动着球棒。”
梅斯单腿跪在准备区里,手里抓着球棒,身体前倾,看着布兰卡练习挥臂投球的动作。他心里想,如果汤姆森失败,所有的压力将会落在自己身上。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这是空气本身的电波环绕,是空气的马赛克,过了一会儿就会自动消失。
在看台下方,设立了一个急诊站。负责赛场安全的警察要做的事情是找到什么办法,把出现意外的人运送到那里,以免被失控的人流踩踏。患者意识清醒,看来没有问题。他坐在那里,等待救护人员把轮椅推过来。没有问题,也许他看来并不太好,面色苍白,非常难看,神情焦急,心肌梗塞。不过,他能够握拳,能够伸出舌头,警察没有什么办法,只有等待轮椅过来。也许,这名观众可以站在过道上,观看比赛的尾声。
汤姆森弯腰,下巴内收,等待着。
拉斯说:“一个队员出局。这是第九局的最后一个球。”
他继续说:“布兰卡投球,汤姆森猛击飞向内角的棒球。”
他大声强调了棒球这个词,停顿下来,等着观众的反应。解说不能与观众的反应背道而驰。应该任由他们制造戏剧性。
洛克曼站在二垒附近,希望棒球击中汤姆森击的球棒。这可能是他所希望的投球。高度在腰部附近,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拉斯说:“博比正在冲击292分的纪录。他已经打出了一个一垒安打和二垒安打。在巨人队的第一个本垒打中,他打出一个高飞球,落在场地中央,立下汗马功劳。”
洛克曼目光扫视内场,他打出的那个二垒安打记忆犹新,形成一种反复出现的身体记忆。洛克曼的目光穿过那名捕手两腿之间的三角形空隙,看到他垂下手指头,动作迟钝的手掌做了一个向左上翻动的手势。他们将会给他投掷一个快球,位置高,紧贴身体。这个方案分为两个部分,看来容易实施,完美无缺。
拉斯说:“布鲁克林领先,比分4:2。”
他接着说:“跑垒球员冲向三垒线,不敢做出任何冒险动作。”
汤姆森知道,这一切转瞬即逝,必须判断快速的手上动作,两眼盯着棒球,让自己获得机会。
拉斯说:“洛克曼在二垒没有多大优势。不过,如果汤姆森击球成功,他就会飞跑过去。”
在正面看台上,J.埃德加·胡佛伸手拨开落在自己肩头上的一页杂志。开始时,他觉得烦心,它碰到了自己的身体。后来,他看见了上面的内容。这是一幅画作的复制品:身着中世纪服饰的人物有的濒临死亡,有的已经毙命,表现的是想象之中的浩劫和毁灭场景。埃德加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画作,它占据了整个页面,在那一期杂志中肯定非常醒目。在浅棕色的大地上,骷髅大军列队前进。军人有的被长矛挑起,有的吊在绞架上,有的被固定在枯树顶上的大轮子拖拽,身体被乌鸦啄食。在棺材盖组成的盾牌后面,排列着死亡大军。死神本人骑在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背上,面容憔悴,没有血色,手握长柄大镰刀,驱赶着饱受困扰的人群,走向类似地狱的门——那建筑相当现代,就像地铁隧道或者办公室楼中的走廊。背景是灰色的天空,舰船熊熊燃烧。埃德加觉得,这一页是从《生活》杂志上撕下来的,不禁怒火中烧,默默问道:为什么一本名叫生活的杂志竟然复制弥漫着可怕死亡气息的绘画?可是,他无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页面上移开。
拉斯说:“布兰卡投球。”
格利森发出声响,既不像叹息,也不像呻吟,可能是飒飒声,仿佛来自棕榈成荫的地方。埃德加回想起早些时候的爆炸,回想起杰克发病,出现窒息的情景。他看到,这里出现了更激烈的竞争场面。他走进过道,上了两级阶梯,将自己与即将呕吐出来的动物、植物和矿物残留物分隔开来。
这一球并不容易击打,但是汤姆森转动身体,对着来球猛地一击;每个人全神贯注地观看,只有格利森除外:他坐在座位上,身体前倾,两手放在脖子后面,一股淡黄色黏液从嘴里流出来。
拉斯说:“棒球飞出很远。”
他的声音包含一种迸发而出的力量,一种聚集着期望的力量。
他说:“应该飞得很远。”
他周围的人们静止下来。帕夫科冲向左外野角落。
他说:“我相信。”
帕夫科到了挡墙边,然后抬起头来。人们心里在问:球在哪里?延迟的时间非常短暂,转瞬即逝。科特尔站在看台的第三十五区,看见棒球朝他这个方向飞来。他觉得,他的身体就要变为烟雾。当棒球飞过上层看台边缘时,他失去了目标,觉得球会落到上层看台上。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大笑或大叫,没有来得及猛击邻座的胳膊,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个球又冒了出来,显然还在旋转,砰的一声撞到看台的台柱上。观众的掌声一下爆发出来。
拉斯感觉到周围观众的反应,一种战栗划过看台。这时,他对着话筒大声叫喊,整个球场翻腾着色彩和骚动的浪潮,哗声涌起,震撼了整个体育馆,掌声雷动,笑脸灿烂,人潮涌动。他嘶声叫喊,带着一种他本来以为早已不复存在的力量——从他的脑袋里迸发出来,像漫画中的火箭一般冲了出去。
他欢呼:“巨人队胜利了!”
一个旋转前进的击球。他挥杆猛击棒球,球飞旋而出,落入下层看台,帕夫科站在315标识的位置上,抬头观察,右手支撑在挡墙上。纸片落下,纷纷扬扬。
他说:“巨人队胜利了!”
对,他的声音高亢,流淌着歇斯底里的情绪,铿锵有力。他看见,汤姆森首先欢呼雀跃,一垒教练的帽子随即飞了起来——一垒教练把他的帽子扔向空中。汤姆森猛击一个高度在下巴位置的投掷,动作非常精准。棒球开始飞得很高,降落下来,划过上层看台的正面,落入下面的座位中,不见踪影。道奇队的球员们站着观看,眼前的情景已经让他们愕然,两眼愣愣地盯着两层看台之间的阴影。
他说:“巨人队胜利了!”
转播小组的成员高声呐喊,击打转播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发出声响,与敲打顶篷的人相互呼应。布兰卡站在投手区里,无精打采。他投了一个快球,一个下旋球,捕手应该抓住它。拉斯大声叫喊起来,喉咙发出的阵痛、患病咽喉产生的不适感、积累在心中的不满情绪、成长过程中的极度悲痛、并不给人温馨之感的记忆,这一切都在喊声中发泄出来。
他说:“巨人队胜利了!”
他说了四次。布兰卡转身,抓起松香袋,扔在地上,向俱乐部会所走去。他肩膀歪斜,开始了一段死气沉沉、异常艰难的漫长步行。纸片四处飞扬。拉斯知道,他应该停止解说,让周围极度兴奋的观众发出的声音进入话筒。然而,他无法停下来,情不自禁地继续叫喊。
他说:“博比·汤姆森把球打向左外野看台的底层。”
他说:“巨人队赢得了比赛,大家非常兴奋。”
他重复说:“大家非常兴奋。”
这时,他大叫一声,那叫喊没有文字,来自过去时光,无足轻重的时光,WCKY电台清晨5点30分播放山地音乐的时光。那喊声从他身体中迸发出来,那种欢呼可能是嘿,可能是噢,也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字眼。在不使用文字时,难以确切说它是什么。在场地上,汤姆森的队友们聚集在本垒板附近,汤姆森围着垒位转圈,兴致勃勃地边跳边跑。这时,他是人们常见的那个博比,一个嬉戏喧闹、忘记了时间的男孩。他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吸入迎面而来的空气。他看见,队员们在本垒板附近仓促忙乱地站成一排,等着用拳头打他。他的队友们可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家伙,一个个神采飞扬,突然降落的幸福让他们惊呆了,一双双眼睛在帽子下面闪闪发光。
他猛地一挥,击中了棒球,耳朵里嗡嗡地响,四肢发麻,仿佛发出低沉嘈杂的声音。罗宾森站在二垒后面,两手放在臀部上,心里完全确定,汤姆森的击球飞行距离很长,让队员有时间完成全垒打。你可以看到,勇敢的杰克变老了。
看一看杜罗切尔跳舞的样子吧。这时,拉斯第一次停下来,以便感受周围震耳欲聋的呐喊。列奥在教练区内跳舞。球队经理站起来,开始跳舞,两手高高举起。也许,这是禁欲者的快适,信徒们在安纳托利亚的清真寺里就有这样的举动。
人们以自己的方式,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埃德加站在那里,两手交叉,目光冷静,看着身体蜷曲的格利森。杂志散页落在他们周围,形成厚厚的一叠产品广告,包括轻泻剂、抗酸剂、卫生巾、鸡眼膏、去屑膏。杰克叫了一声,响亮,粗鲁,就像遭受痛苦的哺乳动物发出的嘶哑嗥叫。这时,杰克口出恶言,好像吐出了某个人的褐灰色睡衣。这种废物常常见于广告行话之中,它肆意溅在弗兰克的结实牛津鞋上,溅在他的精美莱尔线长统袜上,溅在他的休闲裤上。
这时,俱乐部会所房顶上的大钟显示的时间是3点58分。
拉斯已经把脸转向话筒。他大声说:“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
有人下了看台,开始挤进栏杆。有人从看台的远端下来,进入过道,移向栏杆。
这时,帕夫科已经到了纸片落下的范围之外,慢慢跑向俱乐部会所。纸片还在落下。如果说最初的一波还略略带有敌意,带有嘲笑的意味,如果说中间的一波是球迷表达共同情绪的一种形式,那么,这最后的一波带着一种柔性,一种自我特征。碎片从各个位置盘旋落下,有干洗店的取货凭证、从办公室偷来的信封、揉成一团的香烟盒、黏糊糊的冰淇淋三明治包装纸、从记事本和日历本上撕下的散页。有的人扔下褪色的纸币、撕成碎片的快照、皱巴巴的杯形蛋饼纸质包装盒,有的人撕碎钱包里随身携带多年的信件——爱情、恋情和大学友谊留下的痕迹。一卷一卷的厕所纸携带着影子身份,像飘带一样垂落下来,那景象显得非常抒情。这些东西现在是快乐的垃圾,它们以小片垃圾的形式,以个人废品的形式,变为球迷发自心底的愿望:让自己以永恒的方式,与这场比赛联系起来。
他们在本垒板后面聚集起来,手里抓着牢固的拦网。
拉斯还在大声叫喊,没觉得自己应该停下,认为还有值得叫喊的东西。
他说:“博比·汤姆森把球打向左外野看台的底层,现场一片兴奋。”
科特尔知道的下一件事情是,自己侧身进入了过道。过道里十分拥挤,人们情绪高昂,他不得不使用胳膊和肩膀,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最后打出的那颗棒球就在那里,上面压着一大堆衣服。棒球比赛在他身后,距离已经遥远,观众现在进行着自己的比赛。他站在棒球后面,无暇考虑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球员把棒球打上了看台,你应该去拿到它。这就是他们比赛所用的棒球,他们抚摸过它,上面有擦损的痕迹,上面有他们留下的汗味。他穿过成千上万摩肩接踵、兴奋不已的观众,沿着过道往上走。有人狂热地往下涌,这场面堪与印第安纳州举行的口衔漂浮苹果游戏相比,只不过动作更猛烈一些而已。这时,那颗棒球出现了,有人伸手去抓。那是一个年轻人,手忙脚乱地爬过去,后面有人伸出手来,试图抓住他的短上装,结果却一把抓在他的屁股上。他长着金属丝般的微红色头发,身穿大学生样式短上装,就是那种运动短装。袖子是一种颜色,仿皮的,其余部分颜色深一些,可能是羊毛的,巨人队的队服就是这样的颜色。
科特尔做出判断,沿着一排座位,缓缓移动,离抢球的人两排座位。他做出了判断,进行了预测。这是对将要出现的情况进行的预判,然后你发现,它不可思议地慢慢出现,与你的判断几乎完全一致。你可以看到,自己的想法一一实现。
他一个猛击,棒球飞了出去,降落下来,不见踪影。汤姆森跳起来,落在本垒板附近。队友们蜂拥而上,高举着手,以免互相撞伤;摄影师们也移动过来,寻找适当的距离;第一批球迷出现在场地上,有的小心观察,有的改变位置,以便从适当角度观看,有的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到了场内,有的径直奔向不知所措的汤姆森,钻入在本垒板附近聚集起来的球员堆里。
弗兰克低头,看了一眼已经蒸发的东西,站在那里,伸出两手,掌心向上,满脸震惊,露出无语的厌恶神情。他心里涌起一阵困惑不解的怀疑,这种感觉渐渐压倒了反感。这样的事情竟然在这里公开出现,在狂欢时刻出现。他看着杰克闪着光泽的背影,看着自己沾满了米黄色痕迹的裤角,看着鞋面上四下溅开的东西,仿佛遭到了机枪扫射,留下一片狼藉。附近的黏土水坑里,有一大摊格利森呕吐出来的粉色东西。
他点了点头说:“我的鞋子。”
肖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伤害,脸上火辣辣,一阵阵刺痛,类似于剃须时刮破皮肤的感觉,类似于他很久以前早上用冷水洗脸剃须的感觉。他看了弗兰克一眼,问道:“至少你看到了那个本垒打吧?”
“我看到了一部分,漏过了一部分。”
肖接着问:“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究竟漏过哪一部分,这样我们改天可以在打电话上聊一聊?”
有人把手放进头发里,捂着自己的脑袋。
弗兰克一直低头看着,把鞋子转向一侧,以便看看上面有没有呕吐物留下的痕迹。他穿的是定制的手工鞋,那家鞋店在一条小街上,店名奇特,带着老伦敦的味道。
肖说:“我们取得了胜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正在狂欢,我不知道是该大笑,骂人,还是装瞎。”
弗兰克说:“我支持1号或者3号。”
拉斯依然控制着话筒,还有最后的一句话要说,然而却一时不知如何表达。
“巨人队取得了胜利,比分是5:4。他们把博比·汤姆森抬出了场地。”
如果说他的声音高昂,带着锐气,这是因为他必须到俱乐部会所去,采访球员、教练和随队官员。到那里去的唯一方式是步行穿过场地,他上气不接下气,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在挡墙边,观众聚集起来,越来越多。他看见,一群人抬着汤姆森,其中有球员,也有观众,大多数是观众——球员们已经离开,跑向俱乐部会所。他看到,汤姆森在人们的肩头上失去了平衡,他们可能扛着他离开棒球场,到街道上去参加狂欢。
格利森瘫在那里,浑身无力,身体蜷曲,几乎无法判断人们为什么喊叫。
场地上,人头攒动,有人抢夺帽子,行动敏捷的小孩两手平举,模仿飞机降落的状态。
看一看科特尔钻在座位下面的样子吧。
在这座城市的各个地方,人们走出家门,这就是汤姆森创造的本垒打带来的效应。它使人产生走上街头的愿望,加入欢庆的人群,告诉别人——那些没有听到赛况的人——比赛结果,比较人们脸上的表情和心里的状态。
拉斯面前摆放着已经发烫的话筒,他必须找人接替自己,继续解说下去。这样,他才能走下场地,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安全穿过混乱的人潮。
科特尔正在一个座位下方,和另外一个人争抢那个棒球。他希望先把对方的手挡住,然后逐一撬开对方的指头,把棒球取出来,让自己稳操胜券。
这是两个人双手相互竞争的小舞台,某种使用正式格斗规则的武术比赛。
座位的铁质支架割伤了他的脖子。他听到对手急促的呼吸声。两人都想占据先机,抢得有利位置。
对手被座位的靠背挡住了,身体在上面一排座位上,面部朝下,只有一只手伸到这个座位下。
有人看了俱乐部会所房顶正面大钟上显示的时间,记下了棒球飞进看台的时间,记下了比赛高潮时刻。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冲突,手指搏斗,分毫不让,毕生的努力被压缩在短短数秒时间之内。
科特尔思维敏捷,动作麻利,伸出两手,抓住对方伸进座位下方的那只手腕——稍有迟疑,有人就会趁虚而入。
这个对手,这个敌人,这个白种人血管膨胀,在发白的指关节之间隆起。如果有人趁虚而入,科特尔还有机会吗?
有两个人心脏病发作,不是一个人。第二个人——一个穿着讲究的男人——在场地中虚脱了。确切地说,他并不是一头栽倒的,而是用得到控制的慢动作,两腿依次跪倒,右手支撑着地面,然后慢慢翻倒。没有人觉得他是闹着玩的——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科特尔两手紧紧抓住对方的手腕,朝着相反方向转动,燃烧他的皮肤——这个动作叫印第安人的燃烧,还记得吗?一只手朝一个方向转动,另一只手朝相反方向转动,用力扭动,见效非常快速。
对手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疼痛使他暂停呼吸。他发出一声低沉呻吟,显得相当不安;科特尔发现,对方手臂抽搐,手指从棒球上移开。
汤姆森从扛着他的那帮人的肩头上滑落下来,离开伸来抓他的手掌,摔向地面。他看见,队友们在俱乐部会所的窗口上紧张地观望。
科特尔用一只手控制住对方的胳膊,另一只手去抓棒球。他看到,棒球开始滚动,出了座位支架,在地板上晃动。他盯着它,伸出手来一捞。
棒球滚动,拐了一个弯,滑出座位下方。
他手上的动作和他的年龄一样,略显生涩。看来,自从他脱离婴儿期那一时刻以来,他一直都想伸手得到什么东西。他只有一个念头,在这只弯曲的胳膊前面摊开的手指中,有自己想要的东西。
心脏,我的心脏。
座位下面的搏斗仅仅持续了几秒时间。这时,他站起来,动作快速。他已经得到了棒球,觉得它滚烫滚烫的,在自己的手中嗡嗡地响。
他觉得,人们不情愿地给他让出路来,动作迟缓,目光呆痴,表情茫然。
棒球湿漉漉的,带着对手的体温和汗水。科特尔伸出一只胳膊,擦去脸上的汗水,心里非常害怕,超过了他闯过十字转门时的感觉。但是,他决定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跨越一排排座位的靠背,往下走,有时从人缝中钻过,方便时干脆在座位上走。
看一看那两个引座员吧。他们利用四只手腕,搭起一个轿子座位,抬着那个心脏病患者,走向正面看台下方的急救站。
科特尔转过身体,看了一眼上方看台,发现对手已经站起来,穿着白色衬衣,人高马大,非常显眼。科特尔刚才以为穿着大学生校服与自己争抢棒球的那个人是个大学生,这时发现并非如此。
那个人使他心里一惊。这不是科特尔希望看到的情形,这一望让他受到损害。刚才不应该回头去看。他的目光朝着那个方向一扫,与对方瞪眼射出的目光相遇。
他觉得,棒球凸出的缝边在手中跳动。
两人的目光在高声呐喊的球迷们的摇晃身体之间相遇,在他们突出的面孔和宽大的背影之间相遇。在科特尔的周围,到处弥漫着庆祝胜利的气氛。然而,他落入那个人的注视之中,两人的目光隔着人群相遇,穿过人群相遇。那个人是比尔·沃特森,衬衣上污迹斑斑,头发蓬乱——邻座好友比尔向他投来一个令人窒息的微笑。
死人来了,是为了夺取活人的性命。死人披着裹尸布,受到严格控制的死人骑在马背上,骷髅人弹着手摇风琴。
埃德加站在过道上,将这幅绘画复制品的相连两页拼接起来。有人跨越座位,向着场地方向,声音嘶哑地喊叫。他站在那里,两页杂志盖在他的脸上。他当初没有意识到他看到的仅仅是这幅画作的一半,后来,左侧这半幅飘荡下来。他一眼看到浅棕色地面,看到两个骷髅人正拽着绳子,拉响大钟。这一页从一个女人的胳膊上飘过,盘旋着落入埃德加虔诚的胸膛上。
埃德加阅读这一页上的说明文字。这是16世纪佛兰德斯绘画大师彼得·勃鲁盖尔创作的一幅作品,标题是《死亡的胜利》。
依我所见,这是一个令人紧张不安的标题。但是,他很感兴趣,他承认这一点。左侧这半幅画得很好,甚至可能超过了右侧那半幅。
他站在过道上,仔细看着画面:两轮货车装满骷髅头,裸体男人被狗追赶,枯瘦的饿狗噬咬着已经死去的女人怀里的婴儿。还有身体细长、饥饿难熬的瘦犬,它们是战争之犬,地狱之犬,尸骨之犬,它们受到寄生虱子的困扰,受到肿瘤和癌症的困扰。
亲爱的埃德加不受病菌的侵扰,这个人在家里安装了空气过滤系统,以便除去尘土,此时却对腐烂之物、受损器官和腐败尸体产生了兴趣。不过,他与这些东西之间的联系被严格控制在图像层面上。
他发现,在画面的中部,还有一个死去的女人,一架骷髅跨立于她的身体上。毋庸置疑,这是性交的姿势。不过,埃德加是否确定处在下方的就是女人呢,它是否可能是男人呢?他站在过道上,看着这两页杂志,周围的人们高声欢呼。这幅画带有一种迫切性,这使他产生非常强烈的感觉。对,死人倒在活人上面。然而,他开始看到,那些活人是罪人,他们玩牌,调情。他看到,国王穿着貂皮披风,把财富藏在大木桶中。死人来到这里,把葫芦中的葡萄酒倒出来,用托盘端着一个骷髅头,送到正在用餐的名流的身边。他看到了食欲、情欲、贪欲。
埃德加喜欢这幅画。埃德加,耶德加。说实话吧,你喜欢这幅画。它使他觉得毛骨悚然。骷髅人长着细长的阳具,死人敲打着定音鼓,披着粗麻布的死人切开一名朝圣者的喉咙。
肉红的颜色,堆起来的尸体,各种各样的死亡方式在这里被一一记录下来。他看着左侧一页,在海角之外的远处,天空射出光亮,其他地方也笼罩在死亡的气息之中。大火在许多地方熊熊燃烧,恐怖无处不在。乌鸦和渡鸦悄悄滑翔,渡鸦落在白色老马的臀部上,永恒的黑白两色。此时此刻,他想到哈萨克实验场上孤零零矗立的发射塔,那座安装了核弹的实验塔。他几乎可以听到寒风刮过中亚大草原的呼啸声。在那里,敌人穿着长大衣,戴着皮帽子,讲着他们自己的古老语言,行为规矩,神情严肃。他们正在书写什么样的历史呢?这是核弹的历史,核弹形成了许多秘密。在这位中情局局长的内心深处,隐藏着西方世界全部令人痛苦的秘密;然而,相关的密谋尚在形成过程之中,甚至连他也无法猜透。他深知,核弹的天才不仅体现在关于粒子和射线的物理理论中,而且体现在它为新秘密创造的机会之中。他认为,就每一次大气层核试验而言,就我们对这种不加掩饰的自然力量——在沙漠深处引爆的怪异的眼球状炸弹——的每一次了解而言,就每个这类事件而言,许多阴谋在暗中悄悄进行,涉及许多因素。
我们与他们之间的联系是什么?在神经中枢迷宫中,我们发现多少联系?对自己的敌人,仅仅仇恨是不够的。你必须理解,你们双方是如何让对方达到深层次完善状态的。
原来的死人与刚刚死去的人性交。死人把棺材从土里抬出来。山坡上的死人敲响刺耳的陈旧的大钟,为世人的罪孽鸣锣开道。
他抬起头来,仰望片刻,从眼前移开——这个动作使他觉得痛苦——这两页杂志,看着场地上的人。有的人快乐,茫然,有的人围着垒位奔跑,嘴里重复着比分,有的人非常激动,肯定会度过一个不眠之夜,有的人面对自己的球队已经失败这一现实,有的人奚落失败的球队。丈夫们准备了鲜花和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要给自己的妻子一个惊喜。有的球迷聚集在俱乐部会所门前的阶梯上,有节奏地呼喊着球员的名字,有的球迷在回家的地铁上将会互相斗殴。有的人尖叫,有的人狂怒。有的老友在二垒附近偶然相遇,有的人将用自己的快乐赋予这个城市光明。
放学之后,科特尔迈着正常的步伐,在灯光下行走。在第八大道上,他路过几排经济公寓,脚步中带着些许轻快,一种无休无止的上下跳跃感。比尔跟在他后侧,与他保持大约三十米距离。
他看见写着“祈祷的力量”字样的标牌,右手握着那颗棒球,把玩几次之后,看到那个身穿两色短上装的大学生走到比尔身后——就是最早参与争抢的那个家伙。
比尔嘴边那种牛仔式微笑已经不见了。他不动声色,似乎并不知道科特尔——这个穿着凯致牌高帮鞋的少年——就在前面。科特尔希望能够尽快逃离。但是,如果他这时开始拔腿开跑,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一个黑人少年在一帮白人中间奔跑,两个发怒的白人痛苦大叫,高喊抓贼呀。
他们走下阶沿,三个参与预谋活动的秘密成员。
比尔首先开口:“喂,科特尔,朋友,别闹了。我们是一起赢得比赛的。”
许多人已经离去,有的钻进了汽车,有的去了地铁,有的涌向大桥的人行道,前往布朗克斯区。但是,街道上依然人头攒动,交通受到阻碍。骑警出现在车流中间,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喂,科特尔,我比你先碰到那球。”
比尔心平气和,笑呵呵地说。科特尔开始恢复对他的好感。汽车的喇叭声响成一片,这是快乐的声音,是人们互相致意的声音。
那个大学生说:“我觉得,我该说话了,我也有一份。我最先抓到球,实际上在你们两个之前。有人碰了我一下,它才落到了地上。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所争的问题是谁最先碰到球的话。”
科特尔回头侧望,看着正在说话的大学生。他看到比尔停下脚步,自己也停下来。比尔这样做另有原因,他想看一看这大学生,于是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起来:两色短上装,经过梳理的红色头发。他觉得,从整体上看,面前这个大学生是一个很有头脑的陆地动物。
比尔问:“你说什么?”仅此而已。这是一个严厉的什么。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身体松弛,故作姿态的愚钝模样中充满危险。
他问道:“你是谁呀?在这里干吗?我认识你吗?”
科特尔看着这一幕,大学生的表情让他觉得开心。大学生本来以为他自己有一份,结果却是我们两人对他一个。大学生目光游移,一时不知所措。
比尔说:“这是我和朋友科特尔之间的事情,私事,明白吗?我们不想让你在这里掺和,你让我们不开心。如果非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今天晚上我们有家庭聚会,只差一个受人喜欢的成员。”
比尔开始向前走,科特尔也迈开步伐。他一回头,看见大学生跟着比尔走了几步,举止缺乏信心,步子越来越慢,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
比尔看了科特尔一眼,咧嘴微微一笑。那是一种野狼的模样,没有一丝怜悯。他手里抓着揉成一团的短上装,仿佛是他可能扔掉的东西。
天色越来越黑,场地上的灯光开始暗下来,草坪闪闪发亮,散发着热度和光泽。有人跑步路过,一侧身体暴露在灯光之下。拉斯·霍奇斯试着移动脚步,就像一个旅游者,身在一个巨大市场里,试图在人群中找到方向。
在一垒线上,几名引座员抬起一个酩酊大醉的人。那个人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从引座员的手中挣脱出来,开始围着垒位奔跑,肥大雨衣的腰带像尾巴一样,拖在脚下。
拉斯穿过内场,开始时脚步轻盈,后来舞步变为笨拙的慢跑。这使他产生一种回到过去的陌生感,想到了自己年轻时代的那些棒球运动员。那些人脖子通红,被人取了各种各样的绰号,他们的比赛他在报纸上每天看到。艾帕·里克西、霍德·艾利尔、老艾维·温戈,这些名字现在依然记忆犹新。他脸上露出一种傻傻的微笑:他已经四十一岁了,发着高烧,忙着穿过球场,打算采访一帮穿着内衣内裤的球员。
他对一个在身边跑步的人说:“我不相信,我现在还是不相信。”
他在走到空无一人的场地中央,看见了俱乐部会所窗户映射出室内时亮时灭的闪光灯,听到欢呼的尖叫声,转过身体,看见那个披着雨衣的醉汉慢慢进入三垒。这时,他才意识到,在身边跑步的是自己的节目制作人艾尔·艾德尔斯坦。
艾尔大声问:“你相信吗?”
“我不相信。”拉斯说。
他们一边跑,一边握手。
艾尔说:“看一看这些人吧。”他说着,用手里的古巴雪茄示意。“他们好像在说,我不知道什么。”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那么我也不知道什么。”
“省点声音吧。”艾尔说。
“声音死了,埋了,顺着阳光上天了。”
“老朋友,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们绝对不会忘记今天。”
“老伙计,和你一起见证这场比赛,我真高兴。”
两个人跑着,再次握手。这时,他们到了外场中央,拉斯觉得,身上的每个关节都出现疼痛。俱乐部会所窗户映射出室内时亮时灭的闪光灯。
在正面看台上,埃德加整理一下深灰色霍姆堡毡帽,让它斜着扣在头上,两个鬓角上显露出些许银色头发。
他把勃鲁盖尔的那幅画作的复制品折叠起来,放在衣服口袋里,打算带回家去仔细看看。
数千人留在看台上,望着赛场,几乎没有离开的迹象。在场地里,人潮涌动,没有目的的漩涡和水流,有些人不时从中冲出来。埃德加看见,有人在右中野的挡墙上悬荡,有人身体悬挂在高高的挡墙上,希望待上片刻才放开双手,有人落在地上,摔成一团,然后慢慢站起来。不过,让埃德加觉得有趣的,正是悬荡的身体做出的静态表演,正是事后思考让人产生的恐惧。
这时,格利森站起来,因为暴饮暴食发病的杰克满脸通红,身体摇摇晃晃,准备领着他的朋友走上阶梯。
他对着弗兰克抱怨说:“我不想冒犯你,朋友。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意识到你吐了一地?还有那臭气。我可以闻到你的气味,甚至肖在场时我也能闻到。通常的情况是,只要肖在场,就连盲人也会用手杖敲击他的身体,觉得是垃圾桶挡了他们的道。”
肖觉得他这是开玩笑。灯光照射着他的眼睛,他脸上隆起一大堆皱纹。他喜欢这种侮辱说法,喜欢这种含混说法,喜欢这种嘲笑和奚落。他站在那里,面露微笑,脑袋像个气球。这是具有某种心态的男人之间最高层次的状态,这种单人表演的挖苦表达了两人之间的深厚情感。
但是,弗兰克的感觉如何呢?他说:“朋友,那不是我的臭味,那是你的,只不过恰巧让我散发出来了。”
格利森说:“嘿,不要以为你是遭遇我呕吐的第一个好朋友。挨过我呕吐的人比你更好。最好让你自己有一点荣幸感吧。这是我向关系最密切、最珍贵的人表达的一种恭维。”他晃动了一下雪茄。“不过,你别以为我会和你一起同坐在豪华轿车里。”
他们朝出口坡道走去,埃德加走在最前面。埃德加偶然转向场地,看见又有人从外场挡墙上跳下来,四肢、头发和摆动的衣袖在空中形成一道道斜线。那瞬间,他看到某种幽灵一样的东西,顿时不寒而栗,不禁一只手伸进衣服口袋看一看那两页表现凄凉场景的杂志是否还在。
后来,人群很快散开,科特尔在第一百四十八大街附近看见了最后一批骑警。
“喂,科特尔,诚实一点吧。你是从我手里把球抢走的。明摆着的,你抢了就跑。不过,我愿意和你谈一谈,有话直说。十美元,实实在在的票子,怎么样?我这价钱非常公道。十二美元,足够买一个棒球外加一只手套了。”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价格。”
“好吧。无论要多少钱都行。我们找一家商店,直接进去买吧。一只捕手手套,一个棒球。附近有没有体育用品商店?听着,我们赢得了人生大战,有理由好好地庆祝庆祝。”
“这个球是买不到的,我肯定不卖。”
比尔说:“我给你说一件事情吧,科特尔。”他停顿片刻,粲然一笑。“听我说,你当时用力猛抢。我的胳膊需要好好检查一下,被你弄伤了。”
“幸亏我没有咬你。我当时真想这么干。”
比尔听到科特尔这样说,心情看来好了一些。在旁边的小街上,没有收集的垃圾和破碎的玻璃散落一地,破烂的汽车歪斜地停靠在角落,站在房屋门口的男人完全处于梦想状态中。
比尔朝科特尔冲去,他跑了四步,故作行动猛烈的样子,展开双臂,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嗥叫。科特尔觉得,他这是在开玩笑。但是,比尔冲下了阶沿,侧身通过一辆疾驰而过的汽车。
他们在车流两侧对视而笑。
“我当时看到你坐在座位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以为自己找到一个伴。我觉得,你是棒球迷,不是在街上胡混的不良少年。看来,你存心要让我失望,对吧,科特尔?朋友之间有事,应该坐下来,找到解决办法。”
街灯亮了。两人轻快向前,科特尔不确定是谁率先加快了步伐。他觉得,背部撞着座位支架的那个位置现在一阵疼痛。
“小子,现在告诉我,你要多少钱才会把球给我?”
科特尔不喜欢比尔这样说话的口气。
“我想要这个倒霉的棒球。”
科特尔没有停下脚步。
“喂,白痴,我在和你说话呢。你可能觉得这样做很好玩,是吧?让人跟着在你后面走。”
“你可以念叨你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科特尔说,“这个球不是你的,它是我的。我既不会卖,也不会交换。”
一辆汽车从大道上转弯过来,科特尔停下脚步,让它通过。这时,他觉得自己身边有什么动静。人行道或者空气中出现一阵振动,旁边的一个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她的眼睛一转,看到他身后出现的情形。科特尔转过身体,看见比尔伸开两只手臂,扑了过来,那样子不像是冲着球来的。比尔脸上涨红,两个膝盖位置上出现了亮晃晃的东西,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有了不同经历的人,一个孤注一掷、铤而走险的人。
科特尔站在那里,准备对付远距离袭击。他化解了对方的正面攻击,然后拔腿就跑,钻入空无一人的小街,比尔在他右侧,想伸手抓住他。他突然闪身,躲开比尔,一个滑步,跪倒在地,在地上滑行。右手抓着棒球,压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作为动作的中心点。比尔喘着粗气,从他的身旁冲了过去,发出嗡嗡声,有一点像在说话。科特尔看到,比尔停下脚步,转过身体。比尔非常愤怒,口鼻歪斜,面部膨胀,模样怪异。手中抓着的短上装垂下一只袖子,在地上扫过。
科特尔转身返回大道,听到身后有人紧跟,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音。两人跑过从棒球场走出的人流。哈莱姆的这一地段是黑人聚居区,他应该转向街道的拐角,转向人群,转向有灯光的地方。他看到了酒吧的霓虹灯,看到了街道上晾晒的一张张床单,看到了写着“新鲜宰杀的农场鸡”字样的招牌。他读了这个标牌——也许,他扫视了这个标牌。它包含一种奇特的镇定感,一种奇特的终结感,一种使他安全的姿态。两个女人见她跑来,急忙躲开,先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追赶的人,脸上露出警觉的神色,随后便不再关注了。比尔离他越来越近,穿着皮鞋的脚步落在沥青路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
科特尔沿着大道向南,跑了半个街区,然后转身,高高跃起。他与自己的身体开了一个玩笑,向后跑动几步,脚步抬得高高的,脸上带着嘲笑,把棒球展示给比尔看,以刻薄的方式表示诙谐。他手里抓着棒球,放在胸前,用手指转动——在跑动中做这样的动作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让棒球转动,慢慢转动,展示球面上的二百六十个红色棉线针脚。
别说你不喜欢这个动作。
科特尔的这一举动让比尔放慢了脚步。他看着科特尔以舞蹈演员的步态后退,但是没有看出任何破绽。科特尔的动作让他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意识到科特尔并不害怕这一事实,意识到科特尔正在炫示棒球这一事实。比尔停下了脚步,但是非常聪明,没有扭头观看周围的情况——最好两眼看着正前方,因为你不知道究竟有谁在回头看。科特尔受到的启发越多,心中的怒火越大。其实,他并不知道如何让这一点表现出来。今天,这是他第二次嘲弄人,但是心里却没有需要躲避警察的冲动。现在,逃票闯入时表现出来的勇敢已经黯然失色,他脑袋发昏,两腿无力,动作迟缓。于是,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两眼望着比尔。行人从两人身边走过,有的注意到他们,有的没有在意。科特尔转动着棒球,让它从自己的手背上滚过,在它坠落的过程中,伸出同一只手一把抓住,这简直是在羞辱和他一起的这位先生。
他看见,比尔脸颊泛红,气喘吁吁,仿佛在铁道上跑了一阵,追逐没有赶上的509次列车。
过了片刻,比尔转过身体,顺着街道,慢慢离开。他开始思考那场比赛,令人吃惊的是结局,可能出现的情况实际上出现了。他想回家,安安静静地坐下,重新回味,再次经历那个本垒打的情形,让自己的身体享受某种平静,享受比赛之后出现的那种心安理得的愉悦。
一个人站在窗口,对着梯子上的另外一个人叫喊。
“喂,宝贝,我听说了,她把你晚上用的那玩意儿放在了弹弓上。”
科特尔环顾四周,有了一种不断增强的归属感。
他看见自己认识的一个同伴,但是既没有停下脚步展示棒球,也没有夸耀自己观看的比赛。
他感觉到,撞在座位支架上的部位传来一阵疼痛。
他看见,一名街头演讲者正在高谈阔论。那人身材高大,衣衫褴褛,裤腿靠近脚踝的位置上分别有一个夹子。
他觉得有点扫兴。
他看见隶属本地的阿尔汉布拉斯帮派的四个家伙,于是穿过街道,躲开他们,然后再返回来。
他到了自家所在的街道,上了门前的台阶上,进了散发着酸臭的房子,置身于昏暗的灯光下,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失望。在他一生中,这样的感觉已经有过许多次了。
妈的,我明天不想去上学了。
拉斯·霍奇斯站在设备箱上,试图描述俱乐部会所内的场面。他知道,自己说话辞不达意,已经爬上设备箱想和他说话的球员说话也辞不达意,用不自然的声音,嘶哑的声音,尖叫的声音说话。在贮藏柜附近,有的球员被记者、家人和俱乐部官员团团围住,无法走到房间中间那张酒桌旁边去。拉斯把话筒举在头顶上,捕捉室内的声音,然后降低话筒的位置,说了一番话,依然辞不达意。
汤姆森走出房间,来到俱乐部会所的走廊上,向欢呼着他的名字的球迷致意。会所里球迷无处不在,有的站在阶梯上,体育场的警察控制着现场。还有数以千计的球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在突出的露天看台的墙壁之间的空间里。许多人把手伸向汤姆森,有的指着他,有的乞求他,有的挥舞着表示胜利的拳头,有的表示出想要触摸他的愿望。有的人身穿套装,头戴礼帽,站在下面。有的人把身体悬挂在露天看台的墙上,把手伸下来,半个身子悬在空中,几乎要碰到他了。
节目制作人艾尔说:“哥们今天干得不错,拉斯。”
“只要我们身在现场,解说的效果就没得说。”
“感觉真棒。”
“我想来一支雪茄,否则我会死的。”
“感觉真棒。”艾尔说。
“我们确实干得非常漂亮。大家齐心协力。妈的,我现在才想到了这一点。”
“什么样的球赛可以让人有这种感觉?”
“我得回去一趟。我把外套忘在转播间了。”
“我们需要走一走,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们需要好好地走一走。”
“那可是唯一一件你喜欢的衣服喔。”艾尔说。
两人穿过道奇队的俱乐部会所,一眼看见布兰卡面部朝下,躺在只有六个梯步的矮台阶上,两腿接触地面。他仍旧穿着制服,衬衣和帽子不见了,衬衣湿漉漉的,脑袋在台阶上端,耷拉在两只交叉的胳膊上。艾尔和拉斯与剩下的一些人交谈,降低声音,尽量不看布兰卡。他们看着布兰卡,但是心里却说,自己没有看。在布兰卡旁边,一位教练坐在那里,身穿制服,但是没戴帽子。他名叫库基。没有人与库基目光对视。后来,艾尔和拉斯与其他几个人低声交谈,他们都尽量不看布兰卡。
后来,道奇队俱乐部会所的台阶上几乎没有人了。汤姆森已经回到里面去了,台阶下面依然聚集着一些球迷,他们一边挥舞胳膊,一边有节奏地高呼。两个男人开始穿越外场,艾尔指着左外野看台,指着最后一个棒球落下的位置。
“在那个地方做个标记,就像南北战争中李将军的投降地,或者诸如此类的纪念地。”
拉斯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历史。人们带着某种东西离开这里,这一段经历将以罕见的方式,以具有保护的力量,让他们与这一段回忆联系起来。有人爬上阿姆斯特丹大道上的路灯杆。在整个小意大利地区,汽车喇叭轰鸣,响成一片。本世纪中叶的这一时刻将会永垂青史,在人们的内心占有一席之地,超过著名领袖们制定的宏大政策,超过戴着太阳镜的将军们提出的军事战略,超过那些击碎人们梦想的种种观念,这难道不可能吗?拉斯愿意相信,这样的事情以某种未定的方式,给人带来安全。当人进入暮年,当人老眼昏花、视线模糊时,这就是在人的头脑中形成脉动的东西:棒球飞入看台,观众情绪激昂,有的人已经站立起来,大家欢呼雀跃,喊叫声震天动地。这是人民的历史,活生生的历史,这就是棒球这一古老、安全的游戏具有的力量。将来,所有今天亲临保罗球场的球迷们都可以给自己的孙子们讲述这一历史时刻。到那时,他们将在垂暮之年进入下一个世纪,嘴里带着服药之后的气味,希望让任何愿意听自己唠叨的人相信,他们在此见证了这一历史时刻。
身披雨衣的那个男子正在跑垒。他们看见,他跑过一垒,两只胳膊在空中划动,以免冲进右外野。他冲向二垒,雨衣飘荡,四肢伸开,鞋带松散,腰带垂落。他们看见他将要做出一个滑垒动作,于是停下脚步,看他如何跃起。
在他跃起的身体周围,整个下午的记忆碎片聚集起来。喊叫声、球棒击球的声音、充盈的膀胱、零星的哈欠,这些东西就像扬起的砂粒,数量无法计算。
这一切将以不能磨灭的方式,进入已逝的岁月。